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金時期的沈州文學探析

趙 旭

(沈陽大學 文法學院, 遼寧 沈陽 110041)

遼金兩代沈州的經濟文化發(fā)展水平并沒有達到一定高度,軍事地位仍然明顯,而且由于多次發(fā)生戰(zhàn)事,文學資料保存不多,這個歷史階段的沈州文學僅存在只鱗片爪。但是,遼金時期又的確是以沈州為核心的沈陽城市發(fā)展史上一個非常重要的階段。從單純軍事意義上的邊障候城發(fā)展到較成規(guī)模的城市,文化教育水平也有了較大提升,一個重要的體現是出現了以沈陽地區(qū)作為籍貫的歷史人物。 如遼代天祚帝的宰相沈州人張琳,金代出身于沈州的詩人劉澤、劉光謙父子[1]。這個時期的沈州文學有了自己真正意義上的文人作品,成為沈陽地域文學創(chuàng)作正式的開端。探究遼金時期的沈州文學,能夠對沈陽城市文化發(fā)展建設助力。

一、 遼代沈州的文學痕跡

遼,又稱契丹國、大遼國和大契丹國,在唐代迅速壯大起來,并且積極主動接受漢文化影響,形成了具有自身特色的歷史文化。遼文化的總體氛圍起初是尚武的,但隨著社會的漸趨穩(wěn)定,遼代統(tǒng)治者由重武逐漸走向尚文。如《靈感寺釋迦佛舍利塔碑銘》所言:“皇朝定天下以武,守天下以文?！盵2]遼代對漢族文學與文化有較多的吸收,遼太祖神冊五年(920年)九月創(chuàng)造了契丹大字,后來又創(chuàng)造了契丹小字,但漢字仍然是其官方文字。對唐文化尤其推崇,甚至皇帝親自垂范,如遼圣宗“好讀唐《貞觀事要》,至太宗、明皇《實錄》則欽伏,故御名連明皇諱上一字;又親以契丹字譯白居易《諷諫集》,召藩臣等讀之。嘗云:‘五百年來中國之英主,遠則唐太宗,次則后唐明宗,近則宋太祖、太宗也?！盵3]宋遼并處之時,遼人非常喜愛宋人詩歌,如蘇轍《欒城集》卷四十二稱蘇軾《眉山集》在遼受到歡迎,流傳甚廣。其《神水館寄子瞻兄四絕》說:“誰將家集過幽都,逢見胡人問大蘇?！盵4]遼代許多帝王也是詩歌的愛好者,如遼圣宗“幼喜書翰,能詩”[5];遼興宗十歲時就能作詩,并且通曉音律;遼道宗喜歡寫作詩賦,清寧三年八月“以《君臣同志華夷同風》詩進皇太后”[6]255。道宗皇后蕭觀音更是著名的女詩人,有《回心院》等名作。根據《全遼詩話》的不完全統(tǒng)計,遼代有詩文集約30多種[7]。而“從古籍線索看,至少應該將近200種左右”[8]。可見,遼代的文學風氣很興盛。

在這種尚文的氛圍中,沈州卻依然以重武之風為主體。作為軍事要地,其人口流動極大,且屢經戰(zhàn)火,環(huán)境動蕩,即使有文學作品也很難保留下來,甚至檄文等文獻性質的東西也不多。當局勢穩(wěn)定時,遼代的統(tǒng)治中心已經南移,“守天下以文”的風氣對沈州影響不大。不過,當時沈陽地域的文化教育還是有了一定提升的。遼興宗重熙二十四年(1055年)在沈州設立州學,建孔子廟,頒五經,設立博士、助教等專業(yè)教師,遼道宗咸雍十年(1074年)就有遼濱(今新民)人賈師訓考中了進士。而且,遼代畢竟是以科舉考試選拔人才的,尤其是以詩文作為選拔手段。沈州出身的文官,顯然是有文學寫作能力的,出身于沈州,并曾經在沈州作戰(zhàn),身居宰相高位的張琳就是其中的一個。

張琳,遼代沈州人,其生卒年不詳。在遼道宗隆壽末年曾擔任秘書中允,天祚帝時期任南府宰相。此時,遼的國勢處于衰落期,天祚帝被女真擊敗后,起用張琳為軍事指揮官。但張琳并沒有能夠扭轉頹勢,甚至在天慶五年(1115年)把沈州也丟棄了。此后:

及中京陷,天祚幸云中,留琳與李處溫佐魏國王淳守南京。處溫父子召琳,欲立淳為帝,琳曰:“王雖帝胄,初無上命;攝政則可,即真則不可。”處溫曰:“今日之事,天人所與,豈可易也!”琳雖有難色,亦勉從之。

淳既稱帝,諸將咸居權要,琳獨守太師,十日一朝,平章軍國大事。陽以元老尊之,實則不使與政。琳由是郁悒而卒。[6]1442

總的來看,張琳是一個生不逢時的文人。他胸懷大志,很想有所作為,但處在亂世面對頹勢卻無能為力;他能夠堅守大節(jié)不虧,卻又不得不在強勢面前作出妥協。他不是一個成功的軍事指揮官,作為文人又少有作品存世,幸虧他留下了一篇《道宗宣懿皇后哀冊》,使后人還能一睹沈州文士的風采,而這篇文章也使張琳成為目前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有作品存世的沈陽文人。

《宣懿皇后哀冊》是為屈死的宣懿皇后蕭觀音平反后遷陵時所作,足見天祚帝對張琳文才的信任。全文如下:

此文敘述了遷葬的時間、地點和原因,贊頌了天祚帝的孝道,稱道了宣懿皇后的賢德與才華,表達了對宣懿皇后的哀悼。因為是一篇應制之作,而且蕭觀音之死又涉及皇家隱私,所以內容比較空泛,缺乏生動細致的描述,但在語言表達上卻體現出較高的功力。文章整體上采用駢體,而在句式上又不失變化;“螽斯集慶”“詠淑懿于河州”引用《詩經》的典故而貼切自然;“載念寵渥,失於奸臣。青蠅之舊污知妄,白璧之清輝可珍。如金石之音,默而復振;如鏡鑒之彩,昏而復新”,對宣懿皇后的悲劇,及其得到平反昭雪,評價拿捏得非常有分寸。張琳其他文學作品尚不得見,此文可以表現出作者所具有的較高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和寫作才能,進而也可以對遼代沈州的文學狀況加以管窺。

二、 金代沈州的文學鱗爪

金代是由女真人建立的國家政權,從金太祖收國元年(1115年)到金末帝甲午年(1234年),存在120年。

金代建國后,為了自身政權的穩(wěn)定,積極選拔有文化的官員,貴族也開始積極學習漢族文化,出現了有較高文采的人物,如金熙宗和金世宗都提倡尊崇孔子,海陵王完顏亮更是從小就“好讀書,學弈、象戲、點茶,延接儒生,談論有成人器”[10],他即位后統(tǒng)一了科舉考試內容,完善了選拔體制,而且自己也擅長文學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了許多詩詞,表現出很高的文學修養(yǎng)。此外,還有諸多被羈留于金的中原文士,如宋徽宗趙佶、宋臣洪皓、宇文虛中等人,他們也為金朝的文化建設作出了貢獻。

在金代這樣的文化背景下,經歷戰(zhàn)火摧殘后的沈州文化教育水平有了一定的提高。沈州的許多官員都是文士出身,如金熙宗正隆二年(1157年),樂郊縣主簿張汝弼就是進士出身;金世宗大定七年(1167年),被任命為遼濱縣主簿的馮壁則是因援經進士,制策復優(yōu)等。金世宗大定二十九年(1189年),沈州設立了地方官學,并有正八品的州教授一名。金章宗泰和四年(1204年)又重修了孔廟,而在此前一年,即泰和三年,沈州人劉光謙中了進士。

金太宗天會五年(1127年)宋徽宗趙佶和宋欽宗趙恒父子在被押赴金上京途中經過沈州,居住在樂郊館,但其是否在此留下作品尚不可知;天會十三年(1135年),宋徽宗病逝,羈留在沈州的宋朝使臣洪皓等人舉行祭祀活動,并將樂郊館改名為輝宗寺,以紀念宋徽宗。洪皓等人在祭祀活動中所作的紀念性詩文尚未能見到,但小說《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卷之五《詔岳飛征討湖寇》則有洪皓寫的一首吊念徽宗皇帝的詩:

紫微俄頃墜瑤空,晏駕驚傳尺素封。塵世未歸周穆駿,碧天先返鼎湖龍。

梓宮寥落經千里,鳳輦沉深隔九重。絕塞孤臣懷仰切,不勝哀感暮云濃。[11]335

此外,卷三《洪皓持節(jié)使金國》,還記述了洪皓在平陽驛留下的一首《滿江紅》:

萬里尤荒,塵土染,堅持旌節(jié)。憑仗著,忠肝義膽,槍唇劍舌。滿體遍傷嵇紹衛(wèi),一腔盛積長弘血。莫等餒了浩然心,存貞烈。

戴天恨,終未雪;吳越怨,何時絕?奮筆鋒戳破,燕然山缺。瞽鼓敲殘塞上霜,雁聲叫落關河月。待他時回去觀天顏,重歡悅。[11]226

小說中的洪皓形象雖然是藝術創(chuàng)造的產物,但洪皓也是歷史上真實的人物,其忠貞不屈的形象存于史冊中,小說中所述其創(chuàng)作,貫穿著激昂的熱血,表達了作者對忠義精神的贊美。

此外,金代也出現了沈陽籍的詩人,即沈州人劉澤、劉光謙父子。他們是目前中國文學史上有作品存世的最早的沈陽詩人。其詩作留存于元好問所編《中州集》第八卷中。

劉光謙,字達卿,金代泰和年間的進士。《中州集》載其“資干局。處事詳雅,為朝廷所知,累官司農少卿”[12]428。五十六歲去世。他得病時,金宣宗曾派國醫(yī)去為他診治,足以證明他在金代朝廷中有著較高的地位。他與著名詩人元好問有著很好的交往,好問為舉子時,識于登封,相得甚歡。兩個人時常相會,元好問對其有著極為深刻的印象,“尊酒間談笑有味,使人不能忘也?！盵12]428其有詩《寄陳正叔雷希顏》曰:

東南形勝古徐州,人物休評第幾流。

落落陳雷天下士,故應連榻臥黃樓。[12]428

全詩用了陳蕃與雷煥的典故,不僅對陳正叔與雷希顏二位友人以高士相許,同時也表達了自己對高尚人格的向往與敬重,用典自然,極有氣勢。

他的父親劉澤“字潤之,為部掾,斷獄有陰德”[12]427,其身份是一個管理刑獄的隨員小吏,有一定的實權,但為人正直,能夠為人周旋而不濫用刑罰,而且還具有較高的詩才,與劉之昂有交往。劉之昂是金代著名詩人:

字之昂,興州人,大定十九年進士。曾高而下,以科名相踵者七世矣。昂天資警悟,律賦自成一家,輕便巧麗,為場屋捷法。作詩得晚唐體,尤工絕句,往往膾炙人口。[13]

劉澤能與之唱和,詩才自是不俗。他給劉之昂的詩曰:

侯門舊說炎如火,陋巷今猶冷似冰。

半夜杯盤長袖舞,白頭書冊短檠燈。[12]427

這首詩連用了兩個對比,卻并非是單純地概括了“侯門”與“陋巷”之差別[14],也不是對世道混濁的詛咒及對官場黑暗、用人不公的抗爭[15],這首詩實際上是從縱橫兩個方面進行比較,來表達自己的執(zhí)著。一、二兩句從縱向來進行對比,曾經的侯門聲勢煊赫,炙手可熱,而現在呢,陋巷冰冷,無人問津,很有些“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歷史感嘆;三、四兩句從橫向來進行對比,他人追求之奢華,與我固守之清貧,哪個更有意義?前邊兩句的對比,已經給出了答案,世事無常,宦海沉浮,又何必追求那些浮華呢,堅守內心的執(zhí)著,“白頭書冊短檠燈”,自有其樂也。這首詩表明心志,內涵深遠,給人以啟發(fā),顯示出作者極高的詩才,也正因為這首詩,“人不敢以府史待之”[12]427。

此外,還有些途經沈州的人也寫下了關于沈陽地區(qū)的作品。如呂子羽的《宿章義廣勝寺》:

小邑本無事,我來勞簡書。路長頻問馬,人靜厭烹魚。

鐘冷僧參外,燈殘客夢余。此心誰領會,松月夜窗虛。[12]416

呂子羽,“字唐卿,大興人,大定末進士,仕至陳州防御使。元光末,為酷吏所誣,以乏軍興系獄。比赦至,唐卿自縊死。朝臣有辨其冤者,詔復官。希顏為制辭云:毀譽之來,在仁賢而不免;是非之論,至久遠而乃公。人謂唐卿于此語為無愧?！盵12]415這是一個很有節(jié)操榮譽感的文人。此詩描述自己在公干途中,夜宿章義(今沈陽市于洪區(qū)彰驛鄉(xiāng))廣勝寺。一路的鞍馬勞頓,加上這個小城的冷清寂寞,作者意興索然,連“烹魚”都沒了興趣。殘燈、冷鐘,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這樣的心情,也許只有窗外的松林與空中的月亮能夠理解吧。結尾“松月夜窗虛”,一個“虛”字充分體現了作者當時的心態(tài),情景交融,境界立現。

再如王寂,“字元老,薊州玉田人,系出三槐。父礎,字鎮(zhèn)之,國初名士,仕至歸德府判官。元老天德三年進士,興陵朝以文章政事顯,終于中都路轉運使。壽六十七,謚文肅。有《拙軒集》《北遷錄》傳于世?！盵16]《遼東行部志》系“其提點遼東刑獄時行部之作也,始章宗明昌元年二月十二日,訖于是年四月七日”[17],“所經之地、所辦之事、所作之詩文均載焉,于地理并未詳述,而所載詩五十七首、文三首均《拙軒集》所不載”[18]2539,在其五十七首詩中明確涉及沈陽的詩作有二:一是作者在沈州留宿,有感于所見到的戰(zhàn)火痕跡,吊亡懷古亦詩人不能忘情也,因賦一詩:

李唐遭百六,邊事失經營。大氏十傳世,遼人久弄兵。

戰(zhàn)場春草瘦,戍壘暮煙平。今日歸皇化,居民自樂生。[18]2531

詩前有序曰:

明昌改元春二月十有二日丙申,予以使事出按部封,僚吏送別于遼陽瑞鵲門之短亭。是日宿沈州。沈州在有唐時嘗為高麗侵據,至高宗命李績東征,置安東都護府于平壤城以領遼東,其后或治故城,或治新城,實今之沈州也。又韓穎《沈州記》云:新城即沈州。是也。至于唐季不能勤遠,遼東之地為渤海大氏所有,傳國十余世。當五代時,契丹與渤海血戰(zhàn)數十年,竟滅其國,于是遼東之地盡入于遼。予因念經行之路尚隱約有荒墟、故壘,皆當時屯兵力戰(zhàn)暴骸流血之地,于今為樂國久矣,吊亡懷古亦詩人不能忘情也,因賦一詩。[18]2531

作者首先交代了自己的寫作背景,接著回顧了沈州的歷史,然后由古代戰(zhàn)場的遺跡想到今日的和平安居,兩相對比,表達了對血腥戰(zhàn)爭的厭惡與安穩(wěn)快樂生活的肯定,贊美了金朝統(tǒng)一遼東所帶來的和平功績。其中“戰(zhàn)場春草瘦,戍壘暮煙平”一聯形象鮮明,頗見功力。

還有一首是王寂在慶云(今沈陽市康平)停留時所作:

我哀濡呴輟晨羞,持送東城縱急流。

此去更饑須閉口,莫貪香餌弄沉鉤。[18]2534-2535

詩前有序曰:

戊午早,解鞅于慶云縣?？h本遼之禖川,皇統(tǒng)閑始更今名。予方解衣盤礴,從者攜束蒲以獻曰:“適得雙魚,鮮可食也。”發(fā)而視之,氣息奄奄然。即命貯之盤水中,少頃植鬐鼓鬣,頗有生意。予嘆曰:“爾相濡以沫,相呴以濕,茍延斯須之命,何如相忘于江湖哉!”乃命長須持送于遼河之中流,圉圉然,洋洋然,幸不為校人之欺也![18]2534

這首小詩很有情趣。作者得到兩條活魚,出于憐憫而放歸遼河,進而想到魚兒被捉,實乃因其貪婪所致。因此說“此去更饑須閉口,莫貪香餌弄沉鉤”,表面上是對魚兒的規(guī)勸,實際上卻是針對現實人事,聯系到作者“提點遼東刑獄”,主管刑罰的身份,可知其有感而發(fā),寓意是很深刻的。

趙秉文也寫過一首《慶云道中》:

對岸青山隔,孤城碧浪開。綠蕪天際含,白鳥日邊回。

渡口呼舟急,沙頭立馬催。夕煙生極浦,欲上客衣來。[19]

趙秉文,號閑公,金世宗大定年間進士,先后任翰林侍讀學士和禮部尚書等職,工詩文善書法,著有《滏水集》等。他在遼東任職期間,寫下了不少關于沈陽地區(qū)的詩歌。這首《慶云道中》生動描繪了慶云(今沈陽市康平)的美景,青山、孤城、碧浪、綠蕪、白鳥,構成了一幅生動的畫卷。而“渡口呼舟急,沙頭立馬催”在寧靜的畫面上增加了靈動,擴充了意境,而結尾“欲上客衣來”的夕煙更是為這幅畫卷增添了情趣。

總的來看,遼金兩代以沈州為核心的沈陽地區(qū)城市功能雖然有了提升,規(guī)模有所擴大,文化教育水平呈發(fā)展態(tài)勢,但其軍事地位并沒有改變,文學之風并不興盛,而且由于戰(zhàn)火,諸多文獻可能已經隨之消逝了。但透過歷史的風塵依然可以發(fā)現一絲沈陽古代文學的痕跡,盡管這痕跡很淡,卻是不容抹殺的。它們是沈陽地域文學的正式開端,為沈陽文壇開創(chuàng)了一條路徑,為沈陽當代城市建設沉淀了文化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