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秀明 俞清瑤
穆陶的長篇歷史小說《戊戌變法》于紀念戊戌維新一百二十周年之際面世,旋即受到廣泛關注,《文藝報》《文學報》《中國文藝評論》《中華讀書報》、中國作家網(wǎng)等報刊網(wǎng)站紛紛發(fā)文,一致給予好評。在當下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總體處于沉寂、思想藝術質量與影響力尚不景氣甚至出現(xiàn)集體性下滑的情況下,《戊戌變法》對歷史的反思、溫情和敬意,以及作家的責任感和使命意識,值得引起重視。
一、戊戌變法題材的現(xiàn)實境遇
戊戌變法是中國近代史上的重大事件,它的失敗加速了清政府的敗落和民眾的覺醒,推動了歷史前行的步伐。作為對“中國往何處去”這一時代命題的回應,戊戌變法對此后中國社會歷史文化走向具有轉折性的標志意義。然而,反觀近些年的文壇,戊戌變法題材似乎有意無意地被遺忘了。
對歷史的追憶是對現(xiàn)實的審視。在當下,拋開戊戌變法的評價史來反思戊戌變法必將導致視野的狹隘,歷史現(xiàn)場與現(xiàn)實語境的互動,有助于突破固化的思維方式,打開歷史的意義空間。這也是歷史小說當代性的命脈之所在。史家對戊戌變法評價的“一波三折”,孔祥吉:《建國以來戊戌變法史研究述評》,《近代史研究》1985年第4期。不難讓后人感受到隱匿在事實判斷和價值評估背后多番較量的現(xiàn)實因素。本質上,戊戌變法題材之重大與復雜,肇因于它難以回避近現(xiàn)代中國在革命與改良之間的道路選擇問題。既然主流觀點著意于建構一個始于辛亥革命的歷史敘事,以確證民國共和政權的正統(tǒng)性和合法性,那么戊戌變法自然面臨如何進入主流敘事的歷史難題。長期以來,學界以資產(chǎn)階級改良運動為戊戌變法定性;當改良被賦予貶義性內涵,戊戌變法理所當然地與主流話語之間出現(xiàn)裂隙,成為被懸置乃至回避的禁區(qū)。這一空白直至20世紀80年代才得到填補。這也反證了戊戌變法題材所承載的當代性價值,即所謂的“一切歷史皆當代史”是也。
在實事求是和思想解放的時代潮流下,戊戌變法研究重回學術領域。1979年后,《人民日報》相繼發(fā)表多篇文章,做出“戊戌變法的積極作用應當肯定”的“表態(tài)”,見《戊戌變法的積極作用應當肯定》(1979年11月14日第3版)、《關于戊戌變法的評價問題》(1980年6月20日第20版)、《戊戌變法是“改良主義”運動嗎》(1980年7月10日第5版)、《戊戌變法八十五周年學術討論會將在北京大學舉行》(1983年7月27日第5版)等。史學界對戊戌變法的關注和重寫,使戊戌疑案中眾多被污名化的人物和秘傳重新得到清理,這引發(fā)了戊戌變法評價的迅速提溫。楊立強:《民族覺醒的一塊里程碑——關于戊戌變法評價的若干問題》,《復旦大學學報》1979年第5期;陳旭麓:《中國近代史上的革命與改良》,《歷史研究》1980年第6期。文學界也參與了這一翻案。早在80年代初便頗具社會影響力的《戊戌喋血記》任光椿:《戊戌喋血記》,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和《一百零三天》,周熙:《一百零三天》,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前者以譚嗣同為中心,高度評價了變法志士的愛國精神,率先對改良進行清污,可謂開風氣之先;后者側重于還原戊戌變法全貌,并打破對變法領導者尤其是對“戊戌六君子”的不加區(qū)分的贊揚,力求呈現(xiàn)歷史內部的差異性。于冰雪初融之際,這兩部歷史長篇對戊戌變法的時代價值和歷史進步性的肯定,表現(xiàn)了作家超越改良與革命二元對立,發(fā)掘歷史真實的巨大勇氣和膽識。歷史小說由此與史學界的翻案形成共振,將歷史重評和觀念更新的成果推向社會。
繼80年代歷史小說熱之后,戊戌變法題材似乎進入了新一輪冷寂期。80年代正值我國社會文化思想轉型的變動時期。戊戌變法題材在近現(xiàn)代轉型的意義上與當時的改革遙相呼應,其宏大敘事和史詩構建的模式也契合了大時代的欣賞趣味。90年代以降,消費主義的興起帶來了文學審美由公共性向私人性的轉變,碎片化、娛樂化成為“小時代”的時尚。正如論者所言,“整體文學結構性而且功能性地呈現(xiàn)向內、輕、軟、小轉換,重情緒、意象、隱喻,簡約成為一種思潮,并培養(yǎng)了一批與之相適的新的讀者群?!眳切忝鳎骸段膶W形象與歷史經(jīng)典的當代境遇》,第48頁,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4。戊戌變法題材既顯宏大厚重,加之文化工業(yè)對清史資源的濫用,成為讀者對類似題材缺乏興趣的原因。此外,90年代中期,伴隨告別革命及其引發(fā)的論爭,革命與改良的關系問題再度成為敏感話題。作為這場討論的重要議題,戊戌變法陷入價值與政治的立場之爭,使原本復雜的問題更顯復雜。因而,在主流論爭與娛樂市場的雙重冷遇中,戊戌變法題材創(chuàng)作再度陷入冷寂。
為獻禮戊戌變法一百周年,胡建新的《戊戌風云》胡建新:《戊戌風云》,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8。作為劇本化的創(chuàng)作,融入了較多宮廷生活、稗官野史式的娛樂化元素;劉敬堂等的《戊戌追殺令》劉敬堂、黃漢昌:《戊戌追殺令》,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10。著重書寫政變之后康有為的驚險逃亡,放棄了對戊戌變法歷史本體的探索;曉箭的《康有為》曉箭:《康有為》,北京,華夏出版社,2015。則否認康梁的變法,力圖依靠新史料完成對歷史的顛覆,但其“不妨讀如歷史”曉箭:《康有為》前言,北京,華夏出版社,2015。的創(chuàng)作觀念和強烈的述史訴求對文學藝術造成了難以忽視的壓制。事實上,隨著戊戌變法基本敘述框架的建立,作家對重要事件、主要人物的基本判斷已經(jīng)達成共識,如何挖掘戊戌變法題材的新意,成為作家面對的難題。90年代以來的戊戌變法題材小說,不乏尋找可能性創(chuàng)新的嘗試。然而這些翻新似乎并不成功,它們反而失落了對歷史規(guī)律的深度求索,也未能改變戊戌變法題材所面臨的現(xiàn)實冷遇。
上述種種,構成了穆陶執(zhí)筆寫作《戊戌變法》隱顯并存的歷史背景。他也就是在這樣的狀況下,以直面過去的不凡勇氣重返戊戌變法的歷史現(xiàn)場,實踐著現(xiàn)實主義對真實、規(guī)律和本質的主張,顯示和成就了自己的獨特價值。在小說中,作家搭建中央、地方、民間三維結構空間,多角度還原守舊派、洋務派、維新派之間的觀念差異和利益斗爭,并把戊戌歷史納入現(xiàn)代化、全球化的時代脈絡中,為近代知識分子選擇提供了具體而恢宏的語境,在此基礎上對改良的必要性及其走向失敗的必然性進行了理性思考。在觀念層面上,作家對戊戌變法的體認建立在民本主義、人民史觀的基礎上。小說多次強調百姓、民權、民心,從這一維度觀照和把握戊戌變法,這也表明作家對知識分子以天下為己任的崇高使命感、救國家于危亡的愛國熱忱以及寧死不悔的犧牲精神的欣賞和認同;而這,恰恰也是這一歷史原型所蘊含的超越時空的、重要的美學資源。正如梁啟超在變法時所說:“戊戌維新之可貴,在精神耳;若其形式,則殊多缺點,殆猶大輅之僅有椎輪,木植之始見萌坼也?!绷簡⒊骸读簡⒊返?冊,第484頁,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就此而言,戊戌變法題材永不過時。穆陶的《戊戌變法》繼承了80年代任光椿等對改革精神的禮贊,于戊戌變法雙甲子之年,以堅守崇高的姿態(tài)對90年代以來價值失落、娛樂消費化的現(xiàn)象做出了回應,展現(xiàn)了對歷史的溫情與敬意,對民族苦難的銘記與反思。文學之不能遺忘歷史,在于歷史中凝結的真實鮮活的精神能量,穆陶的實踐在此意義上具有寶貴的價值。
二、真實性大廈的多層建構
《戊戌變法》在總體上呈現(xiàn)出現(xiàn)實主義的信史品格,作家積八年之功探賾稽微,將戊戌變法納入宏闊的時代潮流中進行審視,為觀照和把握歷史真實提供了充分準備和較高平臺。除去楔子和尾聲,《戊戌變法》全書56章,正面書寫維新運動22章,其余篇幅則著眼于歷史周邊,悉心布置戊戌變法發(fā)生前后的若干典型事件,對無可挽回走向衰落的歷史大趨勢和總背景做了全面概括,以此探討戊戌變法之發(fā)生、發(fā)展、失敗的必然性。
小說以康有為入京赴試、宣傳維新作為起點,切入晚清中央政府的多重面相。以慈禧為首的守舊親貴主張割地求和,他們圖謀私利、堵塞言路,堅持祖宗家法,對民權、立憲之說深惡痛絕。屬于洋務派的恭親王作為朝廷中樞,主張穩(wěn)健而反對變革政體;翁同龢雖然舉薦康有為,但對其改良主張也心懷疑慮。小說以康有為第一次入京鎩羽而歸,揭示了統(tǒng)治階級的腐朽昏聵。與此相對,譚嗣同、梁啟超的行蹤線索,為小說進入民間提供了視角。當時湖南饑荒遍地,災民落草為寇,而當?shù)厥考潊s趁機哄抬糧價謀求暴利,譚嗣同等為救饑民只好強行取糧。隨后,譚嗣同與梁啟超等維新志士,在湖南巡撫陳寶箴的支持下率先實行新法,頗得民眾擁戴??涤袨榘l(fā)起的“公車上書”之所以能成為一個影響廣泛的事件,原因在于內憂外患之際,變法自救已是民心所向。
小說由此完成了對戊戌變法前后中國社會的全景式掃描,并以之作為歷史敘事的基本背景?!敖y(tǒng)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德〕馬克思、〔德〕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52頁,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然而,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江河日下,當求新求變的思想逐漸成為燎原星火,帝國的心臟卻仍然一如故舊,清王朝已然不可能帶領中國擺脫亡國危機。穆陶將戊戌變法放置在衰朽的封建社會走向崩潰的歷史潮流之中,揭示了全球化背景下中國面臨的外源性危機。在這個意義上,晚清社會各種矛盾交相錯雜的歷史環(huán)境,既促使戊戌變法的發(fā)生,又導致它最終的失敗。
在把握歷史大趨勢的前提下,《戊戌變法》通過營建中央、地方、民間三維空間,為小說的真實性大廈奠定基本架構。這一設計,既立足于整體性視域下展現(xiàn)多維歷史空間,又成為作家書寫一場自上而下發(fā)動、波及社會各階層各領域的變法運動的合理選擇。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恭親王之死及其在中央層面因政治平衡打破后引發(fā)權力重組的描寫,在小說整體框架中的意義。恭親王原是維系帝后的重要橋梁和穩(wěn)定器,他去世不久,慈禧便與光緒達成協(xié)議:榮祿、剛毅等入值軍機,開缺翁同龢,維持守舊親貴對軍機處的把控;光緒借此換得慈禧對變法的支持。這一權力真空和位移,表明變法前統(tǒng)治階級內部派系之爭的錯綜激烈,它是維新變法得以迅速開展的重要契機,其隱含的不穩(wěn)定因素也暗示了變法的脆弱。
盡管穆陶主要從帝國心臟的角度展開對戊戌變法的真實性探究,但他并未將維新派與保守派、洋務派之爭局限于中央。在他筆下,地方局勢、民間環(huán)境所呈現(xiàn)的相似矛盾結構,不僅是中央矛盾的輻射與延伸,同時也構成中央派系斗爭的深層社會根基。有關這方面,小說第20章至第22章有關湖南新政在變法前后局勢的描寫就頗具典型。在這里,作家宕開一筆告訴我們:時務學堂招收40多名少年學子,講授世界局勢,傳播維新思想。然而,以王先謙、葉德輝為首的舊派士紳公開詆毀其“假忠義之名,陰行邪說”, ⑤ 穆陶:《戊戌變法》,第167、193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并聯(lián)合張之洞進行彈壓。嗣后,隨著時局變化,在戊戌變法的關鍵時刻,張之洞緊急編纂《勸學》,與維新派劃清界限,這也暗合了他在湖南新政時期的行為邏輯。張之洞曾將康有為奉為上賓,但民權、民智成為洋務派與維新派的分界線,變法雙方在政治立場、思想主張上的迥異由是得到清晰展現(xiàn)。
《戊戌變法》如上描寫,源于作家對戊戌變法的理性認知。盡管對資產(chǎn)階級改良運動的定性早已成為共識,然而在敘述這段復雜歷史時,小說已然超越了我們后來附加給改良一詞的本質化的含義,賦予其更切近歷史真實的體認,即“變法活動首先是一項政治活動”,它“必然涉及權力體制的調整和權力重新分配,必然要打破既有的權力、利益格局”。邱濤、鄭匡民:《日中結盟活動與戊戌政變》,鄭大華編:《戊戌變法與晚晴思想轉型》,第17-37頁,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作為一種特殊的利益,權力成為貫穿變法運動中始終的看不見的手,戊戌變法的開展與失敗及其所面臨的巨大阻礙,無不折射出權力與人性困境的在場,如袁世凱告密事件。當?shù)酆笾疇幪幱诎谉峄癄顟B(tài),事關身家性命和仕途前程,也牽連到維新救國、名垂青史的抱負,袁世凱開始舉棋不定,兩面周旋。后來,得知慈禧已率先發(fā)動政變,他便果斷地做出告密的選擇。在這一過程中,袁世凱對譚嗣同所說“圍園錮后”出自光緒授意之真實性的懷疑,基于自身與榮祿軍事實力對比下對政變的可行性分析,以及在現(xiàn)實利益與理想抱負間的權衡,表現(xiàn)了特定環(huán)境下人性抉擇的復雜與無奈。小說在處理告密事件時尊重史實,并借由這一典型環(huán)境倒逼人物的性格邏輯,填充了歷史空白。正如郭沫若所言:“在史學家擱筆的地方,便須史劇家來擴展?!惫簦骸稓v史·史劇·現(xiàn)實》,彭放編:《郭沫若談創(chuàng)作》,第137頁,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2?!段煨缱兎ā凡⒎菍v史文獻進行翻譯式地轉述,而是從改良變法與權力斗爭的雙重認識上探索歷史真實。人性探索使小說超越史書而與歷史本體進行對話,進入心理真實、審美真實的層面。這也正如福柯歷史本體與歷史意識的概念所提示的,作家應超越對歷史材料的真?zhèn)伪嫖龊秃唵畏g,以歷史理性為橋梁實現(xiàn)從“無生氣的材料”到“對自己的過去事情的新鮮感”〔法〕??拢骸吨R考古學》,第6-7頁,謝強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的跨越。
在框架結構之下,是文學細節(jié)對歷史真實的支撐與落實。在歷史小說中,細節(jié)不僅承擔豐富的意義內涵,還要遵循特定的歷史邏輯?!段煨缱兎ā酚嘘P細節(jié)真實的描寫,首先體現(xiàn)在對文獻材料大容量占有、辨析和還原基礎上的貼著歷史滑行。此類細節(jié)往往表現(xiàn)為對人物重要言論、奏疏原文的運用。如為了表明變法初衷,小說將“人人有亡天下之責,人人有救天下之權”⑤(康有為《三月廿七日保國會上演講會辭》)這一原文置于保國會一節(jié)中。這既為塑造形象、還原事件提供了歷史依據(jù),也使讀者得以觸摸歷史人物的真實心態(tài)。
其次,小說還通過對歷史細節(jié)的真實描寫,將其創(chuàng)造性地轉換為形象塑造的重要手段,使之不僅合歷史合目的,也合情合理。如李盛鐸其人,文獻史料對其參加保國會前后的反復行為曾有簡略記載?!拔煨缯兦耙惶?,徐桐‘召木齋至邸,深斥之。當聽到御史潘慶瀾欲參劾倡會諸人時,李盛鐸‘乃檢冊自削其名,先舉發(fā)之,以脫干系,并邀上功。”見《江西省志·人物志》編纂委員會編:《江西省志·人物志》,第308頁,北京,方志出版社,2007?!段煨缱兎ā吩跀⑹鲞@段歷史時,據(jù)此富有意味地加以演繹發(fā)揮。作品寫保國會如火如荼之際,李盛鐸認為維新派奇貨可居,便以同道相稱。然而,嗣后情勢稍變,李盛鐸便馬上劃去保國會名單上的名字并登報公告,假裝因內心愧悔而病重。凡此這些,都是作家綜合把握人物性格和行為邏輯基礎上的合理推斷,它超越了對歷史的亦步亦趨,進入藝術邏輯的領域,顯示了小說處理歷史與文學兩大質素關系時的理性自覺。
最后,《戊戌變法》的細節(jié)之真還進一步與人性之真相勾連。此類細節(jié)在全書中有不少,可以說是體現(xiàn)作家還原歷史、求真致真的一種重要方式,如變法前夕的帝后關系。光緒在變法前得到慈禧許諾,只要于國家有利,不損祖宗基業(yè),便不干預變法。此后,小說鋪陳了光緒面對康有為上書中的“乾綱睿斷”四字引發(fā)的細膩心理,這部分內容集中于光緒對帝位和權力之有名無實的不滿。這隱含著作家對光緒變法動機的探究及其人物形象的定位。通常認為,光緒出于內憂外患而奮發(fā)圖強、支持變法。但作家既然從政治運動的角度重審歷史,必然涉及對關鍵人物光緒的判斷。有人對變法性質提出新議,主張戊戌變法“是資產(chǎn)階級維新運動與地主階級自救運動發(fā)生‘共振而引發(fā)的”,鄭永福:《資產(chǎn)階級維新與地主階級自救——戊戌維新性質的再認識》,王曉秋編:《戊戌維新與近代中國的改革》,第18-25頁,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拔煨缱兎〞r帝黨與后黨本質上乃共同體關系”。羅?;?、何卓恩:《戊戌變法的幾點再認識》,鄭大華編:《戊戌變法與晚清思想文化轉型》,第67-74頁,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這表明史學界對變法性質的認識發(fā)生了新變。而小說則以人性探索的方式進入歷史,其文學想象力和藝術創(chuàng)造力所開拓的審美境界與史學界達成了某種共識。光緒變法不僅意在圖強,還著眼于統(tǒng)治階級內部的權力之爭。而戊戌變法的成果,實際也并未越出洋務運動的范疇。正如另一細節(jié)所示:《明定國是詔》的基本方針在于“以圣賢義理之學植其根本,又須博采西學之切于時務者,實力講求”。小說隨即強調這“與張之洞提出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意思差不多”,光緒看罷詔書深感滿意。這表明作家對戊戌變法的根本主張和實際成果的有限性的體認,使小說在同情和肯定中表現(xiàn)出難能可貴的理性反思力度?!段煨缱兎ā芳毠?jié)運用的多樣性和層次性,達到了以細節(jié)展現(xiàn)史觀之效。小說在歷史的重大關節(jié)點之細部,生發(fā)對歷史邏輯的思考以及對歷史人物的深層心理分析。這些細節(jié)描寫,內在地蘊含著作家對歷史真實的洞見。
作為特殊的文學門類,歷史小說同時接受文學與歷史的雙重規(guī)約。盡管我們承認虛構作為歷史小說本體的地位,但真實性仍然應當被視為“美和善價值兌現(xiàn)的前提條件和基礎”。吳秀明:《中國當代長篇歷史小說的文化闡釋》,第145頁,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7。歷史小說真實性應當指向其所還原之歷史的復雜性、豐富性、層次性。從宏觀的歷史潮流及其走向的基本判斷,到中觀的歷史框架的搭建,再到微觀的歷史細節(jié)的挖掘,無一不是對作家的史料積累、歷史觀念、認識方法的嚴格考驗。在這一點上,《戊戌變法》有其可圈可點之處。但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形態(tài),小說在總體上表現(xiàn)為對歷史的完整性、宏大性的追求,而在具體的人生完整性尤其是歷史的心靈化、個性化方面稍顯不足。在這里,作家對歷史話語與文學話語關系處理得似乎顯得有些含糊。正如南帆所說,“歷史話語顯然注重‘記,文學話語顯然注重‘憶。歷史話語的記載盡量客觀、公允,避免各種主觀因素的干擾,描述歷史內部各種舉足輕重的社會層面;文學話語更多地縱容個人的好惡,許可獨特的敘述角度,不憚于按照一己的情感邏輯擴張什么,簡化什么”;文學不能停留在鏡子說層面,文學之真的一種意義在于,以歷史與文學的對話構成“歷史連續(xù)性的豐富理解”,尋求“人生”對歷史敘事的證實或證偽。南帆:《文化記憶、歷史敘事與文學批評》,《文學報》2018年6月28日。在這一意義上,《戊戌變法》過于貼近歷史的姿態(tài)有其缺陷,即重記輕憶。這主要表現(xiàn)在作品大量取材于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程度不同地存在歷史邏輯壓抑文學邏輯的問題。從這一角度看,《戊戌變法》所采取的正史書寫方式,在藝術轉換和內化、細化方面,尚有提升空間。
三、群像書寫的獨特實踐
群像書寫是《戊戌變法》歷史敘事的顯著特征。小說雖以康有為作為群像樞紐,居于中心位置,但他并不像常見的作品那樣獨占鰲頭,所有人物都圍繞著他運轉,而是筆分五彩,在整體性視域下展開對當時各派系、各階層人物的描寫,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相當完備的晚清總體形象譜系。作家在小說扉頁之后專設一頁,列舉37人作為本書主要人物,這一鄭重其事的介紹方式自有其特殊寓意。觀察作家的排版設計可知,小說將全體人物劃為三層:以康梁、戊戌六君子、畢永年等民間義士為一層,代表變法的直接推動力量;以光緒、翁同龢、李端棻、徐致靖等為一層,代表變法的支持者;以慈禧、榮祿、剛毅、徐桐等為一層,是為變法阻力。
在分層分群的群像書寫中,小說在展現(xiàn)各層人物共同性之余,對彼此個體之間的差異給予充分關注。以慈禧、榮祿、剛毅等守舊派為例,慈禧與后黨大臣之間立場不完全相同,她雖無現(xiàn)代的國家意識,但其將大清視為祖宗基業(yè)或曰私產(chǎn),在不危及權力的情況下,可以一定程度地容忍變法。榮祿和剛毅雖同為頑固派中堅,激烈反對變法,但二人也有明顯差別。榮祿身為北洋大臣籌建近代化軍事,更直觀地感受到西方的強大威脅,支持器物層面的變法,他又熟知國內外局勢,力阻慈禧廢帝,展現(xiàn)了狡慧多智的性格。而剛毅則有勇無謀、殘酷陰狠,他深信滿漢矛盾高于中外矛盾,又鼓動慈禧利用義和團抵抗八國聯(lián)軍,并在兵敗之際出賣義和團。同樣,在變法核心力量中,康有為的沉穩(wěn)與憂國、譚嗣同的激進與激憤、徐仁録的耿直與冒進,共同導致了“圍園錮后”計劃的策劃以及失敗。
堪稱龐大的群像塑造,對長篇小說提出了挑戰(zhàn)。但《戊戌變法》仍然把握住了歷史人物的基本定位,還原出觀念立場的多樣性和變法面臨之矛盾的復雜性。這歸功于作家對史料的全面搜集和審慎辨析,也得之于從歷史原生態(tài)中提煉發(fā)掘藝術潛質的審美眼光?!段煨缱兎ā返娜合駮鴮懀衅鋭?chuàng)作基點和主題設計的必然性。作家創(chuàng)作的重要出發(fā)點在于紀念戊戌變法,這決定了他將全面呈現(xiàn)歷史、總結經(jīng)驗作為小說的基本構架。因此,《戊戌變法》不可能采用《戊戌喋血記》《康有為》等以主要人物的單一視角觀照歷史的紀傳體的寫法,而是致力于將歷史發(fā)展進程中的各種力量納入視野,構筑還原戊戌變法全景的穩(wěn)固框架。事實上,《戊戌變法》的命名,最直接醒目地表現(xiàn)了這一特點。在此前提下,群像塑造作為小說藝術設計上的選擇,顯得自然合理。正面書寫戊戌變法并全面總結其歷史經(jīng)驗,是作家給自己設置的一個難題。穆陶采用的正面強攻式的寫作模式,類似我國古代歷史敘事中的紀事本末體,但在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這一常為史學家所采用的敘事方式,對作家文史知識素養(yǎng)提出了很高要求。眾多文獻史料的引進,固然為史實的概括梳理、歷史規(guī)律的認識判斷提供了知識支撐,使小說獲得智性的深刻與史學的厚重;但與此同時,它也讓歷史給文學帶來某種壓迫,致使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重史輕詩、質勝于文的傾向。
盡管群像書寫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人物形象的單薄及整體布局的松散,然而從《戊戌變法》的藝術實踐來看,我們不得不承認,康有為形象塑造仍不失為這部小說最為醒目的一個亮點,兼具線索人物和典型人物的雙重意義。前者,如通過描寫康有為宣傳變法思想時所發(fā)生的事件,帶出了徐桐、翁同龢、李鴻章、慈禧、光緒等一批重要人物,勾畫變法的社會圖景;后者,則表現(xiàn)為人物性格思想與時代的碰撞沖突中呈現(xiàn)的悲劇效果。小說中,康有為的主張出現(xiàn)了倒退式發(fā)展??涤袨槠鸪跻浴懊駲?、大同”為終極理想,進而面對強大的封建阻力和瓜分狂潮的迫近,幻想依靠君主推行自上而下的和平變法,再到維新變法陷入困境之后,轉向循祖制開勤懋殿。這真實再現(xiàn)了歷史上康有為在政治實踐中的思想轉變,史學家或稱之為斗爭策略,或指責其政治投機。但《戊戌變法》從康有為的節(jié)節(jié)后退,發(fā)現(xiàn)了個人在政治環(huán)境面前的無力,以及落后時代對前瞻性、變革性力量的壓制與扼殺。當然,小說也并不回避康有為政治上的幼稚及其性格上的狂妄對變法失敗的影響,如他對光緒許諾為期三年的強國藍圖,在榮祿面前直言“殺幾個一二品大臣”穆陶:《戊戌變法》,第247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為變法立威,輕信袁世凱,甚至他在變法前期并未認識到光緒權力的有限性,等等,這令康有為形象呈現(xiàn)出性格悲劇的色彩。但更為重要的是,小說發(fā)掘了康有為形象蘊含的至今仍極富感染力的美學質素,即和諧幸福、自由平等的烏托邦想象,力挽狂瀾、濟世救亡、九死未悔的愛國熱忱,千難萬險推行變法卻終究走向毀滅的悲壯感。康有為形象代表了身處封建社會末世,有抱負有理想的一代知識分子的崇高人格與精神力量。晚清所處環(huán)境與當前處于全球化語境中的中國具有某種異質同構性,也更容易激發(fā)國人對戊戌變法和康有為的同情。
如此,《戊戌變法》以康有為形象為相對中心,將零散無序的群像符號編入邏輯有序的意義鏈條。畢竟,歷史小說是對歷史事實打碎后的重組,只有在重構整體性的基礎上,才可能再現(xiàn)歷史大勢走向,并使小說與傳統(tǒng)的紀傳體對接。康有為作為戊戌變法的總設計師和總工程師,在理論設計、政治實踐方面,皆居于中心地位,有其歷史特殊性。以康有為作為推動整體敘事的動力源,不僅是歷史真實的要求,也蘊含了作家對戊戌變法的價值判斷。80年代初任光椿的《戊戌喋血記》以譚嗣同為中心,固然是對戊戌變法的大膽肯定,但作家似乎更看重譚嗣同的愛國情懷和烈士身份,這雖然有其歷史時代背景的特殊考慮,但客觀上也讓小說對改良的肯定有擦邊球之嫌。21世紀第二個十年曉箭的《康有為》對康有為形象進行逆向翻案,主要還是出于對戊戌變法的否定。而穆陶的《戊戌變法》將康有為塑造為正面及主要人物,一定意義上表示了作家站在今天的立場和新時代的高度,對作為漸進式改良的戊戌變法的更高的評價,它包含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雙重視角。
對康有為和戊戌變法的評價,經(jīng)歷了基于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貶損到認可的過程,后又出現(xiàn)以道德評價代替歷史評價人物的非歷史化傾向。但正如黑格爾《歷史哲學》導論中所說,“世界歷史的地位高于私人道德的地位”?!段煨缱兎ā窂臅r代潮流演進的高度對人物進行歷史評價,還原人物在走向廟堂過程中的思想心理變化,不失為重構過程復雜性的一種方式。康有為之重要價值正在于其順應了歷史前行的方向。戊戌變法雖以失敗告終,但卻揭示了改革的艱巨性和復雜性,至少在思想啟蒙的意義上為后來的革命和今天的改革提供了重要參照。而小說對康有為及戊戌變法的肯定,也是基于變法領導者和支持者心憂家國、挽救危亡的一片赤忱。在這一意義上,《戊戌變法》所呈現(xiàn)的風云際會的歷史現(xiàn)場,所回應的歷史關鍵時刻,都應成為當前和未來人們不斷重返的一個歷史原點。
【作者簡介】吳秀明,浙江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俞清瑤,浙江大學中文系博士生。
(責任編輯 王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