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17世紀最偉大的數理科學家和思想家之一,帕斯卡爾(1623—1662)以“思想者的蘆葦”奠定了他在哲學史上的地位。他信奉“人之全部為人,在于有思想?!薄卜ā巢既R茲·帕斯卡爾:《思想錄》,第91頁,張志強、李德謀編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06。那么這樣回到人類起源,人類自上古至今,從未停止過思考。而思考有時本身即如博爾赫斯最為恐懼的兩面鏡像的對立:真實與環(huán)境,鏡中人與鏡外人,哪個是本體?或者干脆,哪個是鏡中人,哪個才是鏡外之人?而彼時令博爾赫斯恐懼的鏡像,如果在此映照的是帕斯卡爾的思考,那么這思考瞬間也許便有了危險,因為那些鐵證如山的思考,于鏡中映現之時,同時亦成為了思考幻境,及或心靈與生命的幻境。連在“存在與虛無”中沉睡的薩特,也不得不為此側耳傾聽,哪怕海德格爾以自我篤信的“存在與時間”已經成功繞行。唯有如此,在人類誕生的初始,永恒的關乎思考的鏡像般相向而生的存在與虛無,也一同誕生了,并最終完成了人類于宇宙間思考的絕世孤寂。人類的思考,自此在生命的真實與幻境間徘徊彷徨,試圖尋找命運的神秘動機,尋找塵世及靈魂中關于存在與虛無的一切活生生的證據。顯然一切皆是徒勞。悲觀主義的鼻祖叔本華似乎也在火上澆油:“曾經存在的東西,如今已不復存在”“我們的生存,除了漸漸消失的現在,再無任何可供立足之處”“我們突如其來地生存于世上,繼而倏然歸于恒久的寂滅?!薄驳隆硜喩な灞救A:《生存空虛說》,第75、76頁,陳曉南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09。如果尼采有“人性的,太任性的”,那么叔本華便成了“悲觀的,太悲觀的”。險些叔本華就贏了。因為悲觀有時并不僅僅是深不見底的深淵,或者說悲觀從不滿足于對人心之于地獄的無限放逐,還不夠。悲觀的壯舉之一,或者說叔本華的基本訴求原意,竟是焚毀。對人心的徹底焚毀,不是片甲不留,而是煙滅灰飛。而文學到底還是出生了。那是否可以由此斷言,文學竟是叔本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靈魂祭品呢?祭品的復活,便有了死而復生的幽靈氣質,枉顧生死之界,并最終得以成功對抗神賦人類的既定宿命,得以在幻滅中覓見永恒,在虛無中探求存在,在孤寂中希冀撫慰,在荒誕中尋找靈魄的純真,等等。而這一切,同樣是津子圍小說作品所一再深度書寫的,兩面相向而立的鏡像一般漫長無盡的“存在與虛無”,是關乎神秘主義與精神重構的決絕冒險。
一、關于鏡像學的文學解析
博爾赫斯對鏡子有過一些描述,他認為鏡子是非常奇特的東西,鏡子給你雙重感受,它們產生蘇格蘭幽靈。按照蘇格蘭迷信的說法,一個人看到他本人時,他就離死不遠了,他真正的自我來領他回去。鏡子與人的種種關聯與相知,種種暗示與糾結,在津子圍短篇小說集《大戲》中的《自己是自己的鏡子》一篇中有了確切回應?!拔摇焙臀业溺R像“堅尼·張”,抑或是“堅尼·張”與“堅尼·張”的鏡像“我”在一場懸案中,自始至終仿佛對立的兩面鏡子一般,無窮展開,一面是自己,一面應該也是自己,或者相反。醞釀作案時荒誕的快意,計劃夭折后身份的莫名遺失,遺失后的徹骨絕望,看似荒謬而發(fā)人深省的身份認證,對案件的細膩描畫,三個月后漫長的身份回歸,終于擺脫情人糾纏的慶幸還未及品咂,“小可的電話”又讓一切驀然回到源頭。讀者尚在被撕裂的當口,而鏡像中的兩個影像忽而卻合二為一。塵埃落定,看似鏡子內外的兩個“我”終究握手言和。而這樣驀然而至的握手言和,有時就仿佛是撕裂讀者心魂之后的懺悔,類似于加繆的“一種算計好的懺悔”“流落在阿姆斯特丹這座運河與冷光之城中,那些隱居者與預言家”。〔美〕羅納德·阿隆森:《加繆與薩特》,第274頁,章樂天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的確,無論是隱居者還是預言家,都無不合乎鏡像深處的哲學意象,這些人物更加合乎小說家作為文學“創(chuàng)世者”的身份對局中人所流露出的狡黠與懇切。波瀾不驚的氣場布局與情節(jié)謀劃,令超現實主義的另一面悄然登場,不動聲色中,哲學內里之驚濤駭浪正暗流涌動。
中篇小說集《帶著雪山旅行》中的《靈魂的橋》一篇,作者借由兩個主人公的重逢,主人公自我與自我靈魂的重逢,得以將自我與自我的靈魂充分慷慨地同時呈現。時空的恒久或須臾,“無垠的浩瀚宇宙與微分的原子世界,關于宿命與偶然,其實都是關于世界多維視域的全息般的深沉追索”。于原本黯淡幽微的生活中茫然出走的兩個人,剎那相遇的本身就是命定,說是久別重逢也許更為恰切。關于奔跑的盲眼女主人公,她的出現顯然是以黑暗中的天使身份蒞臨,而同時她本是亦猶如“烈焰中涅槃的鳳凰”,慷慨地“將塵世上所有的光,倏然捧給了這個殘酷陰沉的世界,她張開翅膀,拉開遮蔽在宋文凱生活中的幕布,神賜的光,緩緩映亮了宋文凱沉郁陰涼了32年的人生。一切就這樣開始了”。他和她就這樣在命運的鏡像中重合并重生。只有此刻,薩特的“虛無”退席而“存在”成了最具力量的在場,文中的主人公及文外的讀者,就一并成了加繆筆記中的那些“存在主義者們”,并穿越文本這面詭譎的鏡子,悉數登場。
類似的鏡像學文學表征,在津子圍的小說作品中還有很多,比如《長大一相逢》中的“一次對家族關系親情紐帶的深入探求,但不僅僅?;蛘哒f是一次自當代家族結構探求出發(fā)的解構,一次遠征,遠征后的結構”。賀穎:《空與色的美學互文——津子圍中篇小說〈長大一相逢〉中的宗教哲理敘事》,《芒種》2017年第12期。無疑歷經這樣過程之最終的結構,同樣是鏡像內外意象從解構對抗直至血脈交融。作為讀者的我們,作為津子圍作品《自己是自己的鏡子》中的張志剛(或堅尼·張),以及眾多的人們,我們在鏡中的找尋,又要何時才有答案?那鏡中的無所不知與疑惑不解,鏡中陌生的和相似我們的,哪個是真實而哪個才是幻境?哪個是客觀的存在,而哪個才是我們的判斷?孤獨的,是鏡子里的我們,還是鏡子外的我們,哪兒才是鏡子的里,而哪兒才是鏡子的外呢?內外的我們是一個整體還是相似的兩部分?“盡管桑塔格說,‘敘述者必須重返現實,而一旦置身于哲學的境遇中,便無異于置身博爾赫斯兩面相對的鏡子中,一切都是真實的,一切也都是虛幻的,一切都是豐富的也是簡單的,一切都是重復的,也是荒誕的,一切都是宿命的相悖,一切也都是徹底的孤獨?!辟R穎:《以讀者的名義——津子圍小說〈大戲〉之文本探索》,《山東文學》2017年第6期。孤獨讓津子圍小說中的人物將對鏡像由恐懼變成奔赴,“存在與虛無”經由文學文本,產生了某種微妙的近似于卡爾納普經常提及的“親緣”,一切的邏輯思考都自復調重回單純,不再有任何蓄意的動機。
二、孤獨內部:神秘或魔幻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罕·帕慕克也曾有過類似的鏡像體驗,他曾經明確地分析道:“從我能記憶以來,我對自己的幽靈分身所懷有的感覺就很明確”。帕慕克必定從鏡中照見了自己的靈魂,而他所自認為的自我主體,其實不只是帕慕克,同時是作者自己,亦是讀者。此刻的“幽靈分身”,仿佛不僅僅在說鏡像的“存在與虛無”,而是有如魔幻的馬爾克斯一般,從孤獨的復制,到絕世魔幻的孤獨。而馬爾克斯為整個世界的貢獻何止于《百年孤獨》。年老的奧雷良諾(眾多奧雷良諾中的一個)再次回到馬孔多時已近晚年,果不其然,他和父親一樣對煉金術癡迷,終日以黃金煉就小金魚,在熟悉的快意中,目睹其化為奪目的金水,再重新來過,直到有一天他如父親一樣死去?;恼Q無極的循環(huán)往復,意指的分明是無限,而魔幻且無限的孤寂長旅,究竟是個體的宿命,還是全部人類的宿命,抑或宿命本身的宿命?
《博弈》作為詮釋孤獨的理想范本,承擔了對以上答案的安放。誤會的發(fā)生,源于教授在去赴一個女生宴請的路上,情節(jié)的過于簡單反而令人無措,因為的確除此再無任何能用語言來描述的情節(jié),小說以作品中最為隱匿的不可轉述性,因此而抵達極致之境,堪稱奪人的孤獨之美由此誕生。而于此絕世孤獨的映襯之下,隱暗幽深的異樣光線,種種于《博弈》文本內核散射的光線,攜著小說的全部命運,時隱時現,動靜相宜,與讀者的靈魂漸漸相融。無論僅僅是黑暗中的燭照,抑或沉溺中的喚醒,更或者如目光的示意、黎明黃昏,這魔幻的光線生于孤獨內部,源于時間之外,也許就散落在夕陽下的窗臺,海天一色。美國著名批評家,被譽為“美國公眾的良心”的蘇珊·桑塔格在她的一篇闡釋小說的文章中說過,從孕育到創(chuàng)作,好的小說是孤獨的,唯其誕生后的命運是公開與共享的。形而上如桑塔格,這樣的作品“誕生后的命運”所鑄造的仿佛就是《博弈》的文本內外、氣場龐大張力無限的精神空間。作者于《博弈》中如此奢侈的鋪排,其實只為給讀者建構一處靈魂棲息之地,以便一路而來的讀者,于此體味作品文本內外隱秘的美學力量。而最重要的是,這一切,事實上是對作者靈魂疆域之深之廣的考量,更是其藝術力道與哲學意味深長的在場。
《博弈》的人物歷經事件而來到尾聲,“后面的話朱聆沒聽到,他悄悄返回臥室,拽過被子把頭蒙上”,顯然預期的結局并未出現,曾經清晰的愈加困惑,困惑的愈加含混,仿佛再也沒人能說清這一切,任誰也不能如愿以償。《博弈》毫不留情地引人于最后的無望之處,并不再回望。讀者唯有被更多的疑慮浸潤,任其如水緩緩沒過頭頂。文本中時時充盈著的,關于人心與命運的“博弈”,明晰與困惑的“博弈”,欲罷不能與決絕斷然的“博弈”,再次如潮水涌來,并一再沒過頭頂。于是由不得人去猜度,作者對人物的駕馭能力之深,顯然,唯有足夠其深,才能果然如文學的“創(chuàng)世者”,不只締造一個國度,而是隨意為其增減意象與元素,以便完成自己虔誠的隱喻。在《博弈》中,津子圍對孤獨詮釋的隱喻訴求,抵達了階段性的峰巔,就像飛。當然,這樣的時刻,唯有魔幻與神秘,堪當雙翼?!岸Щ矛F實主義于文學語境的諸多表達中,最為引人注目之一便是對時間概念建構而出的異樣審美。另一位阿根廷著名的文藝理論批評家安徒生·因貝特也指出:‘在魔幻現實主義作品中,作者的根本目的是借助魔幻表現現實,而不是將魔幻+當作現實來表現?!辟R穎:《以讀者的名義——津子圍小說〈大戲〉之文本探索》,《山東文學》2017年第6期。
津子圍1995年發(fā)表于《小說林》的短篇小說《津子圍的朋友老胡》,其決然出乎意料的結尾,將文本的魔幻現實主義氣質盡顯而出。線性的時間與立體的空間,一度陷入同樣的迷局之內,并在之后雙雙溢出了文本之外,以至有曖昧奇幻,訝異詭譎之感,面貌迥然相異而靈魂竟息息相關。《津子圍的朋友老胡》,一個情節(jié)單純到幾近自語結構的文本,主人公身份的倏然轉換,于讀者瞠目之際,將時間從線性轉而就成了無頭無續(xù)的千千結,這種魔幻的處理對讀者的刻意滌蕩異常奏效,因為讀者已經下意識地質疑了自己的思考與認知,從而不得不以再次閱讀,完成對自己的些許慰藉。其實,這樣更容易陷入另一次徒勞。因為一個刻意而為之的作者,有時對讀者所做的,便是這樣略顯狡黠的“創(chuàng)作期待”。“無論是真的老胡還是孫勇,怎么會糊涂到把日期提前了五年……”魔幻于是令“小說作品中濃郁的后現代氣息、隱含于荒誕主義與哲思背后的、彌散于魔幻現實主義及超現實主義等風格之間的,對藏匿人類命運中的人性、靈魂的深切追索與救贖,小說的技法與精神內部的完整交融,以及同樣對時間的解析,猶如一次次在時間中隱姓埋名之放逐,余味悠長?!?② 賀穎:《以讀者的名義——津子圍小說〈大戲〉之文本探索》,《山東文學》2017年第6期。
他2003年發(fā)表于《青年文學》的《拔掉的門牙》,則為一種無法為之定義的結構,倒錯離奇的故事情節(jié),含混的人物情感,現實與幻境的交互,將讀者的閱讀障礙推向極致。是障礙同時也是快感的前戲,于是微妙的一切如作者所愿正在生發(fā),這一次慶幸的是讀者也同步而來。
張衫,李寺,王碼字,人物的姓名安置,作者同樣是駕輕就熟地帶有隱喻,也因此使得后現代的符號性文學元素充滿了文本內外。這樣的巧妙,不由得令人想起愛爾蘭戲劇大師約翰·密林頓·辛格在他的長篇紀行散文《阿倫島》中的驚呼:“是這樣從未有人描述過的生活!”而且這樣的結尾更加配得上“從未有人描述過”的說法,仍然是結尾,作者行云流水般地將一段驚悚的元素插入其間,小說的內在力道倏然切入主題,以至有了18世紀哥特小說的暗黑與神秘。
哥特小說可以說影響了20世紀超現實主義的文學運動,霍桑和愛倫·坡便是其間的代表人物,愛倫·坡的《蓋莉婭》與霍桑的揭示人人都有隱匿罪惡的短篇小說《教長的黑紗》,尤為舉足輕重?!敖蜃訃倪@篇《拔掉的門牙》,就是在這樣奇幻的魔術般的超自然狀態(tài)中,完成了一個人精神意義上的歷久不衰。這發(fā)生在某個時空的某個人身上的疑慮與困境,同樣是人類所共同面臨的,其中就包括小說外時間中的你我及更多的我們?!雹?/p>
《搞點研究》算得上與《拔掉的門牙》一脈相承,即是真實的同時也是非真實的,縹緲跳蕩間充溢著形而上意義。莫名的疏離感與斷裂感,及探索元素的力道,服務于小說的人物與命運之間,而其為之提供的種種可能,則明顯有賴于語言的技術、形而上的哲思,以及無數難以言說的詭異之處。正是這樣的命題,使得魔幻與神秘一以貫之,既救贖了孤獨,也不啻為另一種源于孤獨內部的重構。
作者尤善對心理描摹的駕馭把握,不過其溫和而強大的主觀立場并不顯而易見,但卻自始至終可以感受到一個作者的心理內力,接近于一種“文學創(chuàng)世者”對自己所創(chuàng)造作品先天的權威性,以及一些創(chuàng)作之中更為隱秘的動因。恰恰這一切,堪稱以魔幻現實主義為首的探索文本的精神氣質:精準而恰切地自由來去于文本的人物之內,將其內在的每個角落以探索并燭照。作為影像學的一種最為基礎的物理反射,一旦置身于文學之內,所擔綱的是哲學、美學及神秘學的藝術使命。那靈魂深處陰暗幽微的一切,此刻變得熟悉而陌生,或者說,就猶如拜倫在《恰爾德·哈洛爾德游記》結尾時,那句被譽為“古老美德”式的詠嘆:令人敬畏,深不可測,而且孤獨。〔英〕喬治·戈登·拜倫:《恰爾德·哈洛爾德游記》,第270頁,楊熙齡譯,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6。探訪與回溯,被燭照并映現的,是每個人,以及全部孤寂的人類,是人類對精神內里的回應,生命及靈魂的惶惑游移或孤寂荒蠻。
三、意義的美學與必要的重構
文學(或藝術)作品承載一個作家(藝術家)的心靈史,這是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內在規(guī)律,也是恒久的精神命題之一。津子圍的心靈史,無疑建構于醇厚的現實之上,并完成了關于小說家作為“文學創(chuàng)世者”的美學維度的藝術重構。精神與現實的融合,以及而后的決絕抽離,過程之間便是眾多美學意義的衍生地。生活或現實自成體系的“價值制度”等級森嚴,歡喜哀傷仿佛注定,而人心潛意識中恰對此永遠不屈從,這就有了作家為此而進行的平衡:一方面創(chuàng)造出悲歡人間,另一方面進行消解與重構,循環(huán)往復,如鏡像,如鏡像對立而誕生的迷宮。藝術的美學意義之一便是如此。
顯然真愛的力量,必定對誰都是瀕死的搭救,《老喬的愛情》一篇,來自津子圍小說集《帶著雪山旅行》。愛情于老喬而言,一直是既不可遇也不可求的,簡直用顛沛流離來形容也不夸張。老喬的幸運就在于淪陷于情緒的谷底之前,一種神賜般的力量向他伸出了手。老喬顯然得救了,并且得救于一個“文學創(chuàng)世者”所建構的文本世界。魔幻也好神秘也罷,那又如何,終究是劫后余生的竊喜。同時劫后余生與竊喜的還有同頻的讀者,塵土飛揚中而來,此刻一同沐浴著發(fā)光的真愛,必定是發(fā)著光的那一種存在,什么樣的黑暗也不能予以遮蔽。《老喬的愛情》此刻也仿佛鏡子,之內是文本,之外是讀者,彼此對視,也不僅僅對視,也有內外充滿某種儀式的融合。細密的心理描摹將人物帶入帶出,敘事的進程于是有了讀者的參與,強化了作者與讀者之間的緊密關聯。當隱秘的目光經由文本最終交匯于一起,這樣源于文字的平面呈現竟忽然有了雅克·拉康式的“視覺文化的奇觀”,而神奇之處則在于,這樣的自平面到視覺的奇觀,恰恰是小說家對世俗之上的意義建構,而非僭越,并因此充滿愛與救贖平凡的卻不可規(guī)避的某種象征意義。
“意義絕不是現實自身的存在所能夠提供而出的,而是經由思想者的思考呈現于世間,意義一直遵循著這個盛大而樸素的常識。津子圍的創(chuàng)作對文本一向介入得很深,但卻始終以驚人的平靜游走其間,即便當文本中所有人開始失控,作者自身仍葆有預期的節(jié)奏與呼吸。家族親情風雨飄搖,人性在巨變中漸漸呈現出被本能驅動的動物性、因慣性而存在的物性,瑣細無常漠然的生活味道彌散開來,雜冗而殘忍,這些整體中的碎片,全景式地鋪陳于現實的天空,而最終卻復合于一封空白的郵件。一切的有都成了無,無即是一切的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所有的碎片都成了星辰,而作者也完成了空與色之間最為深刻而迷人的、宗教之外的美學互文?!辟R穎:《空與色的美學互文——津子圍中篇小說〈長大一相逢〉中的宗教哲理敘事》,《芒種》2017年第12期。這是另一篇關于津子圍的中篇小說《長大一相逢》的評論,援引于此,意在將美學意義及重構的主題盡力闡釋清晰。作家強大的精神內里,早已擊穿了文本內外、作者與讀者、理想與現實之間想當然的屬性壁壘,以“文學創(chuàng)世者”的身份從而成為文本內外所有靈魂的同謀。無疑,優(yōu)秀的作家必定有著自己觀察進入生活的獨特角度與力道,好的作品從來不僅僅是敘述,而恰恰是自己精神文化品格的文學化表達??梢哉f,作為“文學創(chuàng)世者”,小說家所親手締造的“世界”,對每個人每株草木必定都了如指掌,或者說都是他自己。但作家的野心從不滿足于此,除了如指掌,他要的還有不知所終。
《國際哥》是來自于《帶著雪山旅行》文集中的一篇,主人公吳虞一出場就是銷魂的:“靈魂上與某個特定地域的相互脈沖”,如此幸運的體會。這一次令大多數人艷羨不已的唯美之旅,吳虞完全不能想到,這其實是蛇蝎心腸的撒旦將自己戲弄于股掌之間,命運的陷阱已然打開了封蓋,只有她自己渾然不覺。而且這也不重要了,因為這一切原本就是作者所設的迷局。一切都是謎。加里的出現與消失是謎,連吳虞本身也成了謎,更不用說仿佛謎中謎的“查爾斯”。每個人都仿佛成了一則支離破碎的尋人啟事,慣性前行的當下時代,關乎兩性、生育、生命等重大命題的認識局限或謬誤,令人在夢境般醒來的“烏托邦”面前,如此荒涼、尷尬地四顧茫然。同樣茫然的還有北國鄉(xiāng)村:“我這樣認為,一個人離開家鄉(xiāng)后無論他受到什么樣的教育,有了怎樣的經歷,他都無法擺脫他出生的那個背景以及童年經歷的影響。這是一種河流般的生命體驗,當那條河從遠方或者說我們的祖上流到我們這一代時,我們仍殘存著河流上游的記憶?!洃浭且环N內心的色彩,它同時也會點染未來的天空……”生命的體驗之于河流,有時其實就像是彼此的預言。
既然是意義,也就不會都是“烏托邦”,比如《桃符》中作家就預設了這面人性的窄門,供文中人與讀者尷尬地出入?!短曳啡匀辉从趯θ诵纳钐帩撘庾R的造訪,一出水到渠成的活色生香、荷爾蒙溢出文本的現代浮世繪,新奇的同時也同樣腐朽。結尾處是作家一貫行云流水的技法,仿佛一種抽離了路徑后的真空,加速度下的腳步不由得趔趄,窄門前的人性沖撞,沮喪而無辜。這也不失為另一種快意、隱秘的鋌而走險,更像一次被動的靈魂審視后,反而覓見了一絲必要的尊嚴。
“魔鬼的兒子”導致了“陳先生”的去向不明,默片一般的“堂舅”們,“只有皺紋沒有麻點的麻大仙”們,如河流中的落葉被命運輕易撕成殘片,《橫道河子》不僅不是“烏托邦”,而且作為人的潛意識也無影無蹤,凡俗意義的另一面考量由此展開。理不清的還有《有過青梅》中命運的命定與無常的分界,斷腕的血案卻安靜如《初月》,絕處逢生或生死未卜,再次成為造物主與撒旦不朽的“博弈”。是的,人類的未來究竟是絕處逢生,還是生死未卜,就像《博弈》中曾經的無解之謎,第N次成為自覺的審美態(tài)度,無奈的是作者仍舊一言不發(fā),既不負責帶回迷途的讀者,也拒絕交出任何謎底,任由文本內外的意識交織纏繞,困入迷局。勒奎恩在《變化的位面》中說:“意識真的像我們想象的那樣,是一種巨大的恩惠嗎?”①那么,難道不是嗎,那信仰呢,算不算巨大的恩惠?津子圍小說的最為重要的精神指向,就是文本中永遠隱匿其間的信仰力量,或者說,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所建構出的“世界與意義”,所歷經的“存在與虛無”的鏡像對抗,所刻意對人心的探幽與燭照,“烏托邦”中魔幻與神秘的冒險,也許盡皆來自其精神深處的美學信仰,并在《無盡意》的“自在自觀觀自在,如來如見見如來”的梵音中,抵達了大自在。虛無與存在的分野在消彌,持守與僭越如出一轍,無數有去無回的孤獨,于是悄然隱匿于星群之間。
紅塵其實永遠翻騰如初,虛無永遠對抗著存在,而人心卻又不甘就此泯然于世間。人心所向往之處,有時就如電影《不存在的星球》中所描繪之地:……星辰永遠閃耀,那里的河流,永遠不會改變。從祛魅的解構到復魅的結構,文學令得人類的入世和出世不再是含混的慣性或隱喻,反而成了有據可查的預言,預言中布滿古老而不朽的秘密。作家對塵世的美學重建與書寫,其意義也許正在于此。
【作者簡介】賀穎,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
(責任編輯 王 寧)
① 〔美〕厄休拉·勒奎恩:《變化的位面》,第197頁,梁宇晗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DOI: 10. 16551 /j. cnki. 1002 - 1809. 2020. 04. 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