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梓
丁敬的印章,最早見到的是“煙云供養(yǎng)”,且不說印之高下,單這四個字就把人生的一種大境界給說出來了。生而為人,“食色性也”,離不開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喂養(yǎng),可一個人偏偏活到“煙云供養(yǎng)”的份上,這得經歷怎樣的世事呢?
也許,丁敬是在說他自己。
被袁枚譽為“世外隱君子,人間大布衣”的丁敬,終身不仕,以釀酒為業(yè),是浙派篆刻的開山之祖。嗜好金石銘刻的他,經常在西湖之畔的窮巖絕壁中尋覓、欣賞、摹拓前人妙跡,終日不忍去回到家里,就和他的文人朋友厲鶚、杭世駿、金農等人詩酒唱和,過得真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煙火和煙云雖一字之差,意趣卻差了十萬八千里。
不過,晚年的丁敬與火也有關一他的鄰居突遭火災,殃及丁宅,他珍藏的古籍、書畫以及篆刻作品頃刻間蕩然無存。這可是真正的“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不知當時的丁敬心情有多沮喪,反正,我知道有一位畫家,經歷與他大致差不多。此人在新中國成立前曾就讀于杭州美專,后來是我的家鄉(xiāng)甘肅天水畫壇的掌門人。有一年,他家失火,不少墨寶真跡毀之一炬。不少朋友聞訊趕去安慰,豈知他一個人面對煙薰火燒的場景,兀自撫琴,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這樣的人,該算真正的“煙云供養(yǎng)”
還是說丁敬吧。
作為印人的丁敬,最初面對的篆刻環(huán)境也是復雜的。當時,印人眾多,但多數皆效法明末遺風,相沿成習,模擬守舊,漸趨板滯的末流氣象越來越重,加之風靡江南的印風過于粉飾,看似繁榮的印壇實則積疾已深。丁敬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近來作印,工細如林鶴田,秀媚如顧少臣,皆不免明人習氣,余不為也。”寫到這里,我突然發(fā)現,無論古今中外,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優(yōu)秀藝術家,認清形勢是最關鍵的,當然,這形勢不是政治形勢,而是藝術的形勢。
此外,丁敬突破了“印宗秦漢”這一篆刻傳統(tǒng)的金科玉律,把目光拓展到長期以來遭受冷落的六朝至唐宋印章,從中汲取有益的養(yǎng)分。這種孤絕的眼光加上他長期實踐摸索后所掌握的嫻熟技法以及耿介孤傲的品格,使他在篆刻的篆法、章法和刀法上有了全方位的突破。所以說,與其說丁敬承擔的是浙派篆刻領頭羊的重任,不如說是浙派篆刻最終選擇了他。
晚清著名印學家魏稼孫曾經這樣稱贊過丁敬:“鈍丁之作,熔鑄秦、漢、元、明,古今一人?!倍【吹膭?chuàng)作不僅面目繁多,并為浙派篆刻創(chuàng)立了多種經典印式,后來的“西泠八家”,大多取丁敬之一翼而深入發(fā)展并自成體系。如此說來,丁敬就像盤根錯節(jié)的老樹,除過丁敬之外的“西泠八家”就是這棵老樹,上開出來的新枝。
丁敬在他一心向佛幾近隱士的日常生活里,喜歡一邊品茶一邊賞過刻章的時光。他在一方贈給老朋友大恒居士的“且隨緣”的邊款里,談到了這樣的生活:
“余新卜居祥符佛寺之西,素心良友,朝夕過從,頗有品茗斗句之樂。一日,恒開士以龍泓小集圖見贈于余,筆墨高遠,頗契予懷,作此奉酬,并志一時雅事。六十八叟丁敬?!?/p>
他在另一方“蘭林讀畫”的印里,也談到了茶、畫合一的贊賞之情:
“春日集繡谷亭,小谷六兄出觀宋元人真跡,茶話永日,頗契
予懷。堇浦日:‘何不篆一印以記樂事?予諾其言,乃為欣然作此。庚辰丁敬并記?!?/p>
長期浸淫于佛道的丁敬,是最能體味到禪茶一味的印人。他還在三方印的邊款里分別以“玩茶老人”、“玩茶翁”、“玩茶叟”自喻。我只在資料書里見過這三方印的邊款,字小,隱隱約約,自成風骨。這三方印依次是“南徐居士”、“寒潭雁影”與“梅垞”。這三方印文我至今未曾一見,不是不想見,而是遍尋資料而未得一見。但從邊款看,古拙,安靜,癡茶之情撲面而來。其實,我對他的玩之自喻是發(fā)自內心欣賞的。在那個時代,玩,不僅是一種雅致的心態(tài),更是與時間對抗的一種生活方式,不像今天的人,一問干什么的,張口會說玩紫砂的或者玩普洱的。他們的玩,看似玩茶,實則是玩票、玩命、玩錢,一句話,玩的是暴利。
我寫這篇小文時,剛剛讀到一冊中國茶葉博物館茶友會副會長陳列女士主編的閑書,書名就是《茶也可以這樣玩》。書中主人,遍訪茶山,用心記錄了一年二十四節(jié)氣里茶葉的生長變化,這真是有心之人做的有心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