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陽
〔摘要〕?羅含是魏晉風流的代表人物之一,對中國的地志、山水游記及佛學思想等方面都做出了重要貢獻。《晉書》羅含本傳記載了羅含的三則民間傳說內(nèi)容,即吞彩鳥、白雀棲官舍、蘭菊盛開迎致仕,這些傳說的意象來源于羅氏在先秦時期的發(fā)展歷史與文化內(nèi)涵,濃縮了南方君子文化的深刻內(nèi)涵,其影響力的根源在于羅含具有內(nèi)圣外王之材,并落實于具體實踐當中,樹立了士大夫為人處事的新典范。
〔關(guān)鍵詞〕?民間傳說;羅氏;南方文化;典范
〔中圖分類號〕I20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2689(2020)04-0095-07
羅含,字君章,桂陽耒陽人,是東晉著名的哲學家、學者和文學家,《晉書》有傳。羅含傳說主要有吞鳥、白雀停屋及蘭菊叢生三個內(nèi)容,其中白雀停屋與蘭菊叢生一般被概括為“羅含宅”,均以《晉書》羅含本傳最典型。茲引如下:
含幼孤,為叔母朱氏所養(yǎng)。少有志尚,嘗晝臥,夢一鳥文彩異常,飛入口中,因驚起說之。朱氏曰:“鳥有文彩,汝后必有文章?!弊源撕笤逅既招隆!酰诠偕?,有一白雀棲集堂宇,及致仕還家,階庭忽蘭菊叢生,以為德行之感焉。[1](2403-2404)
這是羅含故事的主要內(nèi)容,其荒誕不經(jīng),自不用多言,但是在后世卻有重要影響,如詩圣杜甫《舍弟觀赴藍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其三云:“庾信羅含俱有宅,春來秋去作誰家?!盵2](2539)此非個案,正如劉智躍教授所說:“在筆者已掌握的資料中,吟詠羅含的古詩共有18首。從作者生活的朝代看,南朝3首,唐朝13首,元朝1首,清朝1首?!盵3](66)這些詩歌對羅含的吟詠,“主要集中在對兩個典故的使用上,一是‘吞夢鳥,二是‘羅含宅。前者與‘君章才‘吞彩鳳‘夢鳥等同義,后者與‘羅含菊等同義。兩個典故都源于《晉書·羅含傳》中的歷史記載”[3](69)。這些故事蘊含什么樣的內(nèi)涵,其巨大影響的根源是什么?這些都未被學術(shù)界所關(guān)注。目前學術(shù)界主要關(guān)注羅含《更生論》《湘中記》的影響,如馬建華的《羅含的〈更生論〉與佛教的輪回說——〈弘明集〉研究之二》[4]、孔學勤的《羅含〈更生論〉初探》[5]與鮑遠航的《羅含〈湘中記〉考》[6],尚未涉及到羅含傳說的意象來源、內(nèi)涵及成因。故本文將從羅氏歷史、南方君子文化及羅含生平與貢獻考察羅含傳說中彩鳥、白雀、蘭與菊的意象來源內(nèi)涵及成因。
一、 羅氏歷史:彩鳥和白雀意象來源與內(nèi)涵
彩鳥與白雀,均屬鳥類,卻又存在顏色差異及以不同方式來呈現(xiàn)羅含的個人特質(zhì),這是源于羅氏族源文化特征。一方面,羅字本來源于鳥網(wǎng),且羅氏長期擔任周王朝捕鳥之官。羅,本就源于捕鳥的工具。《說文解字》載:“羅,以絲罟鳥也。從網(wǎng),從維。古者芒氏初作羅?!倍斡癫米ⅲ骸啊夺屍鳌罚骸B罟謂之羅?!锻躏L》傳曰:‘鳥網(wǎng)為羅……蓋出《世本·作篇》”[7](356)段注言簡意賅,只是以《釋器》“鳥罟謂之羅”來注解羅字,但“鳥罟”之義尚未清晰?!墩f文解字》又載:“罟,網(wǎng)也。從網(wǎng),古聲?!倍巫⒃唬?/p>
《小雅·小明》傳曰:“罟,網(wǎng)也?!卑矗翰谎贼~網(wǎng)者,《易》曰:“作結(jié)繩而為網(wǎng)罟,以田以漁。”是網(wǎng)罟皆非專施于漁也。罟,實魚網(wǎng),而鳥獸亦用之。故下文有鳥罟、兔罟。[7](355)
段注有兩方面內(nèi)容:一是注解罟的意義,二是辨析罟的使用場所。前者是罟的通義,后者辨析了罟有捕魚功能,也有捕鳥和捕獸的功能。由此可知,羅是用網(wǎng)捕鳥之義。
正是擅長于補鳥的技能,故受聘周王朝羅氏之職?!吨芏Y·夏官·羅氏》載:
羅氏,掌羅烏鳥。蠟,則作羅襦。中春,羅春鳥,獻鳩以養(yǎng)國老,行羽物。[8](1183-1184)
《周禮》明確記載羅氏編制,即“羅氏,下士一人,徒八人?!编嵶⒃唬骸澳芤粤_罔捕鳥者?!督继厣吩唬骸罅_氏天子之掌鳥獸者。”[8](1082)其中《郊特牲》是《禮記》中的一篇作品。那么由鄭注可知羅氏與大羅氏屬于同名同職,僅稱謂小異而已。雖然《周禮》寫定年代存疑,《禮記》亦屬春秋戰(zhàn)國時代作品,部分是漢人作品,但是《周禮》和《禮記》均記載羅子國君主擔任過周王朝捕鳥之官,可知其屬春秋戰(zhàn)國時人的共識,當可定讞。又據(jù)周王朝王官職務(wù)的慣例,屬于世襲制,可知羅子國君擔任周王朝王官歷史當較為悠久,那么羅氏擔任王官時間當是在周王朝時期,且歷時較長。
正是依托于羅氏的起源,使羅含的傳說故事具有了強大生命力,其興盛時期則是注重姓氏文化的魏晉六朝時期。魏晉六朝正是門閥制度興盛時期,神化家族,抬高家族地位,正是各家族修族譜的最大動力,正如陳支平教授所說:
魏晉南北朝時期,封建政府設(shè)置九品中正制,崇尚門第,“有司選舉,必稽譜籍,而考其真?zhèn)?,故官有世胄,譜有世官”,從而促進了世家譜牒的興盛,家譜成了豪門世族維護特殊權(quán)益的工具。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等書的記載,這一時期的譜牒著作達百余種之多?!盵9](2)
陳支平引據(jù)的《新唐書·柳沖傳》,所講的正是魏晉六朝社會制度最基本內(nèi)容,即九品中正制。這與重視門第的社會文化,一起使譜牒學成為社會顯學。門閥制度不僅盛行于魏晉六朝,還延續(xù)到收錄羅含本傳的《晉書》撰寫年代——初唐?!疤瞥?,以李氏皇族為核心的政治新貴為了確保自己的優(yōu)越地位,由政府主持編撰《氏族志》《姓氏錄》,以譜牒形式頒布國家法令制度,把全國舊望族與新貴族的地位確定下來,使那些非士族出身的新貴進入士族行列,從而打破了舊士族的壟斷局面,大大擴展了士族的涵蓋面,推動了唐代譜牒之學的進一步發(fā)展?!盵9](2)正是注重門第的社會文化,使有關(guān)姓氏起源的羅含吞鳥一事,在東晉以后不斷被傳頌,還被《晉書》保存下來。
另一方面,彩鳥與白雀的顏色蘊含了羅氏在先秦時期發(fā)展演變過程的文化內(nèi)涵。彩鳥的顏色是“文彩異常”,正是上古所傳的鳳凰之色?!渡胶=?jīng)·南山經(jīng)》載:“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皇。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鳥也,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盵10](卷一,13)郭璞注曰:“漢時,鳳皇數(shù)出,高五六尺,五采。莊周說鳳,文字與此有異。《廣雅》云:鳳,雞頭,燕頷,蛇頸,龜背,魚尾,雌曰皇,雄曰鳳。”[10](卷一,13)由此可知,五采是鳳凰顏色的最重要特征,其地位已達到百鳥之王的地位,其他鳥類的顏色類別大抵低于此,故羅含故事中的彩鳥顯然是鳳凰一類。即使不是鳳凰,其有文采,亦是呈現(xiàn)文章繁盛之意?!墩f文解字》文字條載:“文,錯畫也。象交文?!倍斡癫米ⅲ骸板e,當作逪。逪畫者,逪之畫也?!犊脊び洝吩唬呵嗯c赤,謂之文。逪畫之一耑也。逪畫者,文之本義。彣彰者,彣之本義,義不同也。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依類象形,故謂之文。”[7](425)則由青赤二色相雜演變到鳥獸蹄跡相交雜,命名為文,這也正是前述羅含故事中的夢彩鳥文采異常而獲得必有文章的原始依據(jù)。
與之相似,白雀的顏色對羅氏而言代表著吉祥之兆?!墩f文解字》白字條載:“白,西方色也。陰用事,物色白,從入合二,二陰數(shù)。”段玉裁注曰:“出者陽也,入者陰也,故從入?!盵7](363)這顯屬中性之義,但對羅氏而言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因為羅氏的發(fā)展正是得益于周王朝的崛起。何光岳《古羅子國》載:
到了商朝中葉,殷商宗武丁等歷代君王,大肆征伐屬于夏朝的殘余勢力——荊楚,羅是荊楚的分支,自然也遭到同樣的打擊,便隨著荊楚部族西遷。當荊楚遷到今陜西渭水北面的荊山時,羅人也遷到了今甘肅正寧縣東二十里的羅山。……正靠近周部落的祖先慶節(jié)居住的邠地的北鄰,他們都屬于夏族的體系,共同聯(lián)合以抵抗商人。到了周武王滅商時,才封羅為子爵,正式形成羅子國,成為周王朝的屬國。[11]
羅氏隨荊楚部族西遷,其位置正是周王朝崛起的西岐故地,正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東晉以后所謂的西部地區(qū),正合符前述白色所代表的白色區(qū)域。由此可知,羅氏隨周王朝崛起而發(fā)展,而周王朝亦視白色為吉祥之色,羅氏自然視白色為吉祥之色?!渡袝髠鳌ぬ摹肪砣d:“八百諸侯俱至孟津,白魚入舟”[12](1)司馬遷《史記·周本紀》補充如下:
武王渡河,中流,白魚躍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既渡,有火自上復(fù)于下,至于王屋,流為烏,其色赤,其聲魄云。是時,諸侯不期而會盟津者八百諸侯。諸侯皆曰:“紂可伐矣?!蔽渫踉唬骸芭粗烀纯梢?,乃還師歸?!盵13](120)
此處文獻源出《古文尚書·周書》與《今文尚書·泰誓》篇,正如《史記索引》所說:“此已下至火復(fù)王屋為烏,皆見《周書》及《今文泰誓》”[13](121)《史記集解》引馬融觀點說:“魚者,介鱗之物,兵象也。白者,殷家之正色,言殷之兵眾與周之象也?!盵13](121)雖然白色是殷商正色,但是白魚被周武王視作祥瑞之兆,故被用于祭祀天地。八百諸侯匯聚孟津,正是周王朝獲得民心的最重要標志,也是發(fā)動牧野之戰(zhàn)前的最重要戰(zhàn)略部署。因此,白色被周王朝視為吉祥之色,自然也被其部屬羅氏視為吉祥之色。
綜合上述可知,選擇彩鳥與白雀的顏色作為羅含故事的重要意象,正是羅氏在先秦時期的重要發(fā)展階段特征,尤其是與西周王朝的崛起密切相關(guān)的文化印記。
二、 南方君子文化:蘭與菊意象的內(nèi)涵
蘭與菊,及梅、竹合稱四君子,但蘭與菊成為意象,不是從羅含時代開始,而是源自南方的楚文化系統(tǒng),尤以《楚辭》最典型。
在《楚辭》中,《離騷》最著名,甚至以“騷”指代楚辭類作品,故我們以《離騷》為例,蘭花與菊花在楚文化中的地位與意義就一目了然。其文如下:“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宏o之木蘭兮,夕覽洲之宿莽?!嗉茸烫m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嬆咎m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步余馬于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瓡r曖曖其將罷兮,結(jié)幽蘭而延佇。……戶服艾以盈要兮,謂幽蘭其不可佩?!m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嘁蕴m為可恃兮,羌無實而容長?這些描寫蘭花形象手法,大體有二:一種是單純描繪蘭花,一種則是以蘭花與惡草相較襯托蘭花品相,兩者均重在呈現(xiàn)蘭花君子形態(tài)。與之相反,蘭花和菊花同時出現(xiàn)則僅有一處,即“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碧m與菊均是作為高潔的象征物。
與《離騷》不同,《九歌》中僅有《禮魂》說:“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盵14](78)但秋菊的地位更顯重要,因為春蘭和秋菊被放置于《九歌》的亂辭當中。湯炳正注曰:
春蘭秋菊:指天時代謝,百花永芳。終古:長久永恒。二句謂天時無盡,祭享亦不絕也。此章為群女巫集體舞蹈時所唱。乃《國殤》之亂辭。[14](79)
湯炳正認為春蘭和秋菊并稱,以春秋指代四季,以蘭菊指代百花,實屬指代用法,則菊花被提升到了與蘭花相同的地位。但湯炳正認為這是《國殤》亂辭,則不夠準確,當是《九歌》全部內(nèi)容的亂辭。正如陳子展所說:
何謂《禮魂》?王逸說:“言祠祀九(十)神,皆先齋戒,成其禮敬;乃傳歌作樂,急疾擊鼓,以稱神意也。”這像是說《禮魂》是為祭祀十神成禮之后,又傳歌作樂,以娛眾神而作,不是為祭祀任何一神而作。[15](503)
陳子展的觀點源自王逸,而王逸為東漢人,正處于以《楚辭》為經(jīng)的時代,與《楚辭》僅列入集部的時代有天壤之別。又因王逸處于東漢,離《楚辭》產(chǎn)生的年代較近,故王逸的觀點深刻影響了楚辭學史。
由前述可知,蘭花從戰(zhàn)國時代開始被視為正人君子的意象。因此,選擇蘭花作為羅含品格的象征物,符合羅含在多方政治斗爭中表現(xiàn)出的氣節(jié)。但是用蘭花和菊花的形態(tài)來頌揚羅含的氣節(jié),僅是表面原因而已,羅含與楚地文化的關(guān)系才是蘭與菊意象被植入羅含本傳的深層原因。正如著名民俗學家鐘敬文所說:“傳說是往往就一定的當前事物或歷史人物給以講述的,不必說,它具有一般的虛構(gòu)作品的廣義的歷史性,除此之外,它還加上那些狹義的歷史的形式——即采取溯源的、說明的態(tài)度,并且聯(lián)系到歷史上的人物或當?shù)卮嬖诘哪承┦挛??!盵16](196)因此,羅含的傳說與其在楚地的行蹤密切相關(guān)。
羅含與楚地文化的關(guān)系,源自幼時游歷湘中的經(jīng)歷。北宋李昉《太平御覽》卷一百七十一《州郡部》十七引錄:
《湘中記》曰:其地有舜之遺風,人多純樸,今故老猶彈五弦琴,好為《漁父吟》。[17](834)
《太平御覽》卷三百九十二《人事部》三十三引文如下:
《湘中記》曰:涉湘千里,但聞《漁父吟》,中流相和,其聲綿邈也。[17](1812)
羅含青年時期已深刻觀察過湘中景物,深入了解湘水流域各地風俗。雖然羅含作品已大量散佚,但從上述內(nèi)容,可知羅含十分熟悉屈原事跡。至于羅含是否熟讀屈原作品,未見史料確載,但是仍可確認羅含熟悉屈原作品,茲證如下:賈誼在長沙的事跡,為羅含所深知,此可見于羅含《湘中記》。唐張守節(jié)撰《史記正義》時引用《湘中記》云:
《湘水記》云:“誼宅中有一井,誼所穿,極小而深,上斂下大,其狀如壺。傍有一扃腳石床,容一人坐,形流古制,相承云誼所坐。”[13](2497)
由此可知,羅含不僅清楚賈誼在長沙任職經(jīng)歷,且熟知賈誼長沙故宅,則可知羅含當十分熟悉賈誼行跡。又因賈誼在長沙期間的最重要作品就是《服鳥賦》和《吊屈原賦》,如《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記載《吊屈原賦》創(chuàng)作過程所說:“及渡湘水,為賦以吊屈原”。[13](2492)而《吊屈原賦》開篇說:“共承嘉惠兮,俟罪長沙。側(cè)聞屈原兮,自沉汨羅。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極兮,乃隕厥身。嗚呼哀哉,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鸮翱翔?!盵13](2493)可見賈誼與屈原之間有惺惺相惜之感,故司馬遷解釋屈原、賈誼合傳時說:“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服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盵13](2503)又有“作辭以諷諫,連類以爭義,《離騷》有之。作《屈原賈生列傳》第二十四?!盵13](3314)因此,羅含通過了解賈誼在長沙的行蹤,亦當熟悉屈原的事跡與作品無疑。
除了與以屈原為代表的楚地精英文化有密切關(guān)系之外,羅含和楚地平民文化也有密切關(guān)系。王逸《楚辭章句》說:
《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怫郁。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上陳事神之敬,下以見己之冤結(jié)。托之以諷諫,故其文意不同,章句雜錯,而廣異義焉。[18](2)
雖然部分學者否定《九歌》為屈原所作,但是《九歌》是描繪楚地風俗的作品,則無爭議之處。陳子展考證其事如下:
這尊天地、事鬼神一件事,在楚國又是怎樣?《呂覽·異寶篇》:“荊人畏鬼,而越人信禨。”注:“言荊人畏鬼,越人信吉兇之禨祥?!薄读凶印ふf符篇》:“楚人鬼而越人禨”《淮南子·人間訓》:“荊人鬼,越人禨?!薄墩f文·鬼部》:“吳人鬼,越人?!眳窃胶蠼詾槌?,這一地區(qū)之人畏鬼信禨如故。嚴輯《全后漢文》十三《桓子新論》:“昔楚靈王驕逸輕下,簡賢務(wù)鬼,信巫祝之道,齋戒潔鮮以事上帝,禮群神,躬執(zhí)羽祓起舞壇前。吳人來攻,其國人告急。而靈王鼓舞自若,顧應(yīng)之曰:寡人方祭上帝,禮明神,當蒙福佑焉,不敢赴救。而吳兵遂至,俘獲其太子及后姬?!薄稘h書·郊祀志下》記谷永說成帝拒絕祭祀方術(shù)云:“楚懷王隆祭祀、事鬼神,欲以獲福,助卻秦軍,而兵挫地削,身辱國危。”可知楚國靈、懷兩王先后求神卻敵,鬧了兩次大笑話。[15](459-460)
陳子展所用文獻史料權(quán)威可靠,論證過程嚴謹可信,當可成立。由此可知,楚地文化習俗是信鬼神與淫祀。雖然楚地范圍隨著楚國國力與時代變遷而變化,但現(xiàn)在的湖南之境卻始終是楚地文化的核心區(qū)。據(jù)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冊·戰(zhàn)國·楚越》可知,楚國南郢之地屬今湖北省,沅湘之間則主要位于今湖南境內(nèi)[19](45-46)。這正是當年羅含游歷之地,因此羅含熟知湖南風土人情,能夠撰寫《湘中記》。也因風俗使然,羅含具有遠超普通士人的玄思能力,助其完成《更生論》,也是得益于楚地風景與風土人情。
綜上所述,一方面,羅含深知屈原事跡,亦可確定羅含深入學習過屈原作品,故后世學者以屈原所喜愛的蘭花和菊花來象征羅含的高潔品格;另一方面,楚地文化哺育了羅含玄思妙想和感悟山水的天賦,用楚地高潔之物的蘭花和菊花來頌揚羅含,正得其神。因此,楚文化是羅含成才的重要文化土壤,以楚文化高潔之物的代表物蘭、菊來象征羅含人品,當屬時人共識,正如《晉書》所載時人評價“荊楚之材”,可謂不移之論。
三、 羅含傳說影響力的根源:樹立內(nèi)圣外王生活范式
羅含傳說源于羅氏的族源文化及羅含與楚地文化關(guān)系,屬于民間文化,卻被載入成書于唐初的《晉書》羅含本傳。這表明其已被精英文化所認可,并借助《晉書》的正史地位進一步擴大影響力,最重要證據(jù)就是前述歷代眾多詩人傳唱羅含傳說,其根源在于羅含的生平事跡為后世的士大夫們樹立內(nèi)圣外王的生活范式。
一方面,羅含外在事功卓著,且具備和光同塵、與時俯仰的行為處事能力?!稌x書》本傳載:
后為郡功曹,刺史庾亮以為部江夏從事。太守謝尚與含為方外之好,乃稱曰:“羅君章可謂湘中之琳瑯?!睂まD(zhuǎn)州主簿?!瓬貒L與僚屬宴會,含后至。溫問眾坐曰:“此何如人?”或曰:“可謂荊楚之材。”溫曰:“此自江左之秀,豈惟荊楚而已?!闭鳛樯袝?。溫雅重其才,又表轉(zhuǎn)征西戶曹參軍。[1](2403)
此文有兩處涉及時人評價羅含之語,一是謝尚評價羅含為“湘中之琳瑯”,一是權(quán)臣桓溫評價羅含為“江左之秀,豈惟荊楚而已”。謝尚和桓溫皆屬名流,但勢如水火,卻都激賞羅含才華。除了謝尚和桓溫等名流之外,眾多士大夫也高度贊賞羅含的才華,故座中士大夫以“荊楚之材”贊許羅含。由此可見,社會各界都高度認可羅含的才華。上述優(yōu)秀的社會評價。主要有三方面緣故:
一是羅含具備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執(zhí)政能力。據(jù)《晉書》羅含本傳可知,羅含擔任過楊羨屬官州主簿、郡功曹、江夏從事、州主簿、征西參軍、州別駕、征西戶曹參軍、宜都太守、桓溫郎中令、正員郎、散騎常侍、侍中、廷尉、長沙相等實職[1](2403)。以官職類別論,有技術(shù)型職位,如州主簿、功曹、從事、參軍、別駕,有封疆大吏或朝中大權(quán)在握的政治型職位,如宜都太守、廷尉、長沙相。以文武職位論,有文職類位置,如州主簿、功曹、從事、別駕等,有武職類崗位,如征西參軍、征西戶曹參軍、桓溫的郎中令等職。從基層小吏到政府高官,從技術(shù)型官員到政治大員,歷經(jīng)各個部門,羅含具有魏晉六朝難得一見的政治經(jīng)歷。此外,羅含還能夠在仕途得意之時,審時度勢,急流勇退,安享晚年,是一位具有政治風度的大戰(zhàn)略家。
二是羅含處事遵守底線,具有和光同塵的能力?!稌x書》本傳載:
弱冠,州三辟,不就。含父嘗宰新淦,新淦人楊羨后為含州將,引含為主簿,含傲然不顧,羨招致不已,辭不獲而就焉。及羨去職,含送之到縣。新淦人以含舊宰之子,咸致賂遺,含難違而受之。及歸,悉封置而去。由是遠近推服焉。[1](2403)
羅含不接受因其父關(guān)系而被楊羨征辟為官,但是卻銘記楊羨的賞識之恩,故當楊羨去職返鄉(xiāng)之時,親自護送其到家,以表示自己不忘賞識征辟之恩,實有投桃報李之意。又因羅含之父嘗擔任新淦縣宰,新淦士紳送來各種禮金以表心意,羅含收下禮金,又在離開新淦之時,把禮金封存返還給各位饋贈者,達到既接受饋贈者心意,又能夠堅持無功不受祿的原則,實有后世學者所推崇的和光同塵高貴品質(zhì)。正是羅含具有真才實學,又在日常行為處事方面堅持原則,且能夠和光同塵,才獲得士庶交口稱贊的良好聲譽,成為社會各界高度認可的處世典范。
三是羅含入官場又能全身而退。魏晉六朝屬于中國社會動蕩期,朝代更替頻繁,雖有士大夫成為政壇不倒翁,如張華、庾信等,但是更多人死于非命,如郭璞、謝靈運、謝朓等。在動蕩不安環(huán)境中,羅含能夠兼顧外在事功與內(nèi)在修養(yǎng),最后頤養(yǎng)天年,深得后世學者贊賞。這主要得益于其堅持底線,又能夠靈活處理多方政治關(guān)系?!稌x書》載:
溫嘗使含詣尚,有所檢劾。含至,不問郡事,與尚累日酣飲而還。溫問所劾事,含曰:“公謂尚何如人?”溫曰:“勝我也。”含曰:“豈有勝公而行非邪!故一無所問?!睖仄嫫湟舛回熝?。[1](2403)
上述文獻也被《世說新語》列入規(guī)箴篇,兩者內(nèi)容相同,只是文字略有差異,當是初唐人撰寫《晉書》之時采納《世說新語》為素材之故。在《世說新語》三十六門中,規(guī)箴屬于“正面的褒揚”[20](205)。羅含對桓溫的規(guī)箴,正是以謝尚和桓溫的個性為基礎(chǔ)而做出的應(yīng)對方案,不僅達到明哲保身之效,還能調(diào)和各派勢力矛盾。正是以高明的處事方式,避免了因政治而出現(xiàn)的各類災(zāi)難性后果,使羅含的生存方式成為了魏晉六朝士人的生活范式,獲得了劉宋以后士大夫的歌頌。
另一方面,羅含在文化方面取得巨大成績,對社會做出巨大貢獻。這主要表現(xiàn)在三方面:
一是在清談方面,引領(lǐng)學界風氣。前引《晉書》本傳所載羅含與謝尚的關(guān)系及羅含處理謝尚與桓溫關(guān)系的內(nèi)容,一般被當作羅含人格高尚的證據(jù),僅管中窺豹,尚待發(fā)覆。謝尚為謝鯤之子,其品性才華,如《晉書》本傳載:“幼有至性?!伴L,開率穎秀,辨悟絕倫,脫略細行,不為流俗之事。好衣刺文袴,諸父責之,因而自改,遂知名。善音樂,博綜眾藝。”[1](2069)此處雖未明言謝尚長于談玄,卻有“辨悟絕倫”之才,已可確證其善于清談,正如羅宗強所說:“當時的朝廷重臣王導,就是一位談玄的領(lǐng)袖人物。在他的周圍,聚集了一批清談名士,如殷浩、王濛、王述、謝尚、溫嶠、庾亮等等。謝尚還寫有《談賦》,從今存片段看,是描述談玄的情狀的,謂:‘斐斐亹亹,若有若無,理玄旨邈、辭簡心虛。從這片段,可以看出其時談玄的特點:空靈飄忽,辭語簡潔而心境去除雜念。”[21](128)可見謝尚是談玄高手,且著有《談賦》。由前述可知,羅含能夠獲得與謝尚整天飲酒的禮遇,除了治政才華之外,更有非凡談玄才華。與之相佐證,羅含巧答桓溫之問,被《世說新語》放置于褒揚部分的《規(guī)箴》篇,正是羅含清談才華被社會激賞的表現(xiàn)。
二是在談玄之外,更有深厚的佛學造詣?!陡摗繁皇珍浻凇逗朊骷肪砦?,而且《弘明集》還收錄了羅含與孫盛之間關(guān)于《更生論》的討論文章孫盛《與羅君章書》和羅含《答孫安國書》,而《弘明集》是南朝梁代高僧釋僧佑所編撰?!端膸烊珪偰俊氛f:
所輯皆東漢以下至于梁代闡明佛法之文,其學主于戒律,其說主于因果,其大旨則主於抑周孔,排黃老而獨伸釋氏之法。夫天不言而自尊,圣人之道不言而自信,不待夸,不待辨也??秩瞬蛔鸩恍哦鴩虖埰渫庖詮浛p之,是亦不足于中之明證矣。然六代遺編,流傳最古。梁以前名流著作,今無專集行世者,頗賴以存,終勝庸俗緇流所撰述。就釋言釋,猶彼教中雅馴之言也。[22](1236)
由此可知,《弘明集》實屬收集著錄釋家觀點為主的文集,其內(nèi)容屬于“獨伸釋氏之法”觀點的佛家學術(shù)文獻,且僅收錄屬于南朝梁以前的名流大家的著作,均屬于佛家的經(jīng)典作品。由此亦可佐證,羅含《更生論》具有極高的佛學思想史的價值,對南朝以后的佛學思想發(fā)展具有重要影響力。
三是得時代風氣之先,引領(lǐng)中國山水文學的發(fā)展。在山水文學方面,后代僅追述到劉宋時期,如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說:“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23](67)但是羅含《湘中記》以湖南各地山水為對象,呈現(xiàn)湘中山水風情,被酈道元《水經(jīng)注》引用了六條內(nèi)容,具體如下:
羅君章《湘中記》曰: 湘水之出于陽朔,則觴為之舟;至洞庭, 日月若出入于其中也。[24](890)
(石燕山) 其山有石, 紺而狀燕, 因以名山。其石或大或少, 若母子焉, 及其雷風相薄, 則石燕群飛, 頡頏如真燕矣。 羅君章云:今燕不必復(fù)飛也。[24](892-893)
(臨承)縣有石鼓,高六尺,湘水所徑,鼓鳴則土有兵革之事。羅君章云:扣之聲聞數(shù)十里。此鼓今無復(fù)聲。[24](893)
湘水又徑衡山縣東,山在西南,有三峰。一名紫蓋,一名石囷,一名芙蓉,芙蓉峰最為竦杰,自遠望之,蒼蒼隱天。故羅含云:望若陣云,非清霽素朝,不見其峰。丹水涌其左,澧泉流其右。[24](894)
《湘中記》曰:湘川清照五六丈, 下見底石如摴蒲矢, 五色鮮明, 白沙如霜雪, 赤崖若朝霞, 是納瀟湘之名矣, 故民為立祠于水側(cè)焉,……。[24](896-897)
羅含《湘中記》云:屈潭之左有玉笥山, 道士遺言, 此福地也。[24](897)
上述內(nèi)容均屬湘水兩岸的風土人情,純粹地記載了湖南的風土人情,呈現(xiàn)出山水之美。正是羅含對湖南山水熱愛之情,引領(lǐng)士大夫關(guān)注山水,使《湘中記》成為山水地理游記中的精品,也使羅含成為后世熱愛山水的士大夫們歌詠對象,這也是唐代詩人對羅含的典故愛不釋手的內(nèi)在原因。
綜上所述,羅含故事在唐宋時期具有非常重要的影響,其故事主要由彩鳳、白雀、蘭、菊四個意象構(gòu)成。前兩者來源于羅氏在先秦發(fā)展階段的特征,后兩者則是來自于羅含所處的南方楚地文化,而它們匯集于羅含故事中的根源則是羅含的才華、行為方式及貢獻為后世士大夫樹立了內(nèi)圣外王的生活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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