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洲洋
(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 政法教研部,北京 100091)
對于制度主義者來說,解釋變遷現(xiàn)象并不容易。因為“變遷”本身與“制度”充滿張力,也即變遷的反面——穩(wěn)定及其帶來的可預期性——才是“制度”這一概念的應有之義。因此,制度主義往往預設制度具有穩(wěn)定性,并通過跨國的制度比較來論證不同制度產(chǎn)生不同結果。本文回顧考察近三十年以來探討制度變遷的文獻,制度主義者直接著手處理“制度為何以及如何變化”等問題,在新制度主義發(fā)展的早期,研究主要采用比較靜態(tài)分析,外生性制度變遷解釋占主導。許多外生因素,包括但不限于國際戰(zhàn)爭和殖民經(jīng)歷、經(jīng)濟危機和自然災害,都被用來解釋制度變遷。
隨后,研究者試圖利用諸如準參數(shù)[1]、情境構成和誘導偏好(situationally constituted and induced preference)[2]、負反饋[3]等概念與方法來內生化制度變遷。而歷史制度主義因其“折中主義”風格,使得其在解釋“變遷”的多種方法的對話與綜合中占據(jù)了“關鍵位置”①,對制度變遷的外生與內生解釋進行了整合,并對動態(tài)化分析制度提供了基礎與思路。因此,本文在兼顧新制度主義各流派對制度變遷思考的基礎上側重于歷史制度主義,并希望通過比較不同流派的研究方法與機制,為制度變遷的進一步整合發(fā)展提供可能的方向。
為此,本文首先從方法和機制的角度回顧早期的制度分析,并歸納其在解釋制度變遷時的不足。隨后以制度變遷內生化為線索,突出新制度主義不同流派的內生化方法和其對內生性制度變遷的解釋機制。最后試圖構建制度層次性變遷模式,以期推進對制度變遷的理解。
制度分析傳統(tǒng)上主要集中于“比較靜態(tài)分析”(comparativestatics),在這種分析中,制度被視為自變量(或中介變量)來解釋某些結果,而特定的制度則被視為某些外部沖擊的產(chǎn)物。作為這一傳統(tǒng)的早期開拓者之一,彼得·古瑞維奇(Peter Gourevitch)曾說:一場同時侵擾不同國家的危機,對于比較研究者不啻為絕佳的研究機遇。因為此際,研究者可以發(fā)現(xiàn)國際“沖擊”(在他的研究中是經(jīng)濟危機)是如何被國內制度以決定性的方式調解的[4]。在解釋階級的政治動員、福利國家計劃、貿易和市場自由化、經(jīng)濟增長或戰(zhàn)爭與和平等問題的時候,制度主義者認為宏觀的結構性力量解釋力有限,而制度則提供了解釋困境中缺失的中觀部分:同樣的結構性因素作用于不同的制度而造成不同的后果、不同的結構性因素作用于相同的制度而造成同樣的后果。
圖1 制度的獨立解釋力
因此,制度主義解釋力在方法論上面臨的一個挑戰(zhàn)是:在確定制度的因果關系時,假設或說明制度的獨立性、不可塑性是有益的,以免使其被僅僅視為附帶現(xiàn)象,即被認為它們本身是由宏觀結構因素決定的——制度(特別是國家)有其“自主性”。從圖1看,即結構性因素對制度的影響要相對小于制度對結果的影響,而且制度一般情況下不隨結構性因素而變動——正如前文提到的例子所闡釋的。
但是,在一些特定情況下,制度會隨著結構性因素的變化而發(fā)生變化,也就是說,我們需要將制度視為因變量。在“比較靜態(tài)分析”看來,制度是外部沖擊的產(chǎn)物,那么制度變遷就是“間斷—均衡”的結果。在這一范式下,許多歷史制度主義的解釋是:關鍵的政治和經(jīng)濟制度產(chǎn)生于一些決定性時刻——一旦被確立,它們就會通過路徑依賴(pathdependence)的各種機制保持穩(wěn)定,并構建后續(xù)的政治發(fā)展邏輯。研究者以“關鍵節(jié)點”(criticaljuncture)這一術語來描述在過去發(fā)生的具有決定性的時刻,那一時刻,在不同的可供選擇的路徑中進行了不可逆的選擇[5]。正如馬洪尼(Mahoney)指出的,“路徑依賴”的歷史軌跡或多或少地以確定性因果鏈條的形式出現(xiàn)(以摩爾[Moore]為例),而制度整合的過程(以皮爾遜[Pierson]的“回報遞增”為理論依據(jù))可能更為常見②。因此,制度發(fā)展常以長期的制度穩(wěn)定甚至是“停滯”、周期性地被相對快速的創(chuàng)新打斷的模式呈現(xiàn)出來,這些產(chǎn)生創(chuàng)新的時刻通常與如革命、戰(zhàn)爭失敗、政權更迭等外來沖擊有關。這仍是一種急劇不連續(xù)變化的模式,并且對制度再生產(chǎn)的邏輯與制度變遷的邏輯進行了區(qū)分。
雖然“間斷均衡”模型對一系列制度的起源提供了解釋,但至少有兩點值得注意。首先,如皮爾遜所說,關鍵節(jié)點之后的“路徑依賴”(或制度均衡)僅僅是一個假設,還需要得到證明。[6]只有有效的“再生產(chǎn)機制”才能使初始節(jié)點成為一個獨特的“關鍵”選擇點,因此,相關的概念工具(“沉沒成本”、“回報遞增”等)必須“得以應用,而不僅是被引用來證明某個結果”[7]。簡單地依據(jù)定義就假設制度是“穩(wěn)定”的,無疑回避了大部分問題,并且制度“穩(wěn)定”的性質也被新近的制度理論所質疑。其次,雖然確實存在明顯的“關鍵節(jié)點”,但基于這些節(jié)點的解釋往往明顯是非制度主義的。制度似乎在很大程度上是從非制度性的或前制度化的背景中產(chǎn)生的——這正是新制度主義試圖反對的解釋,甚至在確定關鍵節(jié)點的時候存在事后解釋和循環(huán)論證的嫌疑。
此外,外生性制度變遷理論強調外在沖擊的同時,忽略了制度本身的許多內在特征,而正是這些內在特征奠定了(內生性)制度變遷的基礎,這一點在皮爾遜對一個制度的“設計”預期與其實際實施效果之間存在的“差距”③的關注和闡釋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6]這些“差距”來自幾個方面,但它們均與制度變遷的研究有關:
1.制度設計的局限性:認知和信息的局限性意味著制度設計者或規(guī)則制定者難以完全預見或控制其設計的用途。
2.即使政治行動者擁有“無限理性”,他們的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也會出現(xiàn)差距,因為制度建設總伴隨著政治妥協(xié)。結合相互沖突的利益,會使得主導制度和規(guī)則在確立的同時也變得模糊不清。正如席克勒爾(Schickler)所展示的那樣,制度經(jīng)常反映出相互沖突的目標,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目標會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得到平衡[8]。
3.由于制度具象化了權力,因此它們常常受到質疑。某種制度下的失敗者不一定會消失,而是保全自己并找到方法不僅規(guī)避和顛覆規(guī)則,而且要占用和重置那些排斥他們的制度。
4.時間:大多數(shù)制度出現(xiàn)的時間常比大多數(shù)行動者的時間范圍甚至其所身處的生活都要長。規(guī)則的內容只是在特定的時間背景下建立,并以規(guī)則應用的特定環(huán)境為參考。因此,在這一背景下,“重新解釋”也為變遷提供了巨大的空間,對制度的重新解釋使得制度設計者的意圖被大大地被削弱了——盡管可以在決定規(guī)則時即開始辯駁之——但在實踐中,這種“轉換”的方式為規(guī)則提供了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澄清”的機會。
無論這些差距來自認知限制、政治妥協(xié)、時間的流逝以及行動者和/或環(huán)境的變化等哪些方面,歷史制度主義者都希望了解制度是如何隨時間變化的。這些“差距”是政治爭論發(fā)生之處,討論制度是什么及其作用,因此,它們是制度變革的源泉,也為我們理解內生性制度變遷提供了邏輯基礎——即使很多理論并不基于“差距”而展開。
面對比較靜態(tài)分析的不足,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者雖然強調制度作為均衡的重要性,但也開始探索制度變遷,其中一些學者(尤其是經(jīng)濟史研究者)與歷史制度主義開始了一些融合。這方面的兩個重要努力是“準參數(shù)”概念和委托—代理關系的引入。
格萊夫(Avner Greif)和萊廷(David Laitin)承認基于“均衡”的模型面臨內生性變遷困境:“自我執(zhí)行(self-enforcing)的制度使得每個參與者的行為都獲得最佳回報,因此自我執(zhí)行制度(self-enforcinginstitutions)的變化必須具有外生的起源”[9]。在這種視角下,創(chuàng)新是以制度反饋效應的形式出現(xiàn)的,這種反饋效應可以擴大或減弱制度自我執(zhí)行的狀況,即制度能夠承受的外生的、參數(shù)變化的沖擊的規(guī)模。因此,他們基本上將制度的一些外生參數(shù)重新定義為內生變量(“準參數(shù)”),參見下圖2。
圖2 準參數(shù)與內生性制度變遷
雖然,格雷夫和萊廷為理性選擇學者提供了描述內生性制度變遷的概念,但這并不一定意味著這種變遷形式會逐漸顯現(xiàn)出來。事實上,格雷夫和萊廷認為這種長期的發(fā)展是以先前學者的“間斷均衡”模式為基礎的,因此,“變化實際上是漸進的,但表現(xiàn)為突然的,通常與‘危機’相關聯(lián),揭示出先前的行為不再是均衡”[9]。由此產(chǎn)生的變化模型類似于皮爾遜的“臨界點”或閾值效應——具有“緩慢積累”的因和“快速釋放”的果的事件[6]。
在理性制度主義中,“委托—代理”理論及其間規(guī)則與實施之中可能存在的“差距”,提供了另一種制度變遷的解釋④。莫(Moe)認識到委托—代理框架忽視了官員的能力與能動性,他們可以塑造有關自身行動范圍與原則的制度規(guī)則,讓其委托人成為“代理人的代理人”[10]。此外,行動者的認知和信息限制以及多頭委托也是代理“松弛”的原因[11]。這就使得委托—代理理論為研究制度層次關系提供了有益的概念框架[12],包括官僚體系內部[13]和地方官僚與民眾之間[14]的層次關系。
傳統(tǒng)上,社會學制度主義討論的核心是認知局限性。制度被他們認為是個體行動的腳本,這就使得制度和它所塑造的行為之間幾乎沒有“差距”,因為行為不過在踐行制度。
然而,社會學制度主義學者已經(jīng)認識到并著手處理這一理論上的不足。通過強調“行動者”的作用而拓展變遷研究的界限,如重視“制度企業(yè)家”作用⑤。還有一些研究指出,現(xiàn)有的制度環(huán)境可以作為變遷的資源而不是約束,例如以“新的方式重新組織制度原則和實踐”而實現(xiàn)“制度的拼裝”(institutionalbricolage)[15]。此外,還有學者通過拓展迪馬喬和鮑威爾所討論的“在已經(jīng)存在的領域中,整合是如何發(fā)生”的理論⑥,強調不同制度“領域”之間潛在的不穩(wěn)定的聯(lián)系,同時這些領域常受制于可為內部“挑戰(zhàn)者”利用的外生沖擊,從而為“持續(xù)低水平的爭論和增量變化”奠定基礎[16],也在社會學傳統(tǒng)中為變遷找到了更廣的理論空間。
不難看出,無論是源自于理性選擇的兩種制度變遷理論還是社會學制度主義都融入了歷史制度主義因素,而歷史制度主義也從兩者之中汲取了思想。
理性選擇理論家在嘗試構建內生性制度變遷理論的同時,歷史制度主義學者也取得了新的進展,發(fā)展出了包含外生性、內生性和部分內生部分外生的綜合性制度變遷模式——漸進性制度變遷理論。
由于歷史制度主義受到舊制度主義、結構功能主義、馬克思主義極大影響⑦,因而歷史制度主義對國家與發(fā)生于國家內部的行為均充滿興趣。歷史制度主義者關注統(tǒng)治過程中的所有結構,那么就要面對如何解釋人的能動性的問題。就此,它在討論制度變遷時要么采用一種“計算”的路徑⑧,要么轉向一種“文化”路徑⑨,要么如海伊與溫考特(Hay & Wincott)等人所說,將能動性內嵌入歷史制度主義方法本身⑩。但每種進路都共享對制度的核心理解:制度是(1)具體歷史過程的遺產(chǎn)和(2)持續(xù)爭論和競爭的對象。第一點意味著制度是有生命的;行動者經(jīng)常根據(jù)制度(預期)的影響來評估它們,因此在任何給定的時間點,制度在某種意義上講都是次優(yōu)的。第二點意味著,即使在某種程度上制度是“最優(yōu)的”,那也只是在某個特定時間對某些利益聯(lián)盟而言的,因此,制度都有其再分配的意涵。這兩點體現(xiàn)出歷史制度主義反對功能主義的解釋。
1.制度變遷的源泉——制度相互作用(Intercurrence)。
歷史制度主義的經(jīng)典研究強調了政治生活中時序與時機和結果的因果關系,突出同一時期不同政治和經(jīng)濟過程間的互動模式在塑造宏觀制度時的作用,如政治體制類型的形成[17]、工業(yè)化[18]、政黨制度[19]或官僚自主性[20]。而奧倫(Orren)和斯科夫羅內克(Skowronek)延續(xù)這一傳統(tǒng),強調“歷史過程”而非“均衡秩序”對制度變遷產(chǎn)生了獨特的影響。
由于來自一系列特定的歷史沖突和事件,無論是單一還是一系列制度,都將不同邏輯的政治秩序并置,而每種秩序邏輯都有自己的時間基礎[21]320。因此,制度秩序中不同的部分不一定適應于一個連貫、自我加強、功能性的整體;因此,變遷來自于社會內部不同制度秩序的相互作用,因為某一制度的不穩(wěn)定會影響另一個的秩序[21]321。這種內在的制度張力(他們稱之為“制度相互作用”)很大程度上超出了特定歷史因素的控制范圍,推動了制度的演變。
2.制度再生產(chǎn)和制度變遷的同源性。
雖然路徑依賴主要用以解釋制度穩(wěn)定性,但它也有力地啟發(fā)了制度變遷的研究。它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導致特定體制得以持續(xù)的不同機制,隱含地揭示了制度潛在的脆弱性,提出了哪種類型的外部事件和過程可能會引發(fā)制度變遷。換句話說,如果不同的制度依賴于不同的再生產(chǎn)機制(包括權力—政治基礎),那么破壞它們再生產(chǎn)機制的過程可能也不同。它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為什么同樣的國際局勢經(jīng)常在各國導致不同的后果——破壞一些國家的穩(wěn)定,而對另一些國家似乎沒有影響[22],例如,埃斯平·安德森(Eisping-Andersen)劃分的三種福利制度依賴于不同的政治基礎與再生產(chǎn)機制[23],這意味著三者在受到某一特定影響時會產(chǎn)生不同結果。同樣,霍爾和索斯克塞認為,作為支撐“資本主義多樣性”的“制度互補性”,也意味著一個制度領域(例如,傳統(tǒng)意義上的資本市場)自由化的潛力,可以“瓦解”其他制度領域的協(xié)調(如集體勞工制度),從而引發(fā)更大范圍的制度變遷[24]。
這些例子與奧倫和斯科夫羅內克的“制度相互作用”的概念產(chǎn)生了共鳴——制度因與其他制度密不可分而發(fā)生變化,并迫使自己根據(jù)自己的邏輯路徑發(fā)展。因此,主要用于解釋制度穩(wěn)定性的路徑依賴,可以幫助提升關于不同的、往往是沖突的過程隨時間相互作用的解釋力——并不是所有相互的“沖突”都會產(chǎn)生結果,只有破壞制度所依賴的特定再生產(chǎn)機制的那些“沖突”才有引發(fā)制度變遷的可能。與“間斷均衡模型”相比,這些關于變遷的觀點揭示了制度穩(wěn)定性和制度變遷的同源性:政治變遷的解釋依賴于對政治穩(wěn)定基礎的分析[25]。
3.復雜制度的動態(tài)特征。
紙條的疑問是在畢業(yè)四年后我結婚那天才得到解答的。那天我的許多老同學都來了,當然有鄧軍、胡波、趙小明這三個死黨。
對于時間的重視使得歷史制度主義自然地關注復雜制度的動態(tài)特征。希倫發(fā)現(xiàn)社會群體間協(xié)議的效果是漸進的,而且只有在理解了長期漸進轉變的特定型態(tài)(協(xié)議)之后才能最終顯現(xiàn)。即是制度安排要定期再協(xié)商,方能與變遷中的社會力量(social forces)相適應,這些社會力量最終改變了該制度的原先目的。[26]進一步,通過將正式制度概念化為基于權威、義務與執(zhí)行之間關系的社會機制,希倫與合作者呼吁重視對規(guī)則意涵的詮釋、執(zhí)行規(guī)則的方式,與制定社會規(guī)則時的意外(slippage in the enactment of social rules)等變量對變遷的影響[27]。事實上,這個框架表明,制度變遷通常不是因為制度中的正式規(guī)則改變,通常是因為對制度的詮釋、意義、執(zhí)行和功能的改變。
基于以上三點路徑方法與機制,歷史制度主義發(fā)展了漸進制度變遷理論,并對漸進制度變遷進行了類型學劃分,有力地推動了制度變遷的內生化解釋。
1.制度約束下變遷的形式:疊加與偏移。
制度變遷既可能是大規(guī)模制度相互作用過程的結果并以無意識的、連鎖的形式出現(xiàn),也可能是有意識的行為的結果,這些行為作用于產(chǎn)生路徑依賴的制度約束之中,從而需要探索制度變遷過程中的行動者與結構之間的關系。如當新規(guī)則以影響舊規(guī)則結構行為的方式附加到現(xiàn)有規(guī)則時,就會發(fā)生疊加(Layering)[8]?!隘B加”(Layering)機制表明:在某種程度上,即使不能直接代替,通過對現(xiàn)有制度或規(guī)則進行看似微不足道的修改、訂正或增補,也會對原有制度的運作方式產(chǎn)生影響。有時,這些改變甚至可能挽救或摧毀現(xiàn)有系統(tǒng)。例如,哈克(Hacker)所研究的社會保障制度的改革,隨著個體要素相對的增長,通過在公共系統(tǒng)的基礎上增加“退休者”這一“層”[28],使得社會保險計劃越來越多地被個體化風險所定義,而較少地進行再分配。反過來,這可能會破壞對長期運行的公共部門的支持,可能導致一個制度徹底改變。另一個關于變遷的重要形式是哈克所提出的“偏移”(drift)模式,當規(guī)則形式上保持不變,但它們的效力因外在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時,就會發(fā)生制度的偏移[29]。它描述了這樣一種情況:正式規(guī)則是穩(wěn)定的,但情境的變化會改變制度的運作方式。還是以社會保障計劃(socialprogram)為例,由于新的社會風險的出現(xiàn),而制度和規(guī)則尚未更新,即使在沒有正式減弱的情況下,福利覆蓋范圍也出現(xiàn)了事實上的縮減。需要注意的是,政策制度未能適應不斷變化的情境不是疏忽,不是監(jiān)督或一般性的制度“惰性”的結果,而是一種有意的、有爭議的、不那么良性的忽視。這一策略在多個行動者具有否決權的政治環(huán)境中尤為可能[30],因此,美國政治學的研究者將哈克的概念模型化,用來模擬將權力下放給官僚時,理性立法者如何考慮事前不可預測的環(huán)境的偏移[31]。
在制度約束下討論“變遷”這一問題時,面臨的挑戰(zhàn)是將行動者納入到制度主義的解釋之中,而且需要以一種產(chǎn)生可移植命題的方式來識別更廣泛的模式。一種途徑是討論占據(jù)主導的結構如何影響在特定的制度背景下最有可能成功的戰(zhàn)略類型。因此,馬洪尼和希倫以及哈克、皮爾遜等人提出了基于政治環(huán)境特征與制度本身屬性的類型學(參見圖3),兩者之間的互動使得某種變遷模式比其他模式更容易出現(xiàn)[32]。
圖3 漸進式制度變遷的解釋機制
2.分配視角下制度的內生性變化:轉換。
前文關于制度相互作用、機制同源性以及疊加和偏移的討論已經(jīng)涉及到了在制度充裕、依賴路徑的環(huán)境下制度發(fā)生的變化。這些制度變遷形式的過程是部分內生的,即由有關制度的特定特征引起的;變遷也是部分外生的,也即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相關制度因素或關聯(lián)卻不同的制度領域的變化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而另有些研究則討論了更嚴格的內生制度變革,它們著眼于制度的分配功能而非效率功能。在均衡模型中,制度是通過共享觀念和自我利益協(xié)調達成的;而歷史制度主義之中,制度通常是政治解決方案,涉及行使權力和某些群體對其他群體的支配地位。
視制度為權力分配的視角含有內在變遷的潛力[33]——很多理性選擇制度者所認為達成均衡的“合作”者,充其量只是因畏懼懲罰或暫時無法追求更有利的制度安排而勉強服從的服從者[34]。歷史制度主義并不忽視制度下的受損者,這些受損者往往不會消散[7],他們?yōu)槲磥韸^斗著,作為“均衡”的參與者,在他們未能受益的制度內部進行奮斗。從內部來看,他們尋求再協(xié)商和重新解釋與制度相關的規(guī)則和預期,有時會逐漸且徹底地改變制度形式和效果。
當規(guī)則形式上保持不變,但以新的方式被解釋和實施時,就會發(fā)生制度的轉換(Conversion)。德國的職業(yè)培訓體系是個明顯的例子[26],而蘇東國家轉型過程中的社會組織也通過這一機制改變了體制。[35]這種改變與社會學制度主義強調的歷史結構和文化結構(觀念)都至關重要的機制相契合,但這種變遷模式可能會引發(fā)執(zhí)行困境,更重要的是,因為對制度的解釋往往具有高度政治性,因而充滿沖突。即使在編纂成文之后,規(guī)則也不會簡單地被應用,而總是由利益分歧和沖突的行為者來解釋、執(zhí)行和制定。憲法這樣的宏觀制度更能體現(xiàn)這一點,由于包含了一系列政治“交易”,因此它只能是不完整的契約。這就需要結合歷史制度主義與理性選擇制度主義進行解釋。例如,莫和霍威爾(Moe and Howell)利用美國憲法中默認的、含混不清卻涵蓋甚廣的“總統(tǒng)單邊主義”來解釋總統(tǒng)權力的增長[36],但是要解釋這些權力實際行使的程度,就需要一種比理性選擇分析中通常使用的方法更關注體制環(huán)境的歷史方法,以便關注體制環(huán)境所隱含的約束和機會[37]。
事實上,有效整合制度變遷的歷史制度主義,一方面仍強調歷史結構作用,一方面通過增加了能動的行動者要素,既可以與理性制度主義,又可以與社會制度主義相結合。而這種結合很大程度是通過關注互動來實現(xiàn)的,借助觀念以及觀念如何通過話語來進行交流來實現(xiàn)對互動的分析。在霍爾(Hall)、金和維爾(Weir)等人的歷史制度主義著作中對“觀念”的討論認為:歷史結構先于觀念,并影響其是否被接納,但觀念對變遷至關重要,并且可以建構出新制度。在這些研究中,觀念被當作國家內部集體行動的必要條件,它有利于重新界定經(jīng)濟利益和重構以利益為基礎的聯(lián)盟。研究的焦點傾向于觀念層面,即關于新觀念是如何被接受的,如何決定變遷的類型、程度或者“秩序”,以及在重要、適用、連貫或者一致方面可以使用哪些成功的標準。而在討論多元行動者所產(chǎn)生、接受和合法化各種觀念時,內含著話語、行為互動的過程。學者們主要以兩種方式分析這種互動:一種將之視為政策行動者之間的“協(xié)作”;一種將其視為政治行動與民眾間的“交往”[38]。這種對于觀念與話語互動過程的關注,有效地解釋了變遷或持續(xù)的動態(tài)過程,因此很大程度避免了制度主義可能存在的經(jīng)濟、歷史或文化決定論。與此同時,歷史制度主義對歷史結構的強調及對利益與規(guī)范的兼容,又減弱了對這一互動過程可能存在的觀念與情境分離的唯意志論風險。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歷史制度主義演化出的制度變遷理論較好地整合了內生性與外生性制度變遷,同時為動態(tài)地分析制度變遷提供了基礎和思路,但物質利益和社會建構之間的矛盾、因果識別和缺乏制度層次性與動態(tài)分析不足等問題仍有待進一步突破。
內生性制度變遷體現(xiàn)制度隨著發(fā)展產(chǎn)生的自身變化,構成對以往形態(tài)的否定,但同時后一種形態(tài)又由之前形態(tài)演化而來,因此又是統(tǒng)一的,變遷是對立、統(tǒng)一又處在發(fā)展之中的。從上文的梳理中不難看出,源自于理性選擇和社會學的制度變遷理論都融入了歷史制度主義因素,歷史制度主義也從兩者之中汲取思想。而不同的制度主義的融合也是制度主義理論最近十多年發(fā)展的一個特征[39]。
近期關于制度變遷的研究超越了以往的“間斷均衡”模式,即認為制度一旦存在就會通過路徑依賴而自我強化、自我復制,并形塑行為者的偏好和權力,因而具有很強的韌性,制度變遷主要因外生的沖擊,外生因素導致舊有的均衡瓦解、舊模式崩潰,為新模式或新均衡的出現(xiàn)創(chuàng)造空間。同時,在真實政治生活中,并不存在結構之外的行動者與沒有行動者的結構,這些研究也超越了“行動者與結構”之爭,而是將行動者置于形成可用策略的結構環(huán)境中——當然,他們也可能改變這種環(huán)境,實現(xiàn)一種中層解釋。在制度變遷的研究中認識到這一點,有助于將研究的重點放在戰(zhàn)略、沖突和行動者,而不僅僅是在結構徹底崩潰后的極少數(shù)時刻。
準參數(shù)和漸進式制度變遷等理論提供了有價值的分析概念和方法,對制度叢中的橫向聯(lián)系進行了很好的研究,揭示了諸如制度疊加和偏移、轉換等機制,但也存在著概念界定模糊與變形、行動者靜態(tài)類型化等問題。此外,正如阿西莫格魯?shù)热?Acemoglu)通過關注法律權力和事實權力所指出的,需為制度變遷制定更廣泛的層次性分析框架[40]。既有的基于制度間橫向互補性的制度變遷理論往往忽視了政治生活中的沖突和權力維度[41]。而從中國的經(jīng)驗來看,不同層次制度恰恰是引發(fā)制度變遷的重要原因,因此,未來研究有必要從制度層次的角度著手研究制度變遷,從而更好地處理政治生活中重要的沖突和權力問題。雖然委托代理理論是研究制度層級的好方法,然而,層級性委托—代理關系只是制度層次的一部分,權力不局限于正式的和信息權力。
因此,若要論證制度的層次性,我們必須“理解操作性情景是如何與制定或改變它的更深層的背景環(huán)境相聯(lián)系的?!眾W斯特羅姆區(qū)分出三個層次的規(guī)則(參見下圖4):操作規(guī)則直接影響行動者的日常決策,可以迅速改變;集體選擇規(guī)則是制定“操作規(guī)則”時使用的規(guī)則,通過確定參與者資格和具體的操作規(guī)則來影響和改變操作規(guī)則,它變化較慢;憲法選擇規(guī)則是決定誰具有資格來制定影響“集體選擇規(guī)則”的特殊規(guī)則,這反過來影響了一系列操作規(guī)則[42]。集體選擇和憲法選擇規(guī)則,是構成社會中國家和權力關系的政治制度,它構成了國家行為者制定、實施和執(zhí)行某種政策(即操作規(guī)則)的激勵機制。
圖4 三個層次的規(guī)則圖來源:根據(jù)奧斯特羅姆(2005)的總結。
雖然有學者結合這種制度層次與漸進式制度變遷理論來解釋中國,但是此類研究仍有待進一步細化。而且這里的制度層次論證是一種線性論證:一是利用高階制度來解釋低階制度的變化,這是一個不完整且外生的解釋;二是低階制度或操作規(guī)則產(chǎn)生一些積極和消極的反饋,從而導致制度變遷,其中消極反饋(可能是治理和合法性危機,或其他影響)是由于主要行動者之間的權力不對稱和制度再分配而產(chǎn)生的。目前的研究中較少論及低階制度是否以及如何影響高階制度的變化,但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低階制度執(zhí)行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正或負向的反饋可以作為準參數(shù),引發(fā)更高層級的制度,即政治制度和權力結構的變遷。換言之,內生性制度變遷意味著不同層次的制度是相互轉變的,而通過將反饋效應作為準參數(shù),可以發(fā)掘低階制度是如何改變高階制度的,從而對制度變革進行內生化。
層次式制度變遷理論試圖結合歷史和理性制度主義等方法,但是國際關系等領域的制度變遷研究還提示我們,需要對制度變遷中的觀念、情感因素,不同層次行動者——包括委托代理關系與精英群體——的策略選擇與作用進行細致的研究,從而使行動者從靜態(tài)類型轉變?yōu)閯討B(tài)策略;同時,制度的學習能力與調試情況、比較制度優(yōu)勢與競爭[43]等方面也需要適當?shù)目蚣芗右哉?,從而使概念更加清晰;而在方法上則應注意將時間性與因果機制區(qū)分開來,更精確地進行因果識別,這就需要構建時間性分析工具。此外,這一理論方法還存在一些局限:很多時候分析歷史事件,只能依賴文字描述(而非數(shù)據(jù))來回應質疑,較難證實其排他性限制,不能給出非常令人信服的辯護。其次,由于結合理性制度主義,這種方法除需要研究人員在歷史、社會等領域有積累外,還需掌握計量方法,并要求將歷史、數(shù)據(jù)與理論相聯(lián)系,對研究者提出了較高的要求。
總而言之,通過推進層次式制度變遷研究可以推進內生的制度變遷理論。首先,它可以明確地構建和闡述位于層次結構中不同級別的行動者的關系。其次,正如霍爾(Hall)強調理性選擇和歷史制度主義之間的交匯點,關于制度變遷問題,獲得新知識的有效途徑是富有成效的綜合多種研究路徑[39]。通過分析行為者的動機和權力,也可以為制度變遷提供微觀基礎,并將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和歷史制度主義結合起來。第三,依據(jù)政治系統(tǒng)運作,通過反饋效應,利用不同層次制度間相互轉化的概念來內化制度變遷。而利用這一理論工具,分析我國改革進程中的戶籍制度的變遷、收容遣送與救助管理制度的變化、私有產(chǎn)權保護與基層治理的執(zhí)法權變化以及社會公共服務發(fā)展,則可以更清晰地分析改革中的沖突與權力過程,呈現(xiàn)更完整的制度變遷機制。
(感謝北京大學張長東副教授的建議)
注釋:
① 參見:Hall, Peter A. and Rosemary C. R. Taylor. Political Science and the Three New Institutionalisms. Political Studies, 1996,44 (5):940-957;Hall, Peter A. Historical Institutionalism in Rationalist and Sociological Perspective, In Explaining Institutional Change: Ambiguity, Agency, and Power. James Mahoney and Kathleen Thelen. ed.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204-223.
② Mahoney, James. Path Dependence in Historical Sociology. Theory and Society, 2000, 29 (4):507-548;其中摩爾·巴林頓.民主與專制的社會起源.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2; 皮爾遜參見Pierson, Paul. Increasing Returns, Path Dependence, and the Study of Politics.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2000, 94 (2):251-267.
③ 這些差距可能從制度設計之初就存在,也可能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出現(xiàn)。
④ 和格萊夫和萊廷的理論強調制度的自我執(zhí)行相比,委托代理理論強調制度需要通過代理人實施,這也為新的理論打開了基礎。
⑤ 例如Lawrence, Thomas B., Roy Suddaby, and Bernard Leca. Institutional Work: Actors and Agency in Institutional Studies of Organization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⑥ 參見DiMaggio, Paul J. and Walter W. Powell, eds.TheNewInstitutionalisminOrganizationalAnalysi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1.
⑦ 如歷史制度主義從舊制度主義那里繼承了對國家和政府正式制度的持續(xù)關注;從結構功能主義那里繼承了對結構的重視;從馬克思主義那里繼承了對權力的關注,以及把國家“不再看成是居于眾多競爭性利益之間的中立協(xié)調者,而是能夠構造集團沖突特征和結果的復雜制度”。
⑧ 它使歷史制度主義靠近理性選擇制度主義,但仍重視構成行動者利益的歷史結構,參見Hall, P. A. and Taylor, R.C.R.”Political Science and the Three New Institutionalism,”PoliticalStudies,1996,44(4):940-941.
⑨ 它使歷史制度主義靠向社會學制度主義,但在賦予行動者利益與價值以意義的各種規(guī)范上增加了歷史結構,參見Hall, P. A. and Taylor, R.C.R.1996.”Political Science and the Three New Institutionalism,” Political Studies 44(4):940-941.
⑩ 通過觀念與話語,見Hay, C. and Wincott, D. Structure, Agency and Historical Institutionalism. Political Studies, 1998, 46(5):95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