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基拉爾提出的“三角欲望說”以主體、介體和客體為支撐點構成非線性的結構,區(qū)別于由主體直達客體的自發(fā)性欲望。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和桑丘戲劇性地結成主仆,在不同欲望的驅(qū)使下走上同一條游俠之路,通過對兩人“三角欲望”的異同性分析,便于更透徹地了解兩人錯綜復雜的相關性以及不同的命運走向。
關鍵詞:堂吉訶德;桑丘;三角欲望說]
基拉爾在《浪漫的謊言與小說的真實》中以主體、介體和客體三個要素闡述了一種普遍性的欲望真相,即介體的存在就暗示著欲望不可抗拒的模仿性。對于堂吉訶德,他的介體是以阿馬迪斯為代表中世紀理想騎士,那么他相應的客體便是發(fā)揚騎士道,成為一名偉大的游俠騎士,帶有神性的崇高;而對于務實的桑丘,現(xiàn)實的物質(zhì)性滿足則被他奉為圭臬,重視世俗價值。但我們不能只看到作為理想主義者的堂吉訶德與作為現(xiàn)實主義者的桑丘之間的對立,也應關注兩人的類同,“因為實際上,堂吉訶德與桑丘是真正的哥倆,他們的創(chuàng)作者是按照同一個模式構思的?!?/p>
一、虛幻的介體——自我夢囈式的高尚訴求
“基督徒的生活是對耶穌基督的摹仿,而騎士生活則是對阿馬迪斯的摹仿?!倍ⅠR迪斯作為騎士世界里的虛構范式,即說明了堂吉訶德的介體本身就帶有虛幻色彩,這樣游俠之旅似乎成為一場“對理想的笨拙的摹仿”,然而形式上的拙劣與滑稽卻沒有消解堂吉訶德行動的崇高性,因為主體在真誠地模仿介體代表的精神?;瓲柛鶕?jù)介體與欲望主體之間的精神概念上的遠近把介體分為外介體與內(nèi)介體,“如果介體和主體各居中心的兩個能量場距離太大,彼此不接觸,我們把中介成為外中介。如果兩個場距離很小,因而或多或少彼此滲透,我們把中介稱為內(nèi)中介。”阿馬迪斯作為被模仿者高居天國,其神樣的品質(zhì)使堂吉訶德癡狂,而二者的距離確是無法衡量,因此阿馬迪斯作為堂吉訶德的外中介,起到一種精神支撐的作用,并無現(xiàn)實利益牽連。
根據(jù)騎士道規(guī)則,每一個游俠騎士都要有一個意中人,“因為游俠騎士沒有意中人,好比樹沒有葉子和果子,軀殼沒有靈魂?!碧眉X德的意中人“天下第一美人兒”杜爾西內(nèi)婭,似乎帶著荒誕的虛幻色彩居于文本之外,以第三方的虛構視角來參與情節(jié)的發(fā)展,我們看到的永遠是他人眼中的杜爾西內(nèi)婭,或是堂吉訶德忠愛的至美女神,或是桑丘設想的粗陋農(nóng)婦。在堂吉訶德心中,杜爾西內(nèi)婭所承載的意義已經(jīng)明顯超過了單純的客體的范疇,她就像阿馬迪斯一樣帶著神性的光輝作為游俠騎士的精神支柱,卻不露現(xiàn)實的痕跡。正如“在性命交關的時候,他們把自己交給意中人庇護,好像她們就是上帝?!币虼?,杜爾西內(nèi)婭對于堂吉訶德而言,更像是精神符號式的介體,而不僅僅是欲望的客體——作為一種欲占有的目標而存在。杜爾西內(nèi)婭與堂吉訶德距離之遠,也決定她成為一個外中介,“一旦介體發(fā)生影響,主體對現(xiàn)實事物的感覺就喪失了,判斷力就麻木了?!碧摶玫慕轶w約束主體的行動,阿馬迪斯促使堂吉訶德捍守騎士道,杜爾西內(nèi)婭則使他捍衛(wèi)忠貞。至于介體的存在性,堂吉訶德的態(tài)度是為虛幻辯解,并未對介體是否存在于現(xiàn)實中下一個十足肯定的結論。在面對“她只是您的夢中愛寵,她的十全十美都是您任意渲染的”這樣的懷疑時,堂吉訶德答道:“世界上有沒有杜爾西內(nèi)婭,她是不是我臆造的,誰知道呢?這種事情不該窮根究底。我的意中人并不是無中生有,我心中的分明看見那么一位可以舉世聞名的小姐?!睆闹锌梢愿Q探出他的自我狂歡一定程度上依附于內(nèi)心的幻象,帶有自我夢囈式的浪漫色彩。
杜爾西內(nèi)婭作為一種內(nèi)心的幻象似乎成了堂吉訶德生命中的啟明星,然而介體亦有晦明之變,當介體愈明,主體對客體欲望便越強烈,然而當介體消失,三角欲望中客體的意義也就不復存在。堂吉訶德的結局是清醒著死亡,瘋騎士再變回鄉(xiāng)紳士,這看似突兀的轉(zhuǎn)變實則在細節(jié)處已有暗示。納博科夫在《堂吉訶德》講稿中提到:“倘若這部小說不包含將讀者溫文爾雅地領進或推進永恒與無理性藝術的夢幻世界的片段與章節(jié),那么,它早就因它的流浪漢與無賴冒險故事的情節(jié)有意逗引的笑而死亡?!毕虏康谒氖恼聨е囆g性的夢幻成分,道出了堂吉訶德前所未見的迷惘和孤獨,似乎可以看出堂吉訶德幻想世界出現(xiàn)了一絲暫時性的松動。堂吉訶德在前文中一向是仗義疏財,從他游俠的裝備(一匹又老又瘦的馬、生了銹的長矛、破了洞的頭盔等)就可以看出他不計較粗劣的形式,視錢財為身外之物。然而在這一章中,堂吉訶德看著左腳那只襪子已經(jīng)斷絲的幾個針腳,竟然嘗到了貧窮的煩惱,這是他在正視現(xiàn)實,盡管原文一句話帶過這種苦惱,也無法避免地拉開了堂吉訶德思想中的現(xiàn)實缺口。下文里少女阿爾迪西多拉動人的歌喉在他身邊蕩漾,這無疑又是一場現(xiàn)實中的夢幻,通向騎士世界的大門,“癡情的阿爾迪西多拉唱完,把堂吉訶德挑逗得六神無主?!闭缂{博科夫所說:“無論在現(xiàn)實中,還是心底里,這歌聲一時間變得比只有貧乏的幻覺所造成的語音無力、口齒不清的杜爾西內(nèi)婭的幻象更加生動。”然而游俠騎士的信條與由介體產(chǎn)生的約束讓他抗拒誘惑,而他此刻的心情卻比之前更加失落。他對忠貞的堅守不容懷疑,因為這是由堂吉訶德自身純潔的品質(zhì)所決定的,然而從這一章節(jié)可以窺探一些堂吉訶德自身細微的變化,他是清醒的瘋子,亦是世俗的圣人。
二、性格的變調(diào)——世俗社會的規(guī)范欲求
桑丘·潘沙,一個看似與堂吉訶德的浪漫主義不可調(diào)和的現(xiàn)實派農(nóng)民,后來卻成了堂吉訶德形影不離的侍從,而兩人誤打誤撞地生出一種獨特的和諧與共鳴,這是“無私、老朽的貴族與實實在在、平平常常的扈從之間的對照”。最初,桑丘在堂吉訶德天花亂墜的勸說之下當上了這個騎驢的侍從,堂吉訶德的勸說成為了桑丘欲望的介體,在介體的引導下,桑丘決定一起展開游俠之旅,而他的目的是追尋物質(zhì)利益,而不是像主人“建立騎士道就是保障女人的安全,保護童女,扶助寡婦,救濟孤兒和窮人?!鄙G鹱鳛橐粋€在世俗生活中打滾的農(nóng)民,他更在乎填飽肚子,注重生理需求的滿足,他的欲求是在社會整體框架規(guī)范性的,而堂吉訶德的欲求則是個別性的,體現(xiàn)出荒誕的浪漫主義。然而并不可以把桑丘定義為一個膽小貪吃的傻侍從,這個胖身軀里裝著一麻袋的俗語,時不時在幽默中道出生活的真相與人性的真實,這是屬于桑丘的智慧。
桑丘用實在的眼去看世界,風車就是風車,客棧就是客棧。在桑丘就任海島總督時,他看到墻上的恭賀詞寫著“堂·桑丘·潘沙”,立即對自己的性命作出一番實在性的辯護,“我不稱‘堂;我家世世代代都沒有這個稱號。我只叫桑丘·潘沙;我父親也叫桑丘,祖父也叫桑丘,都是潘沙,沒什么‘堂呀‘堂娜的頭銜。”可見其性格中的本真,而他對主人的忠實就像對灰驢兒的愛一樣,亦是溫情人性的展現(xiàn)。在主人構筑自己奇思妙想的騎士天堂時,他始終站在局外,保持清醒客觀的姿態(tài)。兩人眼中的世界雖然不同,可是一個不強制,另一個又不譏諷,他們跨過思想的鴻溝織就了生活的無縫天衣?!八麄儍蓚€影子合并為一個影子,重疊在一起,形成了我們必須接受的某個統(tǒng)一體?!闭缣崞鹉莻€駕著駑骍難得的干瘦老頭,要配上騎灰驢兒的又胖又矮的桑丘,這樣的圖景才是渾然一體的。
綜上所述,堂吉訶德和桑丘都圍繞著各自虛幻的介體實行自我欺騙,“對于堂吉訶德來說,他的自我欺騙是圍繞著以杜爾西內(nèi)婭為象征的榮耀核心的,而對于桑丘來說,他的自我欺騙是圍繞著以大陸島為象征的核而逐漸成形的?!彼麄冊诓煌轶w誘發(fā)的欲望的驅(qū)使下走上同一條流浪游俠之路,成為彼此的變調(diào),追尋著或高尚或世俗的欲求。然而他們在精神本質(zhì)上的不同使兩人走向了不同的命運終點,堂吉訶德最終乍然醒悟,在清醒中死去,留下悲劇性的收尾,而桑丘固然傷心,然而也照常吃喝,“因為繼承遺產(chǎn)能抵消或減少遭逢死喪的痛苦”。這是兩人在結尾處展現(xiàn)的個性差異,帶有大夢初醒的荒涼感。二者的三角欲望隨著介體的坍塌而瓦解,堂吉訶德的崇高欲望無力逆轉(zhuǎn)現(xiàn)實風潮,而桑丘的世俗經(jīng)驗彌補了介體幻滅的虛無,騎士道的崇高唯有留在夢境中才得以永恒,世俗樂趣則在現(xiàn)實中繼續(xù)延續(xù),這亦是兩種命運的必然指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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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范琳琳(1999—),女,河南駐馬店人,河南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本科生,研究興趣方向為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