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嚴復的沉重轉身

黃立斌

一

嚴復晚年住過的故居，在福州“三坊七巷”的郎官巷。1920年，嚴復回到家鄉(xiāng)后就一直居住在這里?；氐礁Ｖ莸那耙荒?，嚴復曾在上海寫下一首詩。

懷陽崎

不反陽崎廿載強，李坨依舊掛斜陽。

鰲頭山好浮佳氣，碕角風微蔟野航。

水鳥飛來還徑去，黃梅香遠最難忘。

何從更作莼鱸語，東海如今已種桑。

陽崎是嚴復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嚴復的父親嚴振先以行醫(yī)為生，為人寬厚，可惜嗜賭如命。在嚴復十四歲時，嚴父在搶救霍亂病人時不幸感染。命運奪去了嚴父的生命，也奪去了嚴復走科舉道路的夢想。父親病逝，家道中落，嚴復不得不退出私塾，與母親相依為命，擔負起養(yǎng)家糊口的重任。嚴復一生漂泊沉浮，離開陽崎已有二十年之久。這里斜陽依舊，風景正佳，鰲頭山山水環(huán)繞，水鳥飛來飛去。可想要尋找當年的記憶，卻已經(jīng)滄海桑田，徒留下無限的思鄉(xiāng)之情。

衰弱殘年，時日無多。嚴復吩咐長子嚴伯玉，自己死后要安葬于此，足見他對陽崎這片土地的熱愛。嚴復逝世后，家人將他和原配妻子王氏合葬在陽崎鰲頭山，讓他們長眠于這片怡人的山水中。墓前有嚴復自書墓碑“清侯官嚴幾道先生之壽域”，還有一幅橫屏寫著“惟適之安”四個大字。嚴復一生經(jīng)歷繁多，隨西風去往遙遠的英國，看過京師的繁華，經(jīng)歷甲午海戰(zhàn)的恥辱，也看到大清王朝的覆滅、辛亥革命的風起云涌……一切的喧囂過后，落葉歸根，回到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離去混亂的時代，安享生命最后的時光。

福州是嚴復所牽掛的故鄉(xiāng)。晚年歸隱家鄉(xiāng)，住進郎官巷，為自己生命最后的時光尋找一分寧靜。但他的心根本無法平靜，郎官巷的這處住宅原本是故人林旭的家。戊戌變法失敗后，“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林旭慘死于北京菜市口，他的妻子沈鵲應服毒隨夫而去。沈鵲應是晚清名臣沈葆楨的孫女，她的父親沈瑜慶是同光派閩派重要詩人，都是和嚴復有過密切交集的人。出自書香門第，沈鵲應對林旭的真情可歌可泣。據(jù)林紓《劍腥錄》記載，沈鵲應在丈夫死后曾寫過一副挽聯(lián)，以表心志：“伊何人？我何人？全憑六禮結成，惹得今朝煩惱;生不見，死不見，但愿三生有幸，再結來世姻緣。”林旭夫婦逝世后，郎官巷的這處住宅一直空置著，沒人敢買。嚴復回到福州，時任福建督軍李厚基買下林旭故居，重新翻修后送給他居住。

故居分為主座和花廳，迎門而進是一座木構三間排的小樓，中間是正廳，兩邊為左右?guī)浚任饔行￠T通往花廳，花廳樓上是嚴復的臥室。生活在林旭夫婦曾經(jīng)居住過的地方，嚴復的思緒重新飄向二十二年前，戊戌變法失敗，感念維新志士遭受迫害，嚴復曾悲憤地寫下這樣一首詩：

戊戌八月感事

求治翻為罪，明時誤愛才。

伏尸名士戮，稱疾詔書哀。

燕市天如晦，宣南雨又來。

臨河鳴犢嘆，莫譴寸心哀。

首聯(lián)的“翻”、“誤”二字反映出嚴復的矛盾心理，憤憤不平地追問，這是一個政治清明的時代嗎？如果是，為什么尋求變法圖強的維新志士會慘遭殺害？光緒皇帝算是一位明主，他支持維新變法，卻反而害了他們的性命。嚴復筆鋒尖銳，頷聯(lián)指責慈禧太后垂簾弄權，幽禁光緒，假傳圣旨稱皇帝有疾，致使變法失敗，將“戊戌六君子”斬首于菜市口。頸聯(lián)引用《詩經(jīng)》“風雨如晦”的典故，暗指社會黑暗，政治局勢動蕩。尾聯(lián)，嚴復表明自己的政治態(tài)度?？鬃釉肴x國當官，在渡河的時候聽聞晉國一位賢明的大臣竇鳴犢被殺害，感到非常失望，決心永不為晉國效力。嚴復效仿孔子怒不仕晉，繼承維新志士們的遺志，翻譯西學以啟蒙民智。

二

距離郎官巷不遠的宮巷二十六號是晚清名臣沈葆楨的故居。回到三坊七巷，嚴復很容易就回想起自己的恩師沈葆楨。

少年嚴復在父親病逝后不得不退出私塾，正當灰心喪氣之時，左宗棠在福州創(chuàng)辦新式學堂求是堂藝局，后改名為福州船政學堂。根據(jù)學堂的章程：凡錄取的學生伙食費全免，每月給銀四兩，成績列為一等者，可領取賞銀十元。嚴復抓住這一機會，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新式學堂。主考官正是身任福州巡撫的沈葆楨，他對嚴復的答卷《大孝終身慕父母論》大為贊賞。饒有意味的是，新式學堂培養(yǎng)海軍軍事人才，所試題目卻是論“孝道”。后來，嚴復在給沈葆楨之子沈瑜慶的詩中不無自豪地回憶道：“尚憶垂髫十五時，一篇大孝論能奇?！?/p>

左宗棠調(diào)任陜甘總督后，船政學堂的工作就交給沈葆楨負責。學堂的主要目的是培養(yǎng)船政人才，制造兵輪，服務大清海軍事業(yè)。嚴復學的是駕船，因為船政駕駛的技術以英國最為先進，所以必須學習英文。昨天讀的還是經(jīng)史子集，今天就轉向ABC的英文學習。嚴復在學堂度過五年時間，接觸到與私塾教育完全不同的自然科學知識。求是堂藝局草創(chuàng)時期，借助城南定光寺為學舍。沿定光寺兩旁的走廊拾級而上有一座白塔。塔影幽深，微微燈光照亮嚴復晨夜苦讀時的書卷，也照出他未來的方向，未來的方向在遙遠的大洋彼岸，英吉利海峽。

五年期滿，嚴復以優(yōu)異的成績從福州船政學堂畢業(yè)，后派到軍艦上實習。1874年，日本陸軍中將西鄉(xiāng)從道在臺灣登陸，悍然侵略我國領土。清政府令沈葆楨為欽差大臣，負責臺灣海防。嚴復隨沈葆楨到臺灣，在中國軍民合力協(xié)作下成功擊退日軍，于同年10月與日本簽訂《臺事專條》。在此之前，嚴復曾隨“揚威號”到過日本，讓日本人大開眼界。此時的大清國力尚能擊退日本，但沒想到，日后再與日本交手時，竟是另一番景象。

中國船政事業(yè)的發(fā)展需要依托洋教員，為了培養(yǎng)自主創(chuàng)新的人才，沈葆楨在《閩廠學生出洋學習折》中奏議，派留學生到英國學習先進的水師兵法。嚴復是清政府派遣的第二批留學生，前往英國皇家海軍學院學習。留學期間，嚴復如饑似渴地學習西方先進科學技術，各門成績都是優(yōu)等。更為重要的是，嚴復廣泛地接觸資本主義社會，親身感受西方現(xiàn)代思潮。十九世紀的英國國力強盛，留學時的所見所聞更讓嚴復深知自己肩負的時代重任。中國依然是一個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國，社會制度、文化教育、科技水平還有思想觀念都遠遠落后于世界，學習英國社會思潮和科學理論，對嚴復的思想沖擊巨大。值得一提的是，嚴復的英語水平突飛猛進，連駐英大使郭嵩燾都稱贊他的英語“勝過譯員”。嚴復可以熟練地和英人交談，博覽外文書籍，為他日后翻譯西學打下扎實的語言基礎。

結束英倫兩年多的留學生活，嚴復回到福州船政學堂擔任教習，再次回到恩師沈葆楨門下。不料，在嚴復回國的幾個月后，沈葆楨不幸病逝。沈葆楨是嚴復人生道路上的“伯樂”，是他錄取嚴復進入福州船政學堂，也是通過他的奏議，嚴復才有機會出國留學。如果沒有沈葆楨，沒有福州船政學堂，或許嚴復就在家道中落后碌碌無為。沈葆楨的離世讓嚴復悲痛萬分，同時也是嚴復事業(yè)的轉折點。

歸國第二年，經(jīng)過陳寶琛的推薦，嚴復調(diào)任北洋水師學堂總教習。北洋水師學堂是李鴻章在天津新創(chuàng)的海軍學校。一直以來，沈葆楨不斷發(fā)展自己的勢力，與李鴻章的北洋水師造成分庭抗禮之勢，但沈病逝后，全部的海軍勢力便逐漸落入到北洋大臣李鴻章手中。在沈葆楨門下，嚴復可以得到重用，但在李鴻章門下，嚴復個性狂傲，與李鴻章未能相處融洽，無法完全施展自己的才能。

在北洋水師學堂供職期間，受到李鴻章的嚴密控制，嚴復處處碰壁。仕途坎坷，嚴復過于消沉，一度竟染上鴉片之習。在給弟弟的信中寫道：“公事一切，仍是有人掣肘，不得自在施行?！眹缽退季S超前，與李鴻章的思想格格不入。在李鴻章等洋務派看來，購置西洋器械，建船廠，造軍艦便可達成“自強、求富”的目的，因而疏于對海軍軍事化的管理。嚴復考察過英國的海軍制度，認為僅采用西方“技藝”是遠遠不夠的，一定要在制度上革新，建立近代化的海軍制度體系。但在京津官僚體系下，嚴復目睹了官場的腐敗無能，他倍感失望。

病急亂投醫(yī)，未曾想到，接受過西方先進思想的嚴復，竟會寄望于通過科舉考試進入仕途。他一邊給北洋水師學堂的學生講解先進科學知識，一邊拜在吳汝綸門下苦練八股文章。1885年，懷著復雜郁憤的心情，三十三歲的嚴復回到福建參加鄉(xiāng)試。他自信文章過人，定能高中，但事與愿違，居然名落孫山。但這并沒有澆滅嚴復的激情，此后的幾年里，他依然堅持科舉晉身的道路。在三十六歲和三十七歲時，先后兩次參加北京順天府的鄉(xiāng)試。四十一歲時，又回到福建參加鄉(xiāng)試?？偣菜拇螀⒃嚕拇温浒?。

甲午戰(zhàn)爭讓國人醒悟，也讓嚴復從科考的迷夢中驚醒過來。以“天朝上國”自居的大清帝國竟敗給了近鄰日本。北洋水師前后經(jīng)營數(shù)十年，在甲午海戰(zhàn)中全軍覆沒。嚴復知道清朝海軍與西方的差距，但沒想到在日本面前竟會如此不堪一擊。

中國不得不變，嚴復在天津《直報》上刊登一篇《論世變之亟》。文章將矛頭指向千年以來的圣賢之道。西方人以今勝古，中國人卻裹足不前。中國之所以無法進步，就在于過分崇拜圣人。嚴復以強烈的危機意識抨擊頑固守舊的思想，揭示出中國社會危機的深層根源在文化學術?？疾熘形鞣降牟町悾麖娬{(diào)造成中西之間根本差異的根源在于“自由”二字。“顧彼行之而常通，吾行之而常病者，則自由不自由異耳。”

與維新運動交相呼應，嚴復在天津創(chuàng)辦《國聞報》。遺憾的是，維新運動短短只有百天，光緒帝被囚禁，戊戌六君子喋血菜市口，其他維新派人士或遭捕殺，或流亡異國，變法失敗令嚴復極為悲痛。而他本人得以安然無恙，據(jù)說是由于《國聞報》背后有日本人的支持，致使慈禧、榮祿不敢輕舉妄動。百日維新變法震動國人的神經(jīng)，嚴復更帶有啟蒙主義的價值取向，提倡上下變法，主張“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熱衷于“教育救國”。在天津創(chuàng)辦俄文館，從課程的設置、教師的聘用以及館內(nèi)所有事宜，都由他親自督辦。戊戌變法唯一保留下來的遺產(chǎn)就是京師大學堂，嚴復擔任京師大學堂譯書局總辦，后來還擔任京師大學堂改名北京大學后的首任校長。

嚴復極力提倡西方思想文化，陸續(xù)翻譯出版了多部著作。為啟蒙國人勵精圖治，挽救時局，嚴復成了翻譯家。

三

郎官巷西頭巷口立有牌坊，坊柱上有副對聯(lián)：“譯著輝煌，今日猶傳嚴復宅;門庭鼎盛，后人遠溯劉濤居?！彼纬瘎幼∮诖耍訉O數(shù)代皆為郎官，因而得名郎官巷。而在中國近代史上，嚴復譯著輝煌，是當之無愧的翻譯“西學”第一人。

康有為稱“并世譯才屬嚴、林”。嚴復對此并不以為然，聲稱自己所翻譯的是西方理論著作，哪是一般譯者可以完成的。林紓不識外語，靠別人為他講述小說情節(jié)概況后，再由他意譯出來。嚴復認為自己的貢獻不僅在于書籍翻譯，還提出一套系統(tǒng)的翻譯理論，即翻譯要做到“信、雅、達”。林紓倒也不以翻譯家自居，認為自己是古文高手。有意思的是，二人同為福州人，也曾一同在譯書局共事過。在譯書局擔任總辦時，嚴復還制定了《京師大學堂譯書局章程》，規(guī)定譯書局人員及職位安排，形成一套系統(tǒng)的管理制度。

蔡元培稱道，“五十年介紹西洋哲學的要推侯官嚴復為第一”。早年留學英國的時候，受到英國社會思潮的影響，嚴復曾廣泛接觸到亞當·斯密、赫胥黎、斯賓塞等人的著作。翻譯出版這些著作，最根本的目的就是為了尋求富強。尤其是《天演論》的翻譯出版，對中國思想界的影響深遠。

嚴復和林紓二人都是介紹西方著作進入中國的先行者。令人詫異的是，在辛亥革命推翻清朝，后來新文化運動的浪潮又席卷知識界。但此時二人的思想?yún)s趨于保守，林紓反對白話文，屢次與“新青年”展開筆戰(zhàn);嚴復則與激進的革命派產(chǎn)生隔閡，在他看來，排滿革命無益于國家的強大，反而會造成國家的分裂。

嚴復站在君主立憲制的保守主義陣營。更為復雜的是，之前翻譯西學，極力提倡擺脫儒學的沉重包袱，打破一切陳規(guī)陋習的嚴復，當袁世凱提倡“尊孔讀經(jīng)”時，他卻完全贊同。1913年，嚴復在中央教育會發(fā)表演說，指出中華民族之所以有屹立千年不倒的特殊國性，是得益于孔子的教化。因此，建議政府當以儒家倫理為主導力量，重建中國的價值體系和社會秩序。當袁世凱企圖恢復帝制時，嚴復開始拒不接受成為“籌安會”的發(fā)起人，對袁世凱送來的四萬元支票也概不接受，袁世凱的親信楊度三番五次地前來游說，嚴復最終妥協(xié)，成為袁世凱恢復帝制的棋子，讓天下人大失所望。不過嚴復自始至終沒有參加“籌安會”的任何事務，他自己坦言：“年老氣衰，深畏機阱，當機不決，虛與委蛇?！?/p>

日暮途遠，嚴重哮喘病纏身，舉目四望，看得見的只有家的方向。

四

曾經(jīng)的壯志隨風而逝，不去理會“籌安會”的鬧劇，拖著病體，嚴復最終回到故鄉(xiāng)福州，住進郎官巷。讀嚴復此時所做的詩詞，令人心生悲涼之感。

病中述懷

投老還鄉(xiāng)臥小樓，身隨殘夢兩悠悠。

病瘥稍喜安眠食，語少從教減獻酬。

壯志銷沉看劍鼻，老懷回復憶壺頭。

遺蹤處處成棖觸，依舊城南水亂流。

坐臥小樓，嚴復看云聽雨，感嘆自己一生的遭際，言語漸漸變少，也懶得去應酬。空望寶劍，哀嘆壯志難酬，只能靠吸食鴉片度日。城南的水流聲不止，思緒變得更加雜亂。

嚴復晚年回到家鄉(xiāng)，他的詩詞中常出現(xiàn)“病”字，這就是多年吸食鴉片遺留下的哮喘病。

避暑鼓山

老病難禁住火城，今朝失喜作山行。

千層石磴經(jīng)階級，十里松風管送迎。

潮落滄江沙出沒，云開巖岫月分明。

可憐濟勝今無具，笠糾鞋輕廿載情。

從鼓山回來后，嚴復的病體一落千丈。他還沒來得及再去一趟蒼霞洲，那是自己出生的地方。生在閩江邊，沿閩江水順流而下，入?？诒闶邱R尾。從鼓山上看著閩江水奔流不息，逝者如斯。深情的目光望過去，嚴復還能否想起自己二十歲時的模樣？那個心懷天下的少年，駕著航船，從閩江啟程，駛向蔚藍色的大海。

那是嚴復的夢，也是中國的夢。

1921年10月3日，嚴復預感自己將不久于人世，起身寫下遺囑，與家人做最后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