一
我同周毅的共同話題常常是黃永玉先生或者他的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我們時常相約去鳳凰或者北京看望黃先生,有時候黃先生有畫展或者有好吃的也會邀我們。在周毅去世的兩年前(2017年5月19日),我們還有過一次沒能成行的邀約。
“卓今,你去鳳凰看過黃先生嗎?”
“還沒去,一直沒抽出空來。你去了嗎?你去的話我們一起去。”
“我是去不了了,腰一直痛。黃先生也該回北京了吧?!?/p>
“我想也是,我大部分時間在北京。干脆到北京看他。你腰痛去醫(yī)院檢查沒有?”
“就說是腰肌勞損,要慢慢養(yǎng)。針灸理療十次了,沒啥效果。”
“好好休養(yǎng),別大意!”
這次微信聊天,她的異于常情的腰痛,我預(yù)感到情況不妙。她癌癥手術(shù)九年,這個年數(shù)是一個大坎,我媽媽跟她同樣的癌癥類型,她沒有跨這個坎。沒過多久,黃先生生日前,我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她發(fā)來語音:“親愛的,哎呀,我碰到一點麻煩,我去不了啦,前陣子就想跟你說的,我檢查出來骨轉(zhuǎn)移了!嗯,所以,哪兒都去不了了,得好好治。”她極力保持平靜,但喉嚨里悲傷的哽咽壓也壓不住。她跟我說,現(xiàn)在還瞞著父母,瞞一天是一天。已經(jīng)九年了,覺得要慶賀了,結(jié)果,哎,反正是一件麻煩事。第二次語音時,她說聯(lián)系到一位國內(nèi)頂級的專家給她治這個病,比較溫和的治療,有一種藥還得自己去香港買,二〇一五年才在美國上市的藥。她邊說邊笑,感覺心理沒有什么負擔了。后來,在吃藥打針過程中,像往常一樣在朋友圈發(fā)一些生活和工作的事情,正常編稿發(fā)稿,看來她是成功地瞞過了父母。半年后,她發(fā)來一張圖片,底色沉郁的柵欄式背景墻下,一盆嫩得出水、含苞待放的水仙花。她的精神狀態(tài)令人鼓舞。我們,或者說所有知道內(nèi)情的親朋好友都抱僥幸心理,她自己也非常有信心渡過這個難關(guān)。骨轉(zhuǎn)移后堅持兩年多,也是一個不小的奇跡。
二
人情中間,不留痕跡最好。
這是周毅寫在一本書中的小標題。書的扉頁輕輕地粘了一張宣紙畫,是黃永玉先生畫在鳳凰準提庵的系列壁畫的其中一幅,比例微縮成一張撲克牌大小。一位咧嘴瞇眼、白袍濃髯的大和尚打著盤腿,坐在一團松軟的紫粉色花瓣上,頭頂是一大片繁茂花樹的寫意。題跋為“落花深一尺,不用帶蒲團。蘇曼殊和尚詩,黃永玉,辛巳春”。這應(yīng)該是周毅所向往的意境,世間道法自然才有大歡喜,無掛無礙,自性舒展,不做作。周毅做人的本真充分體現(xiàn)在《沿著無愁河到鳳凰》這本書中。這本書是對另一部大書的評論,即黃永玉的長篇自傳體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朱雀城》。文章開頭的這句話是黃永玉先生借爺爺之口說出來的,在周毅看來,與它分量相當?shù)倪€有一句話:“算了!辦事勉強一點好?!边@兩句話之所以對周毅產(chǎn)生巨大的觸動,大概是說到了她性格中某些核心的部分。她說:“也許是和我哪里因緣投合了,這兩句話,印象特別深。像光一樣照進我心頭一個懵懂的地方,也像金剛石劃玻璃,沒有鋒刃,靠硬度,就劃開了一個世界?!敝芤銢Q不是一個辦事勉強的人,有時候過于較真。但她開始欣賞“勉強”二字了,應(yīng)該是感到累了。她的另一面,人際交往,又是較為疏淡的。依她的才華,若是縱橫捭闔,恣肆汪洋,要活得輕松很多,有可能是另一個張愛玲。她在生活和工作中有太多的“戒行”。佛經(jīng)里說,持戒的人會像穿鎧甲,有莊嚴相,能自我保護。她的靈氣裝在“自慎”的鎧甲里,有些是沒有發(fā)揮出來的。
三
我和周毅共同回憶也離不開“無愁河”。作為批評家周毅是認真的,她像一位拿著放大鏡的鑒寶專家,特別在意文字的包漿和色澤。但面對“無愁河”,周毅,還有我,大多數(shù)時候就是一個純粹的讀者,我們掉進了那小小少年的溫暖記憶、濃郁人情里。黃永玉的《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在收獲連載,算起來已經(jīng)有十一年了,我們見證了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史?!妒斋@》一出刊,我們精讀每一句話,贊嘆作者的每一個巧妙用心。有時候,有些獨特的細節(jié)我們還會通過電話或微信討論,然后我們各自跟黃先生見面后,聊起這種討論。這個過程很享受,一直持續(xù)下來。最后一次討論是前年中秋以后,她發(fā)來一段語音:
卓今,親愛的,我跟你說一件事啊,那個,嗯,在你看過我之后,黃先生也來過一次上海,然后去跟他聊了一會兒天,聊天的時候呢,我就跟他說起我們兩個人的議論(咯咯地笑),對那個他押送尸體的情節(jié),就是那個抓壯丁,船板底下碼放尸體的事兒,我還告訴黃先生,卓今說要是碰到黃先生的話,得問問他是不是真的哦。
黃先生說:“哎呀,卓今好久沒有消息了,她不相信可以問我,為什么不給我來信也不見面。”
然后呢,我前陣子又開始做化療了,結(jié)果也都沒有再及時跟你聯(lián)系。
接著我們還聊到了唐大郎,黃先生很看重的一位名氣不大的上海本地文化人。這部小說還在連載,主人公張序子(原型是黃永玉先生自己)正在上海文化界嶄露頭角。美術(shù)界、文化界的知名人物都或明或暗地扶持這位大有前途的年輕畫家?!妒斋@》最新的一期(2020年第2期)說到了唐弢給他介紹一個設(shè)計郵票的業(yè)務(wù),賺得“一個飽滿的信封”,解決了眼前生活中所有難題。還有學(xué)院派畫家趙延年在序子的人物畫畫稿上修改了幾筆,只改了鼻子和胡子,“整個畫面一下子不一樣了?!毙蜃痈械娇涨暗奶魬?zhàn),冷暖調(diào)子沒學(xué)還真畫不下去,退還了訂金,瀟灑地認輸。說到了張大千與何海霞,感嘆劉禹錫在六祖碑上留下的“能使學(xué)者還其天識”的句子。周毅若是還在,她也會覺得這個句子用在此處特別妙。同汪曾祺、黃裳討論學(xué)術(shù),同張樂平、陸志庠、章西厓等人一起,序子主廚做了一頓鱘魚魚頭宴。很多時候他們是苦中作樂。周毅若是看到這里,也會在旁邊標注幾句感嘆語。而且,這一期,唐大郎也出場了,周毅看到這里,我猜,她該會心一笑吧??上?,這些情節(jié)她看不到了。
那種共同愛好評品一本書的時光,持續(xù)多年,像夏日涼風對沉重悶熱的生活的一種提升,這是給我們生活中的養(yǎng)分,我們享受這快樂和清逸。然而,這種交流就再也不會有了。“無愁河”還在繼續(xù)流淌。
四
周毅做評論是非常挑剔的,甚至可以說是苛刻,但她毫不隱諱對“無愁河”的喜愛,關(guān)于這本書的價值,周毅在她的短文《這無畏的旅行——讀黃永玉的“無愁河·八年”》中說了很多:
“無愁河”在“朱雀城”時,就讓我想到過《紅樓夢》,因為都是少有的以這樣的規(guī)模描寫中國人日常生活的作品(古典四大名著中只有《紅樓夢》是描寫日常生活),但兩相比較,“紅樓”中的日常是殘缺的,沒有生產(chǎn)性內(nèi)容,它也是傷感的,“無愁河”呢,則是生生不息、不垢不凈的生產(chǎn)勞動與創(chuàng)造。
偉大的天才都是偉大的勞作者,贊嘆。君子無逸,民生在勤,贊嘆。
“無愁河”,這是壽者言,是穿越苦難、備受磨礪的不死人言;過去心與未來心,都凝聚為當下言,中鋒筆。如此貴重,時代,要靜心聽。
她的小標題也是對這本書價值的提煉:與世人彼此相知。心智之書。情感之書。書后有真人。斑駁的底色,溫暖的低音。還有很多。她會用這樣的評論回答你,并且不容任何人對黃先生說三道四。周立民曾開玩笑說,誰要在她面前說黃先生的壞話,她就會跟誰翻臉。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朱雀城》(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3年)后記有一段話:
感謝湘西的劉一友(男)、長沙的卓今、上海的周毅,給拙文中提出的意見:有如惡婆婆對待童養(yǎng)媳,毫不留情。深深地、深深地,認識這份友誼的分量。
最后“友誼分量”這句包括前面提到的李小林、李輝、應(yīng)紅。黃先生化解人生難題屬于那種四兩撥千斤的類型,他用這種特別的方式在后記里提到我們,在文學(xué)里頭是一種高級手法。他的幽默和睿智,在他的小說中處處顯現(xiàn),我們?nèi)齻€“惡婆婆”都明白他的意思。我和周毅有一個共同感受,我們在讀“無愁河”的時候是受教育,它不僅僅營養(yǎng)、益智,更重要的是能夠在關(guān)鍵時候幫助你化解“險惡”。周毅在病得最深的時候,從她的笑,她的筆墨,我能感受到她也像“無愁河”的王伯那樣在最困難時表現(xiàn)出“無邪與強大”。她身處逆境,仍然滿懷熱情地欣賞人世間那飽滿酣暢的情感。但她交朋友非常挑剔,她與楊絳先生是忘年交,經(jīng)常通信,抱病專程去看她。與散文家李娟的氣質(zhì)相近,千里迢迢去新疆阿勒泰。二〇一七年,正在治療期間的她,專程來長沙看蔡皋的“月亮粑粑”畫展。她那次來長沙,我們在岳麓山的清風峽一個茶亭暢聊了一個下午。她還是隱隱覺得,在她還有一些力氣的時候,辦完幾件重要的事,盡管這樣做會加重病情。她所看重的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特點,他們都活在復(fù)雜中,卻有輕松駕馭繁華的能力,把人情過往簡略化,拔除不必要的雜蕪,去掉種種偽飾,還一個純粹的人。
五
有一些往事它會自己跳出來,無須費勁打撈。有一個畫面印刻在我的記憶中,永遠不會忘記,永遠有歉疚。那是我們剛剛認識,那次黃先生回鳳凰,第一次邀我們一起去玉氏山房。黃先生的女兒黑妮在鄉(xiāng)下有幾個扶貧點,她帶我們一行人去到其中一個點,那個村子(村子名字忘記了)路程很遠,從鳳凰到吉信,再從吉信拐一條鄉(xiāng)間小路,小路開到盡頭,我們下車沿著兩邊長滿芭茅的羊腸小道,七拐八拐,似乎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周毅大概感覺體力不支。她坐在路邊一塊大青石上說,我在這里休息,等你們。我當時想,大上海來的人,走不慣鄉(xiāng)下路,有點嬌氣。那時她實際上還在養(yǎng)病。我們撇下她又走了很長一段路,看到扶貧點苗族婦女的繡品,在黑妮的悉心輔導(dǎo)下,她們的作品既民族又時尚,審美層次很高,據(jù)說已經(jīng)有外國訂單。那天是陰天,烏云壓頂,回去感覺天快黑下來的樣子,周毅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山坳里,望著山埡那段層層疊疊的梯田下坡路,盼著我們出現(xiàn)。大家說了一些打趣的話,有人說還好,沒有被土匪擄去當壓寨夫人。我當時非常后悔,我應(yīng)該陪她坐在大青石上。
后來跟她成為朋友,其實她很強大——內(nèi)心強大,人格強大,面對困難無所畏懼。有一次開會碰到陳思和教授,說起周毅,他評價周毅:“小姑娘好堅強。”我把這話轉(zhuǎn)告周毅,她那時正在跟病魔搏斗,說:“豈是堅強二字能道盡的!”我知道她有多難。
六
周毅做媒體的,看問題很犀利,指尖有“六脈神劍”,但不輕易出手。她在《文匯報·筆會》版塊精耕細作,挑選訪談對像也是極為講究的。她出過一本訪談集:《風雨雪霧回故鄉(xiāng)——印象與提問》,這里頭有高超的提問藝術(shù)。訪談對像有馬悅?cè)?、黃永玉、韓少功、陳思和、劉亮程等,還收錄了與楊絳先生的通信。我們很少因為什么事發(fā)生爭執(zhí)。當然,以我的愚鈍,也不是她的對手。李輝、張新穎、周立民都領(lǐng)教過她的厲害。文學(xué)界圈子其實很窄,由此我們共同的朋友越來越多。韓少功也是我們共同的朋友。這本集子收入了她對韓少功的訪談,談到一種“次優(yōu)主義”生活。對韓少功半年??凇肽赅l(xiāng)下的居住模式進行直擊靈魂的提問,韓少功回答也非常深刻、精彩。他們可能開會經(jīng)常碰到。有一次周毅跟我說,卓今,我告訴你一個事,你聽了肯定會高興。她說,她碰到了韓少功,老韓邀請她去汨羅鄉(xiāng)下走走玩玩(汨羅八景鄉(xiāng)水庫邊有韓少功的一處住所,夏秋常在此居?。?。周毅有些為難,意思是鄉(xiāng)下交通問題,也不知道怎么走。老韓豪爽地說:“要卓今開車送你去,她知道路?!敝芤泷R上祭出六脈神劍,問:“你怎么就那么肯定她聽你的使喚?”老韓說:“她一個小姑娘,跑跑腿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敝芤阍俅瘟鑵柊l(fā)問:“她是小姑娘,那我呢?你看我多大?”如果老韓回答她,你也是小姑娘,她應(yīng)該是很滿意的。周毅比我小半歲,她更應(yīng)該是小姑娘呀。咱們中年婦女都有一個致命弱點,特別喜歡被人夸年輕。老韓的回答卻太實在,令她十分失望。
周毅滿頭青絲如烏黑的綢緞,可以打洗發(fā)水廣告的那種。如果不是病魔折磨她,多水靈的一個妹子。我很清楚,其實對她來說夸不夸年輕,她并不在意。她穿戴非常樸素,常年休閑裝、運動鞋,不施粉黛。最后一次見面,滿頭烏亮的短發(fā)被一頂假發(fā)代替了——化療對人的摧殘。她告訴我地址,我坐一段地鐵再騎自行車,她站在小區(qū)門口等。我說:“有林志玲指路,不用出來接?!彼f:“小姑娘家家的,怕人劫色!”她又拿這個梗打趣,哈。小區(qū)里有一家經(jīng)營十多年的日本餐館,她招待我吃了一頓精致的日本料理。她家房子重新裝修過,書香雅致。溫和慈愛的一對父母,輕聲細語地打過招呼。兒子大四了,在復(fù)旦住校。她帶我到小區(qū)花園逛逛。小區(qū)在虹橋機場附近,偶爾有閃著彩燈的飛機在夜空中流過。一條彎來彎去的小河繞行整個小區(qū)。古樹,蘇州園林,小橋流水的格式,像個大公園。現(xiàn)在,她的日常生活就是去醫(yī)院或者在去醫(yī)院的路上。治療過程非常艱辛,遭受的痛苦難以想象。她拒絕了許多親朋好友的探望,一是特別需要清靜,二是讓人保持曾經(jīng)留下的好印象。
第二天,我在回長沙的高鐵上,眼淚止也止不住,趁著臉頰流,掛在下巴,打濕衣襟一大片。往事一樁樁,悲她也悲我自己?;氐郊液螅壹慕o她一箱江永夏橙,附言:“有瑤鄉(xiāng)的清風與山泉的味道,與你分享?!彼徒o我一枚青鳥胸針,去她家時忘記給我了,又專門快遞給我,附言:“覺得那個自由和美的氣質(zhì)襯你,愿‘助爾榮光?!倍栆痪拍甏汗?jié),她發(fā)來一張節(jié)日祝福,一幅豎條小篆“如意”,并排配上同樣規(guī)格的攝影,紅墻古藤,與如意互相襯托,格調(diào)絕配?!白詫懽耘摹⒆8P履?!”我回:“字好,圖美!”
這位靈性的女子,精神超脫,天賦極高。如花中荼蘼,潔白而柔軟,見此花者,惡自去除。佛家有典故云:開到荼蘼花事了,即荼蘼花開過之后,人間再無芬芳。周毅的筆名芳菲,“人間四月芳菲盡”。荼蘼花開,不露不滯,月明如水,清香自來。她走的時候,我沒能跟她見上面,我猜想,以她的通透,應(yīng)該是沒有愁怨,她曾經(jīng)在一篇評論中寫道:“這些年來,我是靠著‘無愁河這樣一本書,去接近、去經(jīng)驗、回到‘真實的生活,一步步走向‘健康的生活。”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