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卉子
在黑暗中,所有的顏色都一樣。
一
想象孤零零的一行鐵道,沿著連綿的草原,緩緩指向海洋。在海洋與草地的交界處,并沒有沙灘,你看出來海底就是草原漫上了水,甚至可以想象那是一片綠油油的海底。與那些年歲悠久的海洋不同,這片海是今天剛在草原上長出來的,深達千米。細小的青草被海水浸泡,與深海同時長出來的,還有一些海底古怪并且古老的生物,它們在時空里游走,然后到達此地,也是今天才見到這么樣的綠色。
身體透明而柔軟的水母,集結成群,從海底的綠地緩慢地曲張著身體,循著光線向上;在遙遠的海面,巨鯨一躍而起,然后下沉,巨大的身軀讓這次下沉緩慢無比,仿佛一個星球抵達了真空;從他鄉(xiāng)飛來的海鷗十分喜愛這片海洋,它就像一個貴客。
一個車廂,兩個車廂,一列不知情的火車沿著鐵道,緩慢地從草地駛向海里,從容地帶著乘客赴死。
一群白而肥美的牛羊,跟隨著列車,緩慢地浸入海里。它們尾隨著列車,待到達了水與草的交界處,它們也沒有一絲猶豫。它們踏浪的腳步,順從而輕揚得像一個慢鏡頭。
二
青年人劉偉覺得有些事情被整反了,一切不太像尋常的一天,過于不像了。他還在想昨晚值班時看的那個電影,好像是叫《潛水鐘與蝴蝶》吧?那是一部極為沉悶的電影,癱瘓病人躺在床上日復一日。劉偉總是在尋思,為什么叫“潛水鐘與蝴蝶”呢?沒看到蝴蝶啊,這些人給電影起名字過于故弄玄虛,哪來的蝴蝶呢?電影里沒有蝴蝶啊,有嗎?也許在那個癱瘓病人的窗臺停留過?順著蝴蝶想下去,劉偉又想,如果真的有一只蝴蝶,即便是一個癱瘓病人,如果他有放飛這只蝴蝶的權利,他也會去爭取的。
已經(jīng)是七月下旬,夜晚十點許,在他執(zhí)勤的動車上,廣播一遍又一遍播放著一起特大列車脫軌事故第七天的進展—一共有四個車廂掉下了高架橋,傷亡還在統(tǒng)計中。列車上的漢子們,都跟生殖器被腿夾住了似的,誰提起這個話把兒,鄰座,鄰座的鄰座,都把嗓子捏尖,發(fā)表那些沒有悲痛或同情的議論。遭遇這樣的事情,他們都希望自己表現(xiàn)得很理性,簡直有強迫癥。新聞沒有更多真相,議論的愿望在列車外的世界就已經(jīng)凋零了,二等座車廂沒有什么高見出現(xiàn),只有方艷萍的敘述十分粗野,時不時地冒出她們東北女人才敢使用的詞匯。有時候是形容詞里帶著“血”字兒,有時是“犢子”一類的辱罵。她已經(jīng)罵了七天了,誰提起這茬兒她都湊去跟著罵一陣兒。劉偉感覺她像顆美艷的葡萄籽,但不能讓她開口,開口了就成老鼠屎了。
方艷萍是一個合格的姐姐,她教育劉偉,面對別人遇到的橫禍,人要是沒了破口大罵的本事,不是在沾沾自喜,就是覺得事不關己。談論?談論算個屁呢,他坐的車廂又沒掉下去。
劉偉在行政上不用接受方艷萍領導,他倆都是乘務員,四個車廂,他倆一塊管,誰也不用聽誰的。但他在協(xié)作上特別樂意配合,他也心懷鬼胎地,打心底愿意附和這個小巧的女人。
劉偉知道方艷萍單身,但她有一個孩子,應該剛生下來就離婚了。在列車上,她遇到許多可以按照門類劃分的,大部分都是機警的男人。列車來了又往,機警而精明的男人與她相遇在狹促的空間里,有些被她結實的胸脯吸引,有些看上了她簡單的眼神。方艷萍在熄燈后的廊間,日照斜映的況且況且響動的廊間,約會過若干不同體態(tài)的男人。她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氣質,與她和那些男人的來往也有些關系,有點像風情,只不過蒙上了閑散而柔和的氣息,大概與她身材瘦小,皮膚白皙有關。有多少認為方艷萍上當了的男人想象過柔和的皮囊一定擁有柔和的談吐,不得而知。
乘務組里的姑娘引用舊社會民間一些不好聽的詞語形容過方艷萍,方艷萍應該不是不知道。
今天她換了個發(fā)型。她的頭發(fā)細軟,剪出一個齊劉海,頭發(fā)長度與耳垂一般高低,燙了小卷兒,貼合在臉頰、額頭上,質感像出了汗沒來得及擦干,或剛洗過熱水澡。因為這個發(fā)型,和與之搭配的白皙皮膚,應該還有一些機警的男人帶著期待與她擦肩而過。方艷萍的臭名聲高高懸掛在列車上空,列車??恐?,都有她留下的溫存的影子,她又將細軟的頭發(fā)剪短燙卷,裝飾額頭和臉頰,為自己掙得更多的稱道。
劉偉有沖動再看一眼方艷萍,甚至能撫摸一下就更好了,那個細軟帶著卷兒的短發(fā)。為了能吸引方艷萍的注意力,劉偉今天不好好穿制服,衣角總有一個在褲腰帶外頭,也不戴警帽,因此看著像什么不太高檔的小區(qū)安保人員;也許是為了彰顯自己的雄性特征吧,他今天還時常莽撞,不算長期的隨車生涯,讓他健談又善于聆聽,也還沒丟失對列車的興趣。列車脫軌事故已過去七天。劉偉觀察,七天的議論,人們早已把災難咀嚼個透,又吐出了疲憊。劉偉知道方艷萍也罵累了。她說這幫犢子解決問題也就那么回事兒吧。她見多識廣,稍加揣度便能得出結論。那個處理事故的發(fā)言人是個笨蛋。笨蛋在新聞發(fā)布會上理直氣壯地公布了一系列事故原因,以及倉皇地就地掩埋尸體的理由。
傻缺。方艷萍下完這個結論,再不對任何人提一個文雅字。劉偉還在不厭其煩地陪同乘客質疑救援,質疑掩埋尸體的速度。兩人一同走過的車廂里,劉偉的用詞準確而詼諧,就像特意準備過一樣。夜晚十點許,廣播調子又通報—40余人失去了生命。
這四十多人的亡靈,一定久久不愿離去。劉偉貼在方艷萍耳后,絮絮叨叨地告知對方他老家的說法,祭奠冤魂,有時候是搭一臺大戲,有時候是吹奏嗩吶。嗩吶的聲音尖利而悶煩,有種渴望訴說又說不出口的情感。吹嗩吶,是開口替冤魂說話呢,你害怕不?劉偉滔滔不絕,觀察著方艷萍。他不怕方艷萍心里潑辣地笑話他,他知道她能領會恭維。方艷萍表達自己的時候,總給人一種動情的印象,劉偉想請她,這個經(jīng)驗豐富的姐姐,來給自己上一課。他倆不熟,那方艷萍就明白,就是那細軟的卷發(fā)鬧的。
方艷萍撥弄一下細軟的卷發(fā),一手拉著劉偉的腰帶,轉身往那個況且況且響動的廊間走去。
熄燈了。
在逐漸寂靜的車廂里,兩邊的地燈連成一道光線,含蓄地指向一個溫潤的家園。劉偉知道是哪一節(jié)車廂的哪一個廊間。劉偉二十六歲,方艷萍三十了,劉偉也有另外一個期待。方艷萍腰肢很細,胸脯的形態(tài)還不錯,她眼角的柔和意味,即將隨著歲月帶給她的潑辣而消損。當方艷萍成為一個真正的婦人,那溫潤的家園,那個被口口相傳的廊間,沒了它的意味,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廊間了。劉偉哼起了歌兒,這是末班車吧,???
列車在經(jīng)過城鎮(zhèn),廊間的南北各有一扇窗戶,這里沒有夜燈。城鎮(zhèn)的燈光透過窗口,斑駁地照在方艷萍身上。劉偉輕輕拉開了門。
方艷萍上半身穿著乘務長的制服,下身已經(jīng)脫得干干凈凈。她的腰肢細弱,因為生育過,小腹圓潤,看著有事后無需照料情緒的韻味。她聽見劉偉推門進來。
劉偉叫了一聲姐。
方艷萍不看劉偉,手扶墻面。劉偉抽下褲腰帶,順手把腰帶系在了方艷萍腰肢上。
它的發(fā)生幾乎順理成章。
劉偉情不自禁地又叫了一聲:“姐。”
列車況且況且地晃動,劉偉也久久體會著方艷萍。
這簡直得來毫不費功夫,劉偉想,他大概與那些和方艷萍擦肩而過的機警的男人沒得兩樣。
三
我是來自草原的男人,我名叫那古,我為了愛情而生。我的愿望是在我的故鄉(xiāng),與我的愛人養(yǎng)育后代。我們的子女將會有著我一樣健壯的體魄,以及神明般與牛羊交往的天賦。他們的母親來自大地的南方,祖輩流傳下了細膩的精明,我愿攜她逐水草而居,在真正漆黑的夜里相擁,在淡藍的黎明勞作。
有天,我們的子女長大成人,來自我的征服的熱情,與來自她的交流的愿望,讓這些年輕人離開了我倆,去往聰明人聚集的南方。隨著年華流逝,他們不愿再回來,而我的女人長出了灰發(fā),她來自南方的小巧五官,被草原上奔放的日光曬出了棱角;她的鼻梁增高,眼窩深陷;她的雙腿與身體的形態(tài)日漸明顯。她越來越像我的女人,我的族人,像我們一起生活了一生一樣久遠。對我來說,卻短暫得像一次日落。
想象一次絕望的日落,當你知道太陽不會再度升起—想象,心血撫養(yǎng)成人的孩子,遠游去了另一片土地,改變了他們的姓氏,也改變了習得的文字;想象對月哭喊的獨狼,它不知那是太陽的影子;想象絕望,就像草原上憑空生長出一片海洋。你的愿望,浸入地底淹沒,你的未婚妻,她腹中的孩子,隨著四節(jié)車廂沉沒,你等待死訊的那次日落,像一個世紀一樣久長。
沒有道理,也沒有解答,我的妻,她的身體被污泥攪拌著匆忙掩埋,她的亡靈沒能討來真相。
我向每一頭牛羊揚起長鞭,牲畜的慌亂激起了我嗜殺的天性。我將它們驅趕,又分頭追捕。我向它們展示我的長刀,看吶,我在牲畜的包圍下吼叫,它將送你們上路,去為你們的女主人陪葬。
殺戮持續(xù)了整整一個夜晚,昔日陪伴我的牛羊,逐個命喪于我的長刀下。它們溫順地死去,怨懟,附上了我的身體,我獲得了比仇恨更加高遠的力量。
我必須上路,前往我妻命隕的南方,我將展開一場真正生動的殺戮,為我妻殉葬。
四
不足12小時,劉偉已經(jīng)犯了兩次錯誤。
第一次在劉偉體貼地把纏在方艷萍腰間的皮帶解開,并彎下身子,想為她把褲子穿上,劉偉看出方艷萍心里還住著余下的溫柔,云里霧里抬起了腳。她懵圈的模樣就像初識人事,劉偉心一動:darling,以后我能叫你darling嗎?我保證,私下里叫。往常,你還是你,我還是我,但我會記住這個廊間,記住今夜。
這可能是中專畢業(yè)生劉偉有生以來說出的最接近文學的句子,他一本正經(jīng),忘了該管方艷萍叫方姐。方艷萍皺了皺眉,隨即連爭論的欲望都被打消了,方艷萍認命地說—你開心就好。
劉偉不安的念頭一閃而過,隨即又依賴著天性里的樂觀,他想,以往那些看著雄偉或者精干的男人們,沒有人讓這個廊間如此熠熠生輝。劉偉,你是誰啊?你正值最好的年華,而她的人生已經(jīng)日漸式微。如果沒有剛才那一筆快樂的營生,恐怕她還要嫌棄竟然與你來到這個廊間。眼前,她說不定愿意再會一會你。情欲忽然燃起了他的熱切,他上前笨拙地親吻著方艷萍的嘴唇。
方艷萍用特別不性感的表情抿著嘴,待躲開了劉偉,她輕微地啐了一下。方艷萍告訴劉偉,該叫姐叫姐,必須叫姐,在廊間,還有工作的時候,都叫姐。
方艷萍摟了一把劉偉,先一步離開了廊間。
劉偉的第二次錯誤犯在了列車的清晨。經(jīng)過一夜的深思熟慮,劉偉越品越覺得自己被羞辱了,方艷萍數(shù)次提出“要叫姐”。劉偉越想,越義憤填膺。這不符合他剛踏入的那個微妙的角落。
原來整反了,他以為自己玩了方艷萍,原來是方艷萍玩了他。那個世界微妙的角落叫征服,千百年來只屬于男人,方艷萍扭轉了傳統(tǒng)。她用她的鐵石心腸,和一個刀槍不入的只圖快樂的身體,給他插上了旗幟,第N個。
經(jīng)過一夜的深思熟慮,劉偉認定,方艷萍這個女人該被治理。劉偉屬于沒什么文化的人,這無關較量,其實僅僅是誰拿下誰這么個道理。這時候的劉偉還沒覺悟到,他有點想“拿下”方艷萍。方艷萍如果管劉偉叫了一聲哥哥,劉偉斷不會認為自己愛上了這個女人。
劉偉覺得方艷萍老了,滿嘴糙話,還是個老破鞋。但那個況且況且響動的廊間,列車里有關方艷萍的傳聞,人們談及她的竊笑,還有方艷萍舒展的身體,自己初次放下的“愛情”羈絆,一同放縱的舉動,都讓劉偉念念不忘。
方艷萍拒絕了他一本正經(jīng)的文學化的示愛,讓他感覺自己繼續(xù)歡好的愿望毫無用武之地。他心里反而有根筋被擰上了勁,愛他媽誰誰吧,劉偉想,那個廊間,還有你方艷萍,走著瞧。
在劉偉的虎視眈眈的陪伴里,方艷萍開始了清晨的巡視。
這節(jié)車廂的這些大學生,有人讀文,有人讀理。讀文科的女孩子較多,可是大學生,家長不會給多少零花錢,藝術類的富家孩子也不太坐火車。劉偉在列車里看見的女大學生,都像蒙上了一層灰塵,都不太會打扮,素面朝天,因為裹著素,也總是沒多少自信的樣子,說話的時候,不看人的眼睛。
劉偉跟那些機警的男人不一樣,他沒趁著乘客走神,偷偷摸方艷萍的屁股,他也沒在方艷萍耳邊說肉麻話。他顛顛地跑到過道,把衣角扎到褲腰帶里,顯得愈發(fā)敦實。
他板板正正地宣布:“一會咱們過高架橋,前方K741次列車跟咱們并列,但咱們有優(yōu)先權,他們應該沒有?!眲ソ器锏亟o大家這么一個暗示—和那架在高架橋上脫軌的列車一樣,咱們遇見高架橋了,而且咱們得跟另外一輛列車搶行。
大家信以為真。沒有人懷疑,火車也搶行嗎?一個光著膀子的敦實男人騰地蹦起來,恁不要命了!
劉偉一下一下拍著男人赤裸的肩膀,沒事兒,他們應該沒有優(yōu)先權。
這個男人五大三粗,比劉偉敦實不少,他又逼問方艷萍。
“俺要下車。恁膽兒大,那可叫高架橋上搶行咧,擠不死咱們也要脫軌!”
劉偉一下一下點頭,他的目的達到了,他等著方艷萍解圍不成,自己再補上關鍵的一刀,將危機化解在自己的智慧里。
敦實男人的牌友可能是這節(jié)車廂里唯一有點頭腦的,牌友審視劉偉的制服,問詢地看著方艷萍。
方艷萍閱歷豐富,也能料到劉偉使的伎倆。她不發(fā)一言,甚至有些看好戲的樣子,敦實男人一甩膀子,開始攀爬行李架,取包袱。男人宣布,他要下車。不管這列火車有沒有優(yōu)先權,兩輛列車搶行一個高架橋,那是給閻王爺送禮呢。
“這個時代太荒誕了。”生死當前,他悲切地吐出了文縐縐的句子。
車廂安靜了一下子,方艷萍也安靜得不太尋常,以劉偉對危機的認識,他突然頓悟—她正等著場面失控,她就出手平息,順便給他記一過,下一趟發(fā)車前告他狀,讓他痛快滾蛋。劉偉趕忙按響了手機。
“喂?對,我是。啊,調度處????。颗?!??!”
劉偉掛了電話,笑盈盈地解釋。前方k741次列車已通過高架橋,沒人跟咱們搶行了,并且,咱們全程只有這一個高架橋。放心吧。
敦實男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好大歲數(shù)了,他這是回鄉(xiāng)娶媳婦啊。
五
我連夜逃離了故鄉(xiāng)。
蒼茫的草原,再見了,我回不來了。在我即將去往的南方,聰明人的天下,我給他們看一眼屠殺。
我僅帶上了水與長刀。我不能買票,我不能留下痕跡。我的牛羊全部喪命于我手下,我的族人將循著鮮血的氣味,將我捆綁回來,囚禁我,以愛的名義,審判我的復仇。
我妻多么年輕。與她相遇的那一刻,我遇見了神明。神明說,那古,把她帶回家,給她食物與帳篷,為她守門,做她的丈夫。
神明又說,她腹中已有生命,你守衛(wèi)她吧,也接納這個與你沒有血緣的孩子。那個紈绔而聰慧的男人,玩弄了她,她還想著為他生下這個孩子,那個男人不是一個好的父親。那古你守衛(wèi)她吧,也接納這個與你沒有血緣的孩子,讓她陪同你放牧,讓這個孩子熟悉草原,讓這個孩子像你一樣成長,成為真正的男人。有一天他真正的父親前來認子,那古你也寬容地同意吧。
明白,那古明白。
六
方艷萍罵罵咧咧地走著,那些不堪入耳的屬于東北女人的詞匯,簡直讓劉偉丟失了欲望。他哀切地,果真產生了叫姐的沖動。劉偉縮頭縮腦地跟著,看那個瘦小的背影,細軟的卷發(fā),又覺得一切不像尋常的一天,過于不像了。
劉偉又自我鼓舞—他遲早通過行為告訴這個女人,他不是一個玩物,真的不是。
劉偉知道,方艷萍的第一次列車艷遇發(fā)生在……得有十年了。十年前,火車上人還很多,廊間不太方便。方艷萍和那個作家一見鐘情。那時方艷萍才二十歲,正是相信一些似是而非的鬼話的時候。那個作家?guī)е叫蔚牟枭曠R,頭發(fā)偏分并且有一些卷曲,在狹促的列車衛(wèi)生間里,作家給方艷萍念了首詩歌。他震顫著,在那一刻來臨的時候,說方艷萍像個太陽。
太陽?劉偉幾乎要搖搖頭。應該是那時開始,方艷萍嘴里諸如“王八犢子”,“倒了血霉”一類的詞匯生長在她的句子里,讓聽者心情復雜。那個瘦小的,白皙的身軀,包含的力量竟然是一點也不美的。方艷萍美,只要她不開口說話,她開口說了話,就像花瓶碎了,或孩子被欺騙了。
劉偉巴結地哼起了歌兒,似是而非的東西,他也有,還不少。
愛情它是個難題
讓人目眩神迷
忘了痛或許可以
忘了你卻太不容易
真的要斷了過去
讓明天好好繼續(xù)
……
劉偉越哼越深情,越深情越跑調,歌詞便更不像一次深沉的示意,正是因為如此,他把方艷萍逗樂了。方艷萍扭頭啐了一口,德行。
劉偉回敬方艷萍,寡婦。他要與湖水對話,他就先踱步到湖畔,對著水面的自己,佝僂身體。兩人走到了另一處廊間,方艷萍褪下劉偉的褲子。她跪坐在地上,頭向前探去。劉偉趕忙把方艷萍拎起來,在她臉上胡亂地親吻。劉偉的心底期待著一次接吻,接吻的時候,人把眼睛閉起來,就看不見對方的猶豫。方艷萍不接吻,她掙扎著扭頭,狠狠接連啐著,她那潑辣的反抗讓劉偉心口直發(fā)緊。
七
我妻出生于1986年1月7日,卒于2011年7月23日。今天是她的頭七。我殺死了牛羊,殺紅了眼睛,帶著血腥的愿望與長刀,登上一列火車。我是一個極度悲傷的未亡人,我的心已經(jīng)死去,我因此消失了形影,列車看不見我,在一個不堪的廊間,我看見一對男女。
這是什么樣的男歡女愛,既不貞潔也不深情。那男人只有一個空洞的軀殼,那女人毫無矜持,我不愿再看一眼。那女人的呻吟卻在聲聲入耳,像喧嘩又像嘆息。
一陣騷亂,打斷了他們的茍合。我趕到騷亂的車廂,一名相貌愚蠢的男人正急切地跳著腳。啊,人啊,被銘記的從來是恐懼大于祭奠。我知道真正的厄運在這列車廂等候我,已經(jīng)很久遠,很久遠。那名相貌愚蠢的男人掄著包袱,他不知道阻止他下車的是誰,來自何方,他也反抗著,執(zhí)著地念想著離開。一個少婦,驚恐地看著那個男人,似有上前安撫的愿望,卻無從排解。
我的心忽然凄切地柔軟下來,充滿了對一切的愧疚,此刻的我愿意祝福一切,愿意承受一切。我看著,那正是我的妻,她護著肚子,在這趟開往終結的列車上,她拍拍那名男人的后背,遞給他一只布制的兔子,那是她為未出世的孩子縫制的。她輕巧地安撫他,叮囑他,心情好下來了,要還給我哦。
這便是她的臨終。我登上這趟列車,是神明的恩賜。
八
一陣騷亂打斷了劉偉和方艷萍的好事。劉偉的腸子都快悔青了,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哪根筋搭錯了,竟然拿七天前的列車事故嚇人。那男人像是被怨靈附體,聲聲入耳地訴說著懼怕。男人翻來覆去地念叨,今天是頭七咧,恁不害怕?死人過完了頭七才去見閻王爺,頭七不太平咧。
劉偉不得不上前一下一下拍著敦實男人的肩膀:“跟我走一趟。”劉偉拿出乘警的架勢。那男人卻根本不鳥他。甚至說著說著,男人竟然流了一滴真誠的眼淚:“俺回家娶媳婦呀,恁好心讓一讓,停一下車,就停一下,俺包袱都撿好了,不耽誤你們時間。恁行行好,俺全家感激恁?!?/p>
男人說著,忽然靜下來,仿佛知道下不了車,正等待著劉偉的勸服,能讓他忘了這件事。劉偉漾起了一絲不耐煩,他直視著男人。
咱們后方還有列車。緊急制動的話,有被追尾的危險。男人黯淡下去,懷著深深的悲哀,他也拍了拍劉偉的肩膀,恁撒謊嚇唬人,恁還撒謊安慰人。劉偉回頭看看方艷萍,無奈地笑了笑。
方艷萍點點頭,點頭里有多少嘲笑,劉偉不想知道。他看她走到那敦實男人跟前,溫柔而堅定地揚了揚下巴,然后掐著手表,倒數(shù)起來,隨著“三,二,一”的話音落下去,他們聽見“還有六分鐘到站,下車的乘客請準備”的廣播。
劉偉哈哈大笑,他在姐姐面前丟人了。
劉偉知道,方艷萍可能已到了一個追求心胸的時候,如果她看不上他,一定是因為他認為自己高攀不上。
這是一個小站,站臺讓人想起八十年代的兒童公園。它擁有拱形的通往站外的大門,以及磚紅色的房頂。它應該是來自一個擁有童心的建筑師,當然也可能是一個缺少大方品味的、文化教育上僅看過一些童話書的建筑師。
小站僅有孤零零的一個站臺,它與鐵軌的間隙雜草叢生,讓它看起來更像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
劉偉記得這個小站,是因為沒什么乘客在這兒下車。今天又到了這里,劉偉總覺得它在呼喊?!按蠹叶枷萝囎咦撸瑩Q換氣?!蹦嵌貙嵞腥说呐朴逊畔铝艘皇趾门?,送行似的跟方艷萍下了列車。
劉偉不遠不近地跟著,還有點不情不愿。劉偉弄不明白抖抖機靈怎么就做錯了。不是沒釀成嚴重后果嗎?
看著那方艷萍和牌友親昵的背影,劉偉妒火中燒,一肚子脾氣。方艷萍啊方艷萍。劉偉再也不要跟方艷萍去那個況且況且響動的廊間,他也不要再哼著歌兒接近方艷萍。他甚至有股沖動,他就在那個童話書本一樣的站臺出走,再也不要回到這趟列車上。你這個破鞋,你玩弄了老子,還一笑而過。我劉偉正值年華,相貌周正,品行比你端正一萬倍,我卻中了你的計。
劉偉痛恨自己陷入嫉妒,他想給她一個忠貞的時刻。
九
坐在我妻身邊,我靜靜看著車廂,那些臉龐多么生動。
那古啊,是什么讓你丟失了仁慈,難道世間的刀刃,都合理,都注定?
這一趟赴往橫死的列車,是神明給你的團圓。白鴿的童聲嘹亮—這是一列通往結束的列車,那古你許個愿吧。
那古誠懇地應著白鴿,許下一個久遠的愿望,但愿這趟列車永恒地行駛下去,那古不愿方便地活著,那古明白。
十
劉偉隨著方艷萍趕到車廂,見一名40歲左右,長著肚腩的男人急切地比劃著。一個扒手被乘客們聯(lián)手制服,一名年輕軍人反剪著那扒手的雙臂,正氣而稚嫩的臉上寫著鄙夷。
肚腩人急切地比劃,仿佛受了好大的委屈,可他見了穿著警服的劉偉,反而收斂了急切。
扒手被牢牢按在地面,不斷地告饒,我這是頭一回,我沒造成什么后果,我給你們賠禮道歉了,下一站我就下車,我再也不偷了,再也不偷了。
方艷萍果斷地說道:“劉偉你把他銬起來,讓他反省一路?!?/p>
既處理了盜竊案,又頤指氣使地指點了沉不住氣,憋不住屁的劉偉。劉偉覺得方艷萍真有智慧?!俺藙臻L,你無權決定?!逼鋵崉サ囊馑际?,方艷萍,老子還在生你的氣呢。
扒手以頭頓地,哀切地道著自己因為犯下案底,再也找不到一份正經(jīng)工作的余生。扒手巴望著方艷萍說句話。
劉偉還是個兒童時,偷過同桌的橡皮。老劉買了好幾塊平時根本舍不得給劉偉用的橡皮,讓他敲響了同學的家門,堂堂正正地賠償給人家。劉偉最聽父親的話,那敲門后同學父母的疑惑,那疑惑帶來的被扒光了一般的屈辱,讓劉偉這一生再沒覬覦過別人家的東西。劉偉看不起扒手。扒手又掉了兩滴眼淚。劉偉想著,大概還是會放了。
一個哭腔蹭過來,還是熟悉的方言,恁偷了俺的錢包,恁不是第一次犯案咧,俺找錢包找得下不去車,恁憑啥不被抓起來。敦實男人哀怨地看看劉偉和方艷萍。俺下不去車咧,恁喊他把錢包還給俺,里頭有身份證。俺下了車,還得折回去……
關于敦實男人的一切,他的錯過,他的畏懼,在后來那個變得動人的廊間,劉偉和方艷萍不是沒有自甘卑劣地共同取笑過。
劉偉強迫癥似的,不想提醒但總是提醒自己,方艷萍是個閱盡百態(tài)的婦女,方艷萍真的把劉偉變成小媳婦了。劉偉憋著股勁兒,方艷萍讓往東走,他偏向西踱步。劉偉只剩下兩種表達方式—狠狠地X方艷萍一頓,或者狠狠地親吻方艷萍,不再讓她扭著頭躲開。劉偉有一種不這么干以后就沒機會了的念頭。這個念頭是怎么來的,他說不清楚。狗和耗子為什么知道地震?如果劉偉是狗,方艷萍是耗子,他們感受到的地震,是同一個地震嗎?他們都一樣害怕嗎?
列車的時速穩(wěn)定下來。人其實會忘記速度,當此時的列車到達頂點,不再加速,你在列車上的伴侶,她在以每小時150公里的速度前行,你看著她,你卻覺得她是靜止的。
也許是一個眼神,也許是方艷萍這只耗子也意識到了地震,地震哪來的?沒人知道,沒人確信那個地震一定會到來,可是地震的可能性讓人更加害怕。那么到底是害怕地震的存在,還是害怕地震的結果。狗和耗子都不得而知,就是害怕,害怕改變了一切。反正方艷萍上前潑辣而輕輕地掐一把劉偉的臉蛋,他一路上的較量與猜忌,那些叛逆的吸引注意力的伎倆,都變成擁抱的愿望。
劉偉上前委屈地抱著方艷萍。
為什么要糟踐自己?劉偉扶起方艷萍的頭,問出這個問題時,他也知道這是他的苦惱。
我想讓人記得住。方艷萍丟出一句,漫不經(jīng)心,雙手仍在擺弄劉偉。
劉偉閉上了眼睛,心底的愧意讓他覺得這一切過于值得被銘記。不,劉偉早就記得這一切,他記得方艷萍的嘴唇和雙手,她的動作,她的溫柔,這一切都過于熟悉。
一場地震即將到來了,劉偉忽然有了這樣的預感。他像一只不安的狗,或者耗子。他知道哪里不太對頭,這一切都過于熟悉了,他想,好比方艷萍曾經(jīng)陪伴過他的一生。他記得方艷萍成為母親的樣子,迎來他和她的孩子;他記得方艷萍成為外婆,帶大了他們的孫女;他記得婚禮,也記得一些日常,碎花的窗簾,純棉床單,甚至還有木地板,這是他和方艷萍共同擁有過的日常,他都記得。他又知道他記得的這一切永不會發(fā)生,可它又真切地擁有過發(fā)生的可能。他記得真切的發(fā)生,真切的發(fā)生是他與方艷萍的死去,他們兩人緊緊相擁,在最后一刻到來的時候。劉偉記起了他與方艷萍的一生,記起了他們永不會經(jīng)歷的衰老。
劉偉望向窗外,列車正在經(jīng)過城市的中心,鋼筋水泥與鋼化玻璃的森林,在那鋼化玻璃大樓的反射中,四節(jié)殘舊而血跡斑斑的車廂疾馳在軌道上。
劉偉看著生動的方艷萍,她的不知情讓她更加惹人憐憫,或許她也是一只狗,或一只耗子,不得而知。輕輕地,劉偉害怕驚動方艷萍的魂魄,他吻了方艷萍的嘴唇,方艷萍有些詫異劉偉的溫柔,又坦蕩地接受劉偉的親近。
啊,原來啊,原來一切都已經(jīng)發(fā)生過,其余的一切,再沒有發(fā)生的可能,你我是否輕如螻蟻?在這萬念俱灰,唯有知覺存在的時分,他愈發(fā)地相信,他有放飛一只蝴蝶的權利。
劉偉和方艷萍躺在廊間,方艷萍大大咧咧地袒露著。劉偉一手摟著方艷萍,一手給方艷萍擦去鼻尖上沁出的汗水。他的心里住著兩個他,一個他雄心壯志地想要給方艷萍許諾忠貞的未來,一個他期期艾艾地掛念著身后的事情。
方艷萍其人,可圈可點,劉偉正與她一同赴死,第二次。第二次嗎?劉偉怨恨起自己的頭七,他還有忌日,每年都有,還有清明、重陽、萬圣,搞不好連除夕、中秋,他也有,每年都有,死去這件事情真是令人厭惡透了。那只蝴蝶并不存在,可是蝴蝶是否存在,它是否被編造,抑或是短暫地存在又離開,人也有放飛蝴蝶的權利。
十一
啊……那個……哎。
劉偉已經(jīng)回到了值班室,他的面前坐著因為錢包被扒,漏了下車的男人。男人抹著眼淚:“恁咋不害怕咧?”“頭七啊,冤魂要索命咧?!薄鞍诚胂萝嚢?,俺不知名的害怕咧,不知道怕啥,就是害怕咧?!蹦腥苏f著,抖了起來,一邊抖,一邊因為不知名的寒冷而更加害怕起來。
憐憫從未給過劉偉什么提示,他只是感到,與其讓男人繼續(xù)害怕下去,不妨先讓他不要害怕。
啊……那個……哎。
劉偉真是不知如何開口告訴敦實男人,死去的人是不會死去第二次的,最糟糕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
“俺要娶的媳婦還等著俺咧?!?/p>
劉偉沖桌上的手機努努嘴,敦實男人期期艾艾地掏出手機,困惑地看著劉偉。劉偉又說,看看日期。敦實男人費力地看著手機上的小字體,喃喃自語—2011年7月23日,18時30分。說完,他把自己嚇了一跳:“哎,鬧啥,還有倆小時,俺也不用害怕咧?!?/p>
劉偉點點頭,這是狗,也可能是耗子。男人放松下來,靠在劉偉的桌前,愁容滿面,卻不再害怕了。他凄切地笑了笑,對劉偉說,兄弟,俺覺得,她不會等俺咧。
十二
草原上,鮮紅的日落照常來臨。
那片海底綠油油的海洋,隨著太陽落下,正變得愈發(fā)的波瀾壯闊,它等待著四節(jié)車廂,它將帶走生命,留下久遠的孤獨與空曠。那古的身體,與一群牛羊的身體橫放于海岸的一角。在已經(jīng)過去的某個淡藍色的黎明里,那古殺死了他全部的牛羊,然后刎頸自盡。
他隨著愿望穿過了時空與物質,他艱難地喘息著,來到了亡妻乘坐的那次列車。在妻子的陪同下,那古體悟到了永恒,為了團圓,那古獻上了生命。
莫名的時空里,列車向著高架橋永恒地開去,無限地接近,一秒,十分之一秒,百分之一秒,萬分之一秒,百萬分之一秒,千萬分之一秒……海洋駐守在無邊的等待中,在被細分又延展的時間里,一個女人的身影跳下了列車,她踉蹌地追隨著列車,隨后,一個男人的身影也跳了下來。在一些線性的時空中,他們已經(jīng)死去,如果他們接受死亡,那么等待他們的,便是遺忘。他們是拒絕頭七的游魂,是沒有希望的道路,但因為拒絕被遺忘,他們在時空的夾縫中微弱卻長久地活著。在列車開入海洋赴死之前,他們停下腳步,留在岸邊,久久地相擁,久久地驚魂未定。
(責任編輯:王建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