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智穎
Queen Victoria,Victoria in the Highlands: The Personal Journal of Her Majesty Queen Vic-toria, ed. David Duff. London: Frederick Muller, 1968
[導(dǎo)讀]這一有針對性的裁剪卻是日記編輯亞瑟,赫爾普斯與麥格雷戈小姐的有意為之。除檢查語法、通順語言外,刪減日記中頻繁出現(xiàn)的女王對政事處理的記載與評論以突出重點——在蘇格蘭愜意生活的王室一家以及與高地民眾其樂融融的相處日?!菍懽髡吲c編輯對日記內(nèi)容去政治化的意圖所在。
[導(dǎo)言] 曾經(jīng)具有強烈政治含義的傳統(tǒng)服飾與武器裝備被去政治化地消解為了不再具威脅性的如畫風(fēng)光與引發(fā)浪漫想象可入畫的高地配飾,一個深得民心的王室在蘇格蘭詩意生活的高地神話就此形成。
在1861年阿爾伯特親王過世后,痛失愛夫的維多利亞女王逐漸淡出了公眾視野。7年之后,為紀(jì)念愛人,維多利亞出版了記錄夫婦二人1842-1861年生活點滴的《日記留影——我們的蘇格蘭高地生活》(Leaves from the Journal of our Life inthe Highlands)。女王攜其私人日記的“回歸”無疑給獵奇的英國民眾帶來了不小的驚喜。首版的兩萬冊在兩周內(nèi)便被搶購一空,[1]而加印的十萬冊熱度亦是有增無減。[2]110隨后,維多利亞女王這位備受鼓舞的新晉作家在1883年出版的記錄其1862-1882年孀居生活的《日記留影——蘇格蘭高地生活續(xù)篇》(MoreLeaves from the Journal of a Life in theHighlands),再次成為街頭巷尾傳閱的暢銷之作。
使王室生活走下神壇的高地日記在民間備受熱捧,而因為同樣的理由卻在宮廷慘遭冷遇。沙夫茨伯里伯爵安東尼·庫珀(Antony Coop-er)每逢機會便對其公開詆毀;埃爾芬斯通爵士(Howard Elphinstone)挖苦發(fā)行的首版應(yīng)為簡裝本以討好女王的中產(chǎn)階級讀者;[2]111女王的長子愛德華七世也抱怨這一舉動“極不慎重”[2]ⅪV”。與此同時,通篇可見的女王與其高地侍從的君民一家親卻對國家大事的決策只字未提也使日記遭到不少質(zhì)疑。諸如《笨拙雜志》(Punch)、《評論季刊》(Quarterly Re-view)等報刊紛紛撰文諷刺女王整天無所事事,[2]111愛德華七世更是直接表達了自己在日記中的“出鏡率”都不及其母親的高地侍從們多的不滿。
事實上,維多利亞的高地生活遠非日記中所描寫的那般歲月靜好:憲章運動引發(fā)了包括蘇格蘭在內(nèi)的全國性暴動與鎮(zhèn)壓、高地大饑荒與人口外遷造成了持續(xù)性的破壞與動蕩、女王本人在高地居住期間更是遭到了謀求獨立的愛爾蘭激進團體芬尼亞派的暗殺威脅……其實,這些隱于書后的波濤洶涌一直都是維多利亞與其歷任首相所關(guān)注與討論的社會政治議題,并被維多利亞寫入日記,但卻在出版的日記中成為缺席的在場。殊不知,這一有針對性的裁剪卻是日記編輯亞瑟·赫爾普斯(Arthur Helps)與麥格雷戈小姐( Miss MacGregor) 的有意為之。除檢查語法、通順語言外,刪減日記中頻繁出現(xiàn)的女王對政事處理的記載與評論以突出重點——在蘇格蘭愜意生活的王室一家以及與高地民眾其樂融融的相處日?!菍懽髡吲c編輯對日記內(nèi)容去政治化的意圖所在。
在對桃花源般的蘇格蘭高地生活的精心打造與公開展示中,維多利亞兼有的另一重身份尤為其本人所看重。出版過多部小說、以善于“投其所好”而與女王相處良好的時任首相本杰明,迪斯累利(BenjaminDisraeli)對女王的稱呼——“我們作家,女士”[3]——便透露出了蛛絲馬跡。迪斯累利的馬屁固然受用,但被稱為作家的維多利亞似乎更愿意獲得“權(quán)威人士”的認(rèn)可。在給其喜愛的桂冠詩人阿爾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 的贈書里,維多利亞則小心翼翼地寫道:“希望不會被批評得太過嚴(yán)厲?!盵4]丁尼生如何作答我們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維多利亞在嘗試以更為專業(yè)的視角觀察與記錄她眼中的蘇格蘭。其中,怎樣書寫、書寫怎樣的蘇格蘭便是維多利亞在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中所需面臨的首要問題,也是筆者研究其高地日記的出發(fā)點。
對照原版日記,日記的編輯刪掉了維多利亞大量使用的過于口語化的“s0”,但另一個在日記中頻繁出現(xiàn)的流行于19世紀(jì)初卻在維多利亞寫作之時早已“爛大街”的“如畫”( picturesque)一詞卻幸運地逃過一劫,成為除阿爾伯特親王與女王喜愛的蘇格蘭石楠花外,被提及最多的詞之一。高頻即關(guān)鍵,“如畫”顯然是維多利亞打造其高地桃花源的重要一環(huán)。
所謂“如畫”,即“一種可與畫中景色相呼應(yīng)的”[5]風(fēng)景。在其發(fā)起者威廉,吉爾品(William Gilpin)看來,有規(guī)律的自然是秀美的,野性的自然是崇高的;而存在于這兩種風(fēng)景范疇之間的如畫風(fēng)景可通過眼睛感覺的習(xí)慣,促成賞景者想象力的形成。[6]通過吉爾品對如畫風(fēng)景的定義,“那些荒野的、崎嶇的、超越人們想象的、廣闊無垠的”[6]野性自然獲得了與“那些被開墾的、平滑的、安靜的、和諧多樣的”[6]秀美自然“平起平坐”的地位,兩者所具有的美學(xué)價值都逐漸為人所欣賞?!叭藗儾辉侔焉絽^(qū)視為地球表面的‘瘤子和‘麻坑,而是地球上最為宏偉、最壯觀的東西”[6],而在維多利亞時期,如畫高于秀美的欣賞原則更是成為盡人皆知的金科玉律。
按此原則,全英最為如畫之處當(dāng)屬維多利亞筆下的蘇格蘭高地。自1842年對其海岸“多石、險峻、荒涼”[7]4且“迷人”[7]的初印象起,在橫跨近40年的日記中俯拾即是三步一峽谷、五步一湖泊、百米內(nèi)一破敗的古跡、踏遍數(shù)英里不見一處耕地的高地風(fēng)情。在一次從蘇格蘭返回英格蘭的途中,維多利亞在日記中寫道:“看著周圍的景色變得越來越平坦我很難過……英格蘭的海岸非常扁平……我太喜歡親愛的蘇格蘭高地了,很是想念那里的群山。”[7]64景色本無高下之分,審美卻可以創(chuàng)造。在如畫的包裝下,貧瘠的荒蕪搖身一變成為迷人的荒涼,肥沃的平坦之地則被降級為了無趣的耕作基地。然而日記與之不同的是,吉爾品的風(fēng)景里人跡罕至,若出現(xiàn)也多是起標(biāo)記前景、水平線等一些次要作用;[8]但如果跟隨維多利亞的腳步,我們會發(fā)現(xiàn)山水成為如畫的背景,而當(dāng)?shù)鼐用癫攀瞧鹬c睛作用的前景,其中維多利亞三次在高地出行的記載頗具代表性:
這里風(fēng)景優(yōu)美,如此荒涼卻又很宏偉——實實在在的高地風(fēng)情,山谷中滿是樹木……一派如畫景象——船只、漁網(wǎng)、在水上與岸上穿著花格呢短裙的高地居民。[7]113(1849年)
當(dāng)我們靠近利湖(Loch Lee)的一處牧師住所時,整個峽谷變寬了,老因弗馬克城堡(Invermark Castle)看起來很不錯;四周是大片的樹林……人們在這里剪羊毛,看起來頗為如畫。[7]207(1861年)
道路兩旁零星散落著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房屋,應(yīng)該稱之為茅舍——每一戶都十分矮小、覆蓋著的茅草又使屋子看起來有些陰暗,茅舍周圍長滿了青苔和石楠花,并看不到炊煙升起,老人、孩子都穿著破舊的臟衣服,很難想象這里是可以住人的。這些房子嵌在樹林里,背后是長滿石楠花和野草的群山,一切看起來十分如畫。[9](1873年)
維多利亞稍顯程式化卻多年不變的入畫準(zhǔn)則似乎更接近于會把“茅屋、農(nóng)舍、磨坊和舊谷倉的內(nèi)部”[10]84以及“游蕩的吉卜部落與乞丐”[10]87也納入如畫景色之中的尤維達爾·普萊斯( Uvedale Price)。在這位與吉爾品齊名的如畫大師看來,“填充崇高與秀美間空白的如畫需由多種要素組成方可滿足審美趣味,而這些要素須從屬于與觀賞者不同的階級”。[10]110當(dāng)野性自然與想象力結(jié)合之時,當(dāng)或不事生產(chǎn)或低效的農(nóng)耕與游牧人畫之時,當(dāng)被剝削者入畫而剝削者賞畫之時,荒涼貧瘠便順理成章地與貧窮落后脫了鉤,極不如畫的大型機械化生產(chǎn)在審美層面遭到了無情的打壓,“清心寡欲”的高地生活竟令人心向往之。由此,英國的“北大荒”便在字里行間被成功打造為一個充滿詩意且永不愿變成“北大倉”的高地神話。
在對高地民眾進行一番普萊斯式的包裝后,維多利亞往往會補一句“希望擁有蘭瑟爾的畫筆”[7]126的感嘆。作為王室畫家,埃德溫,蘭瑟爾( Edwin Landseer)除了要將如畫的風(fēng)土民情入畫外,將王室一家在高地桃花源的詩意生活入畫同樣是其日常工作的重點。然而,盡管深得女王欣賞,如何作畫的決定權(quán)卻并不在蘭瑟爾手中,女王更像是借其之手,以畫為證,再次確認(rèn)自己在日記中為王室一家與高地民眾所擬定的“人設(shè)”,因而維多利亞對于畫作的每一處細(xì)節(jié)都有著嚴(yán)格的把控。以“完美地呈現(xiàn)出王室成員高地精神”[11]的《山間與湖邊的皇家娛樂活動》(Royal Sports on Hill and Loch)為例,維多利亞在日記中寫道:
畫面應(yīng)該這樣:我從明奇湖( Loch Minch) 的船上,由在岸上穿著高地服飾的阿爾伯特攙扶著走下來,此時我的目光看向地上剛被他獵殺的牡鹿。伯蒂(Bertie)騎著一匹小馬駒,身披花格呢、肩扛來復(fù)槍的麥克唐納(McDonald) (蘭瑟爾很欣賞他)站在身后。湖面上,幾個身穿方格呢短裙的男人撐著船——剛捕到的鮭魚也在地上。這幅畫要展示的是捕魚歸來的我遇到剛狩獵完的阿爾伯特,而這些確實真實發(fā)生過。正如蘭瑟爾所言,高地的清靜、娛樂活動、湖上的民眾等都將成為和平年代以及我們在親愛的高地自由生活的歷史性的完美例證。這將是一個全新的理念,而且我認(rèn)為蘭瑟爾作畫的方式也會非常莊重、詩意與新穎,因為并沒有其他女王像我一樣有幸在這里享受著如此寧靜而快樂的生活。這幅畫將闡釋出很多我想表達的東西,它將分外美麗。[12]
經(jīng)過橫跨近20年的多次修改,這幅被女王寄予厚望的畫作于1873年被正式納入皇室收藏并于次年以版畫的形式大量出版,為公眾所傳閱。身為王室畫家的蘭瑟爾不僅將記錄在日記中的場景精準(zhǔn)入畫,更是借細(xì)節(jié)把女王意圖表達卻又不便明說的言下之意呈現(xiàn)了出來。若對此進行羅蘭·巴特( Roland Barthes)式的解碼,我們發(fā)現(xiàn)處于畫中最高處的英國女王“象征性地”登上其治下的蘇格蘭領(lǐng)土和其高地侍從追隨的目光組成的能指與其所指——女王的偉大與高地民眾對王室的忠誠——共同組成了第一級系統(tǒng)的符號,同時也是第二級系統(tǒng)的能指,即王室在高地深得民心。作為第二系統(tǒng)能指的王室一家——三人目光看向獵物,且阿爾伯特與伯蒂身穿方格呢——進一步又形成了王室對蘇格蘭風(fēng)景與傳統(tǒng)服飾進行征用的所指,即曾經(jīng)具有強烈政治含義的傳統(tǒng)服飾與武器裝備被去政治化地消解為了不再具威脅性的如畫風(fēng)光與引發(fā)浪漫想象可入畫的高地配飾,一個深得民心的王室在蘇格蘭詩意生活的高地神話就此形成。[13]
畫中前景所描繪的高地神話一派安寧祥和,被征用為背景的如畫風(fēng)光同樣如此:山脈綿延、水波不興、陽光明媚、惠風(fēng)和暢。事實上,蘭瑟爾的畫作并非個例。在1868年出版的插圖版日記中,所選取的78張插圖里的蘇格蘭景色無一例外都是風(fēng)輕云凈的艷陽天。有趣的是,日記中的文字部分關(guān)于蘇格蘭天氣詭異多變、多風(fēng)多雨的描寫卻是隨處可見。[14]圖文不符,維多利亞與蘭瑟爾的通信或許可以對此做出解釋。在創(chuàng)作由《高地少女》(The HighlandLassie)與《高地人》(The Highland-er)組成的合集時,蘭瑟爾在給維多利亞的信中詢問女王是否希望“將高地民眾刻畫在安寧祥和、陽光明媚的環(huán)境下,而不是霧氣彌漫、野性原始的自然中”[15],女王的回復(fù)是“高地少女應(yīng)完全處在安寧祥和且陽光明媚的環(huán)境中,也許高地人可以是一位不懼困難的蘇格蘭硬漢,但并不需要以真正的暴風(fēng)雨為背景”。[16]
代表著崇高的“霧氣彌漫、野性原始”的自然景觀并未被維多利亞所推崇,而帶有如畫色彩的“安寧祥和、陽光明媚”的生活場景卻受到了格外的偏愛。自18世紀(jì)至19世紀(jì),關(guān)于蘇格蘭高地風(fēng)景的欣賞原則經(jīng)歷了從崇高到如畫的轉(zhuǎn)變。[17]雖同樣推崇土地的不事生產(chǎn),二者的側(cè)重點卻不盡相同:崇高強調(diào)自然的荒野與不被馴服,意在引起欣賞者的驚駭與敬畏;融合了秀美的如畫則比崇高多了一分“人工性”,少了一分在自然面前的無力感。這也正是“不需要以真正的暴風(fēng)雨為背景”所暗示的:維多利亞女王治下的蘇格蘭清凈而安寧。
女王的野心卻不僅僅如此。維多利亞并未把她借如畫之名打造的高地神話圈在現(xiàn)當(dāng)代,而是進一步在對高地風(fēng)景“知識考古”后借如畫相較于崇高的另一個特點——把令人恐懼的荒野變?yōu)橐烁袀幕臎觥ǖ袅饲罢甙岛耐{性,將當(dāng)代神話歷史化為了自古如此的存在。以此為契機,維多利亞在高地日記中將引發(fā)全國混亂的1745年詹姆斯黨人起義描述為充滿浪漫色彩的高地神話:在格倫芬南,維多利亞像說書人一樣生動再現(xiàn)了起義發(fā)起之初的情景:當(dāng)查爾斯王子( Prince Charles) [18]到達起義的集結(jié)點只看到“三三兩兩的農(nóng)民以為自己遭到背叛雙手抱頭坐在地上之時,突然被傳來的風(fēng)笛聲驚起,這時他看到高地部落紛紛從格倫芬南山的四周朝他走來”[9]270;在卡洛登,在直言這場成王敗寇的戰(zhàn)役血腥且不忍回憶后,下句便接著寫現(xiàn)在這片荒野上“開滿了美麗的石楠花,景色也變得很好”[9]180;在希爾湖,這個“可憐的查爾斯王子”[9]271兵敗后荒涼多風(fēng)的藏身之處也被維多利亞形容為“從未見過的如此優(yōu)美浪漫又記錄著歷史的地方”[19];在如畫風(fēng)景的掩蓋下,一場本具有潛在政治煽動性的起義被感傷浪漫化處理為了可歌可泣的高地戰(zhàn)事,一個個頗具威脅性的暴民則成了令人扼腕嘆息的悲情英雄。在利用如畫風(fēng)景消解反叛歷史所裹挾的威脅性的同時,維多利亞更是將如畫的定義擴展開來。日記中,維多利亞多次將高地元素與如畫掛鉤,諸如“扛著步槍的高地人看起來很是如畫”[7]57“如畫的高地裝扮”[7]177等類似表述總是會與對高地風(fēng)情的如畫描寫同時出現(xiàn)。由此,這些曾經(jīng)在崇高風(fēng)景里具有政治感召力與反抗煽動性的花格呢、風(fēng)笛、詹姆斯黨等元素便被浪漫化為了可入畫的高地風(fēng)情,成為蘇格蘭一以貫之,且為全英所共享的文化象征。
作為女王的維多利亞則進一步借追思懷古之名,將自己與讀者對詹姆斯黨人感傷的共情轉(zhuǎn)化為修補漢諾威王朝與斯圖亞特王朝、英格蘭與蘇格蘭裂痕的黏合劑:
當(dāng)我回顧這些場景時,我感到一種敬畏。這些都發(fā)生在這個最美麗的國家里,在這個我可以自豪地稱之為我自己的國家里,這個對我的祖先展現(xiàn)出十足忠誠的國家——因為我的血管里流淌著斯圖亞特王朝的血液,而我現(xiàn)在代表著他們,這里的民眾現(xiàn)在對我就像曾經(jīng)對他們一樣忠誠。[19]
當(dāng)如畫風(fēng)景與浪漫想象、豐富的情感與詹姆斯黨人被綁定在一起時,維多利亞巧妙地將民族獨立與國家聯(lián)合的沖突轉(zhuǎn)變?yōu)榱颂K格蘭式的浪漫。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蘇格蘭式的浪漫幾乎或根本沒有對現(xiàn)代文明社會的理性、節(jié)制或道德構(gòu)成挑戰(zhàn)或威脅;它可能會為讀者呈現(xiàn)另一番景象……同時也充滿色彩、刺激與激情——但這個世界卻在空間與時間上與讀者保持著遙遠的安全距離”。[20]也正是得益于這一距離,維多利亞借如畫創(chuàng)造出的浪漫蘇格蘭才如此令人神往。
然而,同期關(guān)于蘇格蘭高地的描述卻在卡爾·馬克思( Karl Marx)的筆下呈現(xiàn)出了另一番景象:
英國工業(yè)的發(fā)展提高了蘇格蘭地產(chǎn)的價值……要生產(chǎn)大量的羊毛,必須把耕地變成牧場。要這樣做就必須集中地產(chǎn)。要集中地產(chǎn)就必須消滅世襲租佃者的小農(nóng)莊,使成千上萬的租佃者離開家園,讓放牧幾百萬只羊的少數(shù)牧羊人來居住。這樣,由于耕地接連不斷地變成牧場,結(jié)果蘇格蘭的地產(chǎn)使羊群趕走了人。[21](1847年)
讀者大概還記得我所敘述的在愛爾蘭和蘇格蘭清掃領(lǐng)地的過程,由于這種清掃,本世紀(jì)前半期有千千萬萬的人被從祖居的土地上趕走。這種清掃還在繼續(xù)進行,而且是以只有模范國家英國的有美德、高雅的、篤信宗教的、仁慈的貴族才會有的那種毅力進行的。那些無保護的居民的房子不是當(dāng)場被燒掉,就是被搗毀。[22](1854年)
誠實的蓋爾人由于他們對克蘭“大人”的山岳般浪漫的崇拜,必須更加含辛茹苦。魚的氣味傳到“大人”的鼻子里去了。他們嗅到其中有某種有利可圖的東西,于是把沿海地區(qū)租給倫敦的大魚商。蓋爾人又一次被驅(qū)逐了。最后,一部分牧羊場又變成了狩獵場。[23]799-800(1867年)
事實上,馬克思筆下蘇格蘭高地大清掃( Clearances)所揭露的正是被維多利亞極力推崇的詩意生活所意圖掩蓋的——如畫風(fēng)光的原始積累。當(dāng)剪羊毛、捕魚狩獵、探訪坐落于山間三三兩兩的村舍等高地生活以日記這一特定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之時,這些被冠以如畫的高地新生活便成為讀者眼中稀松平常、日復(fù)一日的高地傳統(tǒng),而其背后血腥的“羊吃人”也隨之消失不見了。
與“羊吃人”一同被隱于書后的還有發(fā)生于大清掃后期的“鹿吃羊”。羅伯特,薩默斯( Robert Sum-mers)在《蘇格蘭高地來信,或1847年的饑荒》中曾記錄道:“在蘇格蘭高地,森林面積大大擴大了……從東到西,從阿貝丁附近到歐班峭壁,現(xiàn)在都是一條連綿不斷的林帶……現(xiàn)在鹿開始代替羊……”[23]80”對此,馬克思評論道:“大家知道,英格蘭沒有真正的森林。貴族們的鹿苑中的鹿長得像家畜,肥得像倫敦的市議員一樣。所以,蘇格蘭是這種‘高貴情欲的最后的寄托所?!盵23]800對于維多利亞夫婦而言,此話甚合心意。自1842年年初訪蘇格蘭起,日記中多是阿爾伯特外出獵鹿,維多利亞鼓勵圍觀的情節(jié);牡鹿則常是二人收藏畫作中的重要元素。在夫婦二人的“推波助瀾”下,牡鹿更是成為蘇格蘭高地的精神象征。商業(yè)跟進緊隨其后,獵鹿也隨之成為紛至沓來的英格蘭金主們高地游的保留項目。至1884年,較牧場獲利更多的鹿林的占地面積已達到了1975209英畝,不見原住民的半點蹤跡。[24]
經(jīng)過全方位的無害化處理,維多利亞成功將高地與詩意生活掛鉤。值得注意的是,與高地相對的工業(yè)發(fā)達的低地(Lowlands)卻極少被日記作者提及,而以蘇格蘭啟蒙運動為契機,法律、教育、科技等在蘇格蘭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可圈可點的領(lǐng)域更是常常被作者一筆帶過。在將高地風(fēng)情作為日記中自始至終的關(guān)注點同時,高地的詩意生活又進一步與整個蘇格蘭掛鉤。進而,日記中蘇格蘭的形象便通過始終如一、不會改變的高地景色被停留在了自古如此的詩意想象之中,與現(xiàn)代化脫鉤,遙遠卻安全。
同為女王治下的土地,常年被冠以動蕩之名的愛爾蘭與維多利亞的關(guān)系卻遠不如女王與蘇格蘭的關(guān)系那般琴瑟和鳴。當(dāng)維多利亞一次次前往她心愛的蘇格蘭高地度假之時,倍感冷遇的愛爾蘭終于打翻了其積蓄多年的“醋壇子”。創(chuàng)刊于都柏林的《自由民雜志》(Freeman'sJournal)對此這樣評價:
我們應(yīng)該承認(rèn),頭插羽毛、手持洛哈伯斧的蓋爾人比衣衫襤褸、瘦弱不堪的愛爾蘭人看起來要浪漫得多……對于大權(quán)在握的君主而言,一個被英格蘭的暴政壓迫至人類生存最低水平的民族所能呈現(xiàn)的將會是一番令人厭煩的場景。[25]
《自由民雜志》字里行間夾雜著怨氣的醋意并非不無道理。自1843年為女王打造的游艇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號建成起,坊間一直有女王即將訪問愛爾蘭的傳聞與請愿,但卻因擔(dān)心作為新教徒的阿爾伯特親王在愛爾蘭不受歡迎、天主教解放運動領(lǐng)袖丹尼爾,奧康奈爾(Daniel0' Connell)的反對、由愛爾蘭大饑荒引起的民聲載道、激進團體壯大等種種原因而作罷。雖未能到訪,維多利亞卻常常在日記中表露關(guān)切。1848年,在敘述完高地日記中的經(jīng)典橋段——由于女王在場這一幸運加持,阿爾伯特親王成功捕到一只牡鹿——女王接著寫道:“愛爾蘭那邊沒有傳來新的消息,仍有人在燒毀房屋,并迫使更多的人加入,但當(dāng)軍隊到達時,這群人又總是會設(shè)法逃掉。”[26]直到1849年愛爾蘭的局勢有所緩和之時,女王才第一次到訪愛爾蘭。
終其一生,維多利亞在愛爾蘭居住了五周(約為在蘇格蘭的八分之一)[27],其中女王1849年與1861年到訪愛爾蘭期間的部分日記被收入《日記留影》,與其在蘇格蘭的日記一同出版。耐人尋味的是,維多利亞在出版的日記中卻一改往常,將愛爾蘭打造成了一個類似于蘇格蘭的穩(wěn)定存在。在描寫愛爾蘭景色之時,“如畫”一詞同樣在日記中被反復(fù)提及,而在蘇格蘭高地寫作與畫畫的日常也延續(xù)到了愛爾蘭。有時候,維多利亞更是會“不自覺地”聯(lián)想到蘇格蘭的景色:
從湖面上陡然升起的山丘上長滿了樹木,這和蘇格蘭的風(fēng)景不大相同,但卻使得我想到了親愛的高地。[7]311
我們自村莊向上遛彎兒到了托爾山 (Torc mountain),在山間的漫步讓我們想到了蘇格蘭的艾伯格爾迪(Abergeldie)高地、戴恩山(CraigDaign) 與克魯尼山 (Craig Clunie)。這里的景色是如此優(yōu)美。[7]314
馬克羅斯湖 (Muckross Lake)美麗極了。在旅途的一開始,在沒有消散的薄霧與不間斷的陣雨的映襯下,湖面看起來幽謐而肅靜,與蘇格蘭高地的景色很是相像。[7]314
將上述三處描寫與原版日記進行比對后,筆者發(fā)現(xiàn)后兩處是出版日記所獨有的。如此,后兩處便是日記編輯根據(jù)維多利亞的前期描述(引文中的第一處)所展開的“合理聯(lián)想”。有目的地增加愛爾蘭景色與蘇格蘭景色具有相似性的論據(jù),愛爾蘭的景色也便不再需大量的論證,即可直接與已被去政治化/無害化/標(biāo)簽化處理的如畫掛鉤,而被創(chuàng)造的如畫通過蘇格蘭風(fēng)景所附加的元素也便自然而然地轉(zhuǎn)移到了愛爾蘭的風(fēng)景之中。
除此之外,在如畫風(fēng)景中加入歷史的互文同樣被運用在了女王出訪愛爾蘭之中。詹姆斯二世在博伊奈戰(zhàn)役(the battle of the Boyne)兵敗后的轉(zhuǎn)移要塞、威廉三世取得勝利后的登陸之地、為紀(jì)念維多利亞初次登陸被改名為女王鎮(zhèn)( Queenstown)的科夫(Cobh) [28]等地的歷史都在日記中被維多利亞“不經(jīng)意”地提及。在如畫風(fēng)景中加入歷史元素的同時,維多利亞更是將如畫融入了被創(chuàng)造出的當(dāng)代史之中。在日記中贊嘆馬克羅斯湖絕美的風(fēng)光后,女王寫道:“受赫伯特夫婦邀請,我用一瓶紅酒在船靠近入湖口時行擲瓶禮。當(dāng)我們靠近時,阿爾伯特握住我的手臂幫忙,因此瓶子成功地被砸得很碎?!盵7]314至此,在如畫風(fēng)光的穿針引線下,愛爾蘭與英格蘭、歷史與當(dāng)下被串聯(lián)成線,彼此關(guān)聯(lián)。事實上,維多利亞對愛爾蘭景色的如畫描寫意欲解決的不僅僅是王室對橫亙于整個維多利亞時期愛爾蘭社會不穩(wěn)定的擔(dān)憂,更是意圖借如畫且安定的蘇格蘭所樹立起值得效仿的典型將愛爾蘭拉向蘇格蘭曾經(jīng)走過的道路,而這在首部日記出版時愛爾蘭局勢再次緊張起來的1868年更是顯得尤為重要。[29]
在首部日記的序中,赫爾普斯寫道:“出于眾所周知的原因,編輯對涉及政治時局與政務(wù)處理的部分做了必要的刪節(jié)?!盵7]X誠然,正是在“眾所周知”的去政治化的掩蓋下,如畫才能完全在日記中大展身手,借發(fā)揮象征與引導(dǎo)作用的女王之手,成就了這部看起來最不帶有政治化卻具有極強政治目的的大眾讀物。
注釋
[1] Carla Coleman,“Journal-isticPropaganda and Queen Victoria's Construc-tion of Scotland in ' Leaves from the Journalof a Life in the Highlands”.Victorians In-stitute Journal; 2009, vol. 37,p.47.
[2] Raymond Lamont-Brown,JohnBrown: Queen Victoria's Highland Servant,Stroud:Sutton,2000.
[3] Queen Victoria. Victoria in theHighlands: The Personal Journal of Her Maj-esty Queen Victoria, ed. David Duff. Lon-don : Frederick Muller, 1968, p. 14.
[4] Alfred Tennyson, and Hope Dys-on. Dear and Honoured Lady: The Corre-spondence between Queen Victoria and Al-fred Tennyson. London : Macmillan, 1969 .p. 85.
[5] William Gilpin, Essay on Prints,London: printed for R. Blamire, 1792,p. 12.
[6]溫迪.J.達比.風(fēng)景與認(rèn)同 :英英譯.南京 : 譯林出版社, 2001: 53.
[7]Queen Victoria, Arthur Helpsed. ,Leaves from the Journal of Our Life inthe Highlands, from 1848 t0 1861: ToWhich Are Prefixed and Added Extracts fromthe Same Journal Giving an Account of Earli-er Visits to Scotland. and Tours in Englandand Ireland, and Yachting Excursions, Lon-don : Smith. Elder. 1868.
[8] William Gilpin, Three Essays : OnPicturesque Beauty; On picturesque Travel;and On Sketching Landscape, 3rd edition.London: Printed for T. Cadell and W. Da-vies, 1808 , p. 77.
[9] Queen Victoria. More Leaves fromthe Journal of a Life in the Highlands, from1862 t0 1882, 5th edition. London: Smith.Elder and Co. , 1884, p. 257.
[10] Uvedale Price, On the Pictur-esque, with an Essay on the Origin of Taste.and much Original Matter. Edinburgh : Cald-well.Lloyd,1842.
[11] Richard Ormond, Sir EdwinLandseer. London. Thames&Hudson. 1981.p.160.
[12]此段摘自維多利亞女王1850年9月19日的日記,此篇日記并未被收入公開出版的高地日記,完整版詳見:Queen Victoria Journals, http://www. que-envictoriasjournals. org.
[13] See Trevor Pringle, Prophet ofthe Highlands: Sir Edwin Landseer and theScottish Highland Image, ProQuest Disserta-tions Publishing, 1988, pp. 188-190.
[14] 1868年出版的高地日記分為普通版本與插圖版本,本文引用的文字部分選自普通版本。
[15] See https://www. rct. uk/collec-tion/401515/the - highlander.
[16] See https://www. rct. uk/collec-tion/401515/the - highlander.除蘭瑟爾外,諸如威廉,里奇(William Leitch)、卡爾·海格(Carl Haag)、威廉,維爾德(William Wyld)等王室畫家同樣深受維多利亞賞識,并為其創(chuàng)作了題材豐富的高地風(fēng)情畫,而這批畫家的創(chuàng)作連同維多利亞的素描一起被收入了1868年出版的插圖版高地日記,其中部分畫作被刻成版畫進入大眾視野。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中,同蘭瑟爾一樣,他們也會收到來自維多利亞的各式要求。1852年受邀在女王高地住所巴莫爾城堡(Balmoral Castle)作畫的維爾德曾抱怨道:“我手頭的工作已經(jīng)是應(yīng)接不暇,而女王每天都會有些新的想法……為了滿足她的要求我每天都在努力工作,從早6點到晚6點都沒有半點空閑?!盨ee https://www.rct.uk/collec-tion/919483/the-completion-of-the-cairn-on-craigowan.
[17]詳見李星.蘇格蘭與英格蘭:洛蒙德湖附近區(qū)域風(fēng)景的形成[J].外國文學(xué)評論,2019 (4):5-43.
[18]即被稱為“小王位覬覦者”(Young Pretender)的詹姆斯黨人首領(lǐng)查爾斯·愛德華·斯圖亞特( Charles EdwardStuart),但維多利亞在日記中從不使用這一別稱,始終稱其為查爾斯王子。
[19] Queen Victoria, More Leaves fromthe Journal of a Life in the Highlands. from1862 t0 1882, Sth edition, London: Smith,Elder and Co.,1884,p.255.史地結(jié)合的理念貫穿于高地日記始終:大衛(wèi)一世支持建造的梅爾羅斯修道院、亞歷山大三世迎娶其第二任妻子的杰德堡修道院、囚禁華萊士的鄧巴頓城堡、詹姆斯二世殺死道格拉斯的斯特林城堡、詹姆斯六世出生的愛丁堡城堡等影響蘇格蘭歷史走向的關(guān)鍵性事件發(fā)生地都被維多利亞實際到訪后寫入日記,串聯(lián)成線。
[20] Andrew Hook,“Scotland and A-merica revisited”,in Owen Dudley Edwardsand George Shepperson eds.,Scotland, Eu-rope, and the American Revolution,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Student Publi-cations, 1976.
[21]卡爾·馬克思,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 [M].北京:中央編譯局,1956: 152 -153.
[22]卡爾·馬克思,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0卷) [M].北京:中央編譯局,1956:249 -250.
[23]卡爾·馬克思,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 [M].北京:中央編譯局,1956.
[24]Murrav Pittock,Scottish Nation-ality, Houndmills: Palgrave, 2001,p.108.
[25] See Freeman's Journal. 23 Au-gust 1847, quoted in James Murphy, AbjectLoyalty: Nationalism and Monarchy in Ire-land during the Reign of Queen Victoria,Cork: Cork UP. 2001,p.78.
[26] Queen Victoria Journals, 18 Sep-tember 1848, http://www. queenvictorias-joumals. org在出版的日記中僅保留了捕獵的部分,維多利亞對于愛爾蘭的評論則被其編輯赫爾普斯刪掉了。
[27] See Edward Cowan and RichardFinlay. Scottish History: The Power of thepast, Edinburgh: Edinburgh UP, 2002,p.216.
[28]愛爾蘭科克郡南海岸的海港城鎮(zhèn),在《日記留影》中維多利亞將其寫為Cove,作為維多利亞女王第一次訪問愛爾蘭的登陸地,1849-1920年被改名為女王鎮(zhèn)(Queenstown)。
[29] Margaret Homans, Royal Repre-sentations: Queen Victoria and British Cul-ture, 1837-1876, Chicago; London: U ofChicago, 1998.p.138.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大學(xué)研究生院
(責(zé)任編輯陳琰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