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新時期以來中國當代文學的親證者和參與者之一,賀紹俊始終在尋找中國當代文學之“道”。他以敏銳的學術觸覺捕捉文學現(xiàn)場的動向,對重要的文學現(xiàn)象與問題、作家與文本及時發(fā)聲,用理性的態(tài)度考辨文學思潮的流變,探索當代文學批評建設,將這些思考歸納總結并系統(tǒng)化、理論化,顯現(xiàn)出堅韌理性的學術追求,建構出屬于自己的文學世界。他堅持真誠的批評倫理與文化品格,堅守獨立的批評人格與文學精神,以真誠之心體悟并體恤作家的創(chuàng)作,履行文學批評的使命,彰顯出文學批評的擔當精神,為當代文學注入了強有力的精神力量。
流金歲月,批評雙打
1983年,賀紹俊大學畢業(yè)被分配到《文藝報》理論組工作,與他一同分配到理論組工作的還有復旦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潘凱雄。兩人一起工作,也一起研究探討有關文學批評的諸種問題。某天,他們中的一個將兩人有關一個話題的討論和爭論形成了文字,因內(nèi)容是兩人討論的產(chǎn)物,就署上了兩個人的名字,這是二人最早合寫文章的開端。如果說這一開端是無意為之,后來的“批評雙打”則是有意為之了。他們在討論中都愿意聽到補充、修正,甚至反駁的意見,通過討論讓思想更加完善和成熟,“批評雙打”就是在這樣一種討論中展開的。賀紹俊與潘凱雄的“批評雙打”主要集中于文學批評的建構、理論研究與探索、重要文本分析、文學理論與創(chuàng)作問題的論辯。30余年后,二人將這些文字結集為《批評雙打——八十年代文學現(xiàn)場》潘凱雄、賀紹?。骸杜u雙打——八十年代文學現(xiàn)場》,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出版,出版時除修改了幾處錯別字外,其余一概保持原樣。
“批評雙打”中最具理論含量與思考深度的是有關文學批評學的建構與論述。在他們看來,文學批評學作為一門科學,至少有兩層含義:一是它所研究的對象文學批評本身是一種科學的事實;二是它對這一事實的研究是一種科學的方法。而通觀我國的文學發(fā)展史,這兩方面都有欠缺。分析原因后,二人指出我國的文學批評表現(xiàn)出的特征,對我國正在建設中的有關批評本體論、批評方法和批評家的研究勾畫出了一個粗略輪廓。這種對于文學批評學的基本研究在1986年的文壇顯得尤為可貴,因為對文學批評學的科學性建構的探討、內(nèi)部概念和范疇的確立和發(fā)展是建設、完善文學批評學的重要基石。在此基礎上,論者對文學批評學的基本問題進行了系統(tǒng)性研究,提出了“批評場”的概念,對批評的本質(zhì)性問題進行了理論闡釋。
關于新時期文藝理論批評的整體性問題及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現(xiàn)象與問題的研究文章約30篇,是賀紹俊與潘凱雄“批評雙打”中比重最大的一部分。他們對新時期文藝理論批評的新調(diào)整、文藝理論批評群體、青年批評家群體、文學批評進一步發(fā)展的起點、文學史的構架及其基本規(guī)律等問題進行了深入探析。較為難得的是,二人對其時出現(xiàn)的文學現(xiàn)象的負面問題敢于直言,比如有關20世紀80年代末文壇的一些畸變現(xiàn)象的批判,包括所謂的“罵派”批評與人身攻擊、“新潮”文學的問題、趨時媚俗的問題。他們強調(diào),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人更應該努力確立自己在精神上的獨立品格,也就是知識分子意識,我們?nèi)鄙俚?,還需要從我們自身去尋找。
賀紹俊與潘凱雄當時的文學批評激情和努力還表現(xiàn)在對重要文本的細讀分析上?!杜u雙打——八十年代文學現(xiàn)場》一書中的文本分析涉及莫言、馬原、王安憶、方方、池莉、林斤瀾、孫春平、朱曉平、梁曉聲、孫惠芬等作家作品。在對這些作家的文本進行研究時,二人并不一味贊賞,而是對其意義和價值進行探析,對其問題也會直接面對并指出,這也符合賀紹俊一貫的“有好說好,有壞說壞”的批評原則。
二人論辯是賀紹俊與潘凱雄“批評雙打”中對話性最強的一部分,也是最能體現(xiàn)出二人思想碰撞與統(tǒng)一的部分。其中有文學理論批評整體現(xiàn)狀、文學的位置、文學市場和格局變化、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與理論、類型文學創(chuàng)作、新時期文學“向內(nèi)轉”“重寫文學史”等問題的對話等,這些對話呈現(xiàn)出二人當時思想之活躍,目光之敏銳,有些理論問題的探析在今天仍然具有啟示性意義。
賀紹俊與潘凱雄的“批評雙打”是20世紀80年代中國文學的一段流金歲月的縮影。那個時代的中國文學逐漸走向開放、多元,而從事文學活動的初衷大都比較純真。促成“批評雙打”的外在條件是:“自由的意志、平等的討論、真誠的對話和互補的思維方式。這一切,應該同時也是80年代文化精神的重要內(nèi)涵?!迸藙P雄、賀紹?。骸墩f說我們的“批評雙打”》,《中國藝術報》2016年2月3日??梢?,20世紀80年代的文化精神給“批評雙打”現(xiàn)象提供了滋生的土壤,而“批評雙打”現(xiàn)象反過來又成為20世紀80年代文學現(xiàn)場的一個縮影,這些文字對今天的文學批評,對20世紀80年代文學現(xiàn)場的研究均有很大意義。
性別研究的溫和掘進
賀紹俊早期非常關注文學中的性別意識,先后編選過兩部愛情與性戀小說選集,出版了一部有關性愛的研究著作。與林為進合編的小說選集《貞女》的封面上有一行字:愛情小說新作選,其中錄入了賈平凹、古華、張賢亮、鄭萬隆、劉震云等作家的九篇愛情小說。賀紹俊在前言中指出,這些愛情小說不乏上乘之作,這是人道精神得以張揚的可喜成果,也是一種勇敢的藝術探索和突破。與潘凱雄合編的《伊甸園里的躁動——性戀小說選萃》中,有先鋒作家莫言、格非、洪峰等的小說,有新寫實作家劉恒等的小說,也有王安憶、朱蘇進、楊爭光等的小說共11篇,將這些不同風格的作家作品選在一起的原因是這些小說所代表的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文學作品在反映性戀問題上的新突破,是中國文壇上此前出現(xiàn)的許多涉及到性問題的作品中頗具代表性的。
正是在大量閱讀了愛情與性戀小說的基礎上,賀紹俊與潘凱雄對性與愛的問題進行了理論探析,合著了《性與愛的困惑》。賀紹俊、潘凱雄:《性與愛的困惑》,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88。這部書被上海文化出版社列為“五角叢書”第七輯之一。這套叢書在當時很受歡迎,多次獲得全國暢銷新書獎?!缎耘c愛的困惑》并非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的著作,而是從文化的角度研究性愛與愛情的關系、人的本性、女性、性與愛、性與善等問題,論據(jù)涉及古今中外文學中的經(jīng)典愛情小說。在賀紹俊看來,人類發(fā)展的歷史長河中,更多時候,人們往往無視性欲和愛情之間的微妙關系,只是一味地肯定純粹的愛情而否定人的性欲。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柏拉圖式的愛情成為一種典范。故從人的本性的角度來談性愛問題,以期讀者能以嚴肅的態(tài)度去讀小說,通過閱讀了解社會人生,陶冶自己的心靈,樹立起新的愛情觀。
從事當代批評與研究以來,賀紹俊一直對女性文學較為關注,研究了當代文學中的許多重要女作家,其女性文學研究不局限于表層,而是有自己的研究立場和思想。賀紹俊認為,必須對女性文學研究去偽存真,強調(diào)性別差異,因為只有“性別分析”才稱得上是女性主義的學術基石,它對于女性主義、女性的主體與身份意義至關重要。從性別差異的分析出發(fā),賀紹俊將女性文學研究劃分為三個遞進的層次,認為女性文學研究的最高層次要在研究的基礎上,建構性別差異的文學理論。賀紹?。骸缎詣e差異了嗎?——關于女性文學研究的隨想》,《文藝爭鳴》2017年第12期。這顯然是一個女性文學研究的宏大目標,若能實現(xiàn),即是中國當代女性文學研究的新理論與新方法的實現(xiàn)。
更多時候,賀紹俊并不去刻意強調(diào)自己的女性文學研究觀念,而是用自己的批評與學術研究去躬身實踐,林白、張欣、范小青、孫惠芬、林那北、葛水平、須一瓜、魯敏、周瑄璞等作家都是他研究的對象。當然,由于興趣、時間、精力所限,任何研究者都不可能將每一個研究對象都以學術專著的方式進行論述,賀紹俊也一樣。在作家專論方面,他長期專注于鐵凝研究,寫過大量的鐵凝研究文章,并出版過《鐵凝評傳》,這是中國當代第一部對鐵凝進行整體性研究的專著。賀紹俊在研究時并不刻意強調(diào)鐵凝的女性身份,而是對她的三重身份統(tǒng)一研究?!八谌烁窠y(tǒng)一的前提下,保持著自己的三重身份角色,這三重身份角色分別是:政治身份、作家身份、女性身份。” ③ 賀紹?。骸惰F凝評傳》,第80、211頁,鄭州,鄭州大學出版社,2005。賀紹俊知人論世的同時,將理論闡釋與文本細讀相結合,對鐵凝深入研究后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他將鐵凝放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大背景之下來觀照,認為鐵凝的寫作“實際上起到了將啟蒙敘事與日常生活敘事這兩種敘事傳統(tǒng)融合為一體的作用”。③這對于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被二元對立模式主宰的文學界有著獨到的意義,尤其是新世紀以來,世界文化思潮出現(xiàn)了一種合作、對話與融合的趨勢,這也是重新解讀鐵凝的寫作和闡釋鐵凝的意義的新路徑與可能性所在。
賀紹俊關于女性文學與女性文學研究的態(tài)度,可以用他自己的一篇小文章題名來概括,即“溫和的女性主義”。賀紹俊:《溫和的女性主義》,《文藝報》2016年6月15日。他特別欣賞那些有理論支撐的性別意識的女作家,因為她們能自覺地以女性主義理論升華自己的性別意識,這是一種溫和的女性主義,也是一種現(xiàn)實主義的女性主義,即在現(xiàn)實中可以操作的女性主義。因為女性面對現(xiàn)實復雜性時同樣需要策略,最終的目的是為了解決問題。
真誠:批評的倫理
任何一個成功的批評家都會有自己的批評倫理。賀紹俊將“真誠”二字當作文學批評家必須恪守的批評倫理?!八^真誠就是說對文學批評是抱有真誠的態(tài)度,是期待通過文學批評達到弘揚文藝精神的目的,是要用文學批評的方式來傳遞真善美。”賀紹?。骸墩嬲\是批評的倫理》,《文藝報》2014年12月10日。文學是“眾用之基”,要讓文藝的正能量發(fā)出火光,就要重提文學的真善美。“只有‘真善美才能點亮我們內(nèi)心的燈。”賀紹?。骸吨靥嵛膶W的“真善美”》,《文學評論》2014年第3期。強調(diào)批評的倫理,是為了讓批評能夠成為真正的文學批評,盡量減少非文學的因素傷害到批評的實質(zhì)。真誠意味著有一說一,言之有據(jù)。強調(diào)真誠,不是說批評只能說好,不能說壞,而是要有好說好,有壞說壞,越是真誠才越有信服力。
在賀紹俊這里,真誠和以下幾個詞語相關:真實、善意、同情心。真誠的批評要真實,不說違心的話語。真誠的批評有要善意,即便是最尖銳的批評、最刺激的批評也應該是帶有善意的。批評不能一味地說好話,即使倡導否定性批評,也同樣需要恪守文學批評的倫理,需要善意。一個批評家抱著真誠的態(tài)度進行否定性批評時,也要遵循著對批評對象的最小傷害原則,這就意味著批評要有一種同情心。批評的倫理不光指真誠,還有更多的內(nèi)涵,在批評公信力日益下降的時刻,強調(diào)真誠的批評倫理顯得格外重要。
遵循著真誠的批評倫理,賀紹俊在從事批評時向來以真誠要求自己,也以“真誠”二字來衡量與評判研究對象。最典型的是他對李云雷的評論。李云雷是賀紹俊欣賞的青年小說家之一,他把李云雷的小說稱為真誠的小說。之所以這樣界定,有三個原因:李云雷對文學的信念是真誠的;李云雷把小說寫作當成了反省自我的一種方式;李云雷的小說有獨特的文體方式。無論李云雷以什么樣的方式寫小說,他始終是以真誠作為小說的底色。當下環(huán)境中,能真正做到文如其人不是很容易的事,而放在李云雷身上卻是恰如其分的,“因為有一個真誠的李云雷,所以才會有他的真誠的小說”。賀紹?。骸墩嬲\的李云雷和真誠的小說》,《文學界》(專輯版)2011年第5期。與其說這是賀紹俊在研究李云雷的小說,毋寧說是賀紹俊在闡發(fā)自己的文學觀。
賀紹俊的真誠,還表現(xiàn)在他對真性情的文字的珍重與實踐。他曾經(jīng)主編過一部師友們寫孟繁華的書,書名叫《老孟那些酒事兒》。師友們一方面寫孟繁華的酒事兒,一方面寫孟繁華之為文為人。賀紹俊也寫了一篇文章,生動細膩地寫出了他對孟繁華的認識,他認為,孟繁華是酒做的,如果以酒論英雄的話,非孟繁華莫屬。當然,如果此文停留在對孟繁華酒事的記述上,那會流于一種印象式的泛泛而談。賀紹俊最終還是將文筆轉向孟繁華的學術,他說:“在酒的浸泡下,老孟始終處于豪爽狀態(tài)中,所以他的學術話題總是特別宏大,他從來不做那些雞毛蒜皮的學術文章,立論總是從大處著眼。”賀紹?。骸赌嘧龅哪腥恕⑺龅呐艘约熬谱龅睦厦稀?,賀紹俊主編:《老孟那些酒事兒》,第13-14頁,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7。賀紹俊主編這部書的目的,并非為了熱鬧,而是有自己的初衷,他認為,這部書中收錄的所有文字透露出來的都是真性情,故此書或許能夠給當下的文壇帶來一點新意,讓文學返璞歸真。這的確是一本真性情的書,也是一本蘊藏著文壇師生摯友深沉情義的書。“至念道臻,寂感真誠。”賀紹俊評價李云雷的話用來評價他自己也很適合,因為有一個真誠的賀紹俊,所以才會有他的真誠的批評。
文學精神:最根本的宏大敘述
2004年,賀紹俊發(fā)表了一篇重要論文《重構宏大敘述:關于當代文學批評的檢討》,站在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上,提出了重構宏大敘述的理論命題,一時間引起學界極大關注。后來,賀紹俊以此文的題目為題出版了專著《重構宏大敘述》,重構宏大敘述成為他的代表性學術觀點之一。宏大是一種文學精神,亦可用來概括賀紹俊的學術追求與批評格局。
宏大敘述一度被看成文學發(fā)展、創(chuàng)新的最大敵人,它包含著一種對文學發(fā)展的判斷,即創(chuàng)新的文學肯定是消解宏大敘述的文學。賀紹俊并不否認這一判斷,但他認為自始至終都包含著對宏大敘述的誤讀。我們的文學批評并沒有因為西方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的思想武裝而更加底氣十足,其功能與影響越來越萎縮。這固然說明西方理論對中國本土的文化和現(xiàn)實存在著不適應性,也說明我們在接受西方理論的過程中還存在著偏差?!拔膶W批評應該為文學的精神承擔重構起自己的宏大敘述,這個宏大敘述獨立于政治、經(jīng)濟之外,體現(xiàn)出批評主體的獨立品格和社會職責。從這個意義上,如果要問什么是宏大敘述,那么回答就是:文學的精神承擔就是最根本的宏大敘述。”賀紹?。骸逗甏髷⑹觯簭慕鈽嫷街貥嫛?,《重構宏大敘述》,第9-10頁,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9。將宏大敘述與文學精神的承擔直接關聯(lián),是賀紹俊長期批評實踐基礎上形成的獨特判斷,彰顯出賀紹俊的學術敏感和理論自覺。賀紹俊敏銳地意識到重新整合文學精神、重啟思想能量的必要性。重構宏大敘述是改變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現(xiàn)狀的途徑之一,而非“十七年”那種舊的宏大敘述。強調(diào)宏大敘述的文學精神價值,也是重建文學精神的重要途徑。
賀紹俊由此展開了當代小說的民族精神研究,一是研究民族精神對人物塑造、思想主題開掘和深化等方面的影響,二是對“重建”的闡述。這是堅持中國文學本土化,更好地利用和開發(fā)民族資源的理論探索,“重建民族精神,也就成為這些年來我進行文學批評時的一個基本的切入點和學術目標。我發(fā)現(xiàn),民族精神與其民族的文學精神具有內(nèi)在的關系,民族精神的生成、消長和發(fā)展狀況,也是該民族的文學發(fā)展的決定性因素”。賀紹?。骸督ㄔO性姿態(tài)下的精神重建》,第2-3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建設性姿態(tài)下的精神重建》一書就是對當代文學民族精神內(nèi)涵的探尋與民族精神的一次重建,堪稱賀紹俊不懈探索中國當代文學之道的重要成果,體現(xiàn)出賀紹俊重建民族精神的極大努力及獨立而又富有建設性的批評姿態(tài)。2014年,此書獲得第六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理論評論獎。
宏大也可以理解為賀紹俊的批評格局。他著述《中國當代文學圖志》,以圖志的方式重新書寫了中國當代文學史;他主編《輝煌歷程:共和國60年文化發(fā)展史》《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優(yōu)秀文學作品精選》等著作;2005年以來,他幾乎每年都要對當年中國的中短篇小說進行研究和述評,編選了大量的年度中短篇小說選本與排行榜,主編了《21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1世紀中國最佳短篇小說》以及一些散文年選等著作。這樣的工作需要相當大的精力、耐心和毅力,更需要宏大的學術視野與格局,還有系統(tǒng)、客觀的評價標準。賀紹俊在做這些工作的同時,對中國當代文學進行了整體系統(tǒng)的研究,寫下了《以現(xiàn)實主義度量當代小說四十年》《從激情到沉思間的一脈相承——20世紀80—90年代長篇小說》等宏文,對新時期以來的文學進行了整體性研究。如此對文學精神的追尋和宏闊有力的批評實踐,構成了文學批評宏大敘述的基石。
在宏大敘述與建設性的文學批評的追尋中,賀紹俊對批評主體的立場多有研究,他強調(diào)批評家的價值譜系,認為批評家在價值立場上的表現(xiàn)取決于他的獨立品格,具有價值立場的批評家自然會在文學批評中體現(xiàn)出精神擔當,其文學批評實踐是為了捍衛(wèi)文學的尊嚴和理想,張揚文學的價值,故能夠在批評實踐中堅守獨立思想、獨立人格及批評的文化品格,這樣的文學批評也就有了更長久的生命力。賀紹俊正是以這樣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形成了自己的文學觀和批評觀,以學術研究和批評實踐重建民族精神,重構宏大敘述。
以文學的方式度人,或曰“道”
30余年的批評生涯中,賀紹俊總是心懷真誠與善意,他相信文學最根本的功用是以真善美撫慰人們的心靈。他以《六祖壇經(jīng)》“一燈能除千年暗”之語來比喻文學作品中的燈與火,認為作家在面對現(xiàn)實的黑暗時,他自己的內(nèi)心必須點亮一盞燈,這燈只有真善美才能點亮?!拔膶W尤其和宗教有相似之處。宗教是給人提供精神的慰藉的,文學從根本上說也是慰藉人的心靈的,所以好的文學作品應該就是一座精神寺廟。把文學看成是一座精神寺廟,這既是對讀者而言,也是對作家而言。”賀紹?。骸吨靥嵛膶W的“真善美”》,《文學評論》2014年第3期??梢姡R紹俊看重的不是當代文學中的宗教書寫,也并非希望作家與讀者進入宗教的殿堂,而是希望以文學中的宗教情懷來慰藉并洗滌人的心靈。
賀紹俊曾以宗教情懷為切入點撰文論述90年代中后期至新世紀初長篇小說的精神內(nèi)涵。他指出,所謂宗教情懷,就是在這種終極需要激發(fā)下所產(chǎn)生的一種超越世俗的、追尋精神境界的普泛的情懷。文學在重建精神家園的過程中有著哲學、政治、社會機制、知識體系等不可替代的特殊功能,這也是他有意識地喚醒文學的宗教情懷的重要原因。在解讀這一時期長篇小說的精神內(nèi)涵時,能夠感覺到宗教情懷的脈動。賀紹俊談的是那些在普泛的宗教情懷的引發(fā)下對精神內(nèi)涵的開掘,這樣的作品中,宗教情懷雖然起到引發(fā)的作用,但并不是把人們的思路導入宗教的殼體內(nèi),它對人們的心靈慰藉更為純凈。賀紹俊在文章中重點談到的文本是鐵凝的《大浴女》和范穩(wěn)的《水乳大地》,他認為前者彰顯出宗教情懷對俗世的超越,后者則表現(xiàn)出宗教情懷對信仰的支撐。最后,他發(fā)出了重建精神家園的呼喚。在他看來,對作家而言,宗教情懷并不意味著導向宗教本身,而是對人性、人生、生命以及人類共享的精神價值理念懷有一種敬畏感、神圣感。宗教情懷對當代長篇小說的精神內(nèi)涵具有一種凝聚的作用。①
在這樣一個精神背景下,賀紹俊對當代文學中具有宗教情懷的作品多有關注。比如他對阿來長篇小說的境界的研究,提出《塵埃落定》是“傻”,《空山》是“空”,而《格薩爾王》是“凈”,這三重境界的后兩重,尤其是“凈”,顯然是與宗教情懷有關了?!皟舻木辰缡桥c藏民族的精神本質(zhì)相關聯(lián)的?!薄鞍硪砸环N敬畏之心去追問民族歷史的精神內(nèi)蘊,他在《格薩爾王》中通過對格薩爾王傳說的重新解讀,力圖表現(xiàn)西藏民族精神的實質(zhì)?!雹谒J為徐兆壽的長篇小說《鳩摩羅什》在一定意義上是布道弘法的一部書。道,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道;法,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儒道釋共同的法。他用“百年度人,清潔內(nèi)心”來概括楊志鵬的長篇小說《百年密意》,認為楊志鵬以精神覺悟的方法擊破世情之惡是可以采取的,佛教在這里就是一種教育方法和清潔內(nèi)心的方法。
賀紹俊在研究這些具有宗教情懷品質(zhì)的文本時,是懷著一種與作者共同的態(tài)度的,即以文學的方式度人。他在不同的場合和論著中提到,中國文學最根本的精神是“文以載道”,③而所謂“道”的理解可以有多種,但從根本上,它是“度人之道”,它承載精神價值的立場是一脈相承的?!拔膶W批評家既以‘文以載道為宗旨去評價文學作品,同時也以‘文以載道的宗旨要求文學批評活動本身。在當代,‘文以載道之道更多的體現(xiàn)為一種人文關懷。人文關懷是對人類生存境遇的關注,對人的尊嚴和價值的肯定,對人的自由、解放的追求?!雹苜R紹俊的學術之路,就是追求文學的“度人之道”,在這條道路上,他奮力重構批評倫理,重建民族精神。后學如我者,深知一篇拙文難以概括其學術思想與成就,然而,讀其著作,了解其人生,嘗試知人論世,即是學習的一種方法。
【作者簡介】張曉琴,文學博士,北京師范大學教授。
(責任編輯 周 榮)
① 賀紹俊:《從宗教情懷看當代長篇小說的精神內(nèi)涵》,《文藝研究》2004年第4期。
② 賀紹?。骸度啃≌f,三重境界——阿來的文學世界觀一瞥》,《當代作家評論》2014年第1期。
③ 賀紹?。骸秾ふ抑袊敶膶W之“道”乎》,《還在文化荊棘地》,第11頁,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1997。
④ 賀紹俊:《當代文學批評主體建構的姿態(tài)和立場問題》,《當代文學新空間》,第324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 DOI: 10. 16551 /j. cnki. 1002 - 1809. 2020. 04. 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