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美術出版社 | 陳震
2018 年9 月安徽博物院舉辦“吳地雅事——文氏一門書畫特展”①,其中現代收藏家周道振②先生在文徵明《行書水仙詩軸》(圖1)左裱邊題寫的跋文引起了筆者的注意:原是手卷,不知何時改卷為軸。周老雖話及書作的裝褫形式有過改裝,遺憾其語焉不詳,尚無法得知該書作改制的原委。鑒于此,筆者根據《行書水仙詩軸》的割裱痕跡和章法等形式分析,將其與文氏另一件書法手卷③進行比勘,通過電腦軟件“復原”了該作的“原貌”,并進一步探尋“改卷為軸”的原因。
值得注意的是,筆者在研究過程中發(fā)現,除了參展的《行書水仙詩軸》之外,還有三件文徵明款“自詠雜花詩”題材的書法作品存世,分別為:
(1)文徵明《雜花詩卷》(十三首本)④,年款為“癸丑”;
(2)文徵明《詠花詩卷》(三首本),年款為“乙卯”;
(3)文徵明《雜花詩卷》(十二首本)⑤,年款為“戊午”。
綜上,筆者將四件書作分別暫名為《水仙本》、《1553 本》、《1555 本》和《1558 本》,以便區(qū)分和討論。(表1)
表1 現存四件文徵明款“自詠雜花詩”信息表,筆者自制
作品名 雜花詩卷 詠花詩卷 水仙詩軸 雜花詩卷每行平均字數 7-8 字 4-5 字 17,19,17,7 8-9 字書體 行草 行書 行書 行草手卷(烏絲欄)(金栗山藏經紙)現藏地 北京故宮博物館 河北博物館 無錫博物館 上海博物館形制手卷(烏絲欄)(金栗山藏經紙)手卷(高麗貢紙?) 立軸備注 圖片資源來自網絡1997 年,河北美術出版社《文徵明行書詠花詩卷》安徽博物館2018 年7-10 月借展2008 年,黃山書社《行草書雜花詩十二首》;2013 年,上海辭書出版社《文徵明書雜花詩》
水仙
翠衿縞袂玉娉婷,一笑相看老眼明。
□⑥瀉金杯朝露重,塵生羅襪晚波輕。
漢皋初解盈□⑦珮,洛浦微通脈脈情。
剛恨陳思才力盡,臨□⑧欲賦不能成。
徵明
文徵明《水仙本》為一首詠水仙的七言律詩,書成四行。吊詭的是,按照古代書儀⑨,該詩的首聯并未平出、易行,而是略空一二字符續(xù)寫于題名(“水仙”二字)之后。其余文句之間語義尚為連貫,參考《1553 本》和《1558 本》中的“水仙”詩文,三者內容一致,應脫胎于同一詩稿。
此明文太史衡山先生書水仙七律一首,詩為《甫田集》所未收。然每見之先生自書詩卷、扇冊中,蓋先生所自作也。乙未⑩正月,得于上海今古村蔣老處,原是手卷,不知何時改卷為軸,而頗得自然風趣。舊泐四字,欲就先生他書中鉤三字足之,恐失原意,終未敢也!
周道振先生憑其收藏經歷和目力,嘗見“水仙詩”于文徵明所書的各類手卷、扇面和冊頁中,從而鑒定《水仙本》為真跡。1955 年他從上海獲藏,遺憾的是該書作已被改制——改卷為軸。1960 年,周老本欲從他處鉤摹三字補足殘泐的詩文,又擔心破壞原作的氣息,于是該書作至今仍保持舊貌。周老的跋文可以側面反映“詠花詩”題材屬文氏經常書寫的文稿,并散見于諸種形制(手卷、扇面和冊頁),但周老并沒提到有立軸的案例,所以《水仙本》的立軸裝現象應值得觀照。
文徵明(1470-1559)屬吳門文化名人,一生著詩頗豐,結集出版有以下6個版本[1]:
(1)《甫田集》(四卷本),刻于1512 年,收錄文徵明詩作從弘治三年(1490 年)至正德七年(1512 年),共671 首;
(2)《文翰林甫田詩選》(兩卷本),刻于1543 年,共191 首;
(3)《文翰詔集》,俞憲刻于1565 年,共97 首;
(4)《續(xù)文翰詔集》,俞憲刻,補選93 首;
(5)《文太史詩》,文元肇刻于1583 年,內容同《甫田集》(四卷本);
圖1 行書水仙詩軸(后簡稱《水仙本》),文徵明 筆者攝于安徽博物院
圖2 《水仙本》割裱痕跡示意圖,筆者自制
圖3 《水仙本》詩文單元分布圖,筆者自制
圖4《水仙本》割裱示意圖,筆者自制(紅線、紫線:割裱線;綠線:詩文章法)
(6)《甫田集》(三十五卷本),前四卷內容同《甫田集》(四卷本),僅選錄250 首;后十一卷收錄文徵明正德8 年(1513 年)至嘉靖38 年(1559 年)所作詩文。
(1)作者印款
《水仙本》上文徵明共鈐印三方,位于款識左側,從上而下分別為:“文徵明印”白文回文方印,“文仲子”白文方印,“衡山”朱文方印。
(2)鑒藏印
周道振先生共鈐印四方,芯紙左下角兩方,左側裱紙?zhí)巸煞?。分別為:芯紙?zhí)帲骸傲合苁险洳亍敝煳姆接?,“雙月樓金石書畫之印”朱文方印。左側裱紙?zhí)帲骸爸艿勒裼 卑孜幕匚姆接?,“月霽”朱文方印。
粗覽《水仙本》的展覽現貌和詩文內容,觀者不易察覺作品形制有突兀之處。然而在周老的“提醒”下,再結合書作的割裱線,鑿然印證其“改卷為軸”的鑒語。具體分析見下述:
如圖2,筆者發(fā)現書作上有一些縱橫相交的接縫,屬割裱后綴合的痕跡。這些割裱線趨于平行、垂直,寬度均勻,將芯紙均勻分割成了若干部分。通覽該作,章法基本屬于有行無列的形式,但也有不正?,F象:同一橫向的切割單元內,首尾文字的高度基本齊平,且與割裱線之間幾無空隙;而切割單元內中間文字的章法則錯落有致,為正常的行書連綴現象。仔細觀察,不難發(fā)現芯紙曾被裁切為20 等份(共4 行,每行自上而下有5 個單元),然后經過重新接裱而成現狀。
筆者根據割裱線和單元分布,整理每行的文字分布如下(圖3):
此外,從行氣上看,割裱單元內字組偶有穿插、連貫的痕跡,如“老”字的撇劃舒展到“眼”字的左上部,“襪”字的捺劃延伸至“晚”字的右上部;而相鄰切割單元之間的首尾文字則一律齊平、各自獨立,也沒有牽絲映帶的現象,不具備直接的書寫呼應關系。(圖4)
筆者觀察還發(fā)現《水仙本》首行和末行切割單元的重心偏移尤為明顯(圖5),同一行中以切割單元為單位,時而局部偏左,時而局部偏右,這種現象應屬上下單元接裱時未嚴絲合縫對齊而導致的。
圖5 《水仙本》重心軸示意圖,筆者自制
參考文徵明其他的立軸書作,每行的重心變化則在穩(wěn)定的范圍內,沒有出現《水仙本》上下單元局部偏移的現象?!端杀尽愤@種波動式、分段式的書寫體勢顯得十分突兀,不符合常規(guī)書寫的章法。
《水仙本》雖經改制,效果卻不甚理想。畢竟,參與接裱的人員在盡量不破壞原內容完整性的前提下,要根據20 塊(其中詩文16 塊,標題1 塊,款識1 塊,空白2 塊)均勻的矩形單元,重新進行排布、組裝。因此,受數量和新形制(立軸)的制約,該“改造”工程的困難程度可想而知。筆者推想重裱方案,不外乎以下四類情形(如表2)
如表2 所示,A、B 兩類方案雖然保持標題獨立成行的規(guī)范,然而首行和末行會出現大量空缺,從常識上根本不符合完整的畫面形制。C、D 兩類方案則是以“犧牲”標題的獨立性為代價而湊成相對完整的格局,即5 行×4 單元和4行×5 單元。從立軸長寬比例上看,自然4 行×5 單元較5 行×4 單元更為合理。
所以,囿于切割單元的數量和形制,《水仙本》最終參照了D-2 方案為藍本。鑒于此,《水仙本》改裝后的“新貌”難免出現不和諧的視覺效果。
從形制上看,文徵明同題材的《1555 本》縱39.3cm,共46 行,由3 首律詩構成,每首律詩分別占15 行、16 行和15 行,每行4-5 字不等;《水仙本》20 等份的分割單元,每塊單元共3-4 字,換算成手卷形制則為17 行(除去末行2 塊空白單元和1 塊款識),與《1553 本》的規(guī)格十分接近。此外,《水仙本》的書寫風格也與《1555 本》相仿,同為黃庭堅大字行書的結體,或為同一模式下的產物。
綜上,《水仙本》與《1555 本》原同為手卷,但《水仙本》不知何時何故“改卷為軸”,形成了如今的立軸新裝。
《水仙本》曾為周道振先生舊藏,現藏于無錫博物院。《1555 本》有鑒藏印,可惜漫漶難辨。相較之,《1558本》則遞藏有序,“儀周鑒賞”、“安儀周家珍藏”為清人安歧所鈐,“乾隆御覽之寶”、“石渠寶笈”屬御府印,由于安歧卒年不詳,《1558 本》清初的遞藏順序無法判斷,或先為安歧私藏,其卒后流入內府。此外,《1558 本》上的另外三方鑒藏印“寶迂閣書畫記”、“少石過眼”和“陳田鑒賞”也互有關聯。陳夔麟和陳田同為貴陽鄉(xiāng)黨,三方印蛻表明該作應為二人借閱或展玩時所觀鈐。
摘錄四件書作的款識,如下:
《1553本》:右諸詩皆數年前所作,偶閱舊稿,漫錄一過。癸丑三月既望,徵明,時年八十有四。
《水仙本》:徵明。
《1558本》:右雜花詩十二首皆余舊作,今無復是興也,暇日偶閱舊稿,漫書一過。戊午冬日,徵明,時年八十有九。
“一稿多本”是古人書寫的常態(tài),如《千字文》、《赤壁賦》、《秋興八首》等文本多為古代書家擇取進行摹寫。而原創(chuàng)類的稿本(文稿、詩稿),書家則一定程度上根據主觀意圖進行加工和潤改,呈現更加多元的面貌。其中文徵明書作《1553 本》和《1558本》部分花品不同,詩序也略異,這些因素都能從側面反映作者在“漫書”過程中并非“照搬全文”。當稿本完成記錄文字信息的功能后,創(chuàng)作性質的書作中的展示性和藝術性逐漸占據主導地位。最終,一件件反復抄錄的書作超越了稿本,從“副本”變?yōu)椤靶挛谋尽薄?/p>
隨著社會層面上應制和酬酢需求的增加,書家出于效率的考量,反復謄錄舊作也是形成“一稿多本”的原因之一。就功能而言,《1553 本》和《1558本》這類“漫錄(書)一過”的手稿,多為紀念性的檔案,即作者私人場域中玩詠的對象;《1555 本》詩數不全(僅3 首),款識反映其作為“饋贈品”的特征;《水仙本》雖無年款,其形制與《1555 本》非常接近,可歸為同一模式的產物。
書寫風格上,行草類的《1553 本》和《1558 本》多宗“二王”、趙孟頫,呈現靈動雋秀的特點;《1555 本》和《水仙本》則出于黃庭堅一路,結體欹側,舒展開合,具有雄渾遒勁的氣息。這些寫本各領風騷,體現了文氏暮年書法的不同面貌。
比較四件文徵明詠花詩作,可以將它們分為檔案性質(私人)和社交性質(公共)兩種類型:前者呈現為“漫書”性的稿本,如《1558 本》中偶有的謄誤現象如圖6;后者中以《1555 本》為代表,則屬文氏應酬之作,因此書寫材質和表現風格也有所變化。
圖6 文徵明《1 5 5 8 本》中詩文乙正示意圖(“迷”與“云”字上下顛倒)
面對“一稿多本”的書寫現象時,觀者容易預設一個“標準件”作為參照物,試圖做一些簡單機械的視覺比較而得出答案。然而就文徵明四件詠花詩書作而言,大體呈現兩類面貌,尚無法尋繹和同化出“標準件”(母本)的范式。文氏的創(chuàng)作思想和其書寫時間、書寫風格、裝裱材質、社會功能等因子無疑是一個整體,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的缺席或異化都會形成新的“副本”。通過文氏詠花詩題材的個案研究,筆者旨在強調重視文本(內容)與形式之間的復雜聯系,特別是在書法研究中除了從書風、章法、筆法等外部因素入手,還應該兼顧和爬梳文本的內在邏輯,在內容和形式的平衡點上尋求一個更為合理的闡釋語境。
行文至此,《水仙本》的原貌浮出水面,由于材料的闕如,其改制的動機仍然無法得知。筆者設想了以下一段情節(jié)以作嘗試:
在明清的書畫市場和裝潢時尚中(明代中后期蘇州地區(qū)民居的變化),顧客甲意欲購藏一件文氏的立軸書作,不難想象在利益的驅動下,“改卷為軸”的投機行為應運而生。古董商販(或收藏者)挖空心思,模仿立軸的樣式完成了改裝。至于買家看到突兀的“新裝”后,雙方的交易達成與否就不得而知了。
或許正因為改裝后的《水仙本》其陳設場域和觀看方式的轉變,所以該書作問世以來芯紙上沒有印跋的“光顧”,及至20 世紀50 年代周道振先生獲藏后才補上“注腳”。假使上述論點成立,那么《水仙本》的改裝時間上限應該不會距離文氏辭世太久遠,即公元16 世紀下半葉。
要之,《水仙本》原為文徵明詠花詩稿中的“單行本”,恰逢其規(guī)格(20 行)為整數便于“改裝”,于是在未知的需求下變成了如今的面貌。筆者鑒于《1553本》和《1555 本》的真?zhèn)涡詥栴},故無力多作深入論辯,上述觀點如有舛誤還望方家指正。
注釋:
①文徵明《行書水仙詩軸》為安徽博物院借展作品,該作原為周道振先生舊藏,現藏于無錫博物院。
②周道振(1916-2007):江蘇無錫人,收藏家、鑒定家、書法研究者,著有《文徵明書畫簡表》《文徵明集》《停云館帖匯考》等。
③文徵明《詠花詩卷》,即表1-1 所示《1555 本》。
④《雜花詩卷》(十三首本):書作內容共包含十二品花卉,其中“玉蘭花”由兩首律詩組成,該作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值得注意的是,周道振先生曾于《書法叢刊》(2001 年第4 期)發(fā)表專文《文徵明書法偽作考》(續(xù)),指出該作屬文彭代筆。
⑤《雜花詩卷》(十二首本):定名出自清人安歧所撰《墨緣匯觀·卷二》,安歧曾收藏該卷,該作現藏于上海博物館。
⑥該字殘泐無法釋讀,展覽說明牌釋為“香”。
⑦ 該字殘泐無法釋讀,展覽說明牌釋為“盈”。按照對仗修辭,可從該聯下句“脈脈”重文二字推得。
⑧ 該字殘泐無法釋讀,展覽說明牌釋為“風”。
⑨古代書札體中,除了表示特殊情況和避諱之外,也有“啟”、“拜”、“頓首”后不抬頭而直敘正文的例證,不能一概而論。
⑩乙未:參考周道振(1916-2007)生卒年,公元紀年為1955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