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國華
1
也許是清晨飄起細(xì)雨的緣故,游人寥寥,異常清靜。院子里彌漫著雨后的清香,和著一縷淡淡的幽蘭芳香。幾竿修竹,一叢幽蘭,數(shù)間瓦房,幾根石筍……極其簡約,一如板橋先生自撰的楹聯(lián)——“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
這便是先生自嘲為“聊避風(fēng)雨”的故居,多少帶有幾分詼諧幽默。院子不大,粉墻黛瓦,倒也精巧雅致。想當(dāng)年,板橋的故居未必有今日的整潔與寬敞。
踩在青磚鋪地的天井里,似乎能聽到自己的腳步在院子里的回聲。微風(fēng)乍起,竹影搖曳,沙沙作響。板橋先生,吵著你了嗎?也許此時,你一盞雨前茶,一杯菊橘酒,正在撫須吟誦“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的詠竹詩句;也許此時,你一方端硯石,一張宣州紙,正在揮毫作畫,沉湎于一生癡迷的蘭竹石世界。
先生的故居,其實就是一個蘭竹石的世界。先生,你曾在一幅《竹石》畫上題跋:“十笏茆齋,一方天井,修竹數(shù)竿,石筍數(shù)尺,其地?zé)o多,其費亦無多也。而風(fēng)中雨中有聲,日中月中有影,詩中酒中有情,閑中悶中有伴,非唯我愛竹石,即竹石亦愛我也?!迸c先生相伴一生的,是蘭竹石。先生愛竹石,竹石亦愛先生?!捌鋭湃缰?,其清如蘭,其堅如石”,在世人的眼中,竹石便是先生,先生便是竹石,兩者水乳交融,已不分彼此。
懷著對先生的敬仰和崇拜,出差蘇北順便繞道來了趟興化,不為別的,就是來這里瞻仰一下先生的故居。我知道先生有一枚“青藤門下牛馬走”的閑章,先生是那樣地敬重和崇拜青藤先生徐渭。盡管我沒有諸如“板橋門下牛馬走”之類的閑章,但對先生的敬仰和崇拜,卻是從幼時開始,與日俱增。也是從幼時起,我便也喜歡了竹,喜歡這“百節(jié)長青之竹”。
2
迎面三開間的中堂,立有先生的一尊銅像。須發(fā)硬朗,清瘦矍鑠,只是身子骨略顯單薄些。這似曾相識的場景,我在哪里見過呢?我默默地想著,在腦海里極力地搜索著……
在前廳書畫陳列室,我屏氣斂息,貪婪地讀著這些絕世珍品。
在先生千姿百態(tài)的墨竹圖中,在先生生機(jī)盎然的詠竹詩中,在先生放驁不羈的板橋體書法中……我隱隱看到了先生剛正不阿的傲骨和清高自潔的氣節(jié)?!拔闯鐾?xí)r先有節(jié),縱凌云處也無心”,是竹之高節(jié),也是先生之高節(jié);“任他雨露又風(fēng)霜,四時不改青青色”,是竹之本色,也是先生之本色;“竹勁蘭芳性自然,南山石塊更遒堅”,是竹之堅勁,也是先生之堅勁。
“其勁如竹,其清如蘭,其堅如石”,這便是先生一生之追求,也是先生一生之蘭竹石情!先生筆下之蘭竹石,寄托了先生的道德風(fēng)范和藝術(shù)信仰,也是先生為人為官的行為準(zhǔn)則——要具竹剛勁正直之節(jié),蘭清雅高潔之氣,石堅忍不拔之志。
我看到先生很多的書畫作品上,都蓋有這樣一枚閑章——“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jìn)士”。這枚小小的閑章,辛酸地記錄了先生漫長而坎坷的科舉之路。像先生這樣一位才高八斗的曠世奇才,三十歲(另一說為二十四歲)中秀才,四十歲中舉人,四十四歲中進(jìn)士,歷經(jīng)了康、雍、乾三朝,顛沛了大半輩子,直至五十歲才做了個“潦倒山東七品官”的小縣令。
好不容易等來了步入仕途的機(jī)會,夢想實現(xiàn)“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抱負(fù),但先生不諳官場“潛規(guī)則”,不愿趨炎附勢、阿諛諂媚,不愿“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只好“老困烏紗十二年”,在山東范縣、濰縣當(dāng)了十二年的“七品官耳”,盡管“吏治文名,為時所重”,卻始終得不到升遷與提拔。
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
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
(《濰縣署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
這是先生為官為政的寫照。先生兩袖清風(fēng),愛民如子,在任濰縣縣令時,正值連年旱澇交替的災(zāi)荒,災(zāi)民“十日賣一兒,五日賣一婦”(《逃荒行》),面對百姓的疾苦和饑餓,先生親自捐出養(yǎng)廉銀充當(dāng)糧款,并擅自開倉賑濟(jì),拯救老百姓,后來又因為幫助老百姓勝訟,凡此種種,得罪了豪紳官宦,終究背了個“忤大吏”和“貪婪”的罪名而罷官。
板橋先生去官離任時,只雇了三頭毛驢,一頭墊著行李鋪蓋先生自騎,一頭讓人騎著在前邊引路,一頭馱著“兩書夾板,上橫擔(dān)阮弦一具”。揖告新上任的縣令時,先生不無幽默地說:“我鄭板橋因為貪污而丟官,可我這行李又輕便又簡單,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貪污的銀錢放到哪里去了!”(曾衍東《小豆棚》卷十六)對于那些誣告者來說,這是個絕妙而頗具諷刺的回答。
說罷,先生跨上驢背,踏上返鄉(xiāng)之路。據(jù)傳先生離開濰縣時,腳上沒有穿鞋子,只著一雙布襪,為官一任不帶走濰縣一絲泥土。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是大清官場的“潛規(guī)則”。然而,兩書夾板,一具阮弦,這便是先生為官十二年的全部財產(chǎn)。先生做縣令長達(dá)十二年,卻如此清廉,送行的人見了無不感動。在濰縣民間,在先生“去官時,百姓痛哭遮留,家家畫像以祀”。金碑銀碑,不及百姓的口碑。面對百姓的愛戴,先生領(lǐng)受了這份殷殷心意,取出文房四寶,就在路旁石上,揮毫作了一幅墨竹圖,并題詩一首:
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
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fēng)江上作漁竿。
(《予告歸里,畫竹別濰縣紳士民》)
這是先生獻(xiàn)給濰縣百姓的最后“答謝辭”,也是先生“老困烏紗十二年”的一曲謝幕悲歌,更是先生官德人品的一首風(fēng)范禮贊。
從此,先生流落揚州,過著“宦海歸來兩袖空,逢人賣竹畫清風(fēng)”的賣畫生涯。中國歷史上便多了一個“揚州八怪”中最有代表性、最有個性的頂級書畫大師。
3
站在先生的銅像前,我默默地注視著你。
先生一生喜竹愛竹,癡竹迷竹,詠竹畫竹。先生詠竹言志,畫竹傳情,竹到了先生筆下,早已出神入化、揮灑自如,賦予了傲然挺拔的人格象征。
對于惡勢力,先生以竹自況,正氣凜然,“千磨萬擊還堅韌,任爾東西南北風(fēng)”;在風(fēng)打雨吹、霜欺雪壓之際,先生守節(jié)有常,堅忍不拔,借竹自喻,“風(fēng)雨不能搖,雪霜頗能涉”;在權(quán)勢面前,先生自甘淡泊,不附權(quán)貴,像竹那樣“一節(jié)復(fù)一節(jié),千枝攢萬葉,我自不開花,免撩蜂與蝶”。
先生的竹詩、竹畫,無一不是先生剛直不阿、寧折不彎、蒼勁豪邁的人格寫照,是先生吟詠、繪畫出了竹非凡的品質(zhì)與風(fēng)格,同時也是竹成就了先生的美名和傲骨。竹在先生筆下,不僅新意迭現(xiàn),佳作迭出,而且極具靈性與張力,成了先生生命之延續(xù),是先生心靈之寄托與信念之追求所在。人們一提及先生,立馬就聯(lián)想到了竹;人們一看到竹,立刻便又想到了先生,真可謂人竹合一。
移目室外,幾竿瘦竹,搖清弄影,蒼翠欲滴;一叢幽蘭,迎風(fēng)搖曳,沁人心肺。雨后的清香,幽蘭的芳香,和著濃釅的墨香,在微風(fēng)中輕輕飄蕩……
我眼前頓感一亮?;仨亲疸~像,一個念頭閃電般襲上心頭:那不是一竿堅韌挺拔的勁竹嗎!
是的!板橋先生,你就是一竿勁竹,就是一竿“百節(jié)長青之竹”。先生為官時,辦事清正,關(guān)心疾苦,“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你是一竿身在衙齋、心系百姓的孤竹;罷官時,不戀榮華,一身正氣,“烏紗擲去不為官,囊囊蕭蕭兩袖寒”,你是一竿兩袖清風(fēng)、不畏風(fēng)雨的勁竹;棄官后,定居揚州,賣畫謀生,“官罷囊空兩袖寒,聊憑賣畫佐朝餐”,你是一竿蒼勁豪邁、頑強(qiáng)不屈的蒼竹;藝術(shù)上,不拘一格,大膽革新,“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到生時是熟時”,你更是一竿標(biāo)新立異、自樹其幟的奇竹……
先生,你一生愛竹如命,竹便是你的化身,你便是竹的靈魂。那一幅幅挺勁孤直、傲岸不屈、豪放不羈的墨竹圖,恰恰是先生獨立個性、自由思想、傲氣風(fēng)骨的寫照。
4
堂屋東邊的房間便是先生當(dāng)年的臥室,擺設(shè)極其簡約,一床,一柜,一桌,僅此而已,可見當(dāng)年的清貧簡樸,正如先生自撰的一副對聯(lián)——“白菜青鹽粯子飯,瓦壺天水菊花茶”一般的清貧淡泊。
墻上的一幅匾額,便是后來國人廣為傳誦的名句:難得糊涂。它的翻版,深受各個階層、不同閱歷的人喜歡,人們對它有著各自不同而又獨特的解讀,甚至成為立身處世之道。
站在先生的原版前,我佇立良久,不肯離去。然而,正是這位書寫了“難得糊涂”匾額的先生,為人處事貌似“糊涂”,卻處處不愿意“糊涂”。這種似是而非的“糊涂”,在當(dāng)時世人眼中,自然而然地看作“怪”了。
先生是“揚州八怪”的領(lǐng)銜人物,是個怪才,人亦怪。
先生赴范縣上任之初,便下了一道“怪令”,在縣衙的墻壁上打了百來個洞,意在“出前官惡習(xí)俗氣耳”;走出縣衙出巡,又一反常規(guī),來了個“怪”例,免去鳴鑼喝道的排場,沒有“回避肅靜”,常常不坐轎子,“喝道排衙懶不得,芒鞋問俗入林深”(《喝道》);公堂之上,常斷“怪”案,有一起青年僧尼私通案,于禮法、佛法皆不容,先生卻判“令其還俗,配為夫妻”,并風(fēng)趣地贈詩:“是誰勾卻風(fēng)流案?記取當(dāng)堂鄭板橋”;在官場上,先生更是個格格不入的“怪物”,從不送禮孝敬上司,也不袒護(hù)地方富豪,“幾回大府來相向,隴上閑眠看耦耕”(《范縣呈姚太守》);最后罷官流落揚州賣畫,也不忘推出“怪舉”,一邊公開明碼標(biāo)價賣畫,“畫竹多于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一邊又對權(quán)貴富豪,“索我畫偏不畫,不索我畫偏要畫”(《靳秋田索畫》),聲稱“凡吾畫蘭畫竹畫石,用以告慰天下之勞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板橋先生,你桀驁不馴,剛正不阿,為時代不容;你放蕩不羈,恃人傲物,為士人所恥;你雅謔風(fēng)流,不諳世事,為官場所譏;你“醉后高歌,狂來痛哭”,被譏笑為“怪物”;你大智若愚,聰明絕頂,現(xiàn)實的殘酷和無奈,內(nèi)心的矛盾和幡悟,終于使你迸發(fā)出“難得糊涂”“吃虧是?!钡奶幨勒芾怼?/p>
在時俗的眼里,先生是個怪胎、怪物、怪類。
5
“人目以怪病,我獨以怪敬?!闭沁@一“怪”字道出了先生的全部。
一代繪畫大師徐悲鴻曾在板橋先生的一幅《竹石圖》上題跋,如此評價先生:“板橋先生為中國近三百年來最卓絕的人物之一,其思想奇,文奇,書畫尤奇。觀其詩文及書畫,不但想見高致,而其寓仁慈于奇妙,尤為古今天才之難得者?!?/p>
初讀大師的文字,我總感覺這樣的評價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多少帶有言過其實的味道。然而,當(dāng)我重新審視清代文化藝術(shù)史,翻閱那段被歷史學(xué)家反復(fù)標(biāo)榜的“康雍乾盛世”時,卻又不得不掩卷長嘆。
在表面光彩奪目的“盛世”光環(huán)背后,卻是“萬馬齊喑究可哀”的專制高壓統(tǒng)治?!氨芟仿勎淖知z,著書都為稻梁謀”(龔自珍《詠史》),空前絕后的文字獄,鋪天蓋地襲來,大量文人學(xué)士倒在牽強(qiáng)附會、望文生義的屠刀之下。
正是板橋先生,這位“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jìn)士”,盡管躬逢“盛世”,卻完全是一個異類。以先生為代表的“揚州八怪”,思想行為上是不合時俗的“怪人”,藝術(shù)風(fēng)格上是背叛傳統(tǒng)的“怪異”。正是這幫不為正統(tǒng)所容、不為朝堂所重的“怪類”們,以“刪繁就簡三秋樹,領(lǐng)異標(biāo)新二月花”的創(chuàng)新精神,大膽探索,另辟蹊徑,創(chuàng)造出“掀天揭地之文,震驚雷雨之字,呵神罵鬼之談,無古無今之畫”(《亂蘭亂竹亂石與汪希林》),沖破了“正宗”與常規(guī)的束縛,給當(dāng)時墨守成規(guī)、死水一潭的文藝界注入了一股清新無比的活力,增添了一種生機(jī)勃勃的氣息,對后世影響甚廣。
清代“江左三大家”之一的蔣士銓,曾這樣評價先生:
板橋作字如寫蘭,波磔奇古形翩翻。
板橋?qū)懱m如作字,秀葉疏花見姿態(tài)。
下筆別自成一家,書畫不愿常人夸。
頹唐偃仰各有志,常人盡笑板橋怪。
(蔣士銓:《題鄭板橋畫蘭送陳望亭太守》)
是的,先生是個怪才,字亦怪。先生一掃當(dāng)時盛行千人一面的“館閣體”,融真、草、隸、篆四體于一爐,“以漢八分雜入”,獨創(chuàng)板橋體,自號“六分半書”。先生的書法,或大或小,或歪或斜,或疏或密,或濃或淡,搖曳多姿,似“金錢串珠”,似“亂石鋪街”,似“醉漢夜歸”,任信手涂來,性情揮發(fā)。先生的“板橋體”,是“怪體”,前無古人,似癲似瘋,似獨行獨素的怪物。
先生畫亦怪。先生拋開當(dāng)時風(fēng)靡的宮廷畫、工筆畫于不顧,專擅水墨寫意,一不畫人物,二不畫山水,三不畫花鳥,一生只畫蘭竹石?!坝刑m有竹有石,有節(jié)有香有骨。任他朔雪嚴(yán)霜,自有春風(fēng)消息”。先生畫蘭竹石,喻人之節(jié),賦予其血肉、身軀和靈魂,在先生的筆下,“四時不謝之蘭,百節(jié)長青之竹,萬古不移之石”,早已化作了一種品格、一種精神、一種象征、一種寄托……
修竹蕭蕭,幽蘭萋萋。
我恭敬地站在先生銅像前,深深地鞠上一躬。庭院里淡淡的和風(fēng),送來了一縷淡淡的幽香,我知道,那是幽蘭的芳香?!疤m為王者香,不與眾草伍”,幽蘭如此,先生你何嘗不是如此。
責(zé)任編輯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