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輝
[關(guān)鍵詞]文學自覺 吳中四才子 “古文辭” 復古
在明代中葉的文壇上,吳中四才子是吳中文學中間力量。作為明中葉區(qū)域文學的代表人物,他們不懼威權(quán)思想之強硬,不顧一己身份之卑弱,為爭取人性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自由,敢于向禁錮人們思想幾百年的程朱理學發(fā)起猛烈反擊。他們尊重人性,肯定情欲;他們尊重文學,重視自我,在“開口言程朱,閉口談六經(jīng)”的明中葉文壇上呼喊出時代的最強音。吳中四才子的可貴之處在于,他們并沒有僅僅止于批判,而是在批判的同時.提出了可供世人遵行的切實可行的“真情”路線。在思想和文學創(chuàng)作領(lǐng)域,他們力主“真實”,力倡“真情”,將尊重自我之“情”作為立身處世的唯一標準。作為明中期向晚明過渡的代表性人物,在社會和文學思潮新變的浪潮中,吳中四才子無疑是時代的先行者。
一、國家意識與士人觀念的錯位
明建國伊始,朱元璋即將程朱理學作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規(guī)定用八股文取士。到永樂年間,又編制《五經(jīng)大全》《四書大全》《性理大全》,欽定為天下學校的教科書?!叭划敃r程式以《四書》義為重,故《五經(jīng)》率皆庋閣,所研究者惟《四書》,所辨訂者亦為《四書》”。而《四書》皆以朱熹注為正宗,士子皆奉之為圭臬。在科舉功名的指揮棒下,大批士人對傳統(tǒng)學術(shù)失去追逐的興趣,他們苦心鉆營,投機取巧,讀書唯以功力為目的,只知死記死讀經(jīng)書教義,所作之文,模擬盛行,枯澀無味。
對這種古板僵化的取士制度,吳中文人普遍不以為然.祝允明尤為痛心疾首,他大膽地聲言明代學術(shù):“一壞于策對,又壞于科舉,終大壞于近時之科舉矣。且科舉者豈所謂學耶?”他認為正是科舉造成了學風的日壞以浮,“愈益空歉,至于焦萃萎槁”,文人士子“名是實非”“口此身彼”。文徵明也勇敢地揭露科舉之弊病,認為國家社會皆重進士,天下才士欲進取者視此為唯一進身之途,故而皆汲汲于科舉、孜孜于程文,以至于將修身養(yǎng)性、究真求實之學風拋棄殆盡,導致隨人腳踵、人云亦云的虛偽風氣彌漫天下:
夫自朱氏之學行世,學者動以根本之論,劫持世習。為六經(jīng)之外,非復有益,一涉辭章,便為道病。言之者自以為是,而聽之者不敢以為非。雖當時名世之士,亦自疑其學非出于正,而有“悔卻從前業(yè)小詩”之語,沿訛踵弊,至于今漸不可革。
基于對虛偽世風的深惡痛絕,出于對科舉制度的強烈不滿。弘治初年,吳中文人憤然而起,高舉復古的大旗,力主恢復古典文學之古風清韻,發(fā)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古文辭”運動。他們以系統(tǒng)的理論主張和卓越的文學創(chuàng)作,對澆薄的世風和受程朱理學毒化的八股時文進行了猛烈批判。他們不僅強調(diào)古文辭與八股文的對立,還把矛頭指向了受道統(tǒng)文學觀鉗制的文學甚至程朱理學,為文學趨向獨立的發(fā)展和人類個性的自由表現(xiàn)帶來了轉(zhuǎn)機。
吳中文人高標獨立,全力倡導的“古文辭”運動主要飽含以下兩個核心命題:
1.復古,即復興古之詩文。所謂的古文辭指的是先秦兩漢以來用文言文寫的散體文章,是相對于六朝的駢文而言的。以韓愈、歐陽修為代表的唐宋散文諸家,大力倡導“以文載道”而力倡古文,反對六朝以來的日趨模式化的駢儷文風。明代以后應(yīng)對科舉的八股文風行于世.人們便逐漸把“古文”轉(zhuǎn)變成一種與八股文相對立的文體。吳中“古文辭”運動的復古對象,不僅包括前代優(yōu)秀的散體文還包括駢儷的文體。
2.寫心,即抒寫一己之情。反對“文即道、道即文”的道統(tǒng)文學觀,力倡“文即言、言即文”,重視文學作品內(nèi)心情感的真實表達,努力恢復文學表達個體生命需求和情感指向的本質(zhì)使命,使文學擺脫外在因素的束縛,趨向獨立的發(fā)展。一如祝允明所說:“文也者,非身外以為之也。心動情之,理著氣達。宣齒頰而為言,就行墨而成文。文即文也?!?/p>
二、吳中士人的審美趣味
祝允明既是“古文辭”運動的領(lǐng)袖人物.也是使“吳中文體為之一變”之人。與其他三子相比,其思想最為激進,反抗傳統(tǒng)性最強。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他主張“文極乎六經(jīng)而底于唐,學文者應(yīng)自唐而求至乎經(jīng)”。將唐代之前的文學與六經(jīng)并列,要求學者們從唐及其之前的文學著手,順流溯至六經(jīng)。此說徹底顛覆了道學家“六經(jīng)之外無可取法”的論調(diào)。祝允明對“文即道、道即文”的道統(tǒng)文學觀深惡痛絕,與此說相對,他提出了“文即言,言即文”的觀點:
文也者,非外身以為之也。心動情之,理著氣達。宣齒頰而為言,就行墨而成文。文即言也,言即文也。上古之人,言罔非文,文匪飾言,由其理足而氣茂,故自然也。
所謂“自然”就是“直抒胸臆”。祝允明對違背“自然”之道的唐宋散文甚為不滿:“今稱文韓、柳、歐、蘇四大家,又益曾鞏、王安石作六大家,甚謬誤人?!?/p>
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祝允明強烈抨擊受道統(tǒng)文學觀控制的宋詩,激烈地聲稱“詩死于宋”。因為宋詩:
其失大抵氣置溫柔敦厚之懿,而過務(wù)抑揚;詞謝和平麗則之典,而顓為詰激。梗隔生硬,矜持跋扈,回駕王途,并驅(qū)霸域,正與詩法背戾……詩忌議論,而宋特以議論為高,大率以牙駔評較為儒,囂訟薛訐為典,眩耀怒罵為詠歌,此宋人態(tài)也。
祝允明認為正是負載了程朱之經(jīng)義,宋儒才“以牙駔評較為儒”,宋詩才“背戾詩法”。可以看出,祝允明對宋儒及宋詩進行痛斥的最終指向,乃是毒化宋儒、控制宋詩的程朱理學。
祝允明抨擊宋儒、宋詩的目的就是想恢復詩歌的抒情特征。他在《與謝元和論詩書》中說:“大抵仆之性情,喜流動,便舒放……故所契于古者亦然。征自所得,亦有以驗者,故得之漢魏如《絡(luò)緯吟》、《庭中有高樹》等數(shù)十篇而已。循是以觀,則詩之本于情,豈不然哉?”他欣賞的是流動舒放、源自內(nèi)心的天然之詩。受此影響.他對備受宋人傾慕的杜甫詩極為不滿,而對豪放浪漫、天然渾成的李白詩甚為推崇。
祝允明既在思想理論上領(lǐng)風氣之先,在實際的古文辭創(chuàng)作中也是“迥絕俗界”。顧磷稱“允明學務(wù)師古”。概括言之,其古文辭寫作特征有兩個:一是追模漢魏,吐辭高古。這是其詩文作品的主導風格。文徵明說他:“尤古邃奇奧,為時所重?!?。文震孟記其:“于古載籍靡所不該洽,自其為博士弟子則已力攻古文詞,深湛棘奧,吳中文體為之一變。”所謂“深湛棘奧”,與其在寫作過程中喜用駢儷文體、好用奇奧生僻之字句有關(guān)。因此,時人所言祝允明文章玄妙之原因不僅在于其深邃的思想,還在于其高古華美的形式和語言。二是模擬六朝,散華流艷。祝允明在詩歌的寫作上追學六朝,其詩集名稱如《金縷》《醉紅》《詠美人手》等都頗具六朝情調(diào)。不僅是詩,像《祝子罪知錄》這種思想雜著,亦大量使用駢偶文句,且辭藻富贍。難怪顧磷評價他為:“吐詞命意,迥異俗界,效齊梁月露之體?!?/p>
祝允明在古文辭寫作上表現(xiàn)出的兩種特征,同時也體現(xiàn)在文徵明、唐寅、徐禎卿的創(chuàng)作中,只不過他們各自的側(cè)重點有所不同罷了。
與祝允明相比,文徵明的復古理論相對溫和。與祝允明一樣,他也認為文學應(yīng)脫離道學的羈絆而自主發(fā)展,也同意復古反宋,尊李抑杜。其在《題祝子罪知二十二韻》中盛贊祝允明:“祝子挺實甚,舉刺弗自偏”,“念茲印方來,暉并日月懸。”與祝氏所不同的是,他對宋詩并不排斥。在他心目中,評價詩歌優(yōu)劣的標準是“惟性情之真”。他在《南濠居士詩話序》中云:
詩話必具史筆,宋人之過論也。玄辭冷語,用以博見聞資談笑而已,奚史哉?所貴是書正在識見耳。若拾錄闕遺,不為無稗正史,而雅非作者之意矣……君于詩別具一識,世之談?wù)?,或元人為宗,而君雅意于?謂必音韻清勝,而君惟性情之真。
文徵明早年從“雅意于宋”的杜穆學習詩法,此處他認為都穆論詩“惟性情之真”是“別具一識”,可見他對都穆的論詩標準是極為贊同的?!拔┬郧橹妗保床粋物?,不壓制,重在強調(diào)情感的真實性,一任情感自胸臆中自然流出。其實,這與祝允明“喜流動,便舒放”的觀點在根本上是一致的。
在文徵明的部分作品中,我們能強烈地感受到倡導古文辭對其詩風產(chǎn)生的影響。文徵明早年并沒有形成自己的風格,他在《上守谿先生書》中說自己早年“侍先君宦游四方,既無師承,終鮮麗澤,悵悵數(shù)年,靡所成就”。對自己詩歌缺乏鮮麗之風深為苦惱。參與“古文辭”運動后,文徵明的詩文風格逐步走向復古,有了些麗澤之氣。如《秋夜懷昌國》《月夜登南樓有懷唐子畏》《簡子畏》等詩,才子風情與華麗之氣并存,頗具六朝風情。最為典型的是其好友王寵新婚時,文徵明所寫的《蘭房曲戲贈王履吉效李賀》:
彤云旖旎霏祥光,蘭椒沃壁含璚芳。流蘇裊裊開洞房,晚波繡燭搖鴛鴦。鴛鴦雙飛情宛轉(zhuǎn),紫帶垂螭覺螭緩。綠膏照粉玉缸斜,瑤鴨融春翠云暖。海綃落枕夜何如,美人笑擲雙明珠。巫云朝斂金釵溜.不恨巫云恨花漏。
蘭房曲是表現(xiàn)女子的高雅閨房的,是樂府民歌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題材。文徵明用此來表現(xiàn)王寵的新房。該詩勝在情感及意象色彩的描摹?!巴旗届祸楣猓m椒沃壁含璚芳”的開篇頗具香艷氣息,旖旎的祥光伴著濃郁的芳香四處彌散.這種氛圍很容易使人產(chǎn)生迷醉之感。中間六句列舉了大量極具修飾效果的物品,如繡燭、紫帶、綠膏、瑤鴨,無一不精巧細致、繁復華艷。最后的四句寫的是洞房內(nèi)的情景,即驚艷的美人、絢彩的花裙、耀眼的明珠,景致是如此流光溢彩。這種同類意象重復疊加的做法,目的是給人以強烈的色彩感受,乃典型的六朝手法。
除了不滿于詩風的“終鮮麗澤”以外,文徵明對自己詩歌的“格調(diào)卑弱”亦深為不滿。何良俊在《四友齋叢說》中就記載道:“橫山(文徵明)常對余言,我少年學詩,從陸放翁入門,故格調(diào)卑弱,不若諸君唐聲也?!钡珜懽鞴盼霓o后,他的部分詩作亦具有了幾分氣韻風骨.如《顧孔昭侍御起告北上》《靖海元功》等。其中《寂夜一首(效子建)》最見力道:
中宵聞零雨,撫枕起踟躕?;韪讟撬乇冢餮嬲罩貛?。感此寂無語,戚然興我思。我思何郁伊?欲舉棼如絲。少壯不待老,功名須及時。男兒不仗劍,亦須建云旗。三十尚隨人,奚以操筆為?文章可腴道,曾不療寒饑。仰屋愧塵浮,俯睞影依依。人生良有命,何獨令心悲!心悲發(fā)為白,失腳令身危。欲為絕世行,道遠恐不支。世情忌檢飭,斂目侯其疲。誰能七尺身,受此千變機。役役亦徒爾,多憂得無癡?惟應(yīng)慎厥躬,古人以為期。
此詩明顯地反映了文徵明在政治上強烈的進取愿望,可與曹植的《贈白馬王彪》相頡頏。全詩悲而不哀,慷慨中不乏豪情壯志。前五句淋漓盡致地鋪寫環(huán)境之蕭瑟、心境之悲涼,接下來卻突然筆鋒一轉(zhuǎn),豪情凸起,激情滿懷地宣稱:“少壯不待老,功名須及時。”可痛定思痛后,詩人又一次陷入“人生良有命,何獨令心悲”的傷悲中。這種慷慨激昂與悲傷憂郁并存的心緒抒寫和一波三折、峰回路轉(zhuǎn)的情感表達,與漢魏古詩如出一轍。
由此可見,文徵明的創(chuàng)作也是有著古文辭運動特有的古雅麗澤特質(zhì)的。只是相比于祝允明的鋒芒畢露、縱橫才情的夸張描寫,文徵明的詩歌描寫更加切實、嚴謹一些。對此,顧起綸在《國雅品》中就評價道:“其文恬雅謹飭,詩亦從實境中出。”
唐寅對古文辭的學習更多地偏向于對六朝詩歌的模擬與崇尚。唐寅早期便是以最具六朝特點的駢賦文學稱名吳中的。袁裹稱其“尤工四六,藻思麗逸,翩翩有奇氣”。錢謙益評“伯虎詩少喜秾麗,學初唐,長好劉、白,多懊怨之詞”。最能體現(xiàn)唐寅六朝作風的是那些辭賦作品?,F(xiàn)存世之作有《金粉福地賦》《嬌女賦》《南園賦》《惜梅賦》。尤以《金粉福地賦》《嬌女賦》著稱于世?!秼膳x》從題材的選擇上看,明顯受漢樂府《陌上?!返挠绊?。有些句子直接化用《陌上?!分械脑娋?,給人以似曾相識之感,如“負者下?lián)?,行者佇路”顯然是對《陌上桑》中“行者見羅敷,下?lián)埙陧?。少年見羅敷,脫帽著悄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的模仿?!督鸱鄹5刭x》是唐寅現(xiàn)存賦作中篇幅最長的,人們歷來對此作評價甚高。賦中眾多流光溢彩、珠璣玉潤的詞語不僅體現(xiàn)了唐寅豐富的知識儲備,還體現(xiàn)出其超凡的才氣和嫻熟的技藝。
公正地說,唐寅的駢賦可稱是“吳中四才子”中最為杰出者,也最能表現(xiàn)其藻思麗逸的崇古風尚。除了駢賦體以外,其近體詩作也頗為經(jīng)典,亦能十足地體現(xiàn)出六朝氣象,如《姑蘇八詠》《江南春》《白發(fā)》《詠春江花月夜》等。經(jīng)典之作當屬《春江花月夜》二首:
嘉樹郁婆娑,燈花月色和。春江流粉氣,夜水濕羅裙。
夜霧沉花樹,春江溢月輪。歡來意不持,樂極詞難陳。
《春江花月夜》是樂府舊題,整詩圍繞“春、江、花、月、夜”等五個意象展開描述,尤以“月”為核心。初唐張若虛以一首《春江花月夜》流傳千古,被譽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唐寅的這首詩在韻律、畫面感上雖不及張詩,但在語言之濃艷、境界之渾然、意象之空靈上卻絲毫不輸張詩。再如其《詠春江花月夜》,其中有“十里花香通采殿,萬枝燈焰照春波。不闗仙客饒芳思,晝短歡長奈樂何”之句,語言精致華麗,色澤綺靡濃艷,音節(jié)流蕩婉轉(zhuǎn),給人以豐富精美之感。
另外,唐寅詩歌中擬古氣息較濃的還有樂府詩?,F(xiàn)存有《短歌行》《相逢行》《紫騮馬》《隴頭水》等十一首,頗具漢魏風骨,但在其詩集中占比重不大,藝術(shù)價值稍顯遜色。
徐禎卿是“吳中四才子”中年齡最小的一位,一般認為徐禎卿是1497年才真正加入到“古文辭”運動中去的,而他1505年便考中進士離蘇赴京.旋即改弦易張加入到“前七子”隊營中,這樣算來徐氏真正從事“古文辭”創(chuàng)作的時間前后不過7年.但他卻是四才子中詩作成就最高的一位。王世貞對他評價甚高:“吳中如徐博士昌古詩、祝京兆希哲書,沈山人啟南畫,足稱國朝三絕?!痹u其詩:“如白云自流,山泉冷然,殘雪在地,掩映新月;又如飛天仙人,偶游下界,不染塵俗。”此外,徐禎卿是“四才子”中唯一一位專力創(chuàng)作詩文者。他在《復文溫州書》一文中明確表達了這一意愿:
某質(zhì)本污濁,無干進之階,重以迂劣,不諧時態(tài),所以不敢求哀貴卿之門,躡足營進之途。退自浪放,縱性所如,南山之樗,任其卷曲,然亦不喜飲酒,淫蕩狂誕,謝禮檢。但喜潔窗幾,抄讀古書,間作詞賦論議,以達性情。攄胸臆之說,期成一家言,以垂不朽。至于時文講說,或積數(shù)月不經(jīng)目前,以是益大戾于時,屢辱排詆。自分終廢世途,沒跡山野耳。
徐氏表明自己不喜“縱酒淫蕩”,亦無心“營進之途”,唯愿“抄讀古書,間作古詞”。正是有了這種“傾心古詞而無它”的復古決心.他才能超越“祝、文、唐”三才子在詩歌創(chuàng)作領(lǐng)域中獨領(lǐng)風騷。
徐禎卿的古文辭旨趣十分接近唐、祝、文三子,早期創(chuàng)作也是以模仿六朝為主?!读谐娂鳌氛f他早年在吳中時“持論與唐名家獨喜劉賓客、白太傅,沉酣六朝散華流艷文章煙月之句,至今令人口吻猶香”。其早期詩作直接模擬六朝詩作,明確指明仿效對象的就有九首,仿效的分別是蕭子顯、庾信、謝眺和何遜,此四人皆為南朝詩人,其詩作都有情調(diào)幽微、音韻諧和、辭藻華美、詞語婉轉(zhuǎn)的特點,從中我們也不難窺見徐禎卿當時的審美風尚。此外,還有一些篇目,以古題古事為依托,雖時有創(chuàng)新,但古風古韻依然濃厚,如《王昭君》二首、《湘中曲》二首、《羽林少年行》、《夜夜曲》二首、《長門怨》二首等。徐禎卿的這些早期創(chuàng)作在語言上常常運用雙聲、疊韻,在修辭上喜用比興、回環(huán),這些技法大大增加了作品的藝術(shù)感染力。
需要注意的是,徐禎卿加入“前七子”陣營后,雖然詩風有所變化,但其致力于復古、傾心于古文創(chuàng)作的初衷卻從未改變。與前期相比,后期的復古之作更能夠深入到古人內(nèi)心,對漢魏、唐人的學習更側(cè)重于追求那種情景交融之中的高遠含蓄.所以他北上后的詩歌還是寫出了自己的真情實感的,如《猛虎行》《榆臺行》《游仙篇》等。
三、審美沖突下的終極指向
吳中四才子以自己對古文辭的強烈摯愛,以系統(tǒng)的理論倡導和卓越的文學創(chuàng)作對舊傳統(tǒng)形成了一次初步而有力的沖擊,帶來了吳中文化氛圍和審美規(guī)范的近乎整體的變革.為吳中文學在明中葉的文壇上爭得了一席之地。可惜的是,這場復古學且?guī)в袕腿诵孕再|(zhì)的運動,卻沒有堅持下來,最終因為參與人員的四散而去凋零了。1499年唐寅遭受科場之冤入獄.1505年徐禎卿中進士北上后改弦易張.古文辭運動失去了兩位核心人物。仍然堅守古文陣地的文徵明和祝允明,已年近不惑卻仍未考中進士,現(xiàn)實的壓力迫使他們不得不將精力轉(zhuǎn)向科舉。可以說,大約到弘治末年,“古文辭”運動就基本終結(jié)了。文徵明在《上守谿先生書》中說:“未幾,數(shù)人者,或死或去,其在者抑或叛盟改習。而某亦以親命選隸學官?!睆奈氖系臄⑹隹?,這場運動維持的時間并不長。
目前,學術(shù)界在談到這場古文辭運動時.多愿將其與同時期崛起于中原文壇的“前七子派”的復古相比較。如陳建華在《中國江浙地區(qū)十四至十七世紀社會意識與文學》一書中,從理論和創(chuàng)作兩個方面對兩派的異同進行了詳細的比較。汪滌在《明中葉蘇州詩畫關(guān)系研究》一書中也涉及兩派的比較問題。的確,兩股復古潮流一南一北、在毫無溝通的前提下同時舉起復古的大旗,確實存在諸多可歸納、可比較之處。因為學界前輩對此已著墨甚多,故而本文不想再做闡釋。而更愿意將筆觸聚焦于吳中“古文辭”運動本身,更愿意在深度研究四才子的創(chuàng)作中發(fā)現(xiàn)其可貴之處。
“吳中四才子”所倡導的古文辭運動并非單純意義上的文化復古,他們的復古意識中蘊含豐富的人生意義和文學需求。學古本身即滲透著屬于他們生活文化環(huán)境的“當代意識”,而不是盲目崇古,越古越好。四才子的這種學古精神充分體現(xiàn)在對浩如煙海的古典文化的廣采博取上.他們充分認識到古典文化的精華與可貴之處,故而將一切適合并有助于自我表達的文獻作為追摹或超越的典范。他們傾慕于漢魏之人的神韻風骨,或盛贊于六朝唐宋的斑斕多彩,之所以如此傾心向往,是因為他們在古代諸賢那里找到了與自身需求相契的交點。這時他們已不像明初的吳中先賢那樣,面對古典文化的風流文采只能慨嘆弗如,而是酣暢淋漓地研習寫作,任意隨性地心追手摹。事實上,四才子發(fā)起并踐行的這場旨在恢復文學自身尊嚴的運動,是與恢復失去的人性的要求連在一起的。
這場運動給予我們的啟示是:凡人類精神史上曾經(jīng)閃爍出光芒的東西,無論是哲人的睿智深思,騷士的風流俊彩.還是一首情趣盎然的詩文,一幀神韻流蕩的字畫,雖歷經(jīng)時間的沖刷淘洗或文化上的劫難禁錮,但終究不會淹沒。這種精神光彩的重新煥發(fā),必定會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刻,在與能夠體認并欣賞其價值的文人群體遇合后,重新煥發(fā)熠熠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