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澤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兩張絹本設(shè)色《田畯醉歸圖》,一張為南宋佚名作品,引首有王尹實題“田畯醉歸圖”(圖1),一張為北宋畫家劉履中(傳)的作品(圖2)。兩張畫面展現(xiàn)了同一意象—一老者戴帽簪花騎牛而歸,一童子行于前方,一手牽牛,一手食山果或包子。關(guān)于這一意象所繪主題為何?《宋畫全集》《中國古代物質(zhì)文化史·繪畫·卷軸畫(宋)》、中華珍寶館等均認為是一位田官接受鄉(xiāng)民敬酒后騎牛而歸的故事。
囿于見聞,《田畯醉歸圖》名下無論著錄還是存世作品,筆者僅找到這兩幅。在中國基本古籍庫與鼎秀古籍庫中搜尋,也未尋得“田畯”與“醉歸”的組合,甚至“田畯”一詞從無與“行”“散”“歸”等表示行動的詞同時出現(xiàn)。顯而易見,“田畯醉歸”并不是一個有典故出處且廣泛使用的題材。
雖然文獻記載中不見“田畯”“醉歸”二詞同時出現(xiàn),但“田畯”作田大夫時卻多與“酒”有聯(lián)系,且皆出現(xiàn)在對《詩經(jīng)·豳風(fēng)·七月》“同我婦子,馌彼南畝,田畯至喜”的解釋上:“耕者之婦子,俱以餉來至于南畝之中,其見田大夫,又為設(shè)酒食焉。”①
“田畯至喜”在古代多被認為是餉田之意,但也存在毛鄭異議,毛說把“喜”解作“樂”,認為婦女兒子所饋的對象僅為耕者,“田畯來至,見其勤農(nóng)事則歡喜也”;②鄭說把“喜”解作“饎”,認為所饋對象除耕作者外,更有田大夫,“見其田大夫,又為設(shè)酒食焉”。③故而,從典故出處而言,田畯與酒的聯(lián)系應(yīng)追溯到鄭箋《七月》“田畯至喜”中。那么,故宮博物院所藏兩幅《田畯醉歸圖》所描繪的是否是鄭箋釋義下的“田畯至喜”呢?
圖1 南宋 佚名 田畯醉歸圖卷
筆者以為不然。首先,傳世《豳風(fēng)·七月》在繪制“田畯至喜”時無一例外的選擇了描繪這么一個場 景:婦女小兒攜事馌餉,她們并未設(shè)宴酒事,只是待在一角等待著農(nóng)夫來食飯,而田大夫往往在田壟上作指點農(nóng)事之狀,他直立且威嚴(yán),與《田畯醉歸圖》中飲酒爛醉的模樣相差甚遠。馬和之《毛詩圖》、林子奐《豳風(fēng)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王振鵬《豳風(fēng)圖》、國家畫院藏劉松年(傳)《豳風(fēng)七月圖》等均是如此畫法,可見繪畫上對“田畯至喜”的選擇看似是符合毛意的。但事實是,繪畫上對“田畯至喜”的選擇更是符合宋元詩經(jīng)學(xué)的趨勢。關(guān)于詩經(jīng)學(xué),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可謂是唐宋詩經(jīng)學(xué)最經(jīng)典的著作,朱熹《詩經(jīng)集注》逐漸形成了詩經(jīng)學(xué)的宋學(xué)派,元代承宋學(xué)。正是因為在“田畯至喜”的解釋上,孔穎達和朱熹《詩經(jīng)集注》均選擇了毛意,故繪畫才是如此表現(xiàn)。所以,“田畯至喜”在繪畫中的選擇更多是受孔穎達和朱熹影響。④總而言之,“田畯至喜”在繪畫上找不到與《田畯醉歸圖》相似的描繪,這就把《詩經(jīng)》中的“田畯至喜”與《田畯醉歸圖》所畫主題拉開了距離。
又宋代《詩經(jīng)圖》的描繪最重要的便是謹(jǐn)遵詩經(jīng)釋義,畫者需同時具備深厚的經(jīng)學(xué)素養(yǎng)和高超的繪畫造詣,才能完成一幅具有教化特性的《詩經(jīng)圖》。退一步而言,就算《田畯醉歸圖》所畫真是鄭箋釋意的“田畯至喜”,但《詩經(jīng)》對宴會上酒禮、酒德的嚴(yán)格要求,也不會允許參與酒宴的田畯如此行為散漫。這種要求在《小雅·賓之初筵》上一覽無遺,其中提到“是曰既醉,不知其郵;側(cè)弁之俄,屢舞槎搓”,“曰既醉止,威儀惓泌,是曰既醉,不知其秩”,便是對醉酒后失去常態(tài)的表現(xiàn)進行了批評,歪戴皮帽、身體不穩(wěn)、袒胸露懷、爛醉如泥都是缺乏酒德的表現(xiàn),應(yīng)被譴責(zé)制止,為此,周人還專門設(shè)立酒監(jiān)、酒史來監(jiān)督這一行為。如此再觀兩張《田畯醉歸圖》,騎牛老叟幞頭已歪、胸懷也露,顯然酒后失態(tài),實在與《詩經(jīng)》所提倡有節(jié)制之飲酒背道而馳。
圖2 北宋 劉履中(傳) 田畯醉歸圖卷
除此之外,宋代《詩經(jīng)圖》謹(jǐn)遵教義,注重發(fā)揮“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的功能,故在畫面經(jīng)營上并不會著重勾勒不合理與無意義的想象。就算是鄭箋釋義下的“田畯至喜”,也僅提到耕者家屬宴請?zhí)锕伲瑢μ锂徥欠駮茸碇蛔治刺?,故一般情況下畫家是不會把特殊情況作為典型來表現(xiàn)的。綜合此三點,認為《田畯醉歸圖》所畫并非《詩經(jīng)》所言的“畯至喜”。
雖說從典故出處方面未能考察到《田畯醉歸圖》真實畫趣,但從圖像的相似性出發(fā),卻可窺得原本畫意。一位老叟簪花戴帽,騎牛醉歸,這個意象的作品不僅只有《田畯醉歸圖》,更有《春社醉歸圖》。波士頓美術(shù)館藏有一件舊傳李唐的作品(圖3),與故宮《田畯醉歸圖》相似度極高,但有阮元題簽“舊題春社醉歸圖”。
“春社醉歸”不僅是一個繪畫題材,更是一個廣為流傳的詩歌題材,描寫了立春后的第五個戊日,鄉(xiāng)村祭神狂歡之后,村民互贈禮物、飲酒晚歸的場景。從唐朝開始,民間春社盛行,開始出現(xiàn)大量敘述民間春社的詩詞,李白《見野草中有曰白頭翁者》有:“田家春社散,扶杖出林中,陌上生奇卉,人謂白頭翁,采之置山筐,皜皜鶴發(fā)同,勿嫌頭盡白,尤白醉春風(fēng)?!蓖躐{《社日》有:“鵝湖山下稻粱肥,豚柵雞棲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至此,“家家扶得醉人歸”開始成為一個詩歌與繪畫的母題。
到宋朝時,對春社的細節(jié)描繪更多了。范成大《春日田園雜興》:“社下燒錢鼓似雷,日斜扶得醉翁回?!标懹巍洞荷缛招鹆晗壬w·社鼓》:“酒旗三家市,煙草十里陂。林間鼓冬冬,迨此春社時。飲福父老醉,嵬峨相扶持。君勿輕此聲,可配豐年詩?!薄渡缛招★嫛贰叭松?dāng)惜老年時,醉插山花壓帽欹”;“蒼鵝戲處塘初滿,黃犢歸時日欲斜”。李公麟《春社出郊》:“開眼已憐花壓帽,放懷聊喜酒治聾?!笨梢姷剿纬瘯r,醉插山花、騎牛而歸這一形象已是深入人心。
明清的記載使“春社醉歸”這一形象更為豐富,騎牛、插花、醉扶等相組合屢見不鮮。《吊朱封君辭》“呼田父兮以徃,醉扶歸兮春社”;⑤《朗生以春社不赴約寄嘲》“紅杏春旗黃柳仗,家家社里醉先生”;⑥《春社謠》“土鼓逢逢過林際,醉插山花共神戲”;⑦《和碧山吟社新成韻》“閑隨野鶴尋僧遠,醉插山花映酒紅。笑我塵緣何日脫,白頭應(yīng)老簙書中”;⑧《王翁八十令書貞松白石畫中》“春社插花人醉后,秋蠅作字夜燈前”。⑨可知在明清,“醉插山花醉扶歸”已然成為談?wù)摯荷鐣r的一個典型,甚至在瞿佑《春社詞》中,還出現(xiàn)了“小兒覓餅大兒扶”,⑩已然和《田畯醉歸圖》描繪內(nèi)容如出一撤。
圖3 南宋 李唐(傳) 春社醉歸圖
不僅如此,與此意象描寫相似的還有《村田樂圖》。北宋后期文人郭祥正在友人家見到高克明所繪《村田樂圖》時留詩吟詠:“皤然老叟醉兀兀,二孫側(cè)立猶扶持?!?元末王冕在《村田樂祭社圖》中又有:“冠帶郎君顏帽古,插竹簪花相媚嫵。可是平生慣塵土,不學(xué)時人覷面目。髦髦童兒亦覙縷,騎牛老兒妄傴僂。桑柘影斜山日暮,醉飽歸來同笑語。田家之樂樂如許,正是太平無事處?!贝硕}畫詩記載內(nèi)容亦與《田畯醉歸圖》出奇相似,“村田樂”為表現(xiàn)農(nóng)民歡樂場景的一種流行題材,它可指村民歡樂,也可指一種樂舞,經(jīng)常作為春社的一種娛樂表演。南宋人戴復(fù)古曾見一幅傳為李公麟所畫的《村田樂圖》,于《石屏詩集》記載“雞豚社酒賽豐年,醉唱村歌舞村樂”,可見“春社醉歸”是“村田樂”下題材一種。
清人吳榮光在《辛丑銷夏記》中記載宋游昭繪有《春社醉歸圖》,其描述文字與《田畯醉歸圖》場景吻合,當(dāng)屬同一粉本下作品。
《宋游昭春社醉歸圖》,成親王書,纖絹本,高七寸□□,長二尺一寸九分,圖寫醉翁騎牛出茂樹坡陀之下,翁頭插野花作閉目酲酣之狀,一童子牽牛前導(dǎo),左手持绹,右手握山果行嚙之,翁貌之醉,牛性之馴,童心之樸,一一曲肖,是為化工之筆……
同時,也記錄了清著名學(xué)者、高官阮元在此畫后的跋,說明了此畫被命名為“春社醉歸圖”的原因。
此卷確是宋人真跡,其落款四字,尤蒼莽可喜,項氏跋印皆佳,惟子京標(biāo)題為《秋林醉歸》,未確,余曾見南宋人《春社醉歸圖》與此相似,一童子□□牛,一老者簪牡丹一枝,伏于牛背,與此相較,不知誰先誰后,此所簪花亦是牡丹一枝,若秋日安得有此大花,子京所標(biāo)乃臆為之,而不知宋人多有此圖也,但其誤已久,不可改削,姑記其原起如此,當(dāng)改稱曰《春社醉歸圖》……道光十六年,阮元從吳氏筠清館得觀并識。
阮元這番鑒定十分有理,頭上簪此大花并不是無所依據(jù),而是表示春天的旁證。又故宮佚名《田畯醉歸圖》中,牽牛童子腰間綴著的一枚銅錢,黃小峰在《農(nóng)夫之樂:中國繪畫中的鄉(xiāng)村休閑生活》中論述其為壓歲錢,也可證明此圖背景為春社時期。可見,這些易讓人忽略的細節(jié),實為殫精竭慮、用心良苦,或許只有更重視更理解這些巧思,才不致在斷定題材上大有偏差。
綜上所述,《田畯醉歸圖》所畫背景定然是民間春社。而搜尋歷代《春社醉歸圖》,發(fā)現(xiàn)符合《田畯醉歸圖》意象的有兩種粉本:其一是李唐粉本,此粉本下有波士頓美術(shù)館藏李唐(傳)《春社醉歸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戴進(傳)《太平圖冊》第十張《醉歸圖》、嘉德2005 年秋拍李唐(傳)《春社醉歸圖》,這個粉本與故宮博物院佚名《田畯醉歸圖》無論是意境與服飾細節(jié)均十分雷同,毫無疑問屬于同一粉本;其二是李嵩粉本,此粉本下有日本有鄰館藏李嵩(傳)《春社醉歸圖》、寶瑞盈2017 年春拍劉伯年《春社醉歸圖》、榮寶齋2017 年春拍張善孖《春社醉歸圖》,這個粉本較《田畯醉歸圖》,雖改主體正側(cè)面描寫為背側(cè)面描寫,但從幞頭簪花、醉騎牛背、童子牽牛、靜寂環(huán)境等諸多細節(jié)來看,仍屬同一意象。故我們可以說,二粉本都對應(yīng)著同一題材—“春社醉歸”。因此,《田畯醉歸圖》最初的畫意也就明朗了,作畫者著實表現(xiàn)的是“春社醉歸”。
作畫者既是想畫“春社醉歸”,如今為何又會被稱作《田畯醉歸圖》呢?這點當(dāng)從兩張《田畯醉歸圖》題跋上來解。
劉屢中(傳)《田畯醉歸圖》后有萬歷年間廣陵呂健題跋,稱此圖當(dāng)為劉履中與劉銓合作的《堯民擊壤圖》。而《中國古代書畫圖目·十九》中,傅熹年認為此圖:“宋元間作品,非畫繼所載之北宋人劉履中,又名《擊壤圖》?!钡端萎嬋氛f:“堯民擊壤與田畯醉歸場景顯然不同,比對南宋的一張引首有王尹實書‘田畯醉歸圖’五字的無款作,本畫應(yīng)該是田畯醉歸。”由此可知,佚名《田畯醉歸圖》定名緣由才是“田畯醉歸”這一題材出現(xiàn)的原因。
觀佚名《田畯醉歸圖》卷后題跋,得知此圖定名出自第一位題跋者—看云老人,故他是第一個創(chuàng)新性地把“田畯”與“醉歸”連用的人。
田畯醉歸圖說,客有持此卷者,過□□□舍者謂予曰,此卷以其無題識,往往不識畫者之趣,先生博雅好古,幸為我鑒定焉。予乃以意逆意,目之曰田畯醉歸圖??碗y予曰,先生何以言之?予曰:“田畯者,田大夫也,騎牛而歸者,體貌古樸,冠帶質(zhì)野,有勤懇教勸之意,而其扶持保抱者,誠敬篤厚,若子之于其親也。家僮牽牛徐行,竊啖炊餅,有辛苦力田之狀。食其農(nóng)隙之時,少長咸集,熙熙?樂,田畯亦醉而忘歸。其子與家僮謀,今家僮牽牛,身與牛同載其父,憂喜之色,見乎容態(tài)。蓋亦所其無逸而樂乎,去升平者?”予故目之云耳,客乃作而曰,先生其知言哉,復(fù)書以為田畯醉歸圖說??丛评先?。
看云老人認為此圖描繪的是“食其農(nóng)隙之時,少長咸集,熙熙?樂,田畯亦醉而忘歸”,這正是鄭箋對“同我婦子,馌彼南畝,田畯至喜”的釋意發(fā)揮??墒?,他又說這段說法源于自己的“以意逆意”,即以自己的想法去揣度畫面。可見,“田畯醉歸”這種說法的出現(xiàn)是看云老人的主觀定名,這個定名可以是拼湊,也可以是想象,它跨越了合理性,也與畫面的最初畫趣脫離開來。而要論看云老人根據(jù)什么目的、依據(jù)什么觀念來定此名,當(dāng)先對他進行個人剖析。
看云老人張員,字一民,一字天民,號云航,余姚人,喜讀書,又善為詩,工書畫、通五經(jīng)。查張員仕途,洪武初辟為開化教諭,永樂中致仕歸于鄉(xiāng)村,仍熱心地向朝廷舉薦賢才,如推舉贠徔、銀贄,更是與都昶、戴良交好,為學(xué)者共仰。
這段資料給了我們兩種猜測:首先,張一民博雅好古,且通五經(jīng),工書畫,故當(dāng)了解詩經(jīng)中“田畯至喜”的繪畫模式;又宋代便多有《春社醉歸圖》,張一民久居鄉(xiāng)間,應(yīng)也是對“春社醉歸”題材不陌生的。但盡管如此,他仍拼接“春社醉歸”和“田畯至喜”,得出一個“田畯醉歸”的結(jié)論,其目的為何?這便開啟了第二個猜測:張員的地方小官“鄉(xiāng)先生”身份與 “田畯”多有切合,又他雖已致仕,卻積極向朝廷舉薦才賢,拳拳入仕之心由此可現(xiàn)。故他提出“田畯醉歸”這一拼接之名,或許是受其身份引導(dǎo)的結(jié)果。他利用田畯被人愛戴灌醉的故事作為自己的人生投射,其背后目的是彰顯自己的政治成就,或是對當(dāng)朝的針砭時弊,抑或是以表達自己的風(fēng)骨性情來獲取政治機會……無奈歷經(jīng)歲月滄桑,我們已無法知曉。但無論如何,這個在張一民政治目驅(qū)使下形成的拼接之名“田畯醉歸”出現(xiàn)了,且被后來的觀畫者運用了。
在后來的觀畫者中,最值得一提的便是乾隆。佚名《田畯醉歸圖》畫心之上,乾隆御題畫詩格外醒目。
田畯歸來自甫田,和之七月休重展,三代淳風(fēng)見宛然。旨否寧須嘗后知,相親古道蓋如斯。鮮其意但師其跡,田畯嗟資口食為。辛巳花朝日。
乾隆此題畫詩可分三段解:
其一,此題畫詩落款“辛巳花朝日”正是春社這幾天。而此圖上張一民后、乾隆前的眾人題跋已漸漸回歸到“春社醉歸”:梁用行“田家賽春社”、王文英“楓林社日祈豐登”、朱吉“有年歡社飲”、趙友同“田家方社散”,均直抒此卷真實畫意。乾隆觀這些題跋后于春社之日題詩,定然知此圖描繪的是“春社醉歸”。
其二,乾隆對詩經(jīng)圖的重視眾所周知,他將傳世大部分《毛詩圖》納入內(nèi)府,又每幅詳實考證,專門建立“學(xué)詩堂”庋藏,成為認識《毛詩圖》一個階段的集大成者,故乾隆對馬和之等人描繪的“田畯至喜”也了然于心??杉幢闳绱?,乾隆仍說“田畯歸來自甫田,和之七月休重展,三代淳風(fēng)見宛然”,沿用張一民的錯誤,把此圖與“田畯至喜”聯(lián)系,是因為在他看來政治目的更重于題材判定。
其三,“相親古道蓋如斯。鮮其意但師其跡,田畯嗟資口食為”當(dāng)為乾隆此詩詩眼?!跋嘤H古道”指的是官民相親之道,后兩句大意為:如果我們清朝的官吏們不知道田畯是因為受到百姓擁戴而醉歸,單單學(xué)其到百姓家吃吃喝喝的形跡,就是不對的了。所以,乾隆忽略真實畫趣“春社醉歸”,繼續(xù)沿用“田畯醉歸”這個拼接的命名,其目的是宣揚官民相親的治國大道。
乾隆的藝術(shù)原則向來是:政治標(biāo)準(zhǔn)第一,藝術(shù)標(biāo)準(zhǔn)第二,他如此重新賦予畫面新的意義也并不是孤例,從乾隆二讀《五馬圖》所作跋也可瞥見他對道義寓意之重視。除此之外,把“春社醉歸圖”定為“官民相親”題材下的《田畯醉歸圖》,也符合乾隆十六年(1751)時的國情,在反腐結(jié)果不盡人意的背景下,乾隆一心想做十全老人,故他重讀《田畯醉歸圖》創(chuàng)造的田官形象,是虛擬的更是理想化的,以此形象不僅能自我欺騙與慰藉,更能起到完善個人形象、提升歷史聲譽的作用。
總而言之,從張一民定“田畯醉歸”之名來看,“田畯醉歸”的形成過程與“春社醉歸”和“田畯至喜”密不可分;從乾隆和后世學(xué)者使用“田畯醉歸”,并把其作官民相親的主題來看,“田畯醉歸”形成之后,已成為一個嶄新而獨立的體現(xiàn)著官民相親的新題材被固定下來。
之所以說“田畯醉歸”生成后完全獨立,一方面是因為佚名《田畯醉歸圖》中描繪場景看不出與“田畯至喜”的絲毫聯(lián)系;另一方面是因為佚名《田畯醉歸圖》在作為田官受愛戴被灌醉的立意下,是無法放置在春社背景中的。因為,在文獻著錄從不見“田畯”與“社”同時出現(xiàn)的情況,但若查找“官吏”與“春社”之關(guān)系,卻可以找到很多官員不入春社的記載。在描寫春社的詩歌中,《埔社漢人村》有:“雖有野番狂,幸無催科苦;子弟自防閑,約束免官府。”《豐年行》有:“吏不到門人晝眠,老稚安樂如登仙??h前歸來傳好語,黃紙續(xù)放身丁錢。” 《題錢舜舉春社圖和子白作》有:“歸來穩(wěn)臥三重茅,不怕催租打門響?!庇智宄笃谠盀懺凇秴强q華紀(jì)年》中記載江蘇一帶春社,也提到嬉鬧的場面讓催租的官吏也不忍驚擾百姓。 可見,詩詞中歷代民間春社與官吏往往是不兼容的。因此,“春社醉歸”中的騎牛老者只能是野老,“田畯醉歸”中的騎牛老者只能是田大夫,作為“田畯醉歸”的新題材儼然已與“春社醉歸”“田畯至喜”無關(guān)了,它所傳達的僅僅是官民相親罷了,無關(guān)詩經(jīng),更無關(guān)春社背景。
行文至此,我們可圍繞佚名《田畯醉歸圖》作出一個推導(dǎo):
宋代有一作畫者根據(jù)《春社醉歸圖》的粉本,描繪了一幅民間春社散后,田野村夫騎牛醉歸的《春社醉歸圖》。這張圖在元代被人收藏,藏者不識畫趣找張一民詢問,張一民以意立意,在可能知道此畫是“春社醉歸”的前提下,依舊把《詩經(jīng)》中鄭箋釋意下“至饎”的田畯“醉歸化”,拼接出一個可以投射自我的“田畯醉歸”之名。后觀畫者梁用行、王文英、朱吉、趙友同等人漸漸把此圖的原本畫意“春社醉歸”托出。到清代,此畫進入內(nèi)府,乾隆在春社時節(jié)拿出欣賞并作題畫詩,在其政治標(biāo)準(zhǔn)大于藝術(shù)標(biāo)準(zhǔn)的理念下,把此圖升華為一個表達官民相親的作品,“田畯醉歸”也隨之從一個拼接之名成為了一個嶄新的題材。當(dāng)今由于這個意象下有古意的《春社醉歸圖》流入美國、日本,尚未得到足夠的重視,故見故宮博物院佚名《田畯醉歸圖》時,往往難識原本畫趣,故多據(jù)乾隆觀點,把此圖純粹解釋為田官被百姓愛戴、宴請后騎牛醉歸,卻忽略了此圖畫趣的形成、“田畯醉歸”題材的生成,皆是一個被歷代觀畫者有意誤讀而建構(gòu)起來的過程。
筆者有意通過本文“春社醉歸”到“田畯醉歸”的例證,重申美術(shù)史研究中對誤讀與誤解的重視,正是因為有從古至今反復(fù)更迭的誤讀與糾正,才讓美術(shù)史敘事不至于單調(diào)與絕對。
注釋:
①③【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孔詳軍點校《毛詩傳箋》,中華書局,2018 年。
②【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等正義,黃侃經(jīng)文句讀《毛詩正義》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年。
④參見高澤《〈豳風(fēng)·七月〉中田官形象的形成與流變—以宋元〈豳風(fēng)圖〉為中心的研究》,《美術(shù)學(xué)報》2020 年第1 期。
⑤【明】周瑛《翠渠摘稿》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54 冊。
⑥【明】張元凱《伐檀齋集》卷十二,《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5 冊。
⑦【明】《御選宋金元明四朝詩·御選明詩》卷七,《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42 冊。
⑧【明】秦夔《五·遺稿》卷八,《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30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
⑨【明】徐渭《徐文長集》卷七,《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55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
⑩【清】錢謙益撰集,許逸民、林淑敏點?!读谐娂芬壹谖澹腥A書局,2007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