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冰雪與烈焰相遇

劉楚琪

《安提戈涅》寫作于公元前4世紀，故事背景在公元前十幾世紀的忒拜城，是古希臘命運悲劇的典范之作，而《棠棣之花》是取材于戰(zhàn)國時期刺客聶政與其姐聶嫈?shù)膫髡f的中國現(xiàn)代社會悲劇。安提戈涅具有高貴的皇族血統(tǒng)，聶嫈只是一個普通民眾，無論是兩部戲劇還是兩位主角，初看之下毫無相通的地方。可誕生于不同民族文化之中的兩部作品卻出現(xiàn)了極度相似的情節(jié)：兩位主角都因兄弟之死而主動赴死，這使得安提戈涅與聶嫈兩個藝術(shù)形象具備了可比性。

索福克勒斯的悲劇《安提戈涅》中，俄狄浦斯王的女兒安提戈涅違反國王克瑞翁的禁令，安葬哥哥波呂克涅斯，最終被克瑞翁處死。不同于《史記》中只將聶嫈作為襯托聶政形象的存在，郭沫若于1941年完成的歷史悲劇《棠棣之花》里聶嫈與聶政的“戲份”不分伯仲，形象更為豐滿。聶嫈在母親墓前送別弟弟聶政，后者除掉韓國宰相后毀容自殺，韓侯暴其尸于市。姐姐聶嫈與酒家女春妮千里趕赴韓國，在為聶政揚名后自盡，為他殉葬。

安提戈涅與聶嫈?shù)臑樾值苤鲃痈八赖男袨楸澈?，是她們共同的反抗精神。安提戈涅反抗強?quán)與命運的不公正，聶嫈反抗社會的黑暗與統(tǒng)治者的封建暴政。安提戈涅遵循人性，維護神權(quán)，因此無法接受克瑞翁不得安葬哥哥的禁令。在強權(quán)壓制天理的情況下，安提戈涅勇敢地選擇了反抗克瑞翁。聶嫈?shù)姆纯挂庾R更多是被郭沫若賦予的，第一幕中，聶嫈支持聶政行刺，在聶政不忍離去的時候，聶嫈主動勸說聶政“莫辜負天下蒼生”，聶嫈和弟弟一樣心懷家國大義，甚至比后者更為堅定，她為弟弟揚名不僅僅是為了家族名譽，更是為了宣揚他的抗爭精神以啟發(fā)群眾，反對統(tǒng)治者。另外，二人身上也都帶有明顯的反父權(quán)觀念。聶嫈大膽地男扮女裝走進酒家，以男子的身份打聽弟弟下落，身份暴露時也能受到周圍人的尊敬。安提戈涅被抓住時，克瑞翁說：“要是她獲得了勝利，不受懲罰，那我成了女人，她反而是男子漢了?！敝罂巳鹞坦粸榇烁冻隽藨K痛代價。男女平權(quán)并不是安提戈涅與聶嫈?shù)闹饕非螅谧髡邔λ齻冃袨榈脑O(shè)計中，不難看出作者對女性的贊揚、尊重以及一定的反父權(quán)觀念。

雖然安提戈涅與聶嫈有這么多相同之處，但仔細比較后會發(fā)現(xiàn)，二人的精神世界截然不同。她們比較明顯的差異在于各自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安提戈涅重視個人的生命，而聶嫈?shù)∩溃耆豢紤]個人安危。

聶嫈在第一幕中就說過“不愿久偷生，但愿轟烈死”，她的目的是替伸張正義的弟弟揚名，而其實這不需要通過自盡來達到。聶嫈本可以嘗試在替弟弟揚名后隱姓埋名，躲避追捕，但她卻主動放棄了機會，死亡在這里成為了向眾人昭明心志的一種轟轟烈烈的手段。在送別聶政時她說：“我明知前途有多大的犧牲，但我卻是十分地歡送你”，也可佐證在聶嫈?shù)男闹校瑢崿F(xiàn)“義”的理想要遠比個人生死重要。

生活于古希臘文明中的安提戈涅則與聶嫈有很大不同。安提戈涅雖然在行動前就已經(jīng)做好了赴死的心理準備，但卻認為自己遵循天神的指令，本不應(yīng)該迎來孤獨死亡的命運。雖然她一直表示愿意承擔風險，認為“充其量是光榮的死”，但事實上也在盡力避免死亡的命運。安提戈涅第一次安葬哥哥時小心翼翼避開耳目，直到守兵們設(shè)下圈套，安提戈涅才不得已被捉住。在被押送到石穴前，安提戈涅也直接向死去的波呂克涅斯哭訴。安提戈涅僅只是在感嘆命運的悲慘，而非后悔安葬哥哥的行為，后悔遵從神法。學者肖四新認為“她雖惋惜自己的不公平命運（她認為葬兄 而被判死刑有失正義），但她在信念上卻從未有絲毫動搖之心”。

安提戈涅非常珍視自己的生命，始終保持著冷靜、理智的處事風格，以一種甚至讓人感到冰冷的理性抗爭自己走向死亡的命運。而在聶嫈身上，處處洋溢著激情澎湃的力量，她情緒飽滿，充滿熱血，就像一個沖在革命前線的無畏戰(zhàn)士。安提戈涅和聶嫈對待他人態(tài)度的差異也非常值得討論。在面對他人時，安提戈涅冷酷到近乎絕情，而聶嫈則表現(xiàn)出了很強的同理心，在實質(zhì)上，這與二人對待生命態(tài)度的不同是相符合的。

在安提戈涅與克瑞翁對質(zhì)時，伊斯墨涅表示愿意與安提戈涅共同承擔分擔罪過，安提戈涅卻冷漠地拒絕，堅定地表示：“你愿意生，我愿意死?！泵鎸σ庖姴缓系拿妹?，安提戈涅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排斥與不滿。個人的理想此時超越了世俗觀念，被放置到安提戈涅思想中的最高處。為此，他人的感受與意見都可以被忽略，世俗的親情倫理也可以犧牲?！短拈χā分姓糜幸粋€可以與伊斯墨涅相比較的角色——酒家女春姑。當春姑要殉情時，聶嫈卻勸她看在母親尚且在世的份上留下性命贍養(yǎng)母親，也可以為聶政揚名。在聶嫈看來，比個人的生死更為重要的是忠孝道義。

結(jié)合郭沫若在日本求學期間曾廣泛接觸過包括莎士比亞、易卜生、歌德在內(nèi)的外國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經(jīng)歷與具體文本，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郭沫若的《棠棣之花》中在人物形象、思想情節(jié)等方面都存在對西方戲劇的借鑒。而古希臘悲劇對莎士比亞和易卜生等人的戲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二者間是明顯的源流關(guān)系。換句話說，《安提戈涅》作為一部十分重要的古希臘悲劇，很有可能間接的影響了郭沫若《棠棣之花》的創(chuàng)作。聶嫈在郭沫若的筆下帶有“娜拉”的氣質(zhì)，多了些西方色彩的反叛，但中國傳統(tǒng)的忠孝、道義精神仍然流淌在她的血液里。

聶嫈正直感性，情緒豐富，她有著更激進的“舍生取義”精神，是中國傳統(tǒng)道義觀念的典型象征。聶嫈和聶政之所以不顧一切犧牲自我，很大的一個原因是他們的父母已經(jīng)逝世，第一幕里聶政先祭拜亡母，再踏上刺殺之路的情節(jié)也是中國傳統(tǒng)倫理觀念的體現(xiàn)。一個人可以為了實現(xiàn)道義毫不猶豫地赴死，也要為了報答父母而好好生存，但無論如何，生命本身似乎是不屬于個人的。聶嫈?shù)男袨楸澈篌w現(xiàn)的是古代中國宗法制的傳統(tǒng)道德觀念與淡化個人得失的家國意識。與聶嫈相比，安提戈涅是孤獨的。她個性鮮明、勇敢理智，具有強烈的個人自主意識，卻不為平庸的世界所包容，她身上的理性精神只能被世人仰望。另一方面，安提戈涅身上也沒有聶嫈那么強烈的社會道德感。波呂克涅斯是危害城邦的叛國者，但即便是這樣，安提戈涅仍然選擇冒著生命危險安葬哥哥，在索?？死账沟墓P下，任何個人作為人的尊嚴與榮譽都應(yīng)當?shù)玫阶鹬亍?/p>

古希臘民族精神宣揚理性至上、推崇個人的自由主義，中國民族精神則弘揚集體意義上的“仁、義、禮、智、信”。盡管差異巨大，安提戈涅與聶嫈在遭遇苦難時都做到了保持自身崇高的氣節(jié)、保持理想與向敵對勢力斗爭的勇氣，

安提戈涅與聶嫈這兩位因兄弟之死而主動赴難的奇女子，一個如冰雪般冷靜理智，一個如烈焰班激情澎湃，卻在面對痛苦與厄運是同樣富有強烈的抗爭精神，永不向所反抗的對象屈服。她們的理想和愿望反映了不同民族的普遍愿望和共同追求，她們的精神信念是全人類寶貴的財富。

參考文獻

[1] ?羅雅琳.危機時刻的美學與政治——以郭沫若歷史劇《棠棣之花》為中心[J].文學評論，2019（05）：98-106.

[2] ?陳麗娟.法理與人性的沖突——對《安提戈涅》的重新解讀[J].安徽文學（下半月），2011（08）：1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