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亞]西蒙·杜林 章輝
摘 ?要:利維斯和艾略特式的文學批評是20世紀英語世界中最有價值的智識成就之一,但它被1968年的解放運動所產(chǎn)生的身份政治批評消解。今天我們無法完全復興艾略特式的文學批評,但應該同時繼承布朗肖和艾略特的文化遺產(chǎn),重視文學的自律性和世界性。
關(guān)鍵詞:細讀;身份政治;世界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1332(2020)05-0010-05
我認為,大約從1920年到1970年的英語語系中的文學研究是20世紀最有意義最有原創(chuàng)性的智識成就之一。要理解今天的文學研究,我們不應忘記這一點。因此,在我思考當前的文學研究之前,我想考察一下文學批評的成就,解釋一下我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20世紀的英語語系中的文學研究(我這篇文章談的文學研究主要指的是英國和美國)肇始于T.S.艾略特1920年出版的《圣林》中的論文,這些論文有意識地拒絕和糾正了當時的文學研究模式,以及語言學、文學傳記和我們所說的有教養(yǎng)的趣味養(yǎng)成。艾略特的文學批評基于四點預設:
1. 成功的文學文本在這種意義上是非個人性的,即它們根本不能被視為個人情感、思想和價值觀的表現(xiàn),而毋寧是存在于這一傳統(tǒng)之中,在其中,閱讀和書寫從屬于文學傳統(tǒng)或文學“世界”的實踐。
2. 批評家的主要任務不是解釋,而是評價或判斷(因此就是對某一經(jīng)典的構(gòu)造或支持),而這只有在仔細關(guān)注頁面上的詞匯才是可能的,即是所謂的“細讀”(close reading)。批評性判斷并非個人趣味的表達,而是對文學語言如何運作和使用的在訓練基礎上的理解的結(jié)果。
3. 西方現(xiàn)代性已經(jīng)打碎了它自己的眾多道德的、宗教的和文化的傳統(tǒng)。在個體層面,典型地表現(xiàn)為日常生活經(jīng)驗中的思想、情感和意志之間的不平衡。自由主義不足以維持文化對于社會和精神破碎的反抗。
4. 閱讀好的文學作品不同于現(xiàn)代世界中可得的其他經(jīng)驗,因為前者持續(xù)地提供了分離性的(disjointed)和非工具性的經(jīng)驗,至少是窺見到這樣的經(jīng)驗是什么樣的。
在這些觀念的基礎上,英語系(主要是在一戰(zhàn)后建立的)在后來的五十年中變成了人文研究領(lǐng)域中的最令人興奮和最普及的機構(gòu)(不僅僅在人文研究領(lǐng)域),它改變了人們既存的文學理解:如何閱讀和經(jīng)驗文學,哪些文本是最重要的。這并非意味著這一時期里文學研究沒有經(jīng)歷變化和侵犯(incursions),或者說沒有經(jīng)歷內(nèi)部的裂變。這些裂變大多是圍繞這些問題展開的:
1. 文學是否是自律性的或它的研究是否有道德的或政治的價值。這有時導致了審美主義(主要是美國的新批評)和倫理批評(主要是利維斯和其夫人所產(chǎn)生的利維斯主義,他們是當時最有影響最重要的艾略特式的批評家)之間的爭論。
2. 形式和體裁在何種程度上必須納入考慮之中。這一點之所以重要,是因為艾略特式的批評觀,在其嚴格形式中,輕視了體裁。
3. 歷史和歷史語境的理解對文學批評的重要性有多大。在五十年代,特別是在美國,更為激進的非歷史主義出現(xiàn)在諾斯羅普·弗萊的“神話批評”中,他認為文學形成于永恒的神話結(jié)構(gòu)之中。
4. 在何種程度上,經(jīng)典能夠局限于艾略特或利維斯所認可的文本庫之中,特別是如何復興浪漫派(在他們身上,情感和思想根本上是分離的)、如何在當代寫作中操弄文學批評。
無論如何,這一色彩斑斕的學科結(jié)構(gòu)在隨后的五十年里產(chǎn)生了開創(chuàng)性的、令人興奮的著作。我列舉其中最著名的著作以備將來的描述和討論之用(這個清單是集體努力的結(jié)果,基于臉書的學術(shù)信息)(為了進一步的研究之用,此處對這一書目清單不予翻譯——譯者注):
T.S.Eliot, The Sacred Wood (1921); Percy Lubbock, The Craft of Fiction (1921); J. Middleton Murry, Problems of Style (1922); I.A. Richards, Principles of Literary Criticism (1924); T.S. Eliot, Homage to John Dryden (1924); I.A. Richards, Science and Poetry (1926); John Livingstone Lowes, The Road to Xanadu (1927); Laura Riding and Robert Graves, A Survey of Modernist Poetry (1927); T.S. Eliot, For Launcelot Andrewes (1928); William Empson, Seven Types of Ambiguity (1930); George Wilson Knight, The Wheel of Fire (1930); F.R. Leavis, Mass Civilization and Minority Culture (1930); Edmund Wilson, Axels Castle (1931); Q.D. Leavis, Fiction and the Reading Public (1932); Ezra Pound, ABC of Reading (1934);William Empson, Some Versions of the Pastoral (1935); Samuel Holt Monk, The Sublime (1935); Richard Blackmur, The Double Agent (1935); Caroline Spurgeon, Shakespeares Imagery (1935); C.S. Lewis, The Allegory of Love (1936); Allen Tate, Reactionary Essays (1936); L.C. Knights, Drama and Society in the Age of Jonson (1937); John Crowe Ransom, The Worlds Body (1938); Yvor Winter, Maules Curse (1938); Derek Traversi, An Approach to Shakespeare (1938); Mary Lascelles, Jane Austen and her Art (1939); Lionel Trilling, Matthew Arnold (1939); Kenneth Burke, The Philosophy of Literary Form (1941); F.O. Matthiessen, American Renaissance (1941); Alfred Kazin, On Native Grounds (1942); Cleanth Brooks, The Well Wrought Urn (1947); Northrop Frye, Fearful Symmetry (1947); Rosamond Tuve, Elizabethan and Metaphysical Imagery (1947); F.R. Leavis, The Great Tradition (1948); T.S. Eliot, Notes towards a definition of Culture (1948); Leo Spitzer, Linguistics and Literary History (1948); Rene Wellek and Austin Warren, The Theory of Literature (1949); Helen Gardner, The Art of T.S. Eliot (1949); Lionel Trilling, The Liberal Imagination (1950); Marshall McLuhan, The Mechanical Bride (1951); Reuben Brower, Fields of Light (1951); W.K. Wimsatt, The Verbal Icon (1951); ?R.S. Crane, Critics and Criticism, Ancient and Modern (1952): Donald Davie, Purity of Diction (1952); F.R. Leavis, The Common Pursuit (1952); M. H. Abrams, The Mirror and the Lamp (1953); Dorothy van Ghent, The English Novel: Form and Function (1953); Randall Jarrell, Poetry and the Age (1953); John Holloway, The Victorian Sage (1953): Leo Marx, The Machine in the Garden: technology and the pastoral ideal (1954); W.J. Harvey, Character and the Novel (1955); Allen Tate, The Man of Letters in the Modern World (1955); R.W. B. Lewis, American Adam (1955); Frank Kermode, Romantic Image (1957); Ian Watt, The Rise of the Novel (1957); Richard Chase, The American Novel and its Tradition (1957); Northrop Frye, The Anatomy of Criticism (1957); Irving Howe, Politics and the Novel (1957); Robert Langbaum, Poetry of Experience (1957); Yvor Winter, The Function of Criticism (1957); Raymond Williams, Culture and Society (1958); Harry Levin, The Power of Blackness (1958); Earl Wasserman, The Subtler Language (1959); Harold Bloom, Shelleys Mythmaking (1959); Vincent Buckley, Poetry and Morality (1959); Leslie Fiedler, Love and Death in the American Novel (1960); Graham Hough, Image and Experience (1960); Wayne Booth, The Rhetoric of Fiction (1961); S.J. Goldberg, The Classical Temper (1961); Fredric Jameson, Sartre: the Origins of a Style (1961); Hugh Kenner, Samuel Beckett; a critical study (1961); 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 (1961); William Empson, Miltons God (1961); Louis L. Martz,?The Poetry of Meditation (1962); John Bayley, The Characters of Love (1962);Winifred Nowottny, The Language Poets Use (1962); Reuben Brower and Richard Poirier, In Defense of Reading (1962); Morse Peckham, Beyond the Tragic Vision (1962); D.W. Harding, Experience into Words (1963); Stanley Fish, Surprised by Sin (1963); J. Hillis Miller, The Disappearance of God (1963); Christopher Ricks, Miltons Grand Style (1963); Harry Levin, Gates of Horn(1963); Geoffrey Hartman, Wordsworths Poetry, 1787-1814 (1964); C.K. Stead, The New Poetic (1964); Angus Fletcher, Allegory (1964); Barbara Hardy, The Appropriate Form (1964); Paul Fussell, The Rhetorical World of Augustan Humanism (1965); Tony Tanner, The Reign of Wonder (1965); Rosalie Colie, Paradoxia Epidemica (1966); Richard Poirer, A World Elsewhere (1966); Edward Said, Joseph Conrad and the Fiction of Autobiography (1966); George Steiner, Language and Silence (1967); E.D. Hirsch, Validity in Interpretation (1967); Frank Kermode, The Sense of an Ending (1967); Barbara Herrnstein Smith, Poetic Closure (1968); Hugh Kenner, The Counterfeiters (1968); Mark Schorer, The World We Imagine (1968); J. Hillis Miller, The Form of Victorian Fiction (1968); Helen Vendler, On Extended Wings (1969); Raymond Williams, The English Novel from Dickens to Lawrence (1970); Rosalie Colie, My Echoing Grove (1970).
這是一份令人印象深刻的清單,我想熟悉這些作品中的一部分的人都會認同這一點。但是今天誰還知道這些書呢?它們屬于過去,對它們的記憶,我懷疑,也在消逝了。我想知道,如果我是在劍橋或柏克萊說這番話,這些書中的多少還能為人所知?人們可能知道與其專業(yè)相關(guān)的某些書,但是我認為,對20世紀艾略特式的文學研究的探索和成就的領(lǐng)悟需要整體性地把握其史料,而這一點幾乎不可能了。從另一角度看,這一文脈現(xiàn)在主要屬于學者或文學學術(shù)史。是什么導致了這種消散呢?它的瓦解有許多原因,但我只想強調(diào)如下幾點:
1. 我們所說的“1968”的沖擊,它自身走向了幾個方向。A,它牽涉到一種新的文化和知識政治化的模式,包括批評既存的經(jīng)典和傳統(tǒng)(與既存的學科形式一道)是霸權(quán)的工具,特別是全球性的歐洲的、白人的、家長式霸權(quán)的工具。基于此,一系列解放運動出現(xiàn)在文學研究和其他地方:公民權(quán)利、女性主義、反殖民主義或后殖民主義、酷兒等。解釋和評價被諸如此類的政治思想所替代(有時被當前所謂的“身份政治”所替代),作品被放置在與這類解放運動的關(guān)系中去解讀。它們要么作為先前被壓迫群體的文化的興起和發(fā)展的標志而被歡慶(整個新的經(jīng)典被建立起來),或者因被視為與白人家長制的合謀而被譴責,如此等等。就在這種方式中,社會批判和文學批評融合在一起。英語系因給女權(quán)主義者、非洲裔美國人、后殖民主義者、酷兒理論家提供了平臺而得以發(fā)展。B,1968也命名了一種反對所謂的“精英主義”的文化民主的新形式。從這種觀點看,認肯高級文化,包括支持文學經(jīng)典,被視為獲得有助于維持一個不平等社會的文化資本的手段。這個問題,布爾迪厄的論述是最為清晰的。這樣的文化民主思想契合于身份政治,這兩者被置于反抗舊的精英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位置上。但是,文化民主最終強烈地威脅到文學價值和文學批評,因為它堅持認為,你喜歡什么樣的書主要是一個個人趣味問題。C,在這種氛圍下,早期“結(jié)構(gòu)主義”運動被提起主要是因為它們對于評價和經(jīng)典構(gòu)成沒有公開的承諾。結(jié)構(gòu)主義在大約1970年之后的文學研究中采取了各種形式,包括由一種哲學性的激進的新的批評形式即由保羅·德·曼和德里達在美國的諸多追隨者所提出的“解構(gòu)”。同時,文學本身急劇地走向社會學。我援引托尼·本內(nèi)特在他的《文學之外》(1990)這本書中談到羅蘭·巴特的《論拉辛》(1963)時所說的話為例予以說明:“巴特認為文學史……應該關(guān)注自身,要考察文學的生產(chǎn)、傳播和消費的功能,以及它們是如何影響到體制性的環(huán)境的。如巴特所說的:‘也就是說,文學史只有在它變成社會學的時候才是可能的,如果說它關(guān)注的是活動和體制,而非個人的話。當這么看的時候,即歷史性地、體制性地、功能性地去看,文學的存在問題就被根本改變了?!瓘倪@么些方面去看,文學研究變成了‘技術(shù)、規(guī)則、儀式和群體心理的研究?!?/p>
用這種思考方式,文學研究無需牽涉到對文學的愛和承諾。今天,這種矯正性的關(guān)于文學的社會學觀點已經(jīng)在前衛(wèi)學者中或多或少變成了標志性的符號,他們在自己身上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時被稱為“文學主體性”(literary subjectivity)的東西。
2. 社會、文化和科技自身在1920年之后的五十年被改變。A,印刷急劇地被電影、廣播和數(shù)字媒體所替代。此時,文學仍然與印刷保持聯(lián)系。這種替代,與文化民主化的強化或多或少同時發(fā)生,意味著文化資本不再能夠通過對經(jīng)典文學作品的知曉和“鐘情”而被容易地積累起來,這成為阻礙文學研究的一個根本原因。它也意味著傳統(tǒng)經(jīng)典在英語系中沒有位置,英語系急劇地變成了跨學科,它要研究非印刷性的媒介,教授創(chuàng)意書寫和傳播等等。B,從20世紀70年代后期以來,新自由主義成為文化民主的主流,它工具化和量化了所有形式的實踐,包括文化和學術(shù)性的實踐。在這種情況下,對高雅文學傳統(tǒng)的興趣,某種程度上悖論性地被視為精英的財產(chǎn)和無用之物。因此,特別是在英語語系世界,今天沒有大規(guī)模地把納稅人的錢去支持文學學術(shù)(或者簡單地說,人文學科)。在新自由主義氛圍下,這種對人文學術(shù)支持的缺失在常常被稱為“管理型大學”的形式下被體制化。
3. 全球化或我們所說的全球新自由主義已經(jīng)做了早期反帝國主義運動所不能為之事:它罷免了西方對世界權(quán)力的壟斷。這就提供了一個語境,在其中,歐洲文學傳統(tǒng),包括英語語系的,正在變成“世界文學”的諸多元素的一個,而“世界文學”這一古老術(shù)語我們現(xiàn)在耳熟能詳了。
4. 文學研究現(xiàn)在變得完全專業(yè)化了。當說到寫作的時候,意味著這種研究急劇地變得自我封閉和自我指涉。一篇文章甚至一本書的觀點以其貢獻于學科而得到衡量,即是說,它恰當?shù)靥岢隽岁P(guān)系到當時學術(shù)的某種觀點或某個發(fā)現(xiàn)。這在批判性的書寫和其現(xiàn)實的客體或主題之間構(gòu)造了一種關(guān)聯(lián)密切的中介。對于這個主題,需要做更多的研究,但是70年代之后的文學批評的一個重要事情就是頻繁地援引其他學者。艾略特、利維斯、特里林(Trilling)、愛普森(Empson)等人從來沒有援引其他學者。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做其他的什么事情,這就構(gòu)成了投入文學批評的最初目的的一個障礙。 當下的學者,部分是基于時尚(fashion)而組織在一起,對于文學研究的合法性和核心事業(yè)來說,這正在變成障礙而非中介。
那么,這就是當我們思考今天的文學研究的時候所要理解的背景。我想總結(jié)四點:
1. 艾略特式的文學批評已經(jīng)過去了,不能再被復興了。然而,我們必須做的,是記住其成就,這可能讓我們有了某種能力去迎接未來的運動和結(jié)構(gòu)。
2. 1968年的偉大浪潮所釋放的力量在智識方面并沒有被完全耗盡(雖然它當然并沒有在政治上耗盡,就如川普的當選所表明的)。比如因塔·菲爾斯基最近很火熱的著作《批評的限度》似乎認為完全放棄批評是可能的。而且1968年的解放運動的智識耗盡是真實的,即便某種其他類型的身份政治仍然常常組織了文學學術(shù)和職業(yè)。
3. 我認為,這一點變得更明顯,即一個強大的文學研究學科不能僅僅接受我所說的文化民主,它還必須承認它是為利維斯所說的“少數(shù)人”所從事的一種活動,也許還要承認它的最終根基是傳承和構(gòu)造經(jīng)典。
4.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在當代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文學研究還沒有完全適應文學研究的世界性和邊緣化。但是,越來越多的人在努力這樣做。
這里,我想援引彭·謝最近出版的著作《一個世界是什么?作為世界文學的后殖民文學》為例予以說明。從某種觀點看,這本書是從身份政治的內(nèi)部視角書寫的:它提出了一個八十年代就有的觀點,即后殖民書寫如何能夠創(chuàng)造可選擇的世界把我們從全球資本主義解放出來。但讓我更感興趣的,不是如何空間性地想象世界,而是(在海德格爾和阿倫特的啟發(fā)下)以打破身份思考的哲學的方式去思考。我從這本書中援引兩段文字吧:世界文學是一個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的活躍的領(lǐng)域。重要的是世界文學的富有活力的特征而非互相交換的思想觀點的內(nèi)容。最有價值的是這種相互影響所產(chǎn)生的精神。世界只能存在和起源于這些間隔(intervals)或調(diào)停的過程之中。世界確實只能在相互影響相互作用中形成。
這種對“世界”的理解,其中文學的構(gòu)成不是基于特殊的價值和主題,而只是基于運動和關(guān)聯(lián)而存在著的,對于謝來說,這總是指向未來的。因為世界文學是跨文化的,因為它不能訴諸任何單一的傳統(tǒng)或血統(tǒng),根本來說,它是交互性的。但這并非意味著它缺乏所有“常規(guī)力量” (normative force),即是說:如果我們自由地把海德格爾關(guān)于詩歌和藝術(shù)的思想延伸到一般的文學,現(xiàn)象學的世界觀念對于在兩個方面重新思考世界文學的常規(guī)力量是重要的,首先,世界根基于一種臨時性的非人類學力量,它優(yōu)先于理性主體和我們所生產(chǎn)的整個客體領(lǐng)域,并使得包括重新構(gòu)造世界為空間性的客觀性的在場的活動成為可能?!浯?,世界性(worldliness)對于文學,甚至對其部分結(jié)構(gòu)都是根本性的。文學不能生產(chǎn)和構(gòu)造什么,因為它的現(xiàn)實既非精神的也非物質(zhì)的,既非主體的也非客體的。但是,作為邏各斯或世界構(gòu)成的整個意義的表達,文學揭示了世界并打開了其他的可能世界,因此給予我們方案去回應現(xiàn)代性的世界性,依據(jù)新的被揭示的可能性去重構(gòu)世界。
這里的世界文學回到過去,跨越空間而存在著,就如奧爾巴赫在其著名論文“世界文學和語言學”中說的那樣。謝要表達的觀點是,文學創(chuàng)造了連貫的意義或“世界”,但后者在任何特殊的社會和文化中并沒有固定的位置,而且基于此,在新的和無法預料的“可能世界”,它們也是可得的。換個說法:世界化的文學是新事物的源泉,因為一方面,它產(chǎn)生了秩序性的想象世界,但另一方面,它是對全球性的或非全球性的讀者言說,后者可能根本就沒有共享的身份或遺產(chǎn)。這樣,它就清空了文學。對于文學是真實的東西,對于文學研究就更是如此,即對于文學研究,世界的意思是(從神學的意義上說)克洛西斯(kenosis),這就是從文化嵌入(cultural embeddedness)、從傳統(tǒng)的根本脫離。
我想以其他的方式談這一點。謝對世界文學的啟用不僅僅指向空間性的全球化,而且指向文學的自律性:它的構(gòu)造屬于其自身的世界的能力,這個世界“不生產(chǎn)或構(gòu)造任何事情”,它“既非精神的也非物質(zhì)的,既非主觀的也非客觀的”。這一思想線索并非新穎:它是20世紀最偉大的批評家之一、盡管不屬于艾略特的傳統(tǒng)的名為莫里斯·布朗肖的文學觀點的(打了很大折扣)一個版本。這里不是討論布朗肖的著作的地方,只提及他的文學觀點就足夠了。布朗肖認為,文學是:1,一個空間,在其中,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因為沒有什么東西是可能的——它能夠想象任何事情,因為它根本就不在真實的世界之中。2,文學缺乏道德的、文化的或政治的價值,基于此,它不能被官方文化(official culture)所合法化。嚴格講,它是無用的,這就是布朗肖所說的它的“魅力”的另一來源。
從一個層面看,布朗肖就如那些加入了新自由主義治理術(shù)的理論家那么思考文學,把文學視為無內(nèi)容的、多余的、不完全合法的、無價值的。對他來說,其魅力在其中立性,其空洞性,其對實際世界的疏離。布郎肖的作品值得一讀,他從文學的理論化中構(gòu)建了經(jīng)典,因為它與官方對文學的新自由主義攻擊產(chǎn)生了共鳴。這將置我們于何處呢?
我已經(jīng)說了,艾略特式的文學批評不可能復興,但我也不認為它能夠被完全棄絕。它已經(jīng)嵌入學科之中,特別是在英語系里。如果缺乏與這種血統(tǒng)的關(guān)聯(lián),英語系就變成了專業(yè)學?;蜓芯恐行模何乙f,企業(yè)式的教學機構(gòu)主要牽涉到教授后學科的東西諸如創(chuàng)意書寫、傳播技巧等等。這也可能表明這一點,即英語系不能完全被變成謝意義上的世界化:它的根本性的主題不是“世界文學”,而是說,文學作為一個特殊的學科性的世系已經(jīng)構(gòu)想和塑造了它。
確實,概況地說,我們今天所需要的,是同時維持兩種互不相容的方法和概念系統(tǒng),即布朗肖的和利維斯的。表明這一點,當然并非催生在今天如何做專業(yè)性的文學批評的某種實用的指南。確實,布朗肖和利維斯/艾略特的很大的共同之處是他們對文學分析的專業(yè)化的反對。但它也確實表明,把那些專業(yè)批評的或多或少的官僚化的實用性著作放在一邊,一些項目可能現(xiàn)在就有了真正的智識性的力量和目的:
1. 仔細地想想現(xiàn)代批評的歷史,特別是艾略特式的批評。
2. 投入在概念和歷史方面具有見識的關(guān)于哪一個歐洲經(jīng)典更有價值和力量的批評性討論中:布朗肖的(集中在卡夫卡和馬拉美等)或利維斯和艾略特式的批評家(集中在莎士比亞、鄧恩、華茲華斯、T.S.艾略特、喬治·艾略特等等)。這里我用術(shù)語“核心經(jīng)典”指的是遠離(顯然不是完全遠離,這是不可能的)后-1968年的解放性規(guī)劃所構(gòu)造的那些經(jīng)典。
3. 投入在概念上和歷史方面有見識的關(guān)于非歐洲經(jīng)典(或許這些并沒有以一種批評性的批注性的方式存在著,并沒有構(gòu)造它們)的批評性討論之中,并把它們帶入與歐洲經(jīng)典的關(guān)聯(lián)之中,艾略特式的批評性體系就是從這些經(jīng)典發(fā)展而來。(我的觀點是,把翻譯和可譯性問題放在一邊,古老的“比較文學學者”的方法最終是更為有效的,相比大多數(shù)當前的“世界文學”方法,但是當前的情況下,我們無需“比較”,而是把跨文化的傳統(tǒng)和經(jīng)典“關(guān)聯(lián)”起來)。
4. 在大學中,在學術(shù)性的專業(yè)之外重新創(chuàng)造——為那些在文學魅力影響之下的人,即為那些在他們自己身上找到文學的主體性的人更為自發(fā)地和獨立地、集體性地構(gòu)成。
責任編輯:陳全黎
文字校對:曹英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