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師風物

逯玉克

“三面墻，一面空，里邊坐個女學童，有心進去說說話，墻外一人在偷聽?！?/p>

這是個字謎，謎底嘛，是“偃師”的“偃”。

偃師？

河南西部，邙山之南，洛水之陽，古邑存焉。縣古槐根出，夏都之，商都之，周亦都之。商都曰西亳，因以名焉。后武王伐紂，于此筑城，息偃戎師，故名偃師。

以中華疆域之廣袤，山川氣候之迥異，各地風物亦千差萬別。偃師有幾種特產(chǎn)：樹之所結(jié)，曰含消梨；土里所長，曰銀條；地下所藏，曰牡丹石。此三者，自然天成。亦有人文創(chuàng)造，諸如：西亳三碑，河洛大鼓。

含消梨

含消梨，是一棵樹，或者一種樹，梨樹。

洛陽的梨樹栽培，從西周就開始了。

《史記·燕召公世家》記載了一個故事：“召公巡行鄉(xiāng)邑，有棠樹，決獄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無失職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懷棠樹不敢伐，歌詠之，作《甘棠》之詩?！?/p>

這個故事，被后世稱作“甘棠遺愛”，那首《甘棠》之詩，被選進了《詩經(jīng)》。

甘棠是什么？朱熹《詩集傳》注：甘棠，杜梨也。白者為棠，赤者為杜。棠梨甜，杜梨澀。

開頭提到的這棵含消梨，肯定屬于棠梨，因為它太甜了。

而且，不只是甜。

偃師南部有山，乃伏牛之余脈，曰萬安山。萬安山有一關(guān)隘，因其形名曰大谷關(guān)，關(guān)內(nèi)有村曰水泉村，水泉有祠曰濯龍祠，有潭曰濯龍?zhí)叮襞蕴杜嫌袠湓淮蠊壤妗?/p>

其樹也，高大筆直，冠蓋如傘；其果也，脆嫩甜美，可含而化之，故名含消梨，冠于京師。《洛陽伽藍記》載：報德寺有含消梨，個重六斤，從樹投地，盡化為水。

海內(nèi)僅此一樹，時人珍之。

這么珍奇的尤物，誰才能有幸品嘗呢？

“含消梨子青華棗，定向秋前供御筵?！焙呛?，不用想你也能猜到。

是時，東吳斬首關(guān)羽，將首級送至曹魏。曹操識其用心，遂配以楠木葬于城南（一說在今洛陽城南之關(guān)林鎮(zhèn)，一說在漢魏故城南今偃師市之關(guān)莊村）。然夜靜更深，曹必夢云長，乃命大將蘇越造建始殿以祭之。

蘇越伐濯龍祠畔含消梨樹，斧入血出，斧出則愈合，掘其根依然，甚為驚異。曹操聞報，親執(zhí)劍而刺，血濺曹身。曹惡之，歸來病臥，是月崩。

《三國志·魏武本紀》注引《世語》曰：“太祖自漢中至洛陽，起建始殿，伐濯龍祠而樹血出?！?/p>

《曹瞞傳》曰：“王使工蘇越徙美梨，掘之，根傷盡出血。越白狀，王躬自視而惡之，以為不祥，還遂寢疾?！?/p>

真有這么一棵“斧入血出”的神奇梨樹（有人解釋，含消梨之血，應(yīng)為薔薇科植物的樹膠。梨樹的樹液和樹膠顏色暗紅，頗似血液）？真有果重六斤的梨子（有人考證，《三國演義》中關(guān)云長七十二斤的青龍偃月刀，折合到現(xiàn)在，只有三十六斤。那么，個重三斤就不算離奇了）？或許有吧。只是，一個物種，又怎么珍稀到天下僅此一棵？唐代，洛城內(nèi)外還遍種梨樹，《唐余錄》載：“洛陽梨花開時，人多攜酒樹下，謂梨花洗妝宴?！薄肮诧嬂鏄湎?，梨花插滿頭。”唐玄宗賞花、品果、聽樂都在梨園呢。

含消梨，莫非只是一個傳說？

但上文引用的歷史典籍和相關(guān)故事，即使除去演繹、夸張的成分，庶幾亦可證實它的真實存在。

一棵樹縈繞著歷史風云，一棵樹承載著世事滄桑。

志在天下，連孔融、禰衡、楊修的蓋世才學都不顧惜的曹操，更不會憐惜一棵樹，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可憐含消梨于歲月深處盡散為水，只留下梨樹溝、含消梨這些凝結(jié)著一段故事的名字，子規(guī)啼血般默默見證、悵然紀念著那段苦澀的歷史。

水泉村所在的大谷關(guān)，乃漢魏故城正南一道天然屏障，是洛陽通往南陽、汝州、許昌等地的重要關(guān)口，谷縱深十五公里，溝壑縱橫，伏兵扼守，可斷絕南北，為漢八關(guān)之一。孫堅討伐董卓，就曾兵出大谷。

大谷，又叫通谷。222年，曹植從漢魏故都到他山東-城的封地，沒有順河而東，卻偏偏繞道西南，沿萬安山一路向東，“背伊闕，越轘轅，經(jīng)通谷，陵景山（《洛神賦》）”，領(lǐng)略帝都關(guān)山的險峻與壯美（然后才在“日既西傾，車殆馬煩”之時，“秣駟乎芝田，流眄乎洛川”，于是邂逅了“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那驚艷千年也惆悵千年的人神之戀）。

大谷關(guān)南，萬安山的一處山阿，是曹操之孫魏明帝曹叡的陵寢?！端?jīng)注》曰：“山在洛陽南，山阿有魏明帝高平陵?！蹦悄暾拢芩值茈S魏帝曹芳去高平陵祭掃，出大谷關(guān)時，不知有沒有人告訴他，這兒曾經(jīng)有一棵碩大的含消梨樹。

建始殿的房梁上，橫架著那棵含消梨樹的尸骨，又長又直的結(jié)實軀干，撐起那座大殿的雄偉，卻未能撐起亂世中曹魏的國祚。出得大谷關(guān)，魏帝曹芳卻再也沒能重回都城，詐病在京的司馬懿已然狂瀾驟起，鷹顧狼視中江山易姓。

那一刻，煌煌曹魏，曹氏三祖苦心經(jīng)營的一代王朝，如多年前刀鋸下的含消梨樹般轟然倒下。

“斧入血出，斧出則愈合”，那是樹的血？樹的淚？樹的堅韌不屈？含消梨的絕世美味惜乎再也無緣得嘗，曹操砍向含消梨樹的利劍讓我們震顫千年！他締造了一個短命王朝，卻斷絕了一道稀世美味。

爽滑甜脆的含消梨，依然讓我們咀嚼出歷史滄?？酀淖涛丁?/p>

銀條

萬安山往北二十公里，自西而東，是一帶狹長的平原，那是伊河洛河沖積而成的。

三千七百年前，洛河岸邊，坐落著一座古邑：斟鄩。

斟鄩，是夏代的國都（即二里頭遺址，被稱為歷史上最早的“中國”），夏桀就住在那里?！妒酚洝は谋居洝罚骸疤稻诱遴?，羿亦居之，桀又居之?！?/p>

夏桀嗜酒。那時，已經(jīng)有了“有飯不盡，委余空桑，郁積成味，久蓄氣芳”的驚世發(fā)明：杜康酒。

1975年，夏都斟鄩出土了一件國寶級的文物：乳釘紋青銅爵。這是迄今為止我國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青銅器，其實是一種飲酒器，被稱為“華夏第一爵”。嗜酒如命的夏桀，可否用它斟過酒？

飲酒，總得有下酒菜啊。

伊洛川水草豐美，生長著一種也許你從不曾見過甚或也不曾聽說過的植物，它春天種植，夏天開一種紫色的花，秋天成熟，它的果實不是掛在枝頭，而是長在土里，那是它的根莖，條狀，白色，很像是白茅根剝?nèi)ネ馄ず蟮母o，但比白茅根的根莖更豐腴，更水靈，更酥脆。

這種植物相傳是伊尹（后為商湯宰相）培植的，故名“尹條”。它對生長環(huán)境極為挑剔，產(chǎn)量有限，價格昂貴，又名“銀條”。

伊尹曾是商湯的家奴，廚藝高超，他三次潛入斟鄩，調(diào)制美味佳肴，贏得夏桀和妹喜的信任。

銀條佐酒，堪稱絕配。

據(jù)說，夏禹在一次大醉方醒后慨嘆：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這話成了夏桀的讖語。江山是什么滋味？夏桀那里，大概就是杜康的滋味、銀條的滋味、妹喜的滋味吧。于是，在美酒、美味、美女中，夏王朝四百七十年的基業(yè)，風雨飄搖成商湯的一道大餐。

那年正月初五，商湯伊尹里應(yīng)外合，一舉顛覆了夏朝（民間“破五”習俗即源于此）。

商湯滅夏后，在斟鄩下游六公里處另建新都：亳，史稱西亳。商湯革命，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其命維新”的改朝換代，新都，大概在彰顯一種新的開始吧。為什么選擇亳地？不知道，只知道這兒是銀條的中心產(chǎn)地。據(jù)說，變革天命后，商湯曾在亳地舉行千叟宴，銀條便是“壓桌第一口”。至今，偃師一帶紅白喜事宴請賓客，也總是先上四碟壓桌小菜，其中銀條是必不可少的。這風俗可否就源自3600年前那場千叟宴呢？

一碟小菜，幾尊美酒，竟至斷送了一代王朝！銀條該有著怎樣的美味？

據(jù)說伊尹曾歸納出銀條的烹制之法：鍋凈水寬，忌生防爛，喜姜莫蔥，躲醬增酸。通常食法為：把洗凈擇過的銀條在開水里焯一下，撈出后拌以各色佐料，視之晶瑩如玉，品之爽脆可口，其性甘涼，具有生津、通腸之效用，風味獨特，是下酒的好菜。

銀條種植始于夏，興于唐，盛于明清。

萬安山向伊洛川過渡的丘陵地帶，有古邑曰緱氏，乃大唐高僧玄奘之故里。貞觀十九年，玄奘大師將其作為貢品獻于天子。李世民原以為西域尤物，聽說乃高僧老家特產(chǎn)，便笑道：御弟與奇菜均為天下之奇，偃師真乃人杰地靈呀！自此，銀條又有“地靈”之別稱。

乾隆到緱山游玩時，也對銀條吟詠了一番：“南芽荀尖美，北蔬銀條鮮，南北成一統(tǒng)，銀荀代代傳。”于是，銀條又有了“銀荀”之名。

1958年，周恩來總理在偃師品嘗銀條后贊道：“銀條真是好吃吆。”劉少奇主席更幽默：“世上除了金條便是銀條了！”

讓偃師人引以自豪的是，這世間尤物乃偃師獨有，就像一個人見人愛的寵物，但它卻只認得古邑偃師。2005年，“偃師銀條”也就順理成章地獲取了原產(chǎn)地域保護。曾有外地試著引種，但長出來空皮，吃起來夾牙，贗品一般，這讓外地人很是困惑不解而又遺憾無奈。

說也奇怪哈，別說外地引種不成，即便同在伊洛川，一樣的氣候一樣的土質(zhì)一樣的生長環(huán)境，也只以伊洛河交匯處產(chǎn)地最佳。《偃師縣志》載：“銀條作為歷代宮廷貢品，寺莊一帶銀條最為上乘?！倍谅鍏R流的北岸，乃是上古五帝之一、帝嚳高辛氏建都之地，這難免會讓人產(chǎn)生一種沒有答案的聯(lián)想，給銀條蒙上一層無法解釋的神奇色彩。

這正是銀條的奇特之處呢，故洛陽、鄭州、開封等地，直接將這道素菜佳肴命名為“偃師一絕”。你若想一飽口福，倘不親到偃師，恐怕就只能在銷往全國的辛豐牌銀條罐頭里一睹其風采了。

銀條，從歲月深處一路走來，綿延著它爽脆可口的美味，并續(xù)寫著新的傳奇。2006年，偃師怡園春大酒店創(chuàng)新的銀條炒蝦仁，在央視滿漢全席擂臺賽上一舉奪魁，偃師銀條被評為中國烹飪金牌菜。

末了告訴你個秘密哈，其實，銀條本身沒有什么滋味，但加了佐料涼拌或熱炒之后，它才獨具風味。這恰如我們的人生——人生本來沒有意義，它需要我們賦予它意義。添加佐料，用心烹制，你的人生才能色香俱佳、回味悠長。

河洛大鼓

在西亳那片溝壑縱橫的原野上，我的小村像一捧秋草，悄然藏在滿是褶皺的溝壑間。冬天的爐火旁，奶奶老掉牙的嘴里總是那么幾個老掉牙的故事；夏夜的槐樹下，媽媽的芭蕉扇再也扇不出新鮮的童話；而父親的煙袋鍋又只會燃些索然無味的鄉(xiāng)村舊事。

那時，文化沙漠里只萎蔫著兩株瘦弱的衰草：唱戲、說書。

唱戲，演員、舞臺、服裝、道具，太過興師動眾，一般只在過年或正月才演出幾場，而偏偏，我們跟魯迅《社戲》里的孩子一樣不感興趣，但我們喜歡聽書。說書簡單多了，走村串鄉(xiāng)的藝人來了，找片空地，兩張桌子，兩盞馬燈，幾杯清茶即可。待藝人將牛皮戰(zhàn)鼓鏗然敲響，喧鬧的打谷場一時鴉雀無聲，荒村靜夜，便只有那古樸蒼涼的悠悠書韻在裊裊回蕩。

眾多的藝人中，“瞎子老?！钡臅h近聞名。他嗓音寬厚而沙啞，滄桑與蒼涼便被那沙啞帶了出來。悲切處，纏綿幽怨的胡琴和著他凄婉沙啞的嗓音，唱得人潸然淚下；緊要處，弦子拉得緊，鼓點敲得急，鋼板打得脆，唱腔激越高亢，動作夸張逼真，聽者無不屏息，起一身雞皮疙瘩；開心處，妙語連珠，趣味橫生，笑得人前俯后仰。

那次，老牛說至呼延慶打擂力劈海青這個情節(jié)時唱到：“喲（土語，意為一個）海青撕成倆海青?！眻鱿潞迦淮笮?。老牛不解，這個情節(jié)是解氣，但并不可笑啊。有人指著不遠處一人說：他就叫海青。眾人笑得更歡了，老牛也笑了，即興唱了句：這海青不是那海青。臺下笑聲如潮。

常常，老牛的書太長，小村養(yǎng)不起，只好和鄰村聯(lián)系續(xù)著說，我們這些孩子便走火入魔，跟著老牛翻溝越坡南征北戰(zhàn)，回來后也拾兩塊瓦片一根筷子，學著老牛抑揚頓挫來兩句他的經(jīng)典開場白：“鋼板不響是生了銹，眼沒睜開是沒睡透。”逗得大人們把一腔嗔怒笑得無影無蹤。

其實，不單孩子貪聽，大人也一樣癡迷呢。

新安縣有對書迷，鄰村演唱大鼓書《包公案》，夫妻倆一次不落。這天晚上，妻子怕去晚了接不住茬口，先走了，交代丈夫抱上孩子。丈夫狼吞虎咽，飯碗一推，抱起孩子就走。路過一塊西瓜地，內(nèi)急，就把孩子放在地上。聽到遠處鼓聲咚咚，慌忙提褲抱孩朝書場奔去。中場休息，妻子想起該喂奶了，就從丈夫懷里接過孩子，天哪，竟是個西瓜。兩人嚇壞了，急忙原路回找，到西瓜地一看，地上是自家的一個枕頭……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人在一方水土上孕育創(chuàng)造著具有濃郁地方特色的一方文化。多年后才知道，少時聽的書叫河洛大鼓，是清末民初起源于偃師民間、流行于河洛地區(qū)的一種集說、唱、表演為一體的傳統(tǒng)曲藝形式。

此前，洛陽一帶只有琴書。琴書字少腔多，唱腔委婉細膩，倒也古韻悠悠，只是節(jié)奏緩慢拖沓得讓人著急。清末民初，偃師縣段灣村段炎等人去南陽學藝，把洛陽琴書與南陽“鼓兒詞”嫁接起來。一時間，這種新穎而獨具特色的曲藝形式風靡河洛，后來被命名為河洛大鼓。

偃師為戲曲之鄉(xiāng)，其時，最為百姓喜聞樂見的，莫過于洛陽曲劇，而河洛大鼓，硬是從一統(tǒng)天下的洛陽曲子戲那里爭得半壁江山。

河洛大鼓，踏著清末洛陽琴書的余韻而來，在河洛大地上鏗鏘回響，葳蕤百年間，搖曳著濃郁的地方風情，寡淡如水的日子里，像一貼敷在創(chuàng)口的熱毛巾，為那些浸泡在苦難中的民眾，帶來一時的慰藉與陶然。

上世紀八十年代，西風東漸，各種文藝形式萬物蓬勃，孩子們再不用像當年的我們，撒嬌耍賴死磨硬纏從大人嘴里摳故事，而當年的大鼓書，卻像一件被閑置、遺忘、廢棄的農(nóng)具，少人問津了。

2006年5月，河洛大鼓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

鼓點起處，琴聲悠揚，孩子們聽來仿若隔世的古董，老人呢，會悵嘆一聲，韻還是那個韻，只是當年那聽書的場景、氛圍、心情，再也不復(fù)有了。

鶯啼一聲春去遠，今宵酒醒又何處？

茫茫江浸月，莫問奴歸處。

胡琴幽怨的音色，落滿月冷千山的凄迷……

責任編輯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