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興杰
日記,古已有之,又被稱作日譜、日史、日錄等等,尤其在明、清士人群體中非常流行。在大量的清代日記中,《曾國藩日記》(岳麓書社,2015年“最全本”)可謂影響最大者。曾國藩(1811—1872)是晚清一代名臣,從青年時期開始一直到老年長期堅持撰寫日記,自省是其日記最重要的主題之一。曾國藩去世于同治十一年(1872)二月初四,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他留下了日記絕筆:“既不能振作精神,稍盡當(dāng)為之職分,又不能溘先朝露,同歸于盡,茍活人間,慚悚何極!”仍是在反省自己的晚年和一生,仍然在自我鞭策。
明代以降,隨著社會風(fēng)氣日益頹廢,不少儒生士人開始尋求一些切實可行的修身方式,涵養(yǎng)道德,提升境界,記日記就是當(dāng)時比較流行的一種修身工夫。在宋明理學(xué)中,修身日記已不時可見,如王陽明“惜陰會”中要求每人立日記,到了明末清初,日記的數(shù)量驟增,有的規(guī)模還比較大,如大儒孫奇逢的《日譜》共三十二卷,記載了從順治六年(1649)到康熙十一年(1672)共計二十七年的日記。明、清日記不但記事明理,還是儒者平日存養(yǎng)省察、自省進德的重要載體。曾國藩常讀明代吳與弼的《日錄》,吳與弼把自己的《日錄》稱為“日新簿”,“日夜痛自點檢且不暇”。清代唐鑒每夜必記“日省錄”數(shù)條,曾國藩“甚欲學(xué)之”。
《曾國藩日記》按傳統(tǒng)陰歷紀(jì)日,主要有三種樣式,分別為“求闕齋日記”、“無慢室日記”、“綿綿穆穆之室日記”,從日記的命名即可看出曾氏的自省和道德追求。“余以‘求闕名齋,即求自有缺陷不滿之處,亦‘守駿莫如跛之意也?!薄笆仳E莫如跛”語出蘇東坡《和子由論書》,談的雖是書法,卻隱含著人生哲理:“若一味駿快奔放,必有顛躓之時;一向貪圖美名,必有大侮辱之時?!币话闱闆r下多數(shù)人都會立志做完美之人,追求人生的圓滿,而曾國藩獨自“求闕”,一是他認(rèn)識到人生不可能圓滿,即使是圣賢也不會完美無缺,這是客觀事實;二是與其貪圖圓滿完美的虛名,不如主動求闕自省找出自己的缺陷不足,改過遷善修仁進德,這才是不斷完善自我的正道?!盁o慢室”則是曾國藩自警戒除怠慢之氣。日記中記載,道光二十二年(1842)正月初三,曾國藩與同鄉(xiāng)好友陳岱云久談,彼此相勸以善?!搬吩蒲杂嗟谝灰洹?,謂我無處不著怠慢之氣,真切中膏肓也”。曾氏十分珍視這種克敦友誼,把陳岱云的批評建議視為藥石之言,并以“無慢”命室,終生克己兢兢業(yè)業(yè)。相比較來講,“綿綿穆穆之室日記”在格式上更為特別,是一種制式簿冊,系專門印制。每日十欄,第一欄登記日期、天氣等;二至九欄分別為讀書、靜坐、屬文、作字、辦公、課子、對客、回信;第十欄印有“綿綿穆穆”的闡釋文字:“自戒懼而約之,以至于至靜之中,無少偏倚而其守不失,則極其中而天地位,此綿綿者由動以之靜也。自謹(jǐn)獨而精之,以至于應(yīng)物之處,無少差謬而無適不然,則極其和而萬物育,此穆穆者由靜以之動也。由靜之動,有神主之;由動之靜,有鬼司之。始終往來,一敬貫之?!睂⒋硕挝淖止潭ㄓ〕扇沼浺粰冢鴩@然是提醒自己在動、靜之間做到“戒懼”、“謹(jǐn)獨”,這既是在生活日常層面的自警,也是對神鬼信仰層面的敬畏。
一是靜坐?!洞髮W(xué)》有言:“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弊允〉那疤崾鞘紫茸屪约红o下來。曾國藩服膺朱子、大程夫子的“靜”字工夫,他寫道:“若不靜,省身也不密,見理也不明,都是浮的??偸且o。”為戒除浮躁,達到以“整齊嚴(yán)肅”檢攝于外、以“主一無適”持守于內(nèi)之目的,曾國藩在青年時期習(xí)熟靜坐工夫。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一月十三日,其好友馮樹堂來談養(yǎng)心養(yǎng)體之法,認(rèn)為舍靜坐別無下手處,“能靜坐而天下之能事畢矣”,并教曾國藩焚香靜坐之法。當(dāng)晚曾國藩便遵照實施,焚香靜坐一時。第二天,“起亦不早。焚香靜坐半時。飯后,謄詩送去,數(shù)月方報,不恕之至。王翰城來,談半時去。剃發(fā)。仍靜坐,不得力,枕肘睡去,醒來心甚清。點古文一卷。飯后,張楠皆、李筆峰來久坐,燈后去。點古文一卷,靜坐小半時,頹然欲睡,可恨之至”。
二是會課。曾國藩重視與朋友的交往,交際圈比較廣,幾乎每天都要出去拜客,也常有好友前來久談。他還和同鄉(xiāng)同年約好到會館、書院或朋友處定期會課,讀書研習(xí),傳觀所作文字。會課往往會有相互規(guī)過的內(nèi)容安排,一是朋友同鄉(xiāng)間當(dāng)面指出各自的缺陷不足,互相督促改善;二是交換日記進行閱讀和批評?!犊鬃蛹艺Z·儒行解》載“其過失可微辯而不可面數(shù)也。其剛毅有如此者”,儒者有過失可以委婉地提醒而不可以當(dāng)面數(shù)落,這是剛強堅毅的表現(xiàn)。《曾國藩日記》中完全不是這樣,好友同鄉(xiāng)間的批評可謂直截了當(dāng)、入木三分。對于別人的指責(zé)批評,曾氏非但不會惱怒不悅,反而當(dāng)作藥石。益友可以輔仁,對于能有這樣真誠的益友他感到由衷地慶幸。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十八日午初,“吳竹如來,深以‘敬字見教,交相箴勖”。道光二十三年(1843)二月十二日,“蕙西面責(zé)予數(shù)事:一曰慢……二曰自是……三曰偽……直哉,吾友!”通過交換日課冊進行閱讀批點,是幫助彼此改過遷善的好辦法。一方面對別人做得好的地方要見賢思齊,另一方面更要重視師友對自己日記的批點,這些評語往往更具有針對性。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十二日,“未正,馮樹堂來,閱余日課,云:‘說得已是,須切誠而致行之耳?!边@是提醒曾國藩要言后能行、言行合一。曾國藩一直將倭仁視作自己的前輩老師,當(dāng)然就更加重視倭仁對其日記的批評。道光二十三年(1843)十一月二十四日,他將日記送至倭仁處,求其針砭。二十六日接到倭仁批后的日記,在反省自己赴友飲約時太隨意、不嚴(yán)肅的日記天頭,倭仁批道:“我輩既知此學(xué),便須努力向前,完養(yǎng)精神,將一切閑思維、閑應(yīng)酬、閑言語掃除凈盡,專心一意,鉆進里面,安身立命,務(wù)要另換一個人出來,方是功夫進步。愿共勉之!”曾國藩看后在當(dāng)天的日記中寫道:“讀之悚然汗下,教我掃除一切,須另換一個人。安得此藥石之言!”把日記交給師友批閱,曾國藩的自省并非故作姿態(tài),相反會把別人看不到、發(fā)現(xiàn)不了的缺陷主動暴露出來,把“人所不知、己所獨知之地”置于“十目所視、十手所指”之下,以接受師友的監(jiān)督,從速改過。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初八日記中反省喜譽惡毀、患得患失之心,他寫道:“于此關(guān)打不破,則一切學(xué)問才智,適足以欺世盜名為已矣。謹(jǐn)記于此,使良友皆知吾病根所在。”
三是自訟?!白栽A”是把自己一分為二,一個是掌握了道德標(biāo)準(zhǔn)的自己,一個是存在過惡缺陷的自己,通過兩個自己爭辯是非、打官司,達到改過遷善、復(fù)性近仁的目的??鬃印墩撜Z·公冶長》有言“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nèi)自訟者也”,可見自訟不易。清代俞樾《春在堂筆記》卷八載,顧晉叔四十九歲繪《自訟圖》,“圖中坐者立者各一人,若官與吏然;跪者一人,若對簿然。三人實即一人,皆自肖其像也”。在寫日記上,曾國藩開始堅持得不夠好,對照師友們的嚴(yán)于自治,他十分悔恨。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二十五日記:“寫此冊而不日日改過,則此冊直盜名之具也。亦既不克痛湔舊習(xí),則何必寫此冊?”道光二十三年(1843)正月初九又記:“所以須日課冊者,以時時省過,立即克去耳。今五日一記,則所謂省察者安在?所謂自新者安在?吾誰欺乎!真甘為小人,而絕無羞惡之心者矣?!蓖ㄟ^捫心自問、自我審判,曾氏清晰地劃出了區(qū)分君子、小人的界限。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二月初六,“酉初,走邵蕙西談,背議人短,謹(jǐn)記大過”。初九,“早起,約岱云同至琉璃廠買紙,便至?xí)仭R姾梦锱c人爭,若爭名爭利,如此則為無所不至之小人矣”。道光二十三年(1843)二月初七,“觀人作應(yīng)制詩,面諛之,不忠不信,何以為友!圣人所謂善柔便佞之損友,我之謂矣”。有了自訟便有了宣判,曾國藩在日記里給自己記過定性,可謂以小見大,見微知著。
四是讀書?!叭f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讀書是古代士人的生活方式?!拔囊暂d道”,讀書的境界大體有三,首先是慧心閱讀,然后是涵泳體悟,最后是自覺踐履。曾國藩一生勤于讀書,將讀書視為人生三樂之首:“讀書聲出金石,飄飄意遠,一樂也;宏獎人材,誘人日進,二樂也;勤勞而后憩息,三樂也。”不管是居京為官,還是帶兵打仗,他都堅持讀新書、溫舊書,讀書的范圍非常廣,既有傳統(tǒng)國學(xué)經(jīng)典又有文學(xué)、書法、音律、地理等方面書籍。他喜讀先賢的文集傳記,如道光二十四年(1844)連續(xù)讀《張揚園先生集》、《王荊公集》,咸豐二年(1852)讀《賈誼傳》、《晁錯傳》,咸豐八年(1858)連日溫《論語》、《孟子》、《大學(xué)》、《尚書》。“見賢思齊”,曾國藩讀孟子,稱孟子“真豪杰之士”,“愿終身私淑孟子。雖造次顛沛,皆有孟夫子在前,須臾不離,或到死之日可以仰希萬一”。對明代史可法、清代林則徐等人極為仰慕,贊為“一代之偉人”。咸豐九年(1859)十一月初四日記:“圣人有所言,有所不言……吾人當(dāng)以不言者為體,以所言者為用;以不言者存諸心,以所言者勉諸身,以莊子之道自怡,以荀子之道自克,其庶為聞道之君子乎!”“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書中士人官員的惡行逆施、荒唐行徑則會給人提供反面教材。同治七年(1881)四月二十六日閱小說《儒林外史》,“是書極詆士人多穿窬之行,丑態(tài)百出,覽之足以解頤,亦用自儆”?!耙娰t思齊”、“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是一枚硬幣的兩面。
五是聯(lián)箴。自唐代以來,“箴”成為一種常用的規(guī)誡性文體,宋代大儒程頤所撰“視、聽、言、動”四箴成為后人日常修身所奉行和持守的經(jīng)典律則。清代士人還慣于作聯(lián)自箴,以字簡意豐的聯(lián)語來自警自省,頗為實用和有效。咸豐元年(1851)七月十二日,曾國藩寫下了著名的聯(lián)語:“不為圣賢,便為禽獸;莫問收獲,但問耕耘。”前半句是說在道德方面善與惡、君子與小人、圣賢與禽獸涇渭分明,沒有中間地帶;后半句是說事功方面重在勤勉付出,戒除欲望和名心。后世梁啟超寫道:“生平最服膺曾文正此語,錄以題《德育鑒》?!蓖味辏?875)九月初二日記,曾氏擬書“八本堂”匾,并錄自箴八語于后:“讀古書,以訓(xùn)詁為本;作詩文,以聲調(diào)為本;事親,以得歡心為本;養(yǎng)生,以少惱怒為本;立身,以不妄語為本;居家,以不晏起為本;居官,以不要錢為本;行軍,以不擾民為本?!蓖稳辏?876)四月初七日記,集古人成語作一聯(lián)“強勉行道,莊敬日強”?!吧暇潴鹩嘟杏粢植黄街畱?,不能強勉以安命;下句箴余近有懶惰不振之氣,不能莊敬以自奮?!蓖纹吣辏?881)二月二十九日記居官四敗、居家四敗,以自儆惕。居官四敗是昏惰任下、傲狠妄為、貪鄙無忌、反復(fù)多詐;居家四敗是婦女奢淫、子弟驕怠、兄弟不和、侮師慢客。同治八年(1882)九月十九日記,因多日來悔及往事常覺愧恨,便作一聯(lián):“莫苦悔已往愆尤,但求此日行為無慚鬼神;休預(yù)怕后來災(zāi)禍,只要暮年心氣感召祥和?!边@是人生步入晚境,思及家變無常,感嘆天下萬事皆有前定,曾氏作聯(lián)自我安慰,追求樂天知命的人生境界。
《曾國藩日記》中自省的內(nèi)容十分豐富,包括從禮容到言行,從讀書到寫字,從治家到國是等方方面面。孝是中國傳統(tǒng)道德的核心,古代先賢從孝道來看待身體敬養(yǎng)。曾子曰:“身世者,父母之遺體也。行父母之遺體,敢不敬乎?”《孝經(jīng)·開宗明義》:“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钡拦舛辏?842)曾國藩的父親在信中教之以保身三要:節(jié)欲、節(jié)勞、節(jié)飲食。道光二十三年(1843)正月初十日記,“早起,吐血數(shù)口。不能靜養(yǎng),遂以斫喪父母之遺體,一至于此;再不保養(yǎng),是將限入大不孝矣!……今唯有日日靜養(yǎng),節(jié)嗜欲、慎飲食、寡思慮而已”。曾國藩常以容貌相人,他曾將觀人之法總結(jié)成口訣:“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氣概,富貴看精神;主意看指爪,風(fēng)波看腳筋;若要看條理,全在語言中?!薄稛o慢室日記》是曾國藩上任直隸總督后擇人用人的考察記錄,其中多有對官員相貌的描述。以人為鏡,反求諸己,曾氏常把修容作為下手工夫,以使自己體正貌端、靜氣迎人,使家中老少婦女有“恭敬之容”,乃是“吾家好氣象”。在一言一行上,他更是嚴(yán)于自治。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十三日記:“是日,口過甚多,中有一言戲謔,非特過也,直大惡矣!”十四日對自己贊譽他人言不由衷的行為作了深刻反思:“未初,客來,示以時藝,贊嘆語不由中。予此病甚深??鬃又^巧令,孟子之所謂铦,其我之謂乎?以為人情好譽,非是不足以悅其心,試思此求悅于人之念,君子乎?女子小人乎?且我誠能言必忠信,不欺人,不妄語,積久人自知之。不贊,人亦不怪?!?/p>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做夢于人難以控制,有趣的是曾國藩也常常對夢境進行省思。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初十日記:“昨夜,夢人得利,甚覺艷羨,醒后痛自懲責(zé),謂好利之心至形諸夢寐,何以卑鄙若此!”同治七年四月二十五日記:“夢魘甚惡,非君子所應(yīng)有之夢,深以為愧?!蓖尉拍辏?883)正月二十七日,夢在考場中枯澀不能下筆,焦急萬分,醒后思己讀書科第,官躋極品,而學(xué)術(shù)一無所成,喟嘆一生“亦如不能完卷之象”。同治十年(1884)正月二十三日,“夢一處竹木環(huán)繞,甚有清氣,在近日為夢境之最佳者”。夢境雖虛,曾國藩將虛轉(zhuǎn)實,對夢境的反思使自省貫通了白天黑夜,可謂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的自省工夫了。
曾國藩自省的時間性很強。一是在每天的睡前和醒后,這是一天中最沉靜的時刻,曾國藩會對當(dāng)天的事情進行及時反省,作為先秦曾子的后裔,很好地發(fā)揚了“吾日三省”的工夫。二是在一段時間之后,尤其是到月底、年底,曾國藩會感嘆時光流逝,回顧此時段內(nèi)的功過得失。道光二十三年(1843)正月三十日記:“自正月以來,日日頹放,遂已一月,志之不立,一至于此。每觀此冊,不知何謂,可以為人乎!”三是到春分、冬至等傳統(tǒng)時令節(jié)氣,曾國藩也會感時傷懷。再就是孔子有言“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到了類似逢十的年齡,曾國藩便會追慕圣賢反省自己。道光二十年(1840),曾國藩三十歲,憶及之前曾改號為“滌生”,“滌”是滌除舊時污染,“生”取自明代《了凡四訓(xùn)》:“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后種種,譬如今日生?!绷鲁跗呷找褂洠骸坝嘟衲暌讶?,資稟頑鈍,精神虧損,此后豈復(fù)能有所成?但求勤儉有恒,無縱逸欲,以喪先人元氣。困知勉行,期有寸得,以無失詞臣體面。日日自苦,不至佚而生淫?!睆哪挲g階段來看,在不同時期曾氏反省的主題也會有所不同。青年時期讀書事業(yè)都要發(fā)奮進取,所以反省追求的是“自新”;中年之后身逢亂世而久居高位,重點反省的是名心;晚年身體衰弱,便要樂天知命,重視養(yǎng)生之道。道光二十三年(1843)曾國藩三十三歲,三月初一日記:“今年忽忽已過兩月,自新之志日以不振,愈昏愈頹,以致不如禽獸。昨夜痛自猛省,以為自今日始,當(dāng)斬然更新?!毕特S十年(1860)曾國藩五十歲任兩江總督,六月十二日思居高位之道約有三端:不與、不終、不勝?!安慌c”是《論語》所謂“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告誡自己須把功名得失看得平淡些;“不終”是古人所謂“日慎一日,而恐其不終”,以求能善始善終;“不勝”是唯恐自己不能勝任,而時刻臨深履薄殫精竭慮。同治十年(1884)曾國藩六十一歲,在腳腫病日益嚴(yán)重、會客時目眩倒地、夜間尿頻等癥狀出現(xiàn)之后,十月初六思養(yǎng)生之道,認(rèn)為視、息、眠、食四字最為要緊——“視”必垂簾,“息”必歸海,“眠”必虛恬,“食”必淡節(jié)。
當(dāng)然,曾國藩作為專制社會統(tǒng)治階級的代表,其自省具有難以克服的局限性。曾國藩本人為太子太保、爵相,其家庭已是朱門侯府,在此背景下,他在日記中因為另建一座亭臺、多燒一道菜肴而自省其“儉”;其子弟多為紈绔少爺,再教他們“書、蔬、魚、豬”,效果究竟會怎樣,這是很令人懷疑的。作為清王朝的總督大臣,曾國藩以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為己任,剿殺太平軍、捻軍難以計數(shù),由此被人稱呼為“曾剃頭”,但這在其日記中都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少有自省懺悔。曾國藩感嘆李鴻章屠城“殊為眼明手辣”,其實他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們通過日記也能客觀了解清朝歷史中的一些細(xì)節(jié),如同治九年(1883)的“天津教案”,時任直隸總督的曾國藩奉上諭赴天津查辦此案。從日記中的“躊躇不決”、“不勝焦灼”、“焦慮不已”、“恐有不測”等語可見曾國藩的心理及教案難辦。但畢竟曾氏已洞悉朝廷實力空虛、外強中干,尤其是對外屈服、袒護教民這一點,所以到津后便捉拿兇手迅速結(jié)案,六月二十二日記:“因奏請將府、縣交刑部治罪,忍心害理,愧恨之至?!贝税浮罢ㄖ付耍娡礁鞣付迦恕?,多系拷打成招而定案,曾氏自嘆“傷天害理”,但天良自是天良,倒行逆施的行為并未稍減。
從《曾國藩日記》可以看出他的克己自省、自我鞭策已經(jīng)達到常人難以想象的嚴(yán)苛程度。清晨未能早起,就罵自己真是“禽獸”,這種“不圣則狂,不上達則下達”的決絕使他日有進境,為一生事功打下了堅實基礎(chǔ)。自省工夫使他能以“反求諸己”的心態(tài)處理與同朝官員的關(guān)系,精誠團結(jié)為朝廷效力。曾國藩在清代政、學(xué)兩界都處于中心位置,事功不可謂不卓著,但顯然其自省工夫超越了事功層面,一生追求的是儒家希圣希賢、內(nèi)圣外王的道德境界。余英時先生細(xì)讀了《曾國藩日記》,指出“《日記》給人最深刻的印象是他從不間斷的實踐”,“《日記》的作用主要在自警”,曾國藩在日記中自我省察,是為了轉(zhuǎn)化和成就理想人格,用《論語》的話說,這便是儒家的“為己之學(xué)”。
《曾國藩日記》中的自省功夫?qū)笫烙绊懞艽?,近代國人從?quán)貴政要、仁人志士到青年學(xué)子,大多推崇曾國藩,甚至有的尊其為“圣賢”。其門人李鴻章同是晚清重臣,在事功上不讓乃師,但在修身立德上自愧不如。李鴻章說:“我老師道德功業(yè)固不待言,即文章學(xué)問,亦自卓絕一世,然讀書寫字,至老不倦,我卻愧一分傳受不得?!蓖砬迕癯踉妷人薰鵀宰鳌囤麖]日記》,把“一省愆尤”作為日記四大宗旨之首,自序云:“世俗習(xí)傳曾文正遺言‘譬如昨日死,譬如今日生者,吾亦竊取之?!绷簡⒊瑥脑鴩沼?、家書、文集中,把自省修身的精要之言摘編成一書《曾文正公嘉言鈔》。在他眼里,曾國藩不只是近代而且是有史以來的大人物;不只是中國而且是全世界都難出一二的人生楷模。在該書序言中梁啟超總結(jié)道:“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歷百千艱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銖積寸累。受之以虛,將之以勤,植之以剛,貞之以恒,帥之以誠,勇猛精進,艱苦卓絕?!彼J(rèn)為《曾國藩日記》切于實際親切有味,“真全國人之布帛菽粟而斯須不可去身者也”,與其把它看作學(xué)術(shù),不如篤實踐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