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君
那一年冬天,天氣格外寒冷。
年前,一場大雪覆蓋了黃河兩岸。大年初一這天,陳雪尚未消融,漫天飛雪就再次飛臨。一大早,心如死灰的蘇軾帶著長子蘇邁從南薰門出了汴梁城,城門外,就是那條通往南方的驛道。這一年,蘇軾44歲。還沒有黃州城外東坡之上的那塊薄地,所以還沒有“東坡居士”的自稱。兩天之前,蘇軾剛剛從御史臺監(jiān)獄被出獄,當然不是無罪釋放,而是結案被貶。史料沒有記載蘇軾父子的這次出行是坐轎乘車?還是騎馬騎驢?綜合分析當時情形,估計最大可能是二人租了一輛帶箱頂?shù)呐\嚕@樣,既省錢省力,又可以御寒。不知道,有沒有人前往城門外送行,也許會有,但更大的可能是沒有。因為正值新年,大家都各自忙于拜年迎春。當然,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是讓人感覺不太吉利,更怕?lián)贤傅南右?。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猜想,也許在那個文風興盛的王朝會是另一番景象。驛道之上雪厚半尺,拉車的老牛在車把式的吆喝聲里,艱難地行進在上面,木質(zhì)車輪發(fā)出“咯咯吱吱”的聲音,一個落魄文人,此時是否還依然峨冠博帶,我們不得而知……
蘇軾父子的目的地是一千里外的黃州。而此時的蘇軾剛剛經(jīng)過一百三十天的牢獄之災,兩天時間只夠擦拭干凈身上的鮮血,根本來不及養(yǎng)好遍體的鱗傷。說此時的蘇軾身心俱疲應該能夠成立,無論是莫須有的“托事以諷”“詆毀朝政”,還是“烏臺”之內(nèi)的“垢辱通宵不忍聞”,對于羸弱的文官蘇軾來說無疑都是慘痛的回憶。驛道荒涼,數(shù)里無人,道路兩旁,皚皚白雪覆蓋了大地上的一切。連綿不絕的麥地、低矮破敗的茅屋,以及隨處可見的墳塋……低矮逼仄的車箱內(nèi),父子二人蜷縮在一條破棉被里,愁眉不展,相對無言。那路途必定陰冷、晦暗、潮濕、泥濘,如同心緒。所有的這一切,正契合蘇軾父子此時的心境——前路茫茫,生計無著!唯一的安慰只有劫后余生的慶幸,以及活著真好的感慨。
前十七天,是八百里平原顛簸,史書上對此沒有任何記載,蘇軾自己也未留下只言片語。也許一路之上,他都在默默消化“詩案”的陰影,療養(yǎng)身心的傷慟。我想,在經(jīng)過沿途驛站時,一定少不了會遇到怠慢刁難和冷風涼飯,這些都讓蘇軾有機會深刻體會到人心的不古和世態(tài)的炎涼。正月十八這天,蘇軾父子乘坐的牛車終于到達了淮河北岸,隨著車把式的一聲吆喝,牛車緩緩停下。蘇軾在蘇邁的攙扶下慢慢挪下牛車,待站定之后,一抬頭,兩人就看到了河對岸的濮公山。可以想見,隆冬里的山色,只能是一派肅殺蕭條的景象。蒲公山和大別山的其他山嶺一樣,冬天是最不好看的時候。但它二百多米的海撥卻也足以震撼到蘇軾了,我想這一定勾起了他對故鄉(xiāng)的懷念與向往。不知道那時的淮河驛道上是否有橋梁可以通行牛車,抑或是正月里河面結冰,空牛車可以直接從冰面上通過??傊K軾順利過了淮河。那也許是一個朝陽初升的早晨,但更有可能是一個夕陽西下的黃昏。蘇軾駐足山下,仔細聆聽,繼而循著晨鐘或暮鼓之聲,登臨山頂?shù)牡烙^。此時山下的淮河之上,是斷不會有千帆競渡和漁舟唱晚的,但極有可能有朝陽云?;蝈较φ铡<词故裁炊紱]有,也不妨礙蘇軾眼中、心里自帶的想象與風景。也許只是一晚,也許是三兩日。蘇軾得以在濮公山道觀里小住,并在某次小酌或痛飲之后品嘗到了正宗的信陽毛尖。那個接納和款待了蘇軾的道長的信息全無,但他一定是一個有學問懂茶道的人。淮水湯湯,毛尖吐綠。幾杯茶下肚,蘇軾的愁眉漸展,愁腸漸舒。于是,那位有心的道長不失時機地向蘇軾提出求賜墨寶,并殷勤地親自展紙研磨。蘇軾也欣然允諾,他起身捻須,略作沉吟,揮毫寫下“東南第一峰”和“淮南茶,信陽第一”的千古絕筆。雖有些過譽,但倒也貼切。也許蘇軾是想以此充作宿資、酒錢?二十歲高中進士,三十歲就盛名遠播的大文豪是有這個本錢的,對于濮公山和信陽毛尖來說,都可謂是天地際遇。
“眉山出三蘇,草木為之枯”的蘇軾,歐陽修嘆謂“三十年后無人知我,世人只識子瞻”的蘇軾,此時的手中必定有一張神宗皇帝趙頊的圣旨,抑或是尚書省的判決文牘。圣旨或文牘上措辭一定十分嚴厲,并有類似“即刻離京,限期到任”的字樣。這從他臘月二十九出獄,只在汴梁待了一天,大年初一就匆匆上路這一點就可見一斑。此時蘇軾的家眷應該還在湖州,汴梁城里只有專程趕來為他四處奔走的蘇邁。從湖州知府到黃州團練副使,相當于是從市長降為了武裝部副部長。而且,作為犯官,他在黃州團練副使任上是沒有俸祿,非詔不得擅離黃州,且不得簽署任何公文的。對于這個結果,前半生一直順風順水的蘇軾一定是羞憤難當。據(jù)說,蘇軾的人頭得以保全,是因為前有他的對手王安石“圣明時代不能殺有才華的人”的進言!后有曹太后病中說“先帝常言蘇氏兄弟都乃宰相之才,你現(xiàn)在把他放了,我的病才會好起來”的勸諫。總之,在1079年的那個臘月里,蘇軾的生死全在趙頊的一念之間。讓我無法理解的是,寫詩招禍這事兒在文人地位很高的宋朝居然也會發(fā)生!看來,胡說八道歷來都是為統(tǒng)治階級所不允許的。無論這個統(tǒng)治者是信奉法家,還是尊崇儒家,都不能改變這個傳統(tǒng)。從統(tǒng)治階級的座上賓到階下囚,也許正是這種人生的巨大反差讓蘇軾痛定思痛,并最終在黃州發(fā)出了“人生如夢”的慨嘆。
濮公山雖好,但卻不能久留。依依惜別了那位不知名的道長之后,蘇軾父子登上牛車再次上路。此時的蘇軾感覺心里已經(jīng)輕松了許多。繼續(xù)向南,估摸只需一天行程,父子二人就能夠到達光州凈居寺。猜想,從汴梁出發(fā)的時候,他們必定沒能做路途攻略,但濮公山上的道長一定會為他指點迷津,甚或有可能為他修書一封。彼時的凈居寺經(jīng)過1022年的重修,寺房和僧侶雙雙過千。雖說距蘇軾到來已過去了58年,但因為王朝尚未更迭,凈居寺應該還有模有樣。對于凈居寺來說,為了這次相遇,它已經(jīng)靜靜地等候了四百多年。在前后落差幾十米的兩座山峰之間的空地上,凈居寺終于等來了它的苦主、導師、塵緣。那兩座山,前面矮的叫小蘇山,后面高的叫大蘇山。從山腳拾級而上,到寺前大概有一百多米的距離,由于山路循山勢而建,在攀登的過程中,寺院便時隱時現(xiàn)在郁郁蔥蔥的林木之間,其間還需要繞行一處占地三十余畝的大堰。寺前的唐柏身披白雪,傲然挺立。我想,這應該是蘇軾沿途能夠看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綠色吧?待走上最后一級臺階,抬頭便是宋真宗趙恒題賜的匾額“敕賜梵天寺”。寺門前,住持居仁法師或許已經(jīng)早早地等候在那里了,二人雙手合十,互執(zhí)佛家禮。
至此,蘇軾離黃州已經(jīng)不足二百里了。史載,蘇軾二月初一到達黃州,也就是說,按照他之前十七天走了八百里的速度計算,他應該在凈居寺小住了幾天,我想這一定與居仁大和尚的反復挽留有關。再有就是當蘇軾得知兩座山的山名,以及建寺者“遇三蘇則住”的傳說之后,他停住了匆忙的腳步。停留,是心的召喚。地理上的“三蘇”,暗合了他與父親、弟弟在文壇上的“三蘇”之名,這讓蘇軾心生親近是那樣的自然而然。他與居仁大和尚焚香禮佛,品茗論佛,通宵達旦。寺院里悠長的鐘磬聲、誦經(jīng)聲,以及淡淡的香火氣息,似乎都是一種擁抱和釋放。也許正是在凈居寺小住的這幾日,蘇軾的心靈得到了慰藉,使他得以放下前事,并重新思考余生。這是一種修行的力量,蘇軾在凈居寺獲得了佛的指引——放下,豁達。這個北宋最偉大的文學家在這里徹底走出了心頭的陰霾,并重拾信心與勇氣。
他獨自穿行在大、小蘇山之間,讀書,問茶,禮佛。大、小蘇山也以清風、明月、茶香接納了這個遠方游子。蘇軾在這里前后創(chuàng)作了十余首詩、詞及雜記,其中以《游凈居寺》一詩流傳最廣。在這首五言詩的序言中,蘇軾用一百多字,講述了凈居寺的歷史沿革及其在佛界的地位。而詩名雖為《游凈居寺》,但在整個詩歌中描寫“游”的成分卻遠沒有個人的“感悟”多??v觀全詩,詩人寫得從容不迫。一種身處“吾家山”的安全感,讓詩人敞開了關閉已久的心扉,他酣暢淋漓傾訴自我經(jīng)歷及感慨,表達出皈依的愿望。但現(xiàn)實是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左右著他,讓他身不由己。雖然自知終將離去,但面對前路,他已經(jīng)做好了從容應對的準備。最后他還表達了終究還要回來的想法。因為只有這里,才是自己心靈的棲居地。縱觀全詩,可以說,蘇軾在這首詩里重新找回了那個才華外露的自己。
有相聚就有別離,蘇軾最終在鐘聲之中不得不放下執(zhí)念,奔赴他命中注定的人生“東坡”。黃州在不遠處翹首以盼,一座千年古城也將要以蘇軾為榮。我在腦海里搜尋蘇軾離開凈居寺時的畫面:面對送行的居仁及僧眾,蘇軾一定是長揖及地,并久久不愿起身。他要答謝的不僅僅是幾日的盤桓,而且還有一份真摯的情誼。居仁和眾僧雙手合十還禮,居仁和尚依戀不舍地問道:“施主,何時再來?”蘇軾起身指了指身后的銀杏樹,朗聲答道:“待銀杏葉落,定歸?!钡诌_黃州后的蘇軾,心境愈加豁達敞亮,隨之進入他創(chuàng)作的巔峰,那是整個北宋文學的巔峰,也是中國文學的一個巔峰。蘇軾沒有食言,在黃州期間,他曾多次返回凈居寺,并帶來了黃庭堅、張耒等北宋文壇大家,以及諸多佛家高僧,他們與已經(jīng)華麗轉身為“蘇東坡”的蘇軾在凈居寺盡情地吟詩作畫,也逍遙在山水之間,并共同構建完成了一段千古佳話。
經(jīng)常會奔馳在蘇軾當年經(jīng)過的那段路途中某一段之上,也很多次登臨濮公山,謁拜凈居寺。盡管由于種種原因,兩個地方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多地理、地貌,以及建筑上的變化,但那段佳話一直都在。我的到達并不僅僅因為風景,而是內(nèi)心深處被一種詩性感召,我只是在反復找尋蘇軾有可能在940年前落下的靈感、佳句、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