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珮藝 楊榮
百年前,羅曼·羅蘭( RomainRolland,1866-1944年)在瑞士發(fā)表了《精神獨立宣言》,“一戰(zhàn)”后滿目瘡痍的歐洲再一次聽到“超乎混戰(zhàn)之上”的“歐洲良知”振聾發(fā)聵的和平主義號召,而這聲音也傳到世界各地,激起被戰(zhàn)火荼毒的各國民眾的廣泛響應。隨著1919年《新青年》上張嵩年那篇《精神獨立宣言》譯文所附的介紹,羅曼·羅蘭以“因為全歐洲,全人類說話,不容于法人”[1]30—48的英雄之姿進入我國民眾的視線,并在日后成為中國讀者耳熟能詳?shù)姆▏膶W巨匠。
然而當時,如同此前飽受爭議的《超乎混戰(zhàn)之上》一般,《精神獨立宣言》一經(jīng)發(fā)表,便在法國本土乃至歐洲全境引起軒然大波。如果說前者的反對聲主要來自法國內(nèi)部的民粹主義勢力,那后者更是將《名人傳》和《約翰·克利斯朵夫》的作者置于兩難的境地。面對因未盡的戰(zhàn)火和潛藏的危機而支持新興俄國社會主義的擁躉,羅曼,羅蘭“獨善其身”的態(tài)度此后引發(fā)了和以亨利,巴比塞為代表的社會主義者的論戰(zhàn)。而就在這宣言發(fā)表后的近10年間,羅曼,羅蘭在甘地的非暴力反抗和列寧的社會主義間摸索和平的路徑,探尋間不減反增的猶疑并未阻攔“自由良心”“格萊昂波”最終堅決地站到蘇聯(lián)一邊。盡管這支持隨著蘇德條約的簽署分崩離析,但它還是成為羅曼·羅蘭的攻擊者乃至后來的評說者指責他搖擺不定的主要原因。
“法蘭西行動”朋黨的謾罵和“羅蘭主義”反對者們的攻訐終沒能擊倒這個以一敵眾的斗士,羅曼·羅蘭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中成為當之無愧的精神領(lǐng)袖。在他身上,長河小說作家、藝術(shù)史教授、和平主義者、蘇聯(lián)同路人、世界公民等標簽被賦予了不同色彩、不同重量。在這種種評判之上,《名人傳》和《約翰·克利斯朵夫》作為羅曼,羅蘭的代表作廣為人知,在眾聲喧嘩歸于寂靜后成為作家的代名詞被千萬讀者銘刻在心。然而它們代表的或許不僅僅是“作家羅曼,羅蘭”的創(chuàng)作結(jié)晶,還有他身份認同的建構(gòu)核心、多維敘事的中心觀照——一個不曾停止行動、終身都被敘述的“英雄”。
一、生而為人的英雄
論及英雄,無論是否熟知羅曼·羅蘭的讀者往往都曾聽聞《貝多芬傳》里給出的定義:“我稱為英雄的,并非以思想或強力稱雄的人;而只是靠心靈而偉大的人?!盵2]11同樣流傳甚廣的還有《米開朗琪羅傳》開篇那擲地有聲的英雄主義說:“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便是注視世界的真面目——并且愛世界?!盵2]133然而,而,這個“英雄”并非一塵不變的僵化形象,他誕生于羅曼·羅蘭擔任高中倫理課教職之際,并在此后的歲月見證了羅曼·羅蘭的心路歷程。一些羅曼·羅蘭性格中看似矛盾的部分實則同屬這個形象一以貫之的精神內(nèi)核。
(一)獨立自由的個體
被視為羅曼·羅蘭英雄主義杰作的《名人傳》確是作家立足文壇的關(guān)鍵之作:1903年《貝多芬傳》首次刊載于夏爾,佩吉主編的《半月刊》上,令此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劇作家聲名鵲起。但它并非羅曼·羅蘭“新的普魯塔克”英雄傳記系列的開山之作,第一部實為僅在英國出版的《米勒傳》。當時的法國乃至歐洲社會,在羅曼·羅蘭看來精神頹廢、文化松散,藝術(shù)作品普遍缺乏生命力,因而畫家米勒真正的價值于他而言源于其人其作展現(xiàn)出來的精神魅力。但是除了對畫家性格和心志描寫的部分,作家對這部小傳并不滿意,他對摯友說:“讀讀第一章即可,唯有這部分我加了點個人的東西,粗粗描摹了米勒的一生——沉寂英雄主義的一個完美例證。剩下的部分一文不值?!盵3]95而附于首版《貝多芬傳》一同發(fā)表的“英雄名錄”中不乏頗具爭議的政治領(lǐng)袖,而不單是聲名顯赫的藝術(shù)家。
心理肖像的刻畫方式、歷史人物遭遇的挫折磨難……羅曼·羅蘭強調(diào)英雄的人性,突出英雄之所以偉大在于其“人類”的精神力量,而這是每一個人——作為人類成員的個體——都潛在擁有的。他弱化了這些人類群星閃耀中“才華”的部分,或者說潛移默化地將其置換為獨立人格的一部分——“堅強意志”的產(chǎn)物:獨當一面才是他們沒有泯然眾人的根源所在。與此同時,在《貝多芬傳》大獲成功后開始連載的《約翰,克利斯朵夫》用漫漫10年循著小克利斯朵夫的生命長河直至圣人克利斯朵夫抵達新生的彼岸。作家著意勾勒的不是古典悲劇式半人半神的英雄,而是悲喜交加普羅大眾生命的真實縮影。他對于矛盾沖突濃墨重彩的描寫——無論是社會交際還是內(nèi)心世界——都是對獨立自由人格的彰顯。
人物傳記著眼命運坎坷和性格缺憾凸顯了“英雄”亦是血肉之軀,而約翰·克利斯朵夫的生命畫卷又呈現(xiàn)普通人何以成為英雄——只要保有獨立自由人格。羅曼·羅蘭消減了作為“精英”的知識分子和平民大眾的隔閡,敘述構(gòu)建了一種“人人皆可”而至“人之本性”的自由獨立精神。作者在此或有偷換“代表性”和“個體性”的嫌疑,但毫無疑問,就共情性和感知力而言,從代表人類整體的這些個體敘事出發(fā),羅曼·羅蘭感染了與這些英雄擁有同樣“人類”身份的其他人,并予其以動力。如同他自己所言,“我絕不會造成不可幾及的英雄范型”[2]133。
如此看重精神的獨立自由,也難怪羅曼·羅蘭常被扣上“個人主義”的高帽。但是將他“以一敵眾”的態(tài)度總結(jié)為一種傲慢的唯我獨尊何嘗不是肆意曲解作者意圖的傲慢闡釋?正如有自己獨到的英雄主義觀一般,羅曼·羅蘭對“個人主義”亦有自己的看法:“我從個人主義中不單單聽出了冒險開拓精神,還有理智道義上的孤獨?!彼卦V的“聯(lián)盟思想、群體心理和個人反抗的缺失”讓人“唯恐發(fā)出半個不同于總和聲的音符”。[4]132
(二)人類命運共同體
顯而易見,羅曼·羅蘭塑造的英雄并不囿于法蘭西的領(lǐng)土。無論是集各國英豪的《名人傳》,還是從萊茵河畔徘徊至塞納河邊的約翰,克利斯朵夫,不同文化背后的共性恰是一種包容文化多樣性的人類文明。
羅曼·羅蘭警惕愛國主義向民粹主義的異變來自他生命中的三次大戰(zhàn)。比起兩次世界大戰(zhàn),此前的普法戰(zhàn)爭或許才是對他們——他、佩吉、巴比塞那“經(jīng)歷1870年至1914年問西方兩次戰(zhàn)爭的一代人”[5]引言,7、同時也是法蘭西民族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中流砥柱一輩——國民身份認同影響最深遠的一戰(zhàn)。當大部分同輩人將重建法國國民信念視作重塑國民身份認同的核心所在時,羅曼·羅蘭卻將國民認知放置在歐洲的版圖,和她的鄰里身份共同觀照,甚至,跨越了毗鄰的德國意大利,眺望向了大陸另一端的俄國和海峽另一岸的英國。
法國狂熱的民族主義浪潮落到羅曼·羅蘭眼中更像是一種國民性的自我封閉,他在1918年給友人的回信中坦誠道,“一直以來,我都因法國當代思想的視域之狹窄而備受煎熬,直至窒息……自戰(zhàn)爭以來,這種狹隘顯得越發(fā)沉重:倘若我們不予補救,它將是致命的”[4]155。曾經(jīng)的文化中心地位既是他驕傲的來源,也是他擔憂的原因,從歐洲各民族的文化精髓中博采眾長讓他明白需要一個來自內(nèi)部的“外來聲音”去喚醒沉睡在自我幻境中的同胞。他的文化認同從不囿于國界,“我們的過去,我們的經(jīng)典,應該只是我們文化沃土的一部分”[4]155。所以有了來自不同國家不同文化不同領(lǐng)域的偉人們,有了一步步深入法國文化的“德國音樂家”克利斯朵夫把“戶內(nèi)”孤立的法國人聯(lián)結(jié)起來。當他宣告克利斯朵夫是“我們之中的一員”,將其視為那“一代人的杰出代表”時[5]引言,7,這個英雄身份便有了對法國血統(tǒng)去中心化的訴求,邁向了對“歐洲良知”的身份認同。
但他沒有止步于此?!耙驗槲蚁胍木烤故鞘裁茨兀课蚁胍切┳阋灾敢祟惖脑瓌t獲得勝利?!盵6]296面對新世界力量的崛起,歐洲各國民粹主義匯聚滋長著歐洲中心主義情結(jié)時,羅曼,羅蘭熱情地擁抱神秘的東方和新生的美洲,呼喚人們“拋卻無畏的警告吧”[6]298。即便這樣一種人類身份構(gòu)想必將遭致既得利益者的反撲,羅曼·羅蘭還是明確表示“整個白人文化正在走向覆滅”“唯有和被壓迫國家的人民共同創(chuàng)造新的社會公約——迎接新的人類整體”[4]233才能得以存活。當他宣告“哪怕我們的歐洲喪失其霸權(quán)和優(yōu)勢時,它的天性本質(zhì)也未曾喪失;它匯人了天地本源”[6]298時,他書寫了作為“世界公民”的“人類身份”的最終篇章。
(三)代表人類的個人
獨立自由不僅僅是對單一個體的要求,也是對人之為人的群體主體性訴求。羅曼·羅蘭對于堅強意志的強調(diào)、對頹敗社會的痛斥——對“英雄”群體的召喚——針對的是渾渾噩噩的冥冥眾生臣服于政府或宗教“不正當?shù)暮侠硇浴薄?/p>
在他的筆下,人的強大在于自身,絕非依靠宗教或王權(quán);不是虔誠的信徒或者有權(quán)的臣民,而是生而為人、獨立自由的靈魂才可重啟社會活力。這樣的主體不聽任權(quán)力的擺布、不盲從宗教的訓導——看看羅曼,羅蘭對米開朗琪羅宮廷生涯的描寫——這些甚至可能是英雄意志前進道路上的障礙。他在《論偶像》里呼喊,“誰來摧毀這些偶像?誰來讓這些盲信的宗教狂徒們睜眼看看?誰能讓他們明白,他們靈魂信奉的神明——無論宗教的或是世俗的,哪怕它的確毫無指摘——都無權(quán)憑借強力施于他人,或是對其橫加蔑視呢?”[7]96宗教經(jīng)典也好,官方歷史也罷,俯首帖耳聽命于任意一個思想的暴君都是把行動主體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拱手相讓。
唯有脫離這威權(quán),多元文化才能重煥生機,而要實現(xiàn)這種主體回歸又仰仗多元文化的共存。可以說,羅曼,羅蘭認同的“英雄”是對一組相伴相生的個體一群體身份的雙重塑形,是以“歷史應把尋求人類精神存在的連貫性作為其研究目標,并且應該保持所有人類思想的內(nèi)聚性”[8]7。在他看來,“人類”的整體命運取決于“自我救贖”的個人[4]277。正如他鼓勵青年梁宗岱去挖掘深埋于中華民族血脈的“神秘力量”時所言:“偉大人物的職責在于察覺這種力量,并且交還給他的人民。”[9]324
“英雄”是羅曼·羅蘭認同身份的理想化身,他一方面以冷靜的理性判斷引領(lǐng)著全人類的進步,另一方面他身為英雄的最佳品質(zhì)——堅韌不拔的品性——又潛藏在每個人身上,消弭了精英和大眾的隔閡。他在建構(gòu)個人認同身份的同時也在建構(gòu)人類主體身份,即“英雄的自己”屬于超越民族的人類共同體;也唯有在這樣的新興群體中,他希冀的英雄形象才得以實現(xiàn)。恰如他在《回憶錄》中總結(jié)自己在“《約翰,克利斯朵夫》的標志下度過的14年”所說的那般:“個人為了大家的精神,獨立思考的精神。”[10]329
只是為了讓這精神傳揚開去,這孤勇的英雄必須是領(lǐng)袖。他的領(lǐng)袖地位既來自他思想的魅力,也近乎悖論地得益于他孤勇的態(tài)度和立場?!拔蚁M阉麄兘M織起來,在充當他們領(lǐng)袖的一個英雄的號召下,團結(jié)在他的周圍。為了使這個領(lǐng)袖存在,我只有把他創(chuàng)造出來?!盵5]引言,5顯而易見,被創(chuàng)造的不只是約翰·克利斯朵夫,還有完成自我構(gòu)建的“英雄”羅曼·羅蘭。
二、多維敘事的“英雄”塑形
“由于缺乏活人的、直接的光輝榜樣,就需制定世俗圣徒的‘福音書——英雄人物的傳記。”[10]24“這是羅曼,羅蘭擔任高中倫理課老師時萌發(fā)的念頭,因為他深知“唯一有說服力的教材是榜樣的教材”,于是便有了后來“英雄們的學?!盵10]32:——《名人傳》。故而從一開始,道德力量就是這個英雄形象的立足之本,亦是作家本人的信仰之源。
進一步來說,拋棄巴那斯派和“唯美主義者”的羅曼,羅蘭意圖實現(xiàn)“行動的藝術(shù)”“夢想的藝術(shù)”[10]141-143,當他對知識分子發(fā)出《精神獨立宣言》時,他強調(diào)的的確是這個“以思想創(chuàng)造為行動”的群體的社會擔當,而這在很大程度上——恰如杜爾凱姆所言的德雷福斯事件中的知識分子般——是被一種思辨的“職業(yè)習慣”所驅(qū)動的[11]270。在羅曼·羅蘭那里,以筆為戎的作家唯有寫出振聾發(fā)聵的文字才算不負自己的使命,道德和才華于他是無法割裂的共同體,真正的藝術(shù)家絕無“自娛自樂的生涯”,而是耶穌般的“憂患之子”,“歷經(jīng)苦難、孤獨、懷疑和普遍誤解的考驗”是英雄的必經(jīng)之路[4]278—279。
因而我們在此跳出傳統(tǒng)敘事研究對于形式的關(guān)注,呼喚在“敘事身份”中引入倫理之維的保羅·利科,這不僅因為他“并無倫理上中立敘事”[12]139的宣告與羅曼·羅蘭文以載道的藝術(shù)觀不謀而合,還由于他對于“敘事”的廣義界定——即“亞里士多德所說的‘情節(jié)編排(muthos),也就是對事件的組織整合”[13]62——更讓我們清楚地看到“英雄”羅曼·羅蘭何以隨著他的多維敘事躍然紙上,步人人間。
(一)敘事文類:文類有別,彼此呼應
羅曼·羅蘭在日記中袒露,“我是一個得把那些讓我煎熬、令我希冀的說出來的人。倘若我采用藝術(shù)的形式來說,那不是為了創(chuàng)作一部藝術(shù)作品,而是因為我乃藝術(shù)家。藝術(shù)是工具,而非目的”[14]68。誠然,文類有別,不同體裁各有千秋,談及創(chuàng)作戲劇和小說時,羅曼,羅蘭稱自己處在“迥然不同但相輔相成的思想狀態(tài)”[4]223,前者更為崇高,后者更為自由;而面對自我敘事,作家有更為清晰的界定:日記是日復一日、瞬時情感的記載,不足以從中尋獲他“真正持久的思想”,這“精神記事本”令他得以在日后重新審視先前的“判斷、預測、懷疑”,從而“修改或者取消某些結(jié)論”,于是便有了《回憶錄》;而自傳《內(nèi)心旅程》則是一闋盈滿夢想的交響樂序曲,它“獨立自主地表現(xiàn)著潛意識或意識的張力”[6]16。但無論如何,所述內(nèi)容的重要性遠遠勝過呈現(xiàn)形式的獨特性,不同體裁只是傳遞信息的別樣表達,各類敘事以極強的互文性彼此支撐、全部統(tǒng)攝于羅曼·羅蘭的英雄塑形之中。
與此同時,多種多樣的敘事交織協(xié)同,與英雄形象獨立自主的精神內(nèi)核形成呼應,從形式上同單一權(quán)威敘事抗衡:無論單個人還是全人類,羅曼,羅蘭憧憬的那個英雄主體絕不盲從任何強加之詞。他在戲劇中回溯革命歷史、召喚革命先驅(qū),因為“人民戲劇”的構(gòu)想本就是革命性的。要實現(xiàn)他的戲劇綱領(lǐng),這一藝術(shù)形式自身迫切需要革命,且是一種關(guān)聯(lián)社會階層、話語權(quán)力和思想表達的全方位革命。重述似已塵埃落定的歷史事件,羅曼,羅蘭無意爭論對峙雙方誰是誰非,即索求某個歷史人物所謂的真實面貌、揭露一樁陳年舊案的個中隱情;他的訴求在于重置問題:把被遺忘的視角、被簡化的背景、被掩蓋的條件和盤托出,擊碎歷史人物“為人熟知”的假面,甚至以此針砭時弊。誰曾想到,《丹東》和《羅伯斯庇爾》其實分別劍指德雷福斯事件和蘇德條約簽訂呢?《七月十四》中他開門見山地宣告,“比起逸聞趣事的真相,作者在此追尋的更是道義的真理”[15]3。這種和歷史權(quán)威聲音以及戲劇傳統(tǒng)表達“分道揚鑣”的“標新立異”之舉,著意凸顯廣為人知的“事實”并不等同于真相,它不言自明的可靠性實際得益于單一敘事背后的強大威權(quán),而這往往使得群體性歇斯底里的烏合之眾作繭自縛,畫地為牢。
但是,身為一個博覽群書的讀者,羅曼·羅蘭心知肚明面對敘事文本讀者擁有的闡釋自由,“他們讀出(在必要時,甚至創(chuàng)造)契合其認同、符合預先期許的,而將剩下的拋諸腦后”;而他要做的不是“灌輸一個念頭”,而是“種下”一個“健康的生命”[16]244。但在這“各種衡量評斷、諸般贊許苛責都讓敘事性成為倫理教育的預科”[12]139的文學敘事之外,羅曼,羅蘭也直截了當?shù)赝ㄟ^政論和書信亮明自己當時當事的態(tài)度,力所能及地運用多維敘事陳明自己的觀點。就是在他的堅持下,我國左聯(lián)作家1931年4月17日《反對中國白色恐怖》的檄文才能在《歐洲》雜志1936年第102號刊上順利發(fā)表。[17]27-30
恰如布迪厄所言,“知識分子以自主的名義和高度獨立于權(quán)力的一個文化生產(chǎn)場特有的價值的名義,介入政治場中,如是構(gòu)成自身”[18]96。羅曼,羅蘭在直接明了輸出觀點之時鞏固了精神領(lǐng)袖的地位,通過不同敘事捍衛(wèi)了自己認可并塑造的“英雄”形象。這也是他恪守承諾、踐行準則,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無畏擔當——畢竟“信守承諾正是堅持自我”[12]148。
(二)敘事時間:承前啟后,立足當下
時間是羅曼·羅蘭敘事的一個關(guān)鍵維度,他清楚這個重要變量如何塑造著他對自身、他人乃至整個世界的認知?!拔矣^察生活的眼光在半個世紀里也在變化”,他如是坦誠道,“再沒有比對照一生中各個不同年齡的見證、生活和內(nèi)心的不斷起伏更有意思的了”[10]6。但時間于羅曼·羅蘭而言也是不變量,因為孱弱的身體和精神的重荷讓他自幼便品悟到伴隨一生的痛苦,不過“這種深切而持久的情緒并沒有毀壞我賴以生活和建設(shè)的頑強精神”[10]6,英雄的力量同樣與之長存。
或許正是出于時間的這種雙重性質(zhì),羅曼·羅蘭慣于反思回望、創(chuàng)建時間節(jié)點來實現(xiàn)敘事塑形:1892年“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和“為人民而藝術(shù)”的“青年時期的序言”[10]137-144,1912年完成《約翰·克利斯朵夫》時把“過去的靈魂”“拋至身后”[5]1531,1931年“站在蘇聯(lián)一邊”而“向過去告別”的宣言[10]147-183,1934年決定“繼續(xù)前行”的“全景”回顧[20]203-250……更遑論此后的自傳和回憶錄把日記中或緊或慢的敘事節(jié)奏進一步強化,凸顯了作者生命的核心觀照。換言之,羅曼·羅蘭通過把事件進行“情節(jié)編排”,使其高度統(tǒng)一于自己敘述和具象化的“英雄”形象之下。他把這些自敘視作“一個歷史時期的見證”,因為當新的一天來臨,“那個時期的法則已經(jīng)瓦解,幻想已經(jīng)消逝”[10]4-6。
是的,這條開放的時間軸上,羅曼,羅蘭的敘事核心始終立足當下,因為“‘當下,對我而言,包含著‘永恒”[4]277。他提醒摯友不可囿于過去[21]73,也不喜歡西方人“活在‘明天”[6]192:一味循著逝去的楷模按圖索驥在他看來不僅僅是“不小的謬誤”,甚至是“嚴重的過失”[4]227;而他早早就意識并關(guān)注科技進步衍生的種種問題,如在1944年的日記中提及“沉睡在原子深處的難以想象的毀滅力量”時就預言“明天的戰(zhàn)爭將會挖開新的地獄”[22]1057。但哪怕困難重重危機四伏,他也相信“我們的時代是最好的”[21]73;即便在生命最后的時光,他也告訴友人,“未來被陸陸續(xù)續(xù)地書寫著,而我們每個人都有所貢獻”[4]381。
羅曼·羅蘭的敘事時間從側(cè)面度量了他的主體意識,對于現(xiàn)時現(xiàn)世的觀照其實是對這個“英雄”堪為行為主體的印證。“結(jié)果的不確定和全人類可能邁向的危險都不應該讓我們望而卻步,”他寬慰戰(zhàn)火紛飛中茫然若失的迷途者,“相反,它們更令我們意識到不能抽身戰(zhàn)斗,而要積聚力量?!盵4]381當他努力從“昨日的世界”中汲取對當下乃至未來的世界有所裨益的部分,這位從歷史傳承者蛻變而來的當下見證者便成了未來的奠基者,從述說英雄的人變?yōu)楸蝗耸稣f的英雄。
(三)敘事主體:“自我堅持”“自我和解”
這個經(jīng)由時間錘煉屹立不倒的“英雄”因為對“個體一群體”身份的雙重構(gòu)建而成為一個勇于承擔卻不唯我獨尊的主體姿態(tài),他既非“三懷疑大師”被消解的自我,也不是全然笛卡兒式的自我唯心者。
羅曼·羅蘭的懷疑是帕斯卡爾“英雄的理性”的懷疑[4]157,是蒙田式的出于對真理的永恒追尋而始終存疑[4]161,他論及科學家時表現(xiàn)出的好感正來源于這個群體敢于挑戰(zhàn)真理的質(zhì)疑態(tài)度。但他對自己“英雄主義”的堅信不疑即便到生命最后一刻也不曾動搖:行動的問題只關(guān)乎意愿或程度,而非可能性。
與此同時,羅曼·羅蘭從來不乏對他者的觀照。除去竭力消弭敵對民族間難以逾越的鴻溝外,他還敏銳地洞察到包容和冷漠大相徑庭,指責文化中心主義者對異族文化的視而不見。甚至,面對生產(chǎn)方式的變革、新興武器的使用,還有現(xiàn)代人越發(fā)緊密相連卻更自我封閉的生活境況時,羅曼·羅蘭反思的是掙脫宗教或歷史等單一權(quán)威敘事的人類主體在利用科技緩步登上神壇的同時是否也踏上了自我毀滅的歧途。
這個英雄的敘事身份恰如利科口中那個“自身的極致結(jié)構(gòu)”—一個“破碎的‘我思”,它“既不會像在‘我思哲學中那樣被稱頌,也不會像在反‘我思哲學中那樣被凌辱”[12]367-369。羅曼·羅蘭反復提及的“永恒斗爭”正是當堅守自我的主體受到他人召喚、挺身而出之際不得不放棄某些原則時所面臨的掙扎,即利科話術(shù)中主要展露個性的“相同性”和集中體現(xiàn)承諾的“自身性”的辯證互動。
從《名人傳》開始,羅曼·羅蘭的多維敘事便已呈現(xiàn)他思想演變的種種痕跡。與其說他通過“偉人傳記”再現(xiàn)歷史人物生平,不如說他在進入傳主內(nèi)心的同時,也在描摹一個獨立人格何以誕生的心路歷程;此后諸般敘事皆是他對這個踽踽獨行的英雄形象的調(diào)整和重塑?!霸谠忈尩姆此贾校蛘哒f在反思性詮釋中,自我和意義構(gòu)建齊頭并進?!盵23]152因而最后成形的英雄列傳只有寥寥幾位榜上有名:他拒絕為柏遼茲著傳,因為“音樂家本身并不令他觸動”[24]108;他為馬志尼收集整理了厚厚的筆記卻終究沒能完成傳記,因為這位革命領(lǐng)袖那“苦難和犧牲的信仰過于冷酷”[4]348。但正如1936年他對通信者直言,“我從未放棄那些英雄傳記……我只是拋卻了最初的計劃:出于心境和思想的轉(zhuǎn)變,其中有些人(馬志尼,奧什,等等)讓我倍覺疏遠”[4]348。為了理想不惜一切代價的滿腔熱血已經(jīng)成了冷血,約翰·克利斯朵夫的熱情應該還有哥拉,布拉尼翁老好人的善良和樂觀。羅曼·羅蘭的“英雄”沒有漸行漸遠,而是以他為軀更為立體地存活于他的多維敘事之中。
紛雜的時局中不斷斗爭的內(nèi)心終又通過復調(diào)交響樂中周而復始的英雄主旋律走向不和諧的和諧音:“英雄”羅曼·羅蘭這一“敘事身份”聯(lián)結(jié)了“相同性”和“自身性”,實現(xiàn)了不和諧要素的和諧統(tǒng)籌,給予這個復雜永動的靈魂自我和解的救贖?!皟H僅憑著社會活動就對我的思想妄加評判實乃大錯特錯……對我而言,這既出于人性、出于人類之愛(對所有生命的熱愛),亦是為了進步、為了永不停息的行動,這是對(心靈、靈魂、社會)停滯不前的厭棄,對死亡的憎惡?!盵25]399無論是傳記中對人物及其作品的解讀,還是小說中對未來世界的構(gòu)想;無論是書信往來間對事對時的評斷,還是回憶自傳里為己為人的辯白……羅曼·羅蘭因時制宜做出看似迥異抉擇時,他的種種敘事都在詮釋、建構(gòu)和統(tǒng)一自己接受、認同和踐行的英雄形象。
結(jié)語
在其三卷本的《時間與敘事》中,利科復活亞里士多德的“muth-Os”概念,多次重申“敘事身份”意味著“情節(jié)編排”,它通過敘事塑形中和了“和諧”與“不和諧”。而這“非和諧的和諧性”——所有敘事作品的“異質(zhì)綜合”特質(zhì)[12]168——卻也正是羅曼·羅蘭時常言及的崇高法則。一定程度上,他終其一生的永恒斗爭正是“冷眼旁觀、語帶譏諷、泰然自若地評判著人們種種努力”的“思想的我”同“和當下人類命運緊密相連”的“行動的我”的博弈。[25]399
這個被述說的“英雄”形象統(tǒng)攝了他“作家”的職業(yè)身份和“知識分子”的社會身份,亦整合了他“思想的我”為主導的個體身份和“行動的我”為主導的群體身份。一言以蔽之,這個敘事塑形而成的認同身份正是羅曼·羅蘭的終身索求,他將含英咀華悟出的人生真諦自覺內(nèi)化、最終自然外化成我們熟知的那個人類英雄。
構(gòu)建這個英雄身份的自我敘事并不應該被視作理解羅曼·羅蘭思想的出發(fā)點。說到底,這是他思想原則的必然結(jié)果、他將自身命運和人類整體命運緊密相連的自然行動。他以藝術(shù)發(fā)聲、想用思想改變世界的訴求要求他擴大自己的影響力、實現(xiàn)這樣的身份建構(gòu),甚至為此要保持一種“以一敵眾”的姿態(tài);但他又看到這孤勇的姿態(tài)透出的傲慢和距離,這正是他后期“英雄主義”中力圖擺脫的桎梏。他希望自己所具象化的那個英雄形象不是封閉的、固化的,而是與時俱進、腳踏實地的。他借克利斯朵夫給葛拉齊亞的信說“扮演查拉圖斯特拉的角色是不健康的”[5]1405;他認為歌德太冷,太遠,易卜生的真實太過生硬直至傷人;他深知不能過多地封閉在過去,哪怕歌德、席勒、卡萊爾的思想依舊發(fā)人深省。他的一生都在不同的矛盾體中索求一種和諧的答案,獨立的精神和廣密的聯(lián)結(jié),前衛(wèi)的構(gòu)思和大眾的接納,非暴力和平和顛覆性革命,反智的熱情和理性的思辨……
“生命是嚴肅的,藝術(shù)是安詳?shù)??!盵26]羅曼·羅蘭的整體敘事有一種蓬勃向上的生命力,由此刻畫并實踐的英雄形象在一直往前的人類歷史進程中有歷久彌新的價值。但除此之外,在他的傳記、政論甚至批評中,有一個走下神壇,因完整而更顯人性的羅曼·羅蘭??吹剿钠渌右馕吨⑿鄄辉賳??不盡然。但就算羅曼·羅蘭自身認同、努力構(gòu)建的那個英雄形象隨著別的面貌顯露而“崩塌”,那也是于作者于讀者而言的另一種生命力,因為新的敘事已經(jīng)開啟,而他已然奏完一曲流芳百世的“不協(xié)調(diào)音創(chuàng)造的最美和音”[27]。
注釋
[l] [法]羅曼·羅蘭,精神獨立宣言[J].張嵩年譯.新青年,1991,7(1).
[2] [法]羅曼·羅蘭.名人傳[M].傅雷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
[3] Romain Rolland. Chere Sofia.Choix de lettres de Romain Rolland a SofiaBertolini Guerrieri-Gonzaga (1901-1908)[M]. Paris:editions Albin Michel. 1959.
[4] Romain Rolland. Un Beau visage atous sens [M]. Paris: editions AlbinMichel. 1967.
[5] [法]羅曼·羅蘭,約翰·克利斯朵夫(上、下卷) [M].韓滬麟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
[6] Romain Rolland. Le Voyageinterieur (Songe d'une vie)[M].Paris:editions Albin Michel. 1959.
[7] Romain Rolland. “Les Idoles”[A]. Au-dessus de la melee[M]. Paris: Li-brairie Paul Ollendorff. 19 15.
[8] [法]羅曼·羅蘭,音樂在通史中的地位[A].音樂的故事[C].冷杉,代紅譯.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
[9]梁宗岱.羅曼·羅蘭日記(摘譯) [A].劉志俠,盧嵐主編.梁宗岱早期著譯[C].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
[10] [法]羅曼·羅蘭,羅曼·羅蘭回憶錄[Ml.金鏗然,駱雪涓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4.
[11 emile Durkheim.“L'individual-isme et les intellectuels”[A].La Science so-ciale et l'action[M]. Paris: PUF, 1987.
[12] Paul RiccPur. Soi-meme commeun autre[M]. Paris: Seuil, 1985.
[13] Paul Ricoeur. Temps et Recit I[M]. Paris: Seuil, 1983.
[14] Romain Rolland. Leon Tolsto?,et al. Monsieur le Comte: Romain Rolland etLeon Tolstoy. Textes[M].Paris: editionsAlbin Michel, 1978.
[15] Romain Rolland. Le 14 juillet[M].Paris: Librairie Hachette etCie. 1909.
[16] 轉(zhuǎn)引自Jean-Bertrand Barrere.Romain Rolland:LAme et l'Art[M]. Par-is: editions Albin Michel, 1966.
[17] Romain Rolland. Jean-RichardBloch. Romain Rolland et Jean-RichardBloch: Correspondance (1919-1944)[M]. Dijon: editions Universitaires de Di-jon, 2019.
[18] [法]皮埃爾·布迪厄,藝術(shù)的法則[M].劉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
[19] [法]羅曼·羅蘭,向過去告別[A].羅大岡主編,認識羅曼·羅蘭——羅曼·羅蘭談自己[C].羅大岡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20][法]羅曼·羅蘭,全景[A].羅大岡主編,認識羅曼·羅蘭——羅曼·羅蘭談自己[C].羅大岡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21] Romain Rolland. Chere Sofia.Choix de lettres de Romain Rolland a SofiaBertolini Guerrieri-Gonzaga (1909-1932)[M]. Paris: editions Albin Michel. 1960.
[22] Romain Rolland. Journal deVezelay: 1938-1944[M]. Paris: Bartillat,2012.
[23] Paul Ricoeur. Du texte a l'ac-tion: Essais d'hermeneutique II[M]. Par-is:Seuil.1986.
[24] Romain Rolland, Charles Peguy.Pour l'honneur de l'esprit. Correspondanceentre Charles Peguy et Romain Rolland(1898-1914)[M]. Paris:editions AlbinMichel.1973.
[25] 轉(zhuǎn)引自Bernard Duchatelet. Ro-main Rolland tel qu' en lui-meme[M]. Par-is: editions Albin Michel. 2002.
[26]這句出自席勒《華倫斯坦》序曲中的格言概括了羅曼·羅蘭“為21世紀所設(shè)想的”“真正的”“革命的”的藝術(shù)。參見: [法]羅曼·羅蘭,羅曼·羅蘭回憶錄[M].金鏗然,駱雪涓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4:130-132.
[27]羅曼·羅蘭數(shù)次援引赫拉克里特的格言“對立帶來協(xié)調(diào),最美妙的和諧出自不協(xié)調(diào)”,這既表達了他“和諧至上”的藝術(shù)觀,也是他對兼愛寬容的人類整體的設(shè)想。作者單位:武漢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
法語系
西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責任編輯 郎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