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為何最終與塞爾維亞分手？

何任遠

2006年，黑山通過了獨立公投，正式與塞爾維亞分道揚鑣

2006年，日本首相特使抵達黑山共和國，遞交了一份遲到了101年的停戰(zhàn)協(xié)議。在日俄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的101年里，日本跟沙俄帝國的盟友黑山大公國，在字面上仍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

當年日俄交戰(zhàn)時，有不少黑山志愿軍與沙俄軍隊并肩作戰(zhàn)。有一位黑山騎兵還在單挑日本武士時砍殺了對方，讓沙俄軍隊一時軍心大振。由于黑山缺席了1905年的日本與沙俄停戰(zhàn)條約，日本與黑山真正在字面上停戰(zhàn)，要等到2006年黑山重新出現(xiàn)在歐洲版圖上。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南斯拉夫”這個詞匯還沒出現(xiàn)在歐洲版圖上。這片土地的政權是以一種三位一體的形式呈現(xiàn)的，它的全稱是“塞爾維亞族、克羅地亞族和斯洛文尼亞族王國”。在西方傳統(tǒng)文化看來，三族并立的“trinity”結(jié)構，理應是最穩(wěn)定的結(jié)構，然而不到十年，這個結(jié)構就演變成更加集權化的“南斯拉夫王國”，“三位一體”的體系名存實亡。

在二戰(zhàn)后，為了抑制塞族人的強勢地位，領導人鐵托（克羅地亞人）把南斯拉夫境內(nèi)的民族進一步細化，在三大民族（塞族、克族、斯洛文尼亞族）之外，還明確了波黑穆族、馬其頓族和黑山族的地位。

波黑穆族信仰伊斯蘭教，相對來說比較獨立;馬其頓族的語言與保加利亞語接近，對于塞族也比較離心;而黑山族與塞爾維亞的塞族都信仰東正教，講著幾乎相似的語言，可以說是親兄弟—經(jīng)過慘烈的南斯拉夫解體戰(zhàn)爭后，短暫的“塞爾維亞和黑山國家聯(lián)盟”成為了“南斯拉夫聯(lián)盟（南聯(lián)盟）”的最后印記。

2006年，黑山通過了獨立公投，正式與塞爾維亞分道揚鑣，“南斯拉夫”這個詞最終成為歷史絕響。

未被征服的小山國

1389年，步步逼近巴爾干半島的奧斯曼帝國軍隊，在科索沃這片土地上，與塞族建立的其中一個重要公國正面對決。

塞族首領拉扎爾·萊波加諾維奇大公戰(zhàn)死沙場，塞爾維亞從此一步步落入奧斯曼帝國的版圖，最終淪為其一個行省，直到1876年才重新獨立。這一場致命的戰(zhàn)役，史稱“科索沃戰(zhàn)役”，是塞爾維亞人念茲在茲的民族命運轉(zhuǎn)折點。

南部斯拉夫各個政權相繼被奧斯曼帝國征服，然而斯拉夫人在西部沿海地區(qū)的一片小山地，卻逃過了奧斯曼帝國的鐵蹄，幾乎在500年中保持了獨立的狀態(tài)。這個名為“澤塔”的小山國，多虧了第納爾山脈的屏障，竟然把橫掃歐亞的土耳其大軍擋了下來。

澤塔，也就是日后黑山的雛形，成為了以奧斯曼為主導的巴爾干地區(qū)唯一不受奧斯曼統(tǒng)治的斯拉夫主權國家。

歷史上，澤塔是塞族勢力范圍內(nèi)的一個小地盤。對于澤塔的勢力范圍，歷史學家們有不同的看法。一些親塞爾維亞的歷史學家認為，澤塔是塞族的其中一個公國，而一些黑山的歷史學家則認為，澤塔是一個獨立于塞族的實體。

直到今天，位于古澤塔地區(qū)的黑山故都采蒂涅，依然是黑山民族主義氛圍最濃厚的地方。在與奧斯曼帝國軍隊博弈的過程中，澤塔的文化主體性慢慢開始成形。

黑山故都采蒂涅，是黑山民族主義氛圍最濃厚的地方

在與奧斯曼帝國軍隊博弈的過程中，澤塔的文化主體性慢慢開始成形。

塞爾維亞淪陷后，奧斯曼帝國成為了巴爾干的霸主。西歐的勢力要在這里尋找支點，自然看上了澤塔這個偏安一隅的地方。在當時的地中海稱雄一時的威尼斯共和國，在亞得里亞海東岸不斷建立據(jù)點，澤塔也就被納入了威尼斯的勢力范圍。

也正是威尼斯人，把這片土地命名為“黑色的山”（意大利語Montenegro，因此也有人把黑山音譯為“蒙特內(nèi)格羅”），讓世人記住了這片“黑山”的地方。

到今天，黑山的一些沿海重鎮(zhèn)依然保留著不少意大利建筑。跟克羅地亞的達爾馬提亞地區(qū)一樣，沿著亞得里亞海的哨站，建有紅瓦白墻的大理石房子。

在今天的黑山民族主義者看來，黑山沿海旅游重鎮(zhèn)的意大利建筑，以及信仰天主教的克羅地亞人留下的教堂，是黑山與歐洲其他文化來往的遺產(chǎn)，也是常年受奧斯曼統(tǒng)治的塞爾維亞所不具備的獨特之處。

科索沃戰(zhàn)役是塞爾維亞人念茲在茲的民族命運轉(zhuǎn)折點

“老黑山”氏族傳統(tǒng)

誠然，1389年科索沃戰(zhàn)役后，黑山和塞爾維亞便走上了截然不同的歷史道路，但是黑山與塞爾維亞的文化和歷史淵源，可謂密不可分。

在一次又一次的軍事沖突中，黑山的首領得到了威尼斯人的支持;逃避奧斯曼帝國的塞族人也不斷加入，在山脈屏障中過著一邊跟奧斯曼軍隊沖突，一邊放牧的原始生活。由于巴爾干地區(qū)有利于耕作的平原地帶早已被土耳其人占領，躲在貧瘠石山里的黑山人和陸續(xù)加入的塞族人，過著幾乎原始的氏族生活。

氏族制度，成為了這個東南歐小山國的重要社會形態(tài)。到了18世紀，本土原生于澤塔的“老黑山”氏族被整合為五個行政區(qū)。這五個行政區(qū)也在日后的黑山獨立運動中發(fā)揮了中堅作用。而山里逃過來的塞族部落，盡管與“老黑山”部落一起對抗奧斯曼，卻始終難以受到黑山中央政權的控制。

直到19世紀中葉，黑山大公國的政體是政教合一，君主擔任大公的同時也是牧首。一支名為皮特洛維奇的氏族長期派成員擔任黑山大公，從16世紀一直統(tǒng)治到一戰(zhàn)結(jié)束。

在1852年政教分離前，黑山大公作為牧首不能結(jié)婚，因此皮特洛維奇家族的權力延續(xù)，不是由長子繼承，而是由侄子繼承伯父。這種繼承制度，在歐洲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然而，黑山的中央政權非常弱勢，它的存在，作用是維持黑山國體基本統(tǒng)一，主要任務是調(diào)停氏族之間的沖突。

由于長期缺乏有效的司法制度，黑山和阿爾巴尼亞這些巴爾干國家，有一種傳承自中世紀的陋習：族仇制度。當A氏族的人殺了B氏族的成員，B氏族可以殺掉A 氏族的任何一個成年成員，作一命抵一命的回應。黑山大公的主要職能，也就是調(diào)停氏族之間的族仇了。

直到19世紀中葉，黑山大公國的政體是政教合一。

沙俄帝國崛起后，同為斯拉夫民族的黑山更加找到了新的依靠勢力。皮特洛維奇家族的繼承人，自19世紀以來都到俄羅斯去接受正規(guī)教育，也從俄羅斯身上學到了現(xiàn)代化的道路。黑山的民族認同感一直是塞爾維亞族，大公甚至引入象征科索沃戰(zhàn)役中塞族被擊敗的黑色半月形禮帽，作為黑山的軍帽。

隨著奧斯曼帝國的國力開始衰弱，黑山更是成為了沙俄帝國和奧匈帝國動搖奧斯曼勢力的重要跳板。黑山頻頻支持波黑境內(nèi)的斯拉夫民族主義勢力，這不但幫助西方列強進一步削弱奧斯曼的實力，自己也能從接壤的邊界中拿到更多便于耕作的平原土地。1878-1880年，黑山的國土面積在短短兩年內(nèi)就增加了一倍。

黑山國力的增強，讓當時的大公尼古拉燃起了充當塞爾維亞乃至整個南部斯拉夫民族領頭羊的雄心。然而，隨著塞爾維亞王國也贏得了獨立，黑山大公尼古拉作為塞族領頭羊的雄心受到了挑戰(zhàn)。

與塞爾維亞若即若離

塞爾維亞和黑山的競爭關系，有點類似普魯士和奧地利競逐德意志霸主的關系。作為絕對君主，尼古拉大公在黑山民間的聲望，開始落后于塞爾維亞一方。塞爾維亞的激進民族主義運動早已滲透進入黑山，導致黑山境內(nèi)的泛斯拉夫主義分子和絕對君主制的反對派更加認為，他們該效忠貝爾格萊德，而不是采蒂涅。

隨著實力對比天平向塞爾維亞傾斜，缺乏安全感的尼古拉大公對親貝爾格萊德分子絕不手軟，在黑山與塞爾維亞邊境更加有延綿的灰色緩沖地帶，兩個塞族國家之間充滿了猜疑和不信任。

一戰(zhàn)爆發(fā)，德奧軍隊橫掃塞爾維亞和黑山，尼古拉遠走巴黎，而塞爾維亞國王坐著驢車經(jīng)過阿爾巴尼亞山區(qū)，逃到希臘的科爾福島，在那里奠定了南斯拉夫的盟主地位。

一戰(zhàn)結(jié)束后，黑山境內(nèi)國民大部分支持與塞爾維亞合并，而巴黎凡爾賽宮談判桌上留給黑山的席位，卻一直空著。皮特洛維奇家族統(tǒng)治黑山的日子走向末路，黑山順理成章成為了塞爾維亞的一部分。黑山不僅失去了獨立的君主，也失去了獨立的東正教教會。黑山東正教會，成為塞爾維亞教會的一個分支。

在南斯拉夫統(tǒng)一時期，黑山一直是對南斯拉夫認同感最強烈的地方。二戰(zhàn)時，黑山是巴爾干半島上抵抗納粹德國最激烈的地方。作為對黑山地下黨的回報，鐵托讓這個人口只占南斯拉夫5%，GDP只占南斯拉夫2%的小地方，把持了南斯拉夫1/8的政治發(fā)言權，讓克羅地亞族和斯洛文尼亞族大為不滿。

盡管語言和信仰一致，黑山人卻始終認為自己是與塞爾維亞同胞不一樣的塞族人。公元2000年后，塞爾維亞和黑山的經(jīng)濟一落千丈，黑山境內(nèi)的獨立運動開始抬頭。

“黑山復興運動”在“老黑山”地區(qū)興起，他們把矛頭首先對準依附于塞爾維亞的黑山教會。一個號稱獨立的黑山教會，和一個效忠于塞爾維亞的黑山教會，在黑山境內(nèi)并存競爭，成為了2006年黑山獨立前重要的競爭平臺。在“老黑山”地帶，人們在公投中大比數(shù)支持獨立，而靠近塞爾維亞的邊境市鎮(zhèn)，則傾向于繼續(xù)留在南聯(lián)盟。

2019年年底，黑山宣布收回境內(nèi)親塞爾維亞黑山教會的所有資產(chǎn)，引發(fā)了兩國境內(nèi)親塞爾維亞居民的抗議。貝爾格萊德的抗議者們試圖焚燒黑山國旗，形勢馬上緊張起來。在巴爾干地區(qū)，人們的神經(jīng)就一直這么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