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恒兵
摘要:作為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重要代表,亞當·沙夫完成的《歷史與真理》集中體現了其在歷史認識論領域的杰出成就。其中,沙夫緊扣客觀的歷史認識何以可能這個總問題,對一般認識論層面的機械反映論模式、抽象能動性模式、主客體相互作用模式以及它們在歷史認識領域的觀念表現形式進行了深入的剖析。沙夫認為,在歷史認識中,主觀因素的介入是不可避免的,但這絕不是否定歷史認識之客觀性的理由。他解決這一看似“悖論”的理論難題的方式就是遵循歷史主義的觀念,認為每個時代的歷史認識都只能具有相對真理性,從而我們對歷史的認識過程是一個逐漸由相對真理走向絕對真理的漸進性過程,在此過程中,歷史學家堅定的自我批判精神以及團隊協(xié)作精神同時發(fā)揮著不可或缺的作用。沙夫的解決方案有很大的合理性,但缺失了一個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即任何一種歷史認識視角都是建立在一定的歷史觀的基礎之上的,而正是馬克思所創(chuàng)立的歷史唯物主義為我們提供了切入到歷史現實深處的科學分析方法。
關鍵詞:沙夫;歷史認識論;歷史主義觀念;歷史真理
中圖分類號:B505?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1502(2020)05-0070-09
自19世紀末20世紀初歷史哲學領域的認識論轉向以來,關于歷史認識是否具有客觀性的問題成為該領域的核心問題。而就這個問題本身的重要性來看,對它作出否定抑或肯定的回答,直接關系到歷史科學是否具有合法性的問題。沙夫深刻認識到了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并在詳盡分析人們所持的各種觀點的基礎上,力圖遵循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基本觀點予以解答,以此來捍衛(wèi)歷史科學。在此過程中,沙夫提出的基于歷史主義觀念的方案無疑具有很大的合理性,但卻遺漏了對應該具備何種歷史觀前提及其作用的強調,因而表現出不足。實際上,我們不可能以洛克式的白板去直觀地反映歷史現實,對歷史的理解和把握離不開歷史認識者的能動性建構,但這種能動性只有建立在馬克思科學歷史觀的基礎上,才能確保其作用的發(fā)揮與獲得歷史的真理性認識保持方向上的一致。
一、歷史認識的模式與選擇
沙夫認為,探究歷史認識或歷史真理的客觀性問題,首先必須要反思歷史認識的模式問題,并通過反思建立起合理的歷史認識模式。這種反思屬于哲學的反思,它的必要性表明了歷史學與哲學的內在關聯。沙夫堅決反對那種認為歷史學是純粹的科學,因而不能受到任何哲學思想污染的錯誤觀點,認為試圖在歷史學中消滅哲學的任何嘗試,都將導致投入到可能是更糟糕的哲學懷抱,而“自覺的和批判的哲學反思是解決歷史學中復雜的理論和方法論問題的不可或缺的前提”[1]。為了更進一步說明這個問題,沙夫通過廣泛地梳理包括巴呂埃爾、邁斯特、饒勒斯、巴納夫、拉波納累等在內的歷史學家對法國大革命的不同的乃至相互沖突的認識為例,說明造成這些沖突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于,研究法國大革命的歷史學家所秉持的哲學立場不同乃至相互沖突,或者說他們通過哲學的反思所建構起來的歷史認識模式存在著不同乃至相互沖突,在他看來,“無論歷史學家是否像其他學科的專家那樣意識到這一事實,無論他們是否承認哲學在他們研究中的作用,他們對認識的看法以及由此帶來的真理問題都源自于哲學”[1]57-58。
為了確定何種歷史認識的模式有助于實現對歷史的客觀認識,沙夫從認識論的“三元要素”,即認識主體、認識客體和作為認識過程結果的知識之間關系的類型學觀點出發(fā)概括出三種基本模式。第一種模式就是機械的反映論,即認為“主體在認識關系中是一個被動的、直觀感受的要素,其充當一個記錄外部刺激的工具,極端地來看,主體充當鏡子的角色”[1]60。沙夫認為,機械的反映論作為一種經典的模式已經從哲學領域輻射到其他思想領域,而其在歷史學領域的表現形式就是實證主義的歷史觀念。實證主義者主張歷史認識可以擺脫主觀因素的影響而對過去的事實做出如實的反映,蘭克是其典型代表。沙夫認為,實證主義歷史觀念秉持直觀反映論的歷史認識模式,遵循的是舊唯物主義的認識論觀點,即如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所批判的,只是從客體的形式去理解對象,而不是把它們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主體去理解。沙夫尤其借助于秉持第二種認識模式即唯心主義的能動主義模式的現代主義歷史觀念,對實證主義歷史觀念展開批判,認為其割裂了歷史認識過程中主客體之間的交互作用關系,抹殺了主體能動性在歷史認識過程中的積極作用,特別是消解了歷史認識的社會制約性。
第二種認識模式即唯心主義的能動主義的模式。按照該模式,“主體把客體作為其產品創(chuàng)造出來”[1]61,它突出了主體的能動性作用,并因此而表現出相比于第一種模式的優(yōu)越性。但是,由于主體的作用被過分地夸大,或者像馬克思所批判的那樣“被抽象地發(fā)展了”,而走向主觀主義和唯心主義,這既表現于它徹底解除了對象的任何客觀約束,也消解了作為人的經驗對立面的認識客體。唯心主義的能動主義的模式在各種主觀唯心主義哲學和純形式以及唯我論中都有著它的歷史形式,并同樣輻射到歷史學領域,具體表現為現代主義歷史觀念,其典型代表有克羅齊、科林伍德以及包括杜威在內的實用主義史學家。沙夫認為,現代主義者以突顯主體的作用而對實證主義展開的批判,不僅擊中了其要害,而且其所提出的許多觀點也是正確的,但“這并不意味著現代主義的立場就是正確的和值得接受的”[1]114。問題在于,現代主義觀念“盡管有效地抨擊了實證主義歷史寫作的錯誤,現代主義自身卻遭受著無可救藥的主觀主義和相對主義的折磨,主觀主義和相對主義使其成為科學的災難”[1]117。具體來說,無論是克羅齊的“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還是科林伍德的“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抑或杜威遵循克羅齊的教導而提出的“一切歷史建構都必須是有所選擇的”,而選擇的基點就是當代的需要,都導致歷史的書寫變成了單純的主觀立足于當下的思想投射,以致徹底消解了歷史著作的科學性而陷入主觀主義,同時也徹底消解了歷史真理的客觀性而陷入相對主義,兩者的內在關系在于,當歷史被歸結為“創(chuàng)造歷史的思想”時,即“隨著應與我們的歷史認識相關的客觀歷史進程的消失,我們在主觀主義的荒原上也就喪失了認識的客觀性和客觀真理” [1]116,此時至多還存留著一個實用的真理定義,即“有用即真理”,而這恰恰是相對主義的觀念,它依據特定的參照系來判斷認識的真理性,即“在一個特定的參照系里它是正確的,而在另一個參照系里它是錯誤的”[1]117。沙夫強調,接受這樣一種觀點就等于宣判了科學的死刑。
第三種模式,也是沙夫展開歷史認識之反思所選擇和依憑的模式,即主體和客體相互作用的模式。沙夫認為,該模式的特點在于反對單向度地突顯客體或者主體,而是在堅持主體和客體都保持一種客觀的和真實的存在的前提下,強調兩者之間在主體的社會實踐框架內的交互作用。沙夫尤其遵循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基本觀點,從兩個方面對該模式的特質進行了闡釋:其一是對認識主體的闡釋。沙夫指認存在著關于認識主體的兩種相互對峙的觀念,一種就是個人主義—主觀主義的觀念,另一種就是社會—客觀的觀念。個人主義—主觀主義的觀念以個人和社會相分離的方式理解認識主體,在這種理解中,認識者被降低為以一種自然的方式規(guī)定其特質和屬性的生物學意義上的存在,其錯誤不僅在于對人類個體做了單一的理解,而且還在于將認識解釋為“直觀”而不是“活動”;沙夫遵循馬克思關于“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2]的基本觀點,強調認識主體是一個社會個體。在他看來,“只有被理解為一個具體的個體,既受自然條件又受社會條件制約,人才能在認識關系中成為一個具體的主體”[1]67。而作為一個“具體的主體”,其對世界的認識就不能不受到社會的制約,即“與世界的特定聯系,也就是說,感知它的方式、將其分門別類、對其進行動態(tài)的觀察等等,都與從社會中獲得語言及其概念工具相關:包括作為社會經驗和積累下來的種系發(fā)展史的傳播的教育;包括我們評價的社會制約條件,這是由我們所接受的價值系統(tǒng)或群體特征所決定的”[1]67。其二,對實踐范疇的強調。認識主體的社會制約性表明了認識主體在認識過程中的能動性作用,但這種能動性作用到底是如何實現的呢?沙夫認為,馬克思將認識理解為實踐活動的觀點,不僅使馬克思徹底超越了機械反映論的認識論觀點,而且超越了唯心主義的抽象能動性思想,它構成了理解和把握馬克思主義認識論之客觀的能動的認識模式的根本前提。
在詳盡論述和全面分析三種認識模式的基礎上,沙夫強調只有第三種模式所內涵的反映論的能動形式才能成為整個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只有依循第三種模式,才能合理回答歷史認識的客觀性或真理性問題,而為此需要做的工作就是對其進行具體化。在他看來,認識和真理的客觀性問題在這種新的解釋模式中仍然是開放的,特別是因為待解決的問題不是認識關系的普遍原則和方案,而是它在歷史認識領域的具體應用。這種具體應用的結果應該就是“歷史主義”歷史概念,它構成了沙夫反思歷史認識的客觀性和真理性的前提。
二、建基于客觀能動性認識模式基礎上的“歷史主義”觀念
在反思和批判機械反映論認識模式、唯心主義的能動主義認識模式以及它們各自所遵從的歷史觀念的基礎上,沙夫明確堅持建基于客觀的能動性認識模式基礎上的“歷史主義”觀念。沙夫十分注重所采用的概念之精準性,面對“歷史主義”在思想史上的十分龐雜的內涵和混亂使用,沙夫首先強調他使用的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主義”的投射性定義,即一種注重對對象進行發(fā)生學研究的歷史觀念。在沙夫看來,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主義”主要有兩個特質:一是,“它對一切實在,無論是自然的還是社會的,都做徹底的歷史化解釋”[1]166,它的基礎就在于始終將實在視為是動態(tài)的、類過程性的,“歷史主義意味著從歷史的觀點來看,一切存在都被理解為,并實際上是歷史”[1]167;二是,它是建立在始終如一的唯物主義本體論基礎上的歷史主義?!耙磺卸际沁^程,但是,‘一切不僅僅是指關于世界的思想,不僅僅是指我們關于實在的解釋,還包括世界本身,也就是物質的、獨立于任何精神之外并不依賴于它而客觀地存在著的實在本身?!盵1]167沙夫以此將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辯證法與黑格爾的唯心主義辯證法區(qū)分開來。當然,沙夫進而指出,強調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主義觀念在要求對實在進行發(fā)生學研究的同時,并不排除對對象進行結構性研究的價值,“恰恰相反,歷史主義不僅不排除對對象結構的審視,而且還將其視為發(fā)生學意義上的解釋的不可或缺的補充”[1]167。
在界定了自己所采用的“歷史主義”這一概念所要表達的核心要義的基礎上,沙夫進而對“歷史主義”如何能夠有效規(guī)避主觀主義和相對主義進行了詳盡的闡釋。而這兩個方面恰恰是現代主義的歷史觀念無法克服的根本缺陷。如前所述,現代主義的歷史觀念雖然隱匿著對歷史認識的社會制約性的觀點,但由于其將這種社會制約性當下化、絕對化,以致導向了主觀主義和相對主義。而歷史主義通過賦予社會制約性以新的內涵,而避免了主觀主義和相對主義。具體來說,歷史主義的觀念與現代主義的歷史觀念相通的地方在于認為,歷史認識無可避免地具有社會制約性,但區(qū)別在于,歷史主義的觀念認為社會制約性具有具體性和歷史性,即是一種具體的歷史性的社會制約性,用沙夫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社會環(huán)境對歷史認識的制約性表現為“一個動態(tài)的約束”,即“這個‘環(huán)境制約就是永恒變化的歷史條件”[1]168。也就是說,當我們展開歷史論述時,必須從所認識對象具體發(fā)生的歷史條件出發(fā),而由此獲得的則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具體真理。表面上來看,這種歷史主義的歷史觀念似乎也難逃主觀主義和相對主義,因為如果承認認識的對象是無限的,那么關于這個對象的認識就將不可能終結因而不能有定論。與此同時,作為一個無限的過程,認識在每個階段都與那個階段的具體狀況有關。沙夫認為,破解這個難題的關鍵在于如何理解“相對的”一詞。問題在于,歷史主義不僅認為認識不具有絕對性,而且斷言判斷的真理性也是受歷史條件制約的。更為重要的是,在強調真理的受制約性方面,歷史主義還堅持真理性認識的累積性,即“堅持認識在發(fā)展的每個實際階段所具有的本質上的片面性”,而這便意味著“它總是一個部分真理,絕對真理僅僅是一個無限過程的邊界”[1]170。這樣一來,通過將真理的客觀性和真理的絕對性區(qū)分開來,即認為“部分真理不是絕對的但它是客觀的”,而“歷史主義對這個問題的反相對主義的解決辦法就依賴于這一斷言”[1]170。總而言之,在沙夫看來,歷史主義通過強調歷史真理的可變性和可累積性而有效地規(guī)避了主觀主義和相對主義。
為了更加充分地暴露現代主義觀念的缺陷,進一步展現歷史主義觀念的優(yōu)越性和合理性,沙夫進而較為系統(tǒng)地考察了曼海姆在力圖克服現代主義觀念方面所作的努力。沙夫認為,曼海姆的努力是不成功的,他所提出的知識社會學實際上成為現代主義觀念的補充。具體來說,曼海姆的知識社會學建構源自于其對歷史認識起點的重新界定,即認為“認識過程分析的起點不應該是一個與社會分離并與之對立的自主的個體,而應該是個體在其中適得其所、共同生活和相互影響的社會集團”[1]124。曼海姆正是在這個源自于馬克思主義基礎之上的起點論,提出了人類認識的社會制約問題,并進而追隨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認為任何意識形態(tài)由于受到社會制約,即反映特定社會集團的愿望和利益,并因此可以被界定為“虛假意識”。正如曼海姆所指出的,“伴隨其全部表現形式的整個社會結構必然在就這一社會結構持有不同觀點的觀察者眼中看起來是不同的。這不是故意要隱瞞,在所有這些狀況中會產生一種論述的‘片面性和‘虛假性,而是位于不同的歷史社會空間中的主體之間出現的不可避免的意識結構的多樣性”[1]128?;诖耍D氛J為特定社會結構中的所有立場都不過是虛假意識的變形,包括馬克思主義。很顯然,曼海姆在這里實際上是突顯了現代主義的歷史觀念,并由此無可避免地陷入了意識形態(tài)理論方面的主觀主義和相對主義。沙夫認為,如果實情真是如此,則必定會徹底抹殺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和任何一種比如法西斯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區(qū)別,并一定會給這種科學帶來毀滅性的后果。曼海姆似乎也認識到了這種極端性的嚴重后果,并力圖依照其知識社會學尤其是其中的“關系主義”的理論武器予以化解,而關系主義則以下述事實為基礎,“特定論述的本質在于它們不能以一種絕對的方式被闡述,而這種‘觀點依賴于其表述者所處的社會狀況”[1]132。但沙夫認為,曼海姆并沒有將關系主義與相對主義區(qū)分開來,也沒有將關系主義貫徹到底。
在反思曼海姆知識社會學之困境的基礎上,沙夫基于歷史主義的觀念進一步論述了歷史認識何以能夠規(guī)避主觀主義和相對主義的問題。為此,沙夫首先對問題進行拆分,即將其轉變?yōu)閮蓚€更加具體的問題,一是認識的每個社會制約條件因其與一個特定“視角”相連都不可避免地導致認識的扭曲變形嗎?二是認識的每個社會制約條件引起片面性都不可避免地導致謊言(虛假意識)嗎?沙夫認為,為了有效地回答這些問題,必須站到馬克思主義的立場上審視知識社會學的觀念,而其中的關鍵問題就是馬克思和恩格斯關于人的思維或意識是他律性的觀點,即“人類意識因為是人們對社會存在的反映,因此是他律的”[1]145。但這絕不意味著堅持一種社會存在對于人類意識的單向因果決定關系,而是同時堅持意識對于社會存在的能動性作用,即“它是一種反映,然而是具有特定哲學含義的反映,既不能否定它的發(fā)展具有相對自主性,也不能否認它與社會基礎發(fā)展的相互作用”[1]146。遵循這個觀點,馬克思和恩格斯必然會承認階級立場或階級利益對于意識的影響,即作為社會存在的核心內容,“社會關系,尤其是所有制關系決定社會階級的劃分,而社會階級代表影響人們認識態(tài)度的特定利益”[1]147。但是,在這個前提下,如何確保歷史認識的客觀性而避免陷入主觀主義和相對主義呢?沙夫在詳盡地分析了“意識形態(tài)”的多重內涵以后指出,馬克思和恩格斯既承認歷史認識的社會的尤其是階級的制約性的前提,同時又避免主觀主義和相對主義的關鍵在于,他們“依據階級性質和階級利益與社會發(fā)展趨勢的關系,區(qū)分了認識的階級制約,以及這種階級制約在認識對社會實在反映的充分性方面所形成的影響。尤其是,它區(qū)分了‘上升的、革命的階級和‘落后的、保守的階級”[1]155,其中,前者由于其利益與歷史趨勢保持了高度的一致,從而“當他們在認識中反映社會中實際發(fā)生什么的時候,他們不受精神制約機制的影響”,“他們關于社會進程的認識以及作為他們社會活動基礎的意識形態(tài)是關于現實的真實的、正確的反映,因為在這方面他們不受相應社會條件制約的限制和阻礙”[1]155,反之,后者“在對現實的認識方面受到各種各樣的制約機制的影響;他們的社會狀況使得他們處于使實在扭曲變形的保守立場”[1]156。因此,情況絕不像曼海姆所認為的那樣,即只要受階級立場限制的意識形態(tài)就一定是“虛假意識”,“在社會問題領域一貫堅持認識具有階級性的立場,絲毫不會使我們把每一個意識形態(tài)都視為‘虛假意識”[1]156。
上述關于客觀能動性的歷史認識模式以及作為其表現的歷史主義歷史觀念的闡明,為沙夫進一步探究歷史認識的客觀性以及歷史真理的性質奠定了基礎。正是在遵循歷史主義歷史觀念的基礎上,沙夫嘗試著破解一個悖論,即歷史認識離不開歷史認識者的主觀性的參與,并具體表現為對歷史事實的選擇、歷史解釋和評價,既然如此,我們又如何確保歷史認識的客觀性,如果歷史認識具有客觀性,由歷史認識所獲得的歷史真理又具有何種特質呢?下面我們就來看一看沙夫是如何基于歷史主義的觀念回答這些問題的。
三、歷史認識的客觀性和歷史真理
沙夫首先從三個方面具體分析了主觀因素在歷史認識中的不可或缺的作用。首先是對歷史事實的選擇。在他看來,一切人類社會生活的表現物都可能是歷史事實,而這種可能性轉變?yōu)楝F實性的條件就是,這個事件在特定的歷史處境生成了重要的意義。比如,凱撒在公元前49年渡過了盧比肯河就是一個歷史事實,因為它導致古羅馬一種社會形態(tài)的終結,并標志著一種新的社會形態(tài)的誕生。而在這之前和之后很多人都渡過盧比肯河,但卻不能稱之為一個歷史事實。而由于歷史的意義總是離不開人的評價,所以,一個曾經發(fā)生過的事實能否稱之為歷史事實,離不開特定的參照系,而“某一參照系被假定為,只有在這個參照系內并由于這個參照系,評價和隨后的選擇才會發(fā)生,承擔這種評價和選擇的主體的存在也因此被設定了”[1]184。沙夫認為,這種設定是符合實際的,因為對一個歷史事實的選擇和判定離不開主體的能動性作用,但沙夫堅決反對由此走向抽象的主體能動性,以致于將歷史事實視為完全是由主體建構的產物,甚至走向極端而將其視為純粹的“陳述”。沙夫明確指出,必須小心區(qū)分客觀歷史事實的“事實”和作為它在人們頭腦中的反映、在認識中的“事實”,而認識中的“事實”來源于客觀歷史事實本身。認識中的“事實”建構離不開認識主體的持續(xù)干涉,離不開主體的選擇,但“對構成一個歷史事實的材料的選擇不是主觀臆斷的。聯系(指相互作用等)是客觀存在的,不是歷史學家的創(chuàng)造和發(fā)明”[1]200。固然,這種選擇離不開理論的指引,從而對事實的觀察和表述是理論影響的結果,在這個意義上講,理論先于歷史事實。沙夫認為,這就規(guī)避了實證主義者堅持認為歷史事實會自動浮現出來的陳舊觀點,并且,它并不會因此陷入主觀主義,因為,這種選擇不是隨意的,而是受到作為事件、過程的客觀性的制約。
其次,正如在歷史事實的選擇中以及涉及到的,主觀因素在歷史認識中的作用還體現于歷史解釋和評價上。沙夫認為,“歷史學家不僅描述事實,而且解釋和評價它們?!盵1]211但問題在于,在實際的解釋和評價過程中,不同的歷史理論家卻往往由于所基于的立場和出發(fā)點不同而得出不同的結果,“在特定情況下,歷史學家正是這樣一個試圖解釋事件的主體。他如何感知某些事實,如何理解它們因而如何解釋它們取決于他的知識和才能,取決于與他生活于其中的時代、所屬的民族、階級和職業(yè)群體等相關的社會制約性。歷史學家的個性特征被印刻在每本歷史著作之中:這是他的歷史觀,他對歷史過程的理解,或者,要不然他就是一個失敗的歷史學家”[1]299,也就是說,在沙夫看來,主觀因素的介入是歷史解釋和評價所不可避免的。
那么,既然歷史事實需要選擇、解釋和評價,那又如何才能確保避免主觀因素使得認識扭曲變形而達到客觀的歷史認識呢?在著重解決這個問題之前,沙夫首先借助于保羅·利科觀點區(qū)分了關于歷史認識主觀性的兩種概念,一種是本質上與主體在認識中的能動作用緊密相關因而不能被徹底消除的主觀性,盡管它特有的表現形式在認識不斷完善的無限過程中可能會被超越;另一種主觀性有其科學性之外的根源,比如個人的利益、討厭某人、基于民族或階級而對某些群體的人有偏見,等等。而避免主觀因素使得認識扭曲變形的問題,也由此可以轉變?yōu)椤叭绾瓮ㄟ^克服‘壞的主觀性而獲得歷史認識的客觀性”這個核心問題。沙夫反復強調,歷史學家不可能跳出因其所生活的歷史處境而塑造出的個性,而要避免這種不可避免的“個性化因素”畸變?yōu)闅v史認識中的“壞的”主觀性,就在于遵循歷史主義的歷史觀念,充分考慮到歷史知識的累積性特質,并以此為前提“使個體的認識轉變?yōu)樯鐣^程的認識”[1]251,“個體的認識總是有限的,它受主觀因素影響,具有片面性,因此在這個意義上是一種相對真理,但是,如果把這種認識轉變?yōu)槿祟惙秶系恼J識,將其理解為一個通過形成更完備的真理而克服相對真理的無限的過程,那么它就是一個向完全認識前進的過程”[1]251-252。實際上,沙夫在此倡導的途徑就是強調特定的歷史認識只能具有相對的客觀性,并要求對其不斷地進行審視、批判和超越。這種審視、批判和超越既存在于眾多學者相互之間,也存在于單個學者的自我批判之中。就自我批判來看,沙夫將其合法性和可行性奠基于人的本性的可變性上,認為“學者們的理論觀點是可塑的和易變的,它們不僅能夠對他們的立場做表面的修正……而且他們還能深刻地變革其立場,深入地開展科學的自我批判,哪怕這種批判導致完全拒斥之前所接受的觀點”[1]257。正是在這種自我批判中,歷史學家們可以不斷地修正因主觀因素的影響而造成的認識上的局限性,不斷朝著更加客觀和完整的歷史真理邁進。
在上述解決方式的基礎上,沙夫進而對歷史真理展開了歷史主義的闡釋。在他看來,我們在歷史認識中獲得的真理是相對客觀的真理。但是這種相對客觀性與極端相對主義的“客觀性”并無絲毫相同之處,后一種觀點認為,“一切都取決于選定的觀點或參照系:同一個認識在一種情況下是客觀的,在另一種情況下就可能不是如此”[1]266,在這種理解中,所關注的對象便不再是真理本身的性質問題,或者說回避了認識與現實的關系問題,而是關心“適應特定的需要”“適應某個特定的目標”。而歷史主義所強調的相對客觀的真理則首先意味著認識對現實的能動性反映,其中的“客觀”意味著認識把握了現實。但是,由于歷史認識又總是具有因各種制約條件而導致的局限性,因而其所獲得的又總是相對的真理,歷史認識的過程就是一個不斷從相對真理向著絕對真理無限累積和遞進的過程。
四、簡單評價
我們知道,大體上從19世紀末20世紀初開始,歷史哲學領域發(fā)生了一次研究重心的轉變,即從歷史本體論轉向了歷史認識論,前者主要致力于從整體上考察諸如歷史是什么、歷史過程的性質、動因以及未來走向等宏觀性的問題,而后者則主要致力于考察我們能否認識歷史(過去)、歷史認識的性質、歷史認識的結果是否具有客觀性和真理性等問題。人們普遍將這個轉變概括為從思辨的歷史哲學向分析的歷史哲學的轉變。而沙夫所展開的歷史思考無疑屬于后者,其突出的理論貢獻在于,他不僅詳盡分析了這一轉變發(fā)生以來眾多學者或流派圍繞歷史認識論問題展開思考所形成的主要傾向,即主要衍生出現代主義和實證主義的歷史觀念,而且對于這兩種歷史觀念所主導下歷史認識論的優(yōu)越性和困境展開了詳盡的分析,對于我們理解分析的歷史哲學的發(fā)展脈絡具有重要的理論指引意義。
更為突出的是,沙夫主要基于歷史主義的觀念,將歷史認識或歷史知識的過程視為一個逐漸由相對真理走向絕對真理的漸進性過程,從而每個時代的歷史認識都只能具有相對客觀性,而歷史真理則體現為相對客觀的真理。在此過程中,沙夫既遵循了馬克思關于“人體解剖對于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3]的基本觀點,認為時代的更替以及新的時代所塑造的視角具有相比于以往時代所塑造的視角在歷史認識方面的優(yōu)越性,同時強調歷史認識者通過培塑自我批判精神以及發(fā)揮團隊協(xié)作精神,有助于歷史認識朝著更加客觀的方向前進。
但是沙夫所提供的解決方案卻缺失了一個很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即沒有突出作為科學方法論的歷史唯物主義所提供的歷史認識視角的優(yōu)越性。沙夫正確地看到,不斷變化的時代會不斷型塑出新的視角,但是,沙夫只是注意到了視角的相對性和變動性,并僅僅依賴于時代的變化和歷史學家的自我批判精神來說明后產生的視角的優(yōu)越性。問題的關鍵還在于,任何一種理解和把握歷史的視角如果沒有建立在科學的歷史觀的基礎上,這種視角即便再新穎、再富有批判的精神,也無法確保歷史認識的客觀性。毫無疑問,這一科學的歷史觀正是由馬克思所創(chuàng)立的,它的核心要義絕不在于其建構了關于整個歷史的大全理論體系,而是一種我們據以深入到歷史現實之中的方法,誠如海爾布隆納所言,“馬克思首創(chuàng)的是一種考察模式,用以研究隱蔽的真實,我們稱這種模式為社會分析方法”[4],“馬克思的見解和方法結合在一起永久地改變了人們感知現實的方式”[4]3。
有兩個顯在的事實可以充分地說明我們的觀點。第一,在馬克思創(chuàng)立科學的歷史觀之前,人們對歷史的理解雖然表現出局部的進步,但總體上卻處于糟糕的局面,用馬克思的話來說就是,歷史要么被抽象的經驗主義者理解為“一些僵死的事實的匯集”,要么被唯心主義者理解為“是想象的主體的想象活動”[2]526;第二,與馬克思的同時代的或馬克思之后的許多歷史哲學家,雖然他們基于變化了的時代對歷史認識的視角進行了再塑造,但由于沒有確立起科學的歷史觀,以致仍然消解乃至直接否定歷史認識的客觀性,否定了歷史科學的合法性。無論是以蘭克為代表的實證主義史學,還是以克羅齊和科林伍德為代表的現代主義史學,都無不如此。因此,沙夫關于歷史認識何以才能達到相對客觀的真理性認識仍然存在著缺失的環(huán)節(jié)。通過引入歷史觀的前提,我們可以將沙夫的方案完善為,為了達到科學的歷史認識,歷史學家必須在歷史唯物主義的指引下,充分運用自己所屬的時代所能提供的各種條件,批判性地建構完整的視角,只有如此,才能切入到歷史的本質維度之中。雖然通過這種方式,我們所能獲得的仍然是相對客觀的真理,但在科學歷史觀的引領下,我們會不斷地朝著完整的歷史真理性認識邁進。這實際上已經涉及到對馬克思關于歷史認識之客觀性問題的解答的理解了,筆者擬專門撰文闡述這個問題。
參考文獻:
[1]〔波〕亞當·沙夫.歷史與真理[M].張笑夷,譯.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57.
[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01.
[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
[4]〔美〕海爾布隆納.馬克思主義:贊成與反對[M].馬林梅,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16.2.
責任編輯:翟? ?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