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色·戒》是張愛玲小說中比較特殊的一部,直接描寫了淪陷時期政治和愛欲的主題,集“情色”與“刺殺”于一體,李安執(zhí)導的同名電影更是將其表現(xiàn)到了極致。小說中戲劇性的情節(jié)轉換也增色不少,女大學生王佳芝沉溺于特工/演員的雙重身份,揣度和易先生之間的博弈和愛意,最終甘愿成了“吃辣”的人。
關鍵詞:革命;情愛;《色·戒》
一、特工/演員的身份變局
抗日戰(zhàn)爭期間,戰(zhàn)亂頻發(fā),廣州淪陷,嶺南大學遷至香港,王佳芝在同學鄺裕民的鼓舞下加入了話劇社,成了當家花旦。當時,特務首腦易先生夫婦也來到了香港,鄺裕民無意中得知了這些消息,于是以他為代表的愛國話劇社的同學們產生了刺殺易先生的念頭,并讓王佳芝扮演麥太太以便施展美人計。不難看出,這種行動消解了嚴肅的革命政治話語,把重大的歷史性事件展開得像小孩過家家那樣玩票,心血來潮而又無甚章法。過程中,王佳芝始終游離在特工和演員的雙重身份之間,并且,從小說文本中我們也能發(fā)現(xiàn),王佳芝其實是個革命場上不太合格的特工和情愛場上入戲太深的演員。
張愛玲自己也稱這些熱血愛國學生的行為是“羊毛玩票”,而且業(yè)余的特工輕易就會喪命。她認為王佳芝答應干特工是由于一時的愛國心的沖動,這也不盡然,因為這部小說中或多或少摻雜了一些張愛玲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我們從王佳芝身上也能看到張愛玲的影子,而張愛玲本人對于外部世界是持有懷疑態(tài)度的,對愛國也是如此,我們可以從她的自傳體小說中尋到一些痕跡:
對于普世認為神圣的東西,她總直覺反感,像是上學堂第一天就必須向孔子像磕頭,愛國心也是她沒辦法相信的一個宗教。
“我怕的不是轟炸,是到處都是政治,愛國精神,愛國口號,我最恨這些?!?/p>
張愛玲對愛國主義并不信服,王佳芝投入刺殺計劃的行為或許可以借用李安電影中的闡釋,王佳芝初時對鄺裕民有些傾慕之意,加入話劇社也是被他的愛國精神所打動,想同樣為這個危難中的國家做點什么,排演話劇也很投入,等到其他人提出刺殺易先生時,她雖然并不了解這件事的深刻意味,但還是同意加入他們,這并非出于內心覺醒的革命意識,而是出于青年學生青春無畏的激情。就這樣,王佳芝以“演員”的身份踏上了革命舞臺,由學校里排練話劇的小打小鬧進入了一個復雜多變的政治環(huán)境,這于她而言是陌生的。但她并不怯懦,或許她生來就是應該走向舞臺的,并非出于她的美貌或演技,而是她骨子里對追光燈下短暫而又激烈的生命的向往,以彌補自己單調又不如意的尋常人生。
“她倒是演過戲,現(xiàn)在也還是在臺上賣命,不過沒人知道,出不了名。”
“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臺還沒下裝,自己都覺得顧盼間光艷照人。她舍不得他們走,恨不得再到哪兒去?!?/p>
王佳芝很有表演欲且難以出戲,她需要觀眾,每次下臺之后都能深深地陶醉在自我滿足的氛圍當中,甚至“今天晚上,浴在舞臺照明的余輝里,連梁潤生都不十分討厭了……于是戲繼續(xù)演下去?!笨梢?,對她而言,舞臺究竟有著怎樣的魔力。在王佳芝的演員生涯和特工角色中,隱含著革命倫理向情感因素的妥協(xié),也蘊藏著政治話語和身體話語,即革命的“忠”與女性的“貞”之間的二重悖反。
二、“這個人是真愛我的”
《傾城之戀》中,常常被讀者討論的一個話題就是白流蘇和范柳原之間到底有沒有真愛,同樣,《色·戒》中王佳芝和易先生之間到底有沒有愛這一問題也常常被提及。單就文本而言,兩人對愛的描述都建立在特殊情境下內心獨白和自我揣測的基礎上,兩人都認為對方愛自己,但始終沒有線索表明自己是愛對方的,二人之間即使有一些類似于愛的情愫,也不過是一種表演、博弈和幻象。
“不免感到成交后的輕松,兩人并坐著,都往后靠了靠。這一剎那間仿佛只有他們倆在一起?!钡曛鏖_好單據(jù)之時是王佳芝心理變化的一個臨界點,此前,從踏入珠寶店前起她就處于一種恐慌焦慮的狀態(tài),作為革命特工,她還遠遠不合格,又想到即將到來的刺殺,內心難免惴惴不安。
看鉆石時,王佳芝的心理活動也是極為豐富的,她不敢想槍聲響起后一切粉碎的樣子,不忍看一個流血場面或是間諜受刑訓,周圍的一切如天方夜譚一樣不真實,但對于王佳芝來說,“他這安逸的小鷹巢值得留戀”,就像舞臺尚未落幕,六克拉的鉆石也只是一件小小的道具,短暫的生命令人惋惜。直到成交的這一刻,她才覺得輕松,繃在心頭的那根弦終于斷了,只是坐等命運之手扼住咽喉。這一剎那,開單據(jù)的店主成了他們二人之間的背景,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了,這個世界只屬于他們。
在這“緊張得拉長到永恒的這一瞬間”,王佳芝捕捉到易先生的溫柔側影,揣摩著對方的心意,得出結論“這個人是真愛我的”,但一切都太晚了,于是她低聲說:“快走。”有第三人在場時,王佳芝和易先生難得地都誤以為對方對自己有點真心,但氛圍就此被一聲壓抑的“快走”打破。王佳芝在革命道路以及情感因素兩者之間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舍棄了演員和特工的雙重身份,在最終浮現(xiàn)出的真實自我中實現(xiàn)了價值選擇。但“太晚了”,在這自我覺醒的重要時刻,也有什么東西正在失去,她和同伴們的刺殺不會成功了,她自己也將搭上性命,最終換來的只是對易先生的成全,這在很多人看來也許是對革命道路的背叛和不忠,但她在對革命的忠和對女性身體的貞之外選擇了剎那的拯救,是對易先生,也是對覺醒的真實自我。
在電影里,導演李安則注入了諸多溫情,人物形象變得更加立體豐滿。三段激情戲充分展現(xiàn)出了二人心理及精神上的角力,易先生的冷酷暴力、壓抑苦悶,王佳芝的從容淡定、內心掙扎都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出來。此外,在藝伎館里,王佳芝為易先生唱了一段《天涯歌女》,這似乎戳中了這樣一個手握權柄、殘酷無情的男子的內心,讓觀眾感受到了他內心感性的一面,以致于后來在珠寶店,王佳芝放走易先生時,我們會誤以為他們之間是相愛的。當然,這也是對原作的一種誤讀,或是有意改寫。
三、“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
張愛玲鐘愛寫麻將,《色·戒》從麻將桌開篇,在麻將桌的光影中,王佳芝輕易就成為了視線的焦點,與易先生的博弈就此拉開序幕。文末也以麻將收尾:“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麻將意味著博弈和輸贏,文中更是多處穿插著麻將的內行話,隱喻、雙關蘊含著無限深意。
“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在整部小說中,王佳芝才是真正吃了辣的人,她付出了最為慘痛的代價,包括肉體的和精神上的。為了用美人計接近易先生而不露餡,王佳芝只好把自己的處子之身給了這群同學中唯一有性經(jīng)驗的男同學,但諷刺的是,在王佳芝失去貞操幾天后,易先生夫婦二人突然離開了香港,他們的刺殺計劃就此擱淺,王佳芝也陷入巨大的迷茫、痛苦和空虛之中。
后來,因為和一個地下工作者老吳搭上了線,這群人又找到了她,讓她繼續(xù)“表演”。在這一輪刺殺行動中,“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象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這個目的也就是完成未竟的革命刺殺事業(yè),因為她不甘心白白失去貞操,所以干脆“義不容辭”地接受了這個任務。在和易先生的又一輪博弈中,她最終選擇放走他,這之間關于王佳芝的心理變化描述得不是很多,我們可以關注李安電影中最后那一段極具爆發(fā)力的戲份,這段爆發(fā)極能表現(xiàn)王佳芝在這個過程中的痛苦,以及她不斷壓抑著的內心世界。在珠寶店,王佳芝在“緊張得拉長到永恒的這一剎那間”從自己的視角看出“這個人是真愛我的”,于是遵從自我本心放走了易先生,這之后換成了易先生的視角:“這美人局兩年前在香港已經(jīng)發(fā)動了,布置得這樣周密,卻被美人臨時變計放走了他。她還是真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還有這番的遇合。”更是得出結論“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系,虎與倀的關系,最終極的占有?!?/p>
最終,王佳芝在演戲和自我之間選擇了后者,脫口而出:“快走?!边@讓易先生產生了很多自鳴得意的想法,他本來和王佳芝互為他者,是虎與倀、獵人和獵物的關系,但在“快走”二字的分界點上,實現(xiàn)了二人互為他者身份的轉換。這也是小說展現(xiàn)出來的關于性別政治中二人互為他者的關系,最后的結局已經(jīng)不重要了,王佳芝雖然被槍斃,但她成了這段關系最終的控制者,而易先生則體現(xiàn)出了一個自鳴得意者的可笑之處,他的生命其實掌握在王佳芝“快走”的低語聲中。
參考文獻:
[1]張愛玲:《雷峰塔》,趙丕慧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
[2]張愛玲:《易經(jīng)》,趙丕慧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
[3]張愛玲:《花凋》,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6年。
作者簡介:
時明婷(1995—),女,漢族,江蘇興化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