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的世界主義小說

范小青

2006年，《莫失莫忘》（NeverLet Me Go，2005）在布克獎決選中以一票之差惜敗，石黑一雄未能再度獲獎。然而，因其對技術(shù)倫理與人類存在的深刻思考和細膩表達，這部以克隆人為主角的小說顯示出巨大的情感力量，引起了讀者與學界廣泛的關(guān)注與持續(xù)的討論，并被“時代周刊”評為“百部20世紀最佳小說”之一，登上了暢銷書榜。早在1989年，石黑一雄就曾憑借以英式管家為主角的小說《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1989）榮膺布克獎。這部小說隨后被改編成同名電影并收獲了8項奧斯卡金像獎提名。獲獎和電影改編很大程度上幫助石黑一雄實現(xiàn)了“國際化寫作”的理想。而在圖書市場上“叫好又叫座”的《莫失莫忘》，當然也不會錯失影視改編的機會。它先是被好萊塢改編成同名電影（2010），接著又在日本被拍成了電視?。?016）。這部作品及其影視改編進一步提高了石黑一雄的知名度和美譽度。2017年，由于作品“以其巨大的情感力量，發(fā)掘了隱藏在我們與世界相聯(lián)系的幻覺之下的深淵”，石黑一雄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在先后收獲了倫敦和巴黎兩大文學中心的認可之后，又得到諾貝爾獎的“祝圣”，石黑一雄終于走完了國際化與世界化之路，叩開了“世界文學”的大門。目前，他的作品已被翻譯成40余種語言文字，在全球流通。

陳眾議在《世界主義與文學的兩難選擇》一文中指出：“當前‘世界文學的‘國際化或‘全球化傾向大抵與以下因素有關(guān)：一是絕對的相對主義盛行;二是文化消費主義和文學國際市場的形成;三是文學創(chuàng)作機制、創(chuàng)作理念的改變，即‘暢銷書背后不僅有文化工業(yè)和市場等強大的推手，也有理想主義脫離實際的面壁虛構(gòu)，等等?！?[1] 石黑一雄創(chuàng)作的國際化、世界化之路，與此不無關(guān)系?；谌蛭幕袌龅摹笆澜缥膶W”，實質(zhì)是建立在文化消費主義之上的文學經(jīng)濟，文學成了文化工業(yè)的一部分。對當代作家來說，如何面對一個全球化了的文學市場，既在其中占得一席之地，又在藝術(shù)上不做妥協(xié)，無疑是一個“兩難選擇”。同時，這也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

在職業(yè)生涯初期，石黑一雄便倡導(dǎo)“國際化寫作”。在此后將近40年的文學生涯中，他的寫作經(jīng)歷了國際化和世界化兩個階段。通過國際化，他掙脫了“移民文學”的枷鎖。通過世界化，他超越了民族性與國家意識，實現(xiàn)了世界主義理想。最終，石黑一雄以世界主義風格表現(xiàn)了普遍性的主題，將世界主義與文學結(jié)合起來，創(chuàng)造出了特色鮮明的“世界主義文學”。從描寫日本與日本人的長篇處女作《遠山淡影》（A Pale View of Hills，1983） 到具有科幻色彩的《莫失莫忘》，再到表現(xiàn)騎士與巨龍的幻想小說《被掩埋的巨人》 （The Buried Giant，2015），石黑一雄不斷突破文類的束縛，找尋嚴肅主題與通俗文體之間的平衡，致力于為全世界讀者寫作國際化的小說。他對存在主義主題的執(zhí)著以及對道德價值的堅持，又使其作品表現(xiàn)出驚人的一致性，并在很大程度上延續(xù)了英國文學的寫實傳統(tǒng)。例如，上述三部作品盡管跨越了30余年，但對記憶主題的探索一以貫之，也大都采用敘述者向“你/你們”（但不一定指的是讀者）講述/傾訴的方式。

身為日本移民，在英國用英語進行創(chuàng)作，石黑一雄很自然地從個人身份出發(fā)，發(fā)掘并利用自己的“日本性”。20世紀80年代，他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的“日本小說”。他善于運用文化符號，如《遠山淡影》與《浮世畫家》（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World，1986）中的自殺（西方讀者對日本人的偏見）、長崎原子彈爆炸、浮世繪等，配合“自我翻譯”的語言，一方面以異國情調(diào)吸引讀者，另一方面通過多層次的象征深化作品的主題。當時，日本的崛起引起西方側(cè)目，在英國文壇尋求“國際化”的整體氛圍中，石黑一雄迅速取得成功，并在一定程度上成了日本在英國文壇乃至整個英國的代言人。力求“國際化”的他，希望能夠擺脫“移民作家”的標簽，而他的“日本小說”也的確與一般意義上的移民文學大異其趣。它們較少表現(xiàn)移民生活與文化沖突，而是聚焦于更具普遍性的主題：戰(zhàn)爭與創(chuàng)傷。確切地說，這是一種國際化的小說。在這些小說中，日本已經(jīng)淡化為一個文化符號。因此，當他獲得布克獎后榮歸故里時，在日本完全被視為英國作家。他的“日本小說”在母國的接受情況并不理想，就連他的名字都是用片假名拼成的！在與大江健三郎的對談中，他表示：“我沒有明確的社會角色，因為我既不是一個非常英國化的英國人，也不是一個非常日本化的日本人……沒有一個社會或國家可供我書寫，沒有人的歷史看起來是我的歷史。我認為這使我有必要采取一種國際化的方式寫作。” [2]

正是這種“文化孤兒”的特殊身份，使石黑一雄不得不選擇一條“國際化寫作”的道路。在小說《我輩孤雛》（When We Were Orphans，2000）中，在上海的公共租界里出生、成長的班克斯覺得自己不夠“英國”，去請教來自英國的菲利普叔叔。菲利普說：“我認為像你這樣的孩子，要是長大成人后，都能博采各家之長，那可絕不是壞事。到了那時，也許我們會更加善待彼此。至少，戰(zhàn)爭會比現(xiàn)在少得多。沒錯。也許有一天，一切沖突都會結(jié)束，但絕不是因為有什么偉大的政治家或教會或我們這樣的機構(gòu)，而是因為人們改變了。他們會像你一樣，小海雀，更像是一種綜合體。所以變成混血兒有什么不好？好處多多呢?！?[3]86石黑一雄把自己看成一種特殊的人。這種人是跨越國界而生活的，在語言、文化、生活方式上具有國際化特征。他們身上既帶有民族性，更帶有世界性。而且，對石黑一雄來說，世界性才是根本屬性。作為一位世界公民，他從內(nèi)心深處擁抱世界主義理想。

可以說，石黑一雄的“國際化寫作”，其實是要創(chuàng)作世界主義小說。他之所以選擇這條道路，除了移民身份，更深層的原因是他的世界主義理想。青年時代，他便長期擔任義工，直至1979年參加?xùn)|英吉利大學的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在訪談中，他說：“我生長在一個富裕的時代，在這個時代，僅僅謀生糊口不足以體現(xiàn)生命的價值。你得用生命做有用的事，以某種方式為全人類做貢獻：完善這個世界，使它更美好，更和平。我成長在20世紀60年代的理想主義氛圍之中。上中學人大學的時候我和我的同輩人彼此競爭，并不是為了攀比將來誰的工作能讓誰買得起更大的車，而是競爭誰更有價值。我們在為全人類做貢獻嗎？我們的思想道德水準夠高嗎？”[3]21在聆聽被救助者的傾訴時，他積累了大量素材，并掌握了講故事的技巧。在整個寫作生涯中，石黑一雄始終關(guān)注重大歷史事件的影響（如“戰(zhàn)爭”“記憶”“創(chuàng)傷”主題），關(guān)懷人的存在（如“尊嚴”“死亡”“藝術(shù)”主題），關(guān)心人類的未來（如“歷史”“科技倫理”主題）。

由于評論過多地關(guān)注他的身份而忽略了其作品的國際性、世界性（《長日將盡》的成功只是把他在文壇的形象從“日本人”變成了“英國人”而已），在第四部小說《無可慰藉》（The Uncon.soled，1995）中，石黑一雄將故事設(shè)置在中歐某個小城（既非日本亦非英國），虛化了歷史背景，并盡量削減小說中的文化符號。這部卡夫卡式的小說也改變了他一貫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將讀者帶入了主人公的記憶深處，在無序的時空中同時經(jīng)歷瑞德存在的各個階段：過去（童年、青年）、現(xiàn)在（中年），甚至未來（老年）。這些變化使小說得到的評價褒貶不一，而面對600頁的超現(xiàn)實主義文本，讀者成了“無可慰藉”之人。盡管石黑一雄在一定程度上規(guī)避了世界主義文學的消費取向所帶來的風險，在文學經(jīng)濟與文學經(jīng)典的夾縫中找到了微妙的平衡點，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市場份額”是作家無法忽略的因素?！稛o可慰藉》面世后評論界與讀者的反應(yīng)，使他不得不放棄超現(xiàn)實主義的嘗試，回歸較為傳統(tǒng)的寫實手法。隨后的《我輩孤雛》以英國鴉片貿(mào)易與中日戰(zhàn)爭為背景，在時間（“二戰(zhàn)”一觸即發(fā)）、空間（上海租界）的設(shè)定上極盡國際化之能事，其與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密切相關(guān)的“孤兒”主題則帶有強烈的世界主義色彩。作品以偵探小說的外表呈現(xiàn)，并與狄更斯的《遠大前程》形成互文關(guān)系。凡此種種，我們不難看出作者對“市場份額”的考慮。這部小說后來也被改編成了電影。

可以說，直到2005年的《莫失莫忘》，石黑一雄才終于創(chuàng)作出完美的世界主義小說。該書講述了人類為了治愈疾病、延長壽命，培養(yǎng)克隆人、收割其器官并致其“終結(jié)”的故事，將讀者帶入“向死而生”的思考中。小說以全人類為背景，表現(xiàn)了一個普遍性的主題：作為一個“命運共同體”，人類如何面對技術(shù)進步帶來的倫理威脅？以及在更高層面上，作為一種“可憐的造物”，人類如何在死亡的陰影下有尊嚴地生存？敘事上，小說通過獨特的“移情”手法（克隆人對克隆人講述整個故事）與“物哀”美的細膩呈現(xiàn)，形成了驚人的情感力量，使讀者不自覺地與克隆人主人公們站在一起，反思克隆人與人類共同的命運。

石黑一雄的世界主義小說常常將故事設(shè)置于文化交流、碰撞的地方，如《長日將盡》中的達林頓府、《我輩孤雛》中的上海租界，再如在2009年的短篇小說集《小夜曲——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Nocturnes：FiveStories of Music and Night Fall，2009）中的旅游景點、酒店等，以此來表現(xiàn)全球文化背景下的世界、人生與藝術(shù)。而到了新作《被掩埋的巨人》中，他再次脫胎換骨，用一個亞瑟王時代騎士屠龍的故事來探討具有人類共性的主題——個人與集體的記憶一遺忘，反思世界大戰(zhàn)與種族屠殺的影響。

全球化帶來的經(jīng)濟一體化與生活方式的同質(zhì)化，無疑會使世界文學顯現(xiàn)出某種“簡化”傾向，而由文化工業(yè)推動的消費主義更使這一趨勢變本加厲。這是人類文明的“生態(tài)危機”，但同時也是世界主義理想——構(gòu)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契機。事實上，它在文學上早有預(yù)兆。正如奧爾巴赫在《摹仿論》中所說：“如今人們生活和思維方式的差異大大縮小了……正在產(chǎn)生一種經(jīng)濟和文化的平衡;這個平衡還要經(jīng)歷漫長的道路，世界上的人們才能夠?qū)崿F(xiàn)共同生活。不過，這個目標已經(jīng)可以看到;最明顯、最具體的表現(xiàn)，就是現(xiàn)在能夠在任意一個生活瞬間對不同的人進行無意的、準確的、內(nèi)心和外部的描寫。” [4] 世界主義文學不僅是作家的個人選擇，而且代表著一種“世界文學”的趨勢。正如“世界主義”一詞所顯示的，以跨文化生活的移民為代表的世界公民需要在文學領(lǐng)域?qū)ふ易约旱囊黄斓?，而他們通過“國際化寫作”所創(chuàng)作的世界主義文學，已成為世界文學不可或缺的部分。關(guān)于這一點，石黑一雄的世界主義小說便是最好的證明。

注釋

[l]陳眾議，世界主義與文學的兩難選擇[N].文藝報，2015-11-09 （005）.

[2] Brian W. Shaffer and Cvnthia F.Wong. Eds. Conversations with Kazuo Ishigu-ro.（ Jackson，MS：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2008），p.58.

[3][英]石黑一雄，我輩孤雛[M].林為正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

[4][德]奧爾巴赫，摹仿論[M].吳麟綬等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4：650.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