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守廷
這一天是臘月二十九,第二天就過年了,我記得很清楚。生產(chǎn)隊放半天假,我跟著父親拿著撈籠去莊南的河溝子里撈魚。我們找了個大點兒的井子,用鋼镩把冰砸開一個二尺大小的洞,先把碎冰撈出來,然后把撈籠探進去,在里邊順著一個方向攪動,這個方法叫做“捎(shào)”。井子是抗旱的時候在壕溝里挖的,一般三尺多寬,七八尺長,半人多深,秋天水一退,連水帶魚都退到井子里了。
一開始不順當(dāng),攪來攪去,只有一些小魚小蝦,后來水?dāng)嚭蜏喠耍蟻韼讞l楊樹葉大的瓜子(鯽魚),我想換個井子再試試,可父親有些猶豫。我問咋咧,父親說,撈籠在底下好像碰到個東西,說不定有大魚。我說,那就快撈?。「赣H又試,撈了半天,我看見父親皺著眉,嘴里嘟囔:“嗯,這家伙勁兒真大,看來還不小呢!”我著急了,說:“要不我回去拿斗子,咱們把水淘干了,看它還往哪里跑。”父親累得滿頭大汗,正猶豫呢,也是命里該著,眼看著撈籠桿子使勁兒一震,父親抽冷子往外一抻,哎呀,二尺長的撈籠兜里,一條大魚,外邊露著一個紅尾巴梢兒?!肮兆?!”我大叫一聲,猛地撲過去,一下子摟在懷里,死死地壓在身子底下。拐子,是老家的土話,就是野生的大鯉魚。我心里這個樂呀……
那條拐子又寬又厚,遍體金黃,肚皮上的一抹嫣紅,一直通向奓開的尾巴梢兒。我連撈籠兜兒一起摟在懷里,它用力地掙扎,我使勁兒抱著,心撲通撲通地跳。撈籠兜兒上的水和魚身上的黏液蹭了我一身,很快凍得如葷油一般,我毫不在乎。往回走的時候,我顧不得拎著鋼镩走在后邊的父親,逢人便喊:“大拐子,大拐子啊!”然后松開一道縫兒讓人家看,逼著人家猜幾斤幾兩,直到走進了家門,趕緊把它放到洗臉的大銅盆里,兩頭出梢兒,抄起大水瓢舀上水,看它慢慢地緩過來,還在一個勁兒地撲騰,弄得滿地都是水。
當(dāng)天晚上,那條拐子就進了八印鍋,一把花椒大料和辣椒大蔥扔進去,香味兒裝滿了院子,又串了半條街。我蹲在灶坑邊上燒火,抬頭小心翼翼地問:“媽,明兒個過年給我們吃嗎?”母親摸了摸我的頭頂,沉吟了一下,輕聲說道:“還是留著正月里待客吧,今年肉分得少,正好湊個菜。咱們吃小魚,大魚留著給客吃!”我一聽,把燒火棍子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嘴里嚷著:“不給,不給他們吃,是我撈來的!”我大哥走過來,伸手拉我,說:“我們都知道是你弄來的!吃魚不如打魚樂,是不?大魚熬不進咸味兒,還不如小魚好吃呢!”我不依,兩條腿在地上蹬著,說什么也不干。大哥哄我說:“你聽話!客來的時候吃一面兒,那一面兒給你留著!”我一聽,扭頭看母親,母親在昏黃的燈光下點頭。我這才爬起來,破涕為笑,跑到外邊去玩兒了。
忘了是初三還是初四,拜年的客來了一大幫。那條拐子上屜重新蒸了,端上桌子成了主菜,大家都說好吃好吃。我想著大哥的話,不放心那條魚,站在堂屋里,每隔一會兒都要把門簾子扒開一條縫兒,往里看一眼。一開始心里還挺踏實,后來眼看著一面兒吃完了,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兒,倚著門框不錯眼珠地盯著。別人還好說,我有個表叔忒磨嘰,又能吃又能喝,他的筷子一直在魚盤子上頭劃拉。哎呀,可了不得了,那個表叔開始拿筷子翻魚,一翻兩翻沒翻動,旁邊那個表舅就拿起筷子幫忙,“撲棱”一下翻過來,幾雙筷子立馬伸了過去。我“嗷”地一嗓子,掀開門簾子就躥進去了,對著炕上來了一句最原始、最標準、最地道的中式國罵。
都說光棍靠嘴兒,好馬靠腿兒。唉,忒砢磣,不說也罷。
住上新房的第一年,剛過了二月二“龍?zhí)ь^”,村子里一場瘟疫悄然而至。發(fā)病的都是孩子,渾身上下長滿了紅色的斑點兒,大人們管它叫“蛤蟆瘟”,其實就是麻疹。那時候,麻疹疫苗還沒有到我們那里,莊南邊的亂葬崗上,時不時就有人夾著破席頭兒,去掩埋死去的孩子。
在我們家里,頭一天撂倒的是老大和老三,第二天躺下的是老二和我。當(dāng)時的難受勁兒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了,哥兒四個一拉溜兒臥成一排,誰也不吭聲。母親長吁短嘆,一天到晚地蹲在灶坑前,給我們燒水喝。父親去公社的小醫(yī)院,轉(zhuǎn)了一圈,又空著手回來了,然后去陽坡地剛剛開化的凍土里挖了茅草根兒回來,在堂屋里洗了一遍又一遍,放在鍋里,低聲交代母親用小火,多煮一會兒。他進了屋,先是在炕沿上坐了老半天,才站起身來,把我們幾個挨個兒地摸來摸去。當(dāng)父親粗糙的大手滑過我腦門兒的時候,我勉強把眼睛睜開一點點,看到了父親眼里滿滿的慈愛,那種舐犢之情,讓我難以形容,又終生難忘。
又過了一會兒,父親嘆了一口氣,緩緩地說:“給你們每人兩毛錢,誰要是熬不過了,就去合作社買海米,回來泡在茅草根兒的水里喝,說是往外發(fā)的,挺管事。”我大哥說:“我能挺住,讓他們買去吧!”傍黑的時候,我們商量了一下,二哥三哥帶我掙扎著去了合作社,每人買回了一小把海米,趁熱在茅草根兒煮的水里泡了,喝了個滾瓜溜圓,出了一身透汗,又爬回炕上去了。
三四天以后,我們幾個都漸漸地好起來。我是在屋子里待不住的人,剛精神了點兒,就偷偷地溜出去玩兒。西院的小全比我大一歲,處處讓著我,是我最好的伙伴。我扭搭著走進他家院子里,靜悄悄的,沒有半點兒聲音。我把門簾子挑開一條小縫兒,不見小全的影子,只有他媽一個人在炕上坐著,臉朝著窗戶外頭。我輕輕探身進去,趴著炕沿,怯怯地問:“小全哥哩?”
他媽扭身看見我,哇地哭了起來,老半天,才抽泣著說: “小全沒哩,死了,埋去咧!”
上二年級的時候,我們村里有了正式的小學(xué),一到五年級都有了。谷老師不教書了,成了四隊的婦女隊長。我念書卻越來越淘神,讓老師鬧心,家長也不省心。老師講到哪兒我就把書撕到哪兒。因為調(diào)皮,老師們都繞著我走,校長的拳頭倒是經(jīng)常和我親近。我被學(xué)校退學(xué)了幾次,每次都被父親再送回去,勉強堅持到四年級。
這年開了春,地里的柴草越來越少,生產(chǎn)隊分的那點秫秸也不夠燒,父親和哥哥們這樣的壯勞力是不準誤工拾柴的。所以,我對著父親的背影說:“我不念書了,我拾柴火去,肯定供得上家里燒!”
當(dāng)天晚上,我回到了學(xué)校。在黑黢黢的教室里,一個人孤零零地坐了老半天,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摸黑兒在黑板上寫了五個大字:老子回家了!然后,把手中的粉筆頭用力甩了出去,搬起我那三條腿的板凳,走了。
我背上了家里那個最大的“八棱筐”,帶著鐮刀和耙子出發(fā)了。碰巧的是我還有了個伴兒,是斜對門的本家三哥老靜,比我大兩歲,也是剛剛退學(xué)不久。說實話,老靜的學(xué)習(xí)比我也好不了哪兒去,我們兩個就這樣,組成了拾柴火的同盟軍。
正是春長大日頭的時候,我們順著村南那條河壩往東走。因為去年水退得慢,近處根本沒有柴火可以拾,要走到六七里地以外地勢較高的地方去。天氣暖和了,但沒有衣服可換,我們還裹著冬天的棉衣,不一會兒就汗津津的。終于找到一個茅草較厚的地方,扔下耙子就干起來。我先用鐮刀把地上的草梗干柴一點點地砍下來,再用耙子把它們聚攏在一起。同樣是干活,我比老靜要巧妙些,他只是一味地撅著屁股在那里又割又砍的,到手的大多是毛毛絮絮的茅草。我呢,時不時地溜到旁邊的樹林子去,砍些枯死的枝枝杈杈,或是沿著地邊撿拾一些收丟了的玉米秸、棉花稈,摻在一起背回來。這樣,我們倆拾同樣大一筐的柴火,我的就比他的好燒、耐用多了。
拾完柴火,我們并不急于回家,先是來到河溝邊上,蹲下來,掬一捧清水撲在臉上,洗凈手臉,又捧起來湊在嘴邊咕咚咕咚地喝個夠。接下來,選一個背風(fēng)向陽的坡地,慢慢斜躺下來。太陽暖暖地照在身上,舒服極了。這時候,身子癢了,伸手去撓,越撓越癢,越癢越撓,到最后還是忍不住解開懷,脫出半個膀子,順著襖縫兒捉虱子。這邊捉完了換那邊,上身拿完了褪下棉褲繼續(xù)捉,一邊捉一邊報數(shù),還要比個你高我低。
回家的路上起風(fēng)了,我們每人背著一大筐柴火,壓得抬不起頭來。頂著風(fēng),走兩步退一步,渾身的臭汗順著脊梁骨流進屁股溝子,兩條腿里呱唧呱唧的都是汗水。實在走不動了,就數(shù)著步子,說好再走二百步就歇一歇,但往往要多數(shù)幾十步才會歇。等歇過了,一個人必須先把另一個拽起來,然后等他來拽,使勁彎下身子,搖晃著慢慢往回走。到家以后,把筐往地上一放,累得不想起來??墒遣恍邪?,下午還得去!
就這樣,我一直干了十四天半。最后那半天,老靜過來叫我的時候,我說腳崴了,歇半天,然后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望著房把子出神。餓了,把外屋吊著的籃子摘下來,想吃塊玉米餅子。拿起一個,猶豫一下,剛想掰一塊兒下來,又忍住了。這可是我們一家人晚上的口糧啊,我現(xiàn)在吃了,晚上吃什么?我自己吃了,哥哥們回來吃什么?思來想去,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難道我要這樣天天拾柴火,拾一輩子柴火,過一輩子苦日子嗎?不行,我不蒸饅頭也要爭口氣,好好念書,將來開拖拉機、開大汽車,讓我爸、我媽,我們一家人都吃上飽飯,過上好日子。我把籃子重新掛回去,從大缸的縫隙里找出自己的書包,拍打干凈上面的泥土,噴上水,摩挲得平平展展。
晚上,我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對母親說:“我不拾柴火了,我要上學(xué)去!”
我幼時多病,性格乖張,不愛說話,卻非常愛哭,哥哥們都不愛帶我出去玩兒。所以,我的活動范圍也就局限在屋里院內(nèi)?,F(xiàn)在想來,院門外那個石碾,就是我那時到的最遠的地方。
南門口有一個小小的門樓,門樓的門檻被往來進出的人走成了凹形。出得門來,東側(cè)是一個糞堆,有幾只雞懶洋洋地在那里刨來刨去地尋食兒,幾棵臭椿樹受了糞水的漚泡,倒也十分茂盛;西側(cè)是一個小小的臨街空場兒,一個大大的石碾就置放在那兒。
整個石碾分上、中、下三部分,最下邊是一個碎石壘起的平臺,上邊躺著一個厚約半尺、直徑六尺左右的圓石板,莊戶人叫碾盤;最上邊是一個石磙,一端用一個中軸和碾盤連在一起,另一端中間鑿一個方卯,揳入了一根橫梁,人抱住橫梁往前一推,石磙就呼隆隆轉(zhuǎn)動起來。那個橫梁是棗木的,不知用了幾朝幾代,手握的地方略略變細了些,被汗浸得滑溜溜的,隔老遠都能看到有暗紅色的光亮泛出來。
每天早上,我都在那奇特的呼隆聲中醒來,忙不迭地跑出來看熱鬧,有時連衣服也顧不得穿。村西頭兒剛過門兒的二嫂看到了,常常停下腳來,一邊用笤帚歸攏碾盤上的高粱,一邊擠眉弄眼地逗我,每每是我落荒而逃。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石碾前要排上長隊,銅盆、細洋布的面袋子、家織土布的口袋,甚至還有肥田粉的袋子,一拉溜兒地排在一起,嬸子大娘們有時候或遠或近地聚攏在一起談天說地,熱熱鬧鬧,像一臺劇情跌宕的小戲;但更多的時候是無人守候,上一家磨完了,收拾停當(dāng),只消一嗓子:“他嬸子,該著你了!”隨著應(yīng)聲,一個或紅或綠的頭巾就會從一家門后閃出來,然后那個石碾又會呼隆隆地轉(zhuǎn)個不停。
其實,每天起得最早的是我奶奶。她老人家那時快八十歲了,身板還硬朗,養(yǎng)了兩只大蘆花雞,寶貝似的。天不亮就從雞窩里將它們掏出來,抱到石碾上去,撿食頭一天碾米撒落的碎末糠皮兒,上上下下,仔仔細細,連人帶雞搜索個遍。那一天,看二嫂遠遠地端了簸箕走來,我扒下褲子,在碾盤上撒了一泡熱乎乎的隔夜尿。二嫂走近了,抄起笤帚,一邊嘎嘎地笑著追打我,一邊向奶奶告狀:“看您老的孫子,多淘氣!”奶奶也呵呵地笑了,露出余下不多的牙齒:“童子尿,金貴著哩!”
我七歲的時候,奶奶死了。發(fā)喪的時候,村里通上了電,賊亮賊亮的電燈泡子,忽閃忽閃地照亮半趟街。幾個小伙子連夜輪流地推碾子打米,滿院子坐滿了前來吊喪的客人。悲愴悠揚的喇叭吹打了三天,等奶奶入土的時候,大隊部的院子里響起尖厲的聲音,大人小孩兒都擁過去看熱鬧,原來是村里安上了電磨。
有了電磨,我們家門口的石碾就冷落下來。除了做大醬的時候,有人家拿它簡單地破一下豆瓣,再就是停電的時候,臨時打個短兒,一天到晚很少有人去了。原來習(xí)慣在上面撿食碎米破面的兩只蘆花雞,落寞地臥在上面曬太陽,東一攤西一攤地拉屎。每次經(jīng)過的時候,我都會一個冷不防,攆得它們嘎嘎叫著,撲啦撲啦地飛到墻頭上,不跑遠了不罷休。清凈的石碾,成了我一個人的戲臺。
過了一段時間,先是東院的大伯說怕壓我的腳抽走了那根棗木的橫梁,后是對門的二爺把石磙翻到自家門口做了乘涼的墩子;又過了一段時間,來了一輛馬車和幾個下鄉(xiāng)的知青,把碾盤和碎石裝上車,說是建萬頭豬場去了。曾經(jīng)熱鬧的石碾,只留下一個低洼的土坑,好像是延續(xù)了上千年的石碾時代土遁后留下的疤痕。
2019年夏天,我在東田莊一帶蹲點,搞鄉(xiāng)村振興示范區(qū)。三哥給我打電話,說是把石碾歸置齊了,還找到了當(dāng)年生產(chǎn)隊做豆腐的石磨。我說,崔莊戶村要搞一個農(nóng)耕文化園,你捐給他們吧!第二天再去,崔莊戶的村支書董會合指著地上的石碾和盤磨說:“你看看面熟不?”我蹲下身子,太陽底下,曬得有些燙手,摩挲老半天,把手慢慢抽回來,心卻莫名其妙地咯噔一下。
這是后話,不說了。
放暑假了,我們這些學(xué)生就像出籠的鳥兒一般,飛到無邊無沿的青紗帳里去了。
我的老本行是放牲口,今年也不例外。這個活兒,賴漢子干不了,好漢子不夠干。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員老志交給我的牲口,大大小小加在一起有七頭,包括三頭牛、一頭瞎眼的騾子、一頭八口的老叫驢,還有一對母子——一匹棗紅色的母馬和春天產(chǎn)下的小馬駒子。老志是個羅鍋子,不會走路,整天就是一溜小跑。他光棍兒一人,還不到五十歲頭發(fā)就全白了,平日里話不多,對誰都愛答不理的。“一天到晚和牲口說的話,比和人說的還多哩!”我們隊的婦女隊長劉春枝就是這么說的。
老志在頭年臘月救火的時候傷了力,添了個喘的毛病,平日里走路把脖子使勁兒往前抻著,喉嚨里嗬嗬地叫,像是養(yǎng)了一只打鳴的小公雞。要說那場火,燒得真是個蹊蹺,大臘月門子的,正是吃晌午飯的光景,突然草垛里就著了火,等有人看見了,大風(fēng)已經(jīng)把那么大一個草垛燒了大半,風(fēng)大火急,人們根本靠不得近前。只有老志一個人提了半人高的水桶往前沖,學(xué)生藍的棉襖袖口、手肘都冒煙了,人們拼命地往后拉他,他一邊往前掙,一邊哭喊:“都媽了個巴子燒嘍,牲口可吃啥哩!”我就是從那時候,打心眼里佩服老志了。
老志看了看我手里早就預(yù)備好的柳樹條子,從門后邊拿出一條真正的牛皮鞭子,啪地甩了一個脆響,用手捋了下鞭繩上的紅纓子,笑瞇瞇地遞給我,一轉(zhuǎn)身,背著手顛顛地跑了。我歡喜地摩挲了老半天,打著鞭花,把這七位大仙趕往村南的草灘去。
中午的時候,草灘上的暑氣咕嘟咕嘟地升起來,烤得人喘不開氣兒。我把牲口攏在一起,慢慢趕往劉家墳。這是我們村大地主老劉家的祖墳地,長滿了一摟多粗的老柏樹,陰森森的,涼快得很。這里離莊稼地很遠,不用擔(dān)心牲口們跑了禍害莊稼。我找了一個石桌,掏出布包里的一個玉米餅子,一個大蔥白兒,細嚼慢咽地吃了起來。吃完了,干脆躺在石桌上面,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踏,踏……”一陣不急不緩的馬蹄聲,把我從沉睡中驚醒。我睜眼一看,原來是“蛤蟆眼”劉志安,他在四隊放牲口。劉志安今天穿了一件嶄新的藍色跨欄兒背心,一條褲子剪去褲腿改制的短褲,腰上扎了一根半新不舊的紅布帶子,顯得神氣十足。他在馬上探下身子,嬉皮笑臉地問:“還有吃的沒?”我揚揚手里的空口袋,不理他?!拔?!”劉志安跳下馬來,“你不教我,我也會騎馬咧!”
我乜斜他一眼,懶洋洋地說:“我還會騎牛呢!你會嗎?”劉志安把臉探過來:“那,你教教我吧!我把這個還給你!”他掏出我的那把洋火槍,遞過來,“忒費洋火,我媽打我兩頓咧!”
我接過槍,往腰里一別,拍了拍,又取下來放在布包里,系在腰上,牽過正在樹蔭下倒嚼(方言,反芻)的老犍牛,一扭胯,噌地躥了上去,優(yōu)哉游哉轉(zhuǎn)了兩圈,一躍而下,對目瞪口呆的劉志安說:“就這樣!上去就會,你試試吧!”
兩分鐘以后,鼻青臉腫的劉志安一瘸一拐地回來了。我的老犍牛豈可受他的胯下之辱?這可怨不得我呀!
劉志安趕著他的牲口走遠了,我又躺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起身,甩著鞭子把牲口往草灘上趕。路過一塊豆子地的時候,那頭小馬駒子撒著歡兒就跑了進去,半尺高的豆苗在它的左奔右突中變得七零八落。我沖過去,揮起鞭子,狠狠地抽打過去,小馬駒吃疼不過,搖頭擺尾地亂蹦亂跳,一大片豆苗被踩得稀巴爛。我火冒三丈,順過鞭梢兒,用大拇指粗細的鞭桿子劈頭蓋臉打了下去。
小馬駒子逃走了。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到生產(chǎn)隊,自己空著肚子,卻喂飽了無數(shù)牛虻和蚊子。要不是父親他們出動了十多個人,從薛家堼把小馬駒找回來,我還真不知該如何收場。我走進生產(chǎn)隊院子的時候,老志正和隊長臉對臉地抽煙,一看我回來,異口同聲地說:“媽了個巴子!小馬駒真要是丟了,開你的批斗會!”
前年春天,回老家的時候,我在村南的林地里看見一座新墳,一問,才知道埋的是劉志安。他苦奔勤勞,口邏肚攢,得了心臟病,住進了醫(yī)院,苦挨數(shù)日,一命嗚呼。唉,人哪!
老家那個地方,說“蟬”是沒有人聽得懂的,即使解釋明白了,人家也會笑你“臭拽(上聲)”。蟬是書面叫法,也是統(tǒng)稱,在我們當(dāng)?shù)胤值煤芗?,個體最大的叫“馬集(音)”,叫聲單調(diào),“吱——”,從早到晚不帶喘氣的;個體中等的叫“幾溜兒”,叫起來類似“幾溜兒,幾溜兒——”,很多書上寫為“知了”,其實是不對的,至少說得不準確;個體最小的叫“伏天兒”,叫聲悠揚起伏,“伏天兒,伏天兒——”;還有一種半大不小的,叫“小熱兒”,比較少見,叫起來斷斷續(xù)續(xù)的。這些大大小小的家伙,有會叫的,也有不會叫的,我們把不會叫的就叫做“傻子”。
小時候,我最喜歡在夏日的午后去捉知了,最常用的辦法是“套”。先從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處弄一根馬尾兒,再從誰家的籬笆上順手拔一棵高粱秸,將馬尾兒綁在稍細的一端,輕輕地挽一個套兒,另一端穩(wěn)穩(wěn)地握在手里。在樹下循聲望去,找到目標,躡手躡腳地走近了,揚手把馬尾兒套貼在它的前面,慢慢往后拉,觸到它的身體,它就會本能地伸出爪子去抓,看準了,抽冷子一甩,撂到地上,手到擒來,屢試不爽。
后來去大姨家玩兒,表哥他們又教了我一個新招兒:“粘”。把小麥用水泡軟了,放在嘴里反復(fù)咀嚼,然后放入清水中,洗去麩皮和面粉,只留下黏黏的面筋,團起來放在竹竿的頭兒上,瞄準了樹上的目標,輕輕一碰,就粘住了。但是,這個法兒挺費事,粘不結(jié)實就跑了,粘得太結(jié)實又容易把翅膀掙壞,糟蹋糧食不說,還只能當(dāng)天使用。所以,趁著新鮮玩兒了一回,也就放棄了。
現(xiàn)在的孩子們不玩兒這個了,倒是一些大人晚上出來,打著手電捉“知了猴兒”?!爸撕飪骸笔窍s的幼蟲,將要羽化的時候,一般在黃昏或晚上從土里鉆出來,爬到樹上蛻皮羽化。有人趁機捉了,或油炸了吃,或賣到飯店,價格不菲,收益頗豐?;葚S湖邊上大樹多,岔河的一個黑臉漢每到夏天,天天過來捉。今年沒看見,問湖邊的保安,說是眼瞎了,來不了了。這個保安和他是連襟,應(yīng)當(dāng)是真的。
臘月十三,生產(chǎn)隊里殺豬分肉,我想去看個熱鬧。剛走到飼養(yǎng)處的大門口,就讓人一把薅住脖領(lǐng)子,在溜光的雪地上,跟頭把式地拽了回來。我扭頭一看,是我二哥。他漲紅了臉,胸脯子一起一伏的,老半天才緩過這口氣來,然后,低聲對我說:“你別去了!今年分肉,沒有咱們的份兒!”
這句話,真好似晴天霹靂,讓我目瞪口呆。咋著,不分給我們家肉?過年沒肉吃了?我老半天也沒回過神來,二哥變戲法兒似的,從水缸后頭抻出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在我眼前晃。原來,這兩天下雪,他借了飼養(yǎng)處的草篩子,撒秕谷子扣的家雀兒。他笑瞇瞇的,臉上露出幾分得意:“看見沒?六個了!只要雪不化,我就能逮住它,等過年了給你燒著吃,可香呢!”說完,長嘆了一口氣,“要是有個電棒兒(手電筒)就好了,黑介半夜照家雀兒去,哪天也不會空過兒!”我記住了二哥這句話,第二天就找到在信用社上班的老舅,把電棒兒借了過來。
當(dāng)天晚上,我們從離家最近的五隊飼養(yǎng)處開始,先是二哥拿電棒兒照住,家雀兒躲在椽子空兒里頭,在雪白的光柱下睜不開眼,一動也不敢動。然后,我躡手躡腳地蹬著喂牲口的石槽,輕輕一抓,手到擒來,如探囊取物,很少失手。連續(xù)三個晚上,八個一把兒,逮了正好六把兒,再加上二哥草篩子扣的,連前帶后也有五六十個。我把它們拔毛開膛,用馬蓮草拴好了,藏在后房跟兒晾的干白菜底下,貓狗找不到,賊也偷不走,就等過年了。
臘月二十八那天,家里來了客,是西邊黃河莊的干舅。他不知聽誰說的,我們家過年沒分到肉,就送了一條五花三層的肋板兒過來,說是托村里的天津知青買的。他也不吃飯,也不喝水,連坐也不坐,說完了放下肉就走,我們一家子都攔不住。
大過年的,也沒啥可拿的東西給人家,讓人家空手走了,真是不落忍。等干舅走出多老遠了,二哥想起來家雀兒是個新鮮玩意兒,連忙扒拉著找出來,二一添作五,拿塊布裹了,塞給我。我緊抱著布包,尥著蹶子就追。直到出了莊,才攆上了。我不由分說,塞在他手里,怕他推辭,撒丫子就往回跑,呼哧帶喘地進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