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成瑋
摘 要:《 四庫全書總目》對《莊子》評注分成兩種:思想類、文學類?!爸厮枷?、輕文學”是《總目》的基本態(tài)度。當今的《莊子》研究,大體上仍然可以分成思想研究、文學研究兩類,而《莊子》文學研究的地位和價值在不斷提高。從文體學角度入手,在理論上確定《莊子》文學研究之合理性,是對以《總目》為代表的傳統(tǒng)《莊子》研究觀念一種反駁,并為《莊子》文學研究提供學理性支持。
關鍵詞:《 四庫全書總目》;《莊子》:文體學;思想
中圖分類號: I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8264(2020)02-0067-03
《莊子》是先秦諸子散文中較為特別的作品。近人顧隨談及此書,有很多精辟的論斷,比如:“《莊子》思想、文字皆極佳” ①“余讀《莊子》,先了解其意義,而懂其文章美,是近三四年間之事而已” ②“老子、莊子寫思想之散文,幾乎是詩。一般議論老莊者,看其無為思想,而余則注重其文——散文詩?!?③
在顧隨的心目中,《莊子》一書至少具備兩種屬性:思想性和文學性。其中,理解其文學之美比理解其思想之意義更難。
《四庫全書總目》 ④是一部偉大的目錄學著作,它完成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在一定程度上,它對中國封建時代書目的收錄與批評具有總結性、代表性、權威性。因此,首先考察其中《莊子》注本的情況,能夠對古代文學家眼中《莊子》有大致了解。這不僅能對當下的《莊子》研究提供指導甚至糾偏,更能為將來的《莊子》研究者提供方法論上的借鑒。
《總目》收錄《莊子》注本(含存目)共19種,為方便對比,茲列表如下:
《總目》在討論這些注本時,是從“意”與“文”的兩個角度出發(fā),即顧隨所說的“思想”與“文字”。比如:評《南華真經(jīng)新傳》“是書體例略仿郭象之注,而更約其詞,標舉大意”;評《莊子注》“標意旨于町迄之外”;評《南華真經(jīng)副墨》“大旨謂《南華》祖述道德,又即佛氏不二法門。蓋欲合老釋為一家”;評《藥地炮莊》“大旨詮以佛理,借洸洋恣肆之談,以自抒其意”;評《莊子解》“大旨引《莊子》而附之儒家”。
以上這些舉例,是《總目》對歷代解莊著作中,從思想角度解讀莊子的發(fā)掘與評論。
《總目》對歷代解莊著作中,從文學角度解讀莊子也有發(fā)掘與評論。比如:評《南華真經(jīng)新傳》“不屑屑詮釋文句”;評《莊子口義》“乃以章句求之,所見頗陋”;評《莊子通義》“至于評論文格,動至連篇累牘,尤冗蔓無謂矣”;評《莊子解》“發(fā)揮其文字之妙”;評《南華通》“是編取《莊子》內篇,以時文之法評之。使起承轉合,提掇呼應,一一易曉”。
《總目》對解莊的兩種角度有鮮明的價值判斷,即《莊子》的思想研究遠高于《莊子》的文學研究。這種態(tài)度表現(xiàn)在:第一,從文學角度研究《莊子》的重要著作被《四庫全書》摒棄不收(劉辰翁《莊子南華真經(jīng)點?!?、林云銘《莊子因》都是《莊子》文學研究里程碑式的著作,皆不收);第二,即使收入也僅存目而已(如孫嘉淦《南華通》、吳世尚《莊子解》);第三,非存目著作中重視作者對莊子思想的解讀,貶低對莊子文學的解讀(林希逸《莊子口義》是非存目著作,然而《總目》認為該書從章句角度解莊“所見頗陋”,之所以把它收入是因為“循文衍義,不務為艱深之語,剖析尚為明暢,差勝后來林云銘輩以八比法詁《莊子》者”)?!安顒俸髞砹衷沏戄呉园吮确ㄔb《莊子》者”,這句話頗可玩味。
這是對二書高下的比較,而這種比較恰恰體現(xiàn)了《總目》對于《莊子》研究的看法。從現(xiàn)在的學術眼光來看,林云銘的《莊子解》是“清代《莊子》散文研究的實際開創(chuàng)者” ⑤,這種觀點是當代學者對《莊子》文學研究價值的肯定,同時是對《總目》觀點的一種“撥亂反正”。
《總目》為什么如此排斥從文學角度研究《莊子》呢?其實,不僅僅是針對《莊子》,對于其他從文學角度評論古文的著作,《總目》也持有批評態(tài)度?!犊偰俊氛嬲懦獾?,是以時文之法解古文。
吳承學說:“四庫館臣對于評點的批評主要集中在它與時文的密切關系上,大多批評是因為它們以時文之法評點?!雹迯默F(xiàn)在的眼光來看,《總目》對從文學性角度研究《莊子》的批評顯然缺乏學理性的支持。盡管如此,《總目》所指出的兩種研究《莊子》的角度,啟發(fā)了后代的學者,這是它對《莊子》研究的重要貢獻。
建國以來的《莊子》研究,有兩部梳理性著作堪稱代表:熊鐵基的《中國莊學史》和方勇的《莊子學史》。只看這兩部著作的目錄,就能發(fā)現(xiàn)一個重要的現(xiàn)象:二者都沒跳脫出《總目》所指出的研究《莊子》的兩條路徑。熊氏的《莊學史》繼承了《總目》重視《莊子》思想研究的傳統(tǒng),方氏的《莊子學史》則是對《總目》輕視《莊子》文學研究的糾偏。熊氏的《莊學史》,以朝代為時間線索,搜羅歷代注莊的代表作,其包含著作之數(shù)量遠超《總目》。到具體著作的研究上,熊氏以思想為主線,探討各部著作解莊特色。
熊氏也注意到《莊子》文學性研究在清朝有大量相關作品。比如,在談到清朝莊學著作時,他說:“到清代學者研究《莊子》,也有許多注說著重闡發(fā)其中的筆法章法技術層面的問題,但更值得注意的是清代的文學評論中的《莊子》之影響?!?⑦這樣,有關《莊子》文學研究被一筆帶過。
一部著作如何理解莊子思想與佛家、儒家、道家思想關系,是熊氏重點關注的。“以儒解莊”“以佛解莊”“以莊釋老”等詞語,頻繁被使用,這很容易使人想到《總目》中提到的“大旨詮以佛理”“附之儒家”等說法。熊氏的著作,理論上沒有突破《總目》,而是擴大了莊學的書目,研究得更深入、更細致,這當然是一種深入推進,但是不能說是突破。
方勇的《莊子學史》,相對于熊氏的《莊學史》來說,是有一定突破的。在方氏的書中,《莊子》的文學性研究得到重點關注。該書依然是按照朝代為時間線索,這與熊氏的框架是相同的。但是在具體著作研究上,方氏采取了文學研究與思想研究并重的研究范式。
方氏的著作在《莊子》文學研究上有很多突破,對歷代尤其是清代的《莊子》文學研究著作進行了文學角度的細致分析,這種分析是對《總目》的一種“反叛”,這是值得肯定的。盡管如此,筆者仍然認為方氏的研究是有遺憾的,那就是他沒有從理論上提出《莊子》文學研究可以獨立作為一種研究存在。在實踐中,方氏突破了熊氏的《莊學史》,反對《總目》研究莊子“重思想、輕文學”的權威,但這更多是一種無意識的學術行為。
隨之而來的一個重大問題是,方氏的《莊子學史》,由于其中既含有思想研究,又含有文學研究,是一個“雜燴”的研究,這樣的研究很難按照現(xiàn)代學科分類法歸類。筆者在此提出一個質疑:“熊氏的《莊學史》毫無疑問是一部哲學類著作,那方氏的《莊子學史》是文學類著作還是哲學類著作?”值得一提的是,一些方勇指導的文學專業(yè)學生,做出專門從文學角度探討《莊子》及其注本的研究。從學科分類角度來看的話,他們的研究體例比方勇更純粹。
至于專門從文學角度對注莊著作(非《莊子》本身)進行研究,劉生良的《<莊子>文學闡釋接受史》、周群華的《莊子散文評點研究》、李波的《清代莊子散文評點研究》都是很積極的嘗試。
這些論著在寫作中守住文學的“規(guī)矩”,從純文學的角度切入《莊子》的研究,這是令人可喜的現(xiàn)象。盡管如此,尚未有人明確把《莊子》文學性研究之合理性問題提出來,即面對這樣一個問題:既然《總目》不甚認可從文章學角度探討《莊子》,何以目前的這些注莊著作得以成立呢?固然,四庫館臣對時文的貶低有其時代性和政治性,那當代對《莊子》文學研究的合理性來源于哪里?因此,只有在理論層面解答這個問題,未來的《莊子》文學研究才可以在文學學科內得到更好的發(fā)展。
從文章學的角度解讀《莊子》,這種作法成立的外部條件是評點之風盛行,而古文評點之研究是文體學研究的一個分支,如此,可以將《莊子》的評點納入到文體學研究框架之中。
吳承學說:“評點是一種很有特色的批評方式,它既是細微的批評,也是綜合性很強的批評……可以說,評點之學是對傳統(tǒng)宏觀批評的一種重要補充?!雹嘤捎凇肚f子》一書具有思想性、文學性,因此其評注本必然或偏向思想、或偏向文學。而要想從文學角度研究《莊子》,就要盡量避開討論思想的部分。這種研究是《總目》所貶低的,而恰恰是當代純文學研究要重視的。
葛兆光認為,思想史連續(xù)性有三種類型,其中之一即:對傳統(tǒng)思想命題的不斷解釋。⑨在《莊子》文學性研究中,《總目》所代表的是傳統(tǒng)的研究思想,而我們今天提出重視《莊子》文學研究無疑是對傳統(tǒng)的一種挑戰(zhàn)和回應,這種研究具有新的時代性,也是對《莊子》研究的進一步發(fā)展。
那么,如何具體操作呢?筆者認為,風格是研究之關鍵。吳承學指出:“文體風格問題是文體學的中心?!?⑩《莊子》一書,毫無疑問具有強烈的風格特征,而這種特征究竟是怎么形成的?這將是從文體學角度切入《莊子》注本研究的關鍵。
如何把握其風格,在文體學理論中也有很多具體方法,這里試舉一例。吳承學認為,語言形式與藝術風格至少有四點聯(lián)系:用字、句法、篇法、韻律。 他主要是從詩歌的角度來談的。筆者認為,這四種聯(lián)系同樣適用于《莊子》??傊瑥募挤ǚ治鋈胧?,把握《莊子》之文風,或者總結出不同《莊子》評點者的風格,這對理解《莊子》及其注本是十分有意義的。這種研究之價值將勝于目前學界存在的、駁雜不純的專書研究。
《莊子》文本之研究,可以大體分成兩類,一是思想,一是文學。這種觀點,在《四庫全書總目》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并被后世學者或有意或無意地沿用。在當時的時代風氣下,《總目》所呈現(xiàn)的態(tài)度,是“重思想、輕文學”的,這種態(tài)度顯然缺乏學術合理性。
在當代《莊子》研究中,文學性研究得到重視,很多學者已經(jīng)進行相關學術實踐,然而,其學理性探討尚少。筆者以為,一種研究的合理性,并非不言而喻,而是需要一種理論支撐。本文嘗試透過文體學的視角,給《莊子》文學研究提供一種學理支撐,以期在《莊子》文學研究的認識上,為學界做出一點思辨上的貢獻,為研究實踐帶來一些啟發(fā)。
①顧隨:《顧隨講昭明文選》,河北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1版,第120頁。
②顧隨:《顧隨講昭明文選》,河北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1版,第185頁。
③顧隨:《顧隨講昭明文選》,河北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1版,第228頁。
④魏小虎編撰:《四庫全書總目匯訂》,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版。
⑤方勇:《莊子學史》,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版第3冊,第8頁。
⑥吳承學:《〈四庫全書〉與評點之學》,文學評論2007年第1期,第9頁。
⑦熊鐵基主編:《中國莊學史(下)》,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版,第187頁。
⑧吳承學:《中國古典文學風格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版,第257頁。
⑨葛兆光:《思想史的寫法》,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版,第64頁。
⑩吳承學:《中國古典文學風格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版,第80頁。
吳承學:《中國古典文學風格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版,第9頁。
[1]吳承學.中國古典文學風格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2]葛兆光.思想史的寫法[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
[3]魏小虎編撰.四庫全書總目匯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4]熊鐵基主編.中國莊學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5]方勇.莊子學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6]劉生良.《莊子》文學闡釋接受史[M].北京:科學出版社,2015.
[7]顧隨.顧隨講昭明文選[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8.
[8]吳承學.《四庫全書》與評點之學[J].文學評論,2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