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小學上的是十年一貫制學校,五年畢業(yè),所以下鄉(xiāng)時我僅十五歲,比同學歷的人小一歲。下鄉(xiāng)后,就跟壯勞力們一起進山“受苦”了。
盛夏,正是搶收麥子的關(guān)鍵時節(jié)。隊長可能覺得我小,說,村里一時缺個攔羊的幫手,讓我頂一下。我愿意,干上了才知道這個活兒很對勁兒,不是力氣活,如同在山里游玩散步一樣。
帶我放羊的老鄉(xiāng)當時也就四十歲吧,但感覺挺老的。叫啥來著,已經(jīng)記不得,且稱他楊叔吧。
陜北放羊稱“攔羊”,趕羊不用鞭子,用一種稱作“攔羊鏟”的專用工具??克P起土塊,攔趕分散在四處的羊群。
每天吃罷早飯,我打開羊圈,手持羊鏟,和楊叔一起把羊圈里那二三十只羊放出,趕到幾里地以外的深山里放牧。
羊散落分布在梁上溝下,靜靜地、不慌不忙地嚼著草和灌木的嫩葉。當羊走得遠了,就用攔羊鏟挖起一塊黃土甩過去,它就立即歸隊。我跟楊叔隔開老遠,一人顧一頭,有話就大聲吼喊著進行。
看著藍天白云,呼吸著純凈的空氣,自己仿佛完全跟大自然融合在一起。
我躺在山坡上,看羊羔出生,看屎殼郎倒推糞球,看艷麗的山雞覓食,看機警的狐貍出沒,看草木迎風搖擺,看萬物茁壯生長,忘記了插隊生活的不適和艱辛。心情無比地舒暢。
當晌午過后,我跟楊叔面對面坐下,吃自帶的午飯時,現(xiàn)實才回到眼前。我飯盒里那兩塊玉米面發(fā)糕在太陽沒多高時就已下肚,水也早已喝干。楊叔其實也就帶了塊“糠帽材”(陜北對糠窩窩的戲稱),見我已經(jīng)沒有吃的,就掰了一小塊給我,我一是不懂事,二是真餓,竟然接過來吃了,忘了他會餓肚子。后來每次想起都覺得很不安。人家楊叔多么真心,多么厚道,我卻做不到。
記得一次我們都很餓了,就在地里挖了兩個很小的土豆兒,湊了點柴禾,也不等烤熟就吃了起來,又干又澀,真不是滋味兒。
一天,我跟楊叔“用膳”完畢,我掏出兩塊用蠟紙包著,一分錢兩塊的那種糖,遞給了楊叔一塊。自己那一塊馬上就吃了,我見楊叔接過糖并沒有吃,仔細地在衣兜里放好。剛滿十六歲的我真的很納悶兒,由不得問一句,你怎么不吃呢?楊叔說,給女子留著!他有妻女,不是一個人,而我是“新手拉胡琴,自顧自”的單身漢,完全沒有這個概念,真的很幼稚。
深山常有狼出沒。尤其當成群的綿羊和山羊出現(xiàn)時,狼就在草叢中露出來,與攔羊人對視著。保護羊群,不被窮兇極惡的狼傷害,是攔羊人的職責。要看好羊群,把散落在遠處的羊趕回來,讓狼難以找到下手的機會。那時我還小,看見狼睜著那虎視眈眈的眼睛,難免有些膽怵。
還有,不能讓羊吃到坡地的莊稼。一生難忘的那天,我倆趕著羊群往溝里走,我看一只羊在啃路旁的莊稼,就撿起一塊卵石照羊后屁股扔了過去。沒想到,我抬手過猛,羊受了驚嚇,往前一竄,石頭正砸在后面竄上來的另一只羊的耳根上。都說耳根是要害,只見這只羊“撲通”一下倒在地上,再沒動彈了。
這下我徹底慌了,不知如何是好。
楊叔平時就不愛說話,此時他沒有流露任何責怪的表示,啥話也沒多說,讓我守著羊群。他把死羊扛上肩,迅速送回村里。返回來后,他繼續(xù)放羊,仿佛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
傍晚,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和楊叔把羊趕回村。只見隊里窯洞前的空場上熱鬧非凡,各戶鄉(xiāng)民都聚集在這里,熙熙攘攘。那只死羊的皮已經(jīng)被剝下,掛在窯洞的墻上,鮮紅的羊肉放在地上,正在被分割成數(shù)塊。
原來村里正在按戶分那只死羊的肉。
只見村民們臉上洋溢著歡快的表情,婆姨們嘰嘰喳喳談笑著,現(xiàn)場氣氛熱烈,有點像過節(jié)。
我有點明白了:我失手打死了羊,使貧窮的老鄉(xiāng)有了吃到羊肉的機會。
后來,我才知道,隊里采取記賬制,是將肉以預支的方式賣給社員,年終再從分紅中扣除肉錢。隊里賣了羊,沒吃虧;社員改善了伙食,提前享受了年終的紅利,也很高興。隊里養(yǎng)的羊,除了剪下羊毛,分給社員打毛線、織毛衣外,就為村民有羊肉吃。
虛驚一場,讓我增長了見識。
楊根昕,北京八中1968屆初中畢業(yè),1969年2月到延安縣李家渠公社溝門大隊插隊,1970年9月招工到延長油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