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
摘 ?要:以認知語言學的理論和方法為指導,立足于認知語言學的理論模型,對漢語方位詞“上”“下”進行考察,它們在形式上呈對稱分布,但在原型義、隱喻義及使用頻率與范圍等方面存在著不對稱現(xiàn)象,并對這一現(xiàn)象進行解釋。
關鍵詞:不對稱;射體—地標理論;隱喻;關聯(lián)模式標記;生成詞庫論
概念化能力(conceptualizing capacity)賦予人類抽象理性方面的能力,這種能力能幫助人們在日常經(jīng)驗中以自身位置來感知同外界的空間關系。因此,空間關系是具身(bodily)認知的基礎。人的身體經(jīng)驗和想象機制對于人們?nèi)绾谓嬁臻g范疇、理解經(jīng)驗至關重要。本文所探討的漢語空間方位詞“上”“下”的不對稱體系,是基于認知語言學的理論模型所進行的一種嘗試性探索,主要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考察,以期對“上”“下”不對稱現(xiàn)象做出合理解釋。
一、漢語空間方位詞“上”“下”之概念不對稱
(一)原型范疇化的不對稱
1.“上”的原型義
現(xiàn)代漢語中表示高于參照物的空間位置用“上”。《說文解字·丄部》對“上”的解釋是:“丄,高也。此古文上,指事也。”此字最早見于殷墟出土的甲骨文,這時它表示一種純空間概念。在甲骨文中,該字形下面的“—”表示位置的界限基準,線上一短橫表示在上面的意思。當這種語義表征折射在人們認知思維的網(wǎng)格中時,會自動生成空間義這一基本要義,它所關涉的物體位置相對于另外一個物體要居于高處。早在西周時期,“上”的原型義便已顯現(xiàn)。例如:
(1)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尚書·洪范》)
“上”在原型義的基礎上,又逐漸引申出其他意義。例如:
(2)夫子之在此也,猶燕之巢于幕上。(《左傳·襄公二十九年》)
(3)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孫子兵法·軍形篇》)
(4)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戰(zhàn)國策·秦策一》)
(5)自夏以上祀之。(《論衡·祭意篇》)
例(2)中的“上”,表示與物體區(qū)域相接觸的空間; 例(3)中的“上”,表示物體特定區(qū)域所投射的空間區(qū)域;例(4)中的“上”,表示范圍泛化;例(5)中的“上”,表示時間泛化。
在兩漢時期的文獻中,方位詞“上”開始雙音化,特別是“上頭”在東漢翻譯佛經(jīng)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例如:
(6)請比丘聽說法,上頭亦善,中央亦善,要亦善。(東漢安世高譯《普法義經(jīng)》)
復音形式“上頭”的出現(xiàn),可能與方位詞“上”的句法演變有關。因為這個時期部分方位詞“上”已經(jīng)語法化為后置詞,所以作為對單音節(jié)的方位名詞“上”的一種強化,復音形式“上頭”便應運而生。在元明時期,“上”及“上頭”由表原因的后置詞演變?yōu)楸碓虻暮笾眯托【溥B詞。例如:
(7)從年時天旱,田禾不收,饑荒的上頭,生出歹人來。(《老乞大》)
通過相關文獻中的語料,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上”語義演變的連續(xù)統(tǒng):空間界標詞語>與物體區(qū)域相接觸的空間>物體區(qū)域所投射的空間>表泛化的范圍、時間等非空間義??梢哉f,在空間義的基礎上與其他語素結(jié)合產(chǎn)生新的意義,空間方位關系遂成為人們認知世界的重要基礎之一。
2.“下”的原型義
《說文解字·丄部》對“下”的解釋是:“丅,底也。指事?!贝俗忠岩娪诩坠俏?,本指所關涉的物體位置處于地勢低下之處。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下”用作方位名詞的例子較為常見。例如:
(8)射其左,越于車下。(《左傳·成公二年》)
(9)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莊子·盜跖》)
在這一時期的文獻中,在空間義的原型上,“下”的詞匯意義逐漸走向虛化,開始表達有關時間和等級的范圍。例如:
(10)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者莫不興起也。(《孟子·盡心下》)
(11)自庶士以下,皆衣其夫。(《國語·魯語下》)
例(10)中的“下”,表示時間;例(11)中的“下”,表示等級。
在兩漢時期,有些“下”用在單音名詞之后,已經(jīng)演變?yōu)樵~內(nèi)語素,“N下”開始詞匯化為一個獨立的詞匯項。如:“門下”“臣下”“群下”“麾下”“殿下”“都下”等。
原型(prototype)是一個范疇的典型成員,范疇的其他元素往往由于跟典型成員的相似性而被吸收到這個范疇中。通過語例可知,漢語中“上”“下”位置在高處/低處的意義被保留下來;同時,“上”“下”隱喻投射的過程,是在義項自身所具有的空間義的基礎上,結(jié)合漢語的其他語素構成新詞,并引申出其他的意義。認知語言學關注范疇是如何展現(xiàn)人類心智這一基本問題的,空間是人類形成其他認知域的基礎,人類的概念系統(tǒng)在形成過程中離不開對空間的認知,空間義理所當然地成為“上”“下”的原型義。
(二)生成詞庫論視角下的“上”“下”物性角色的不對稱
物性結(jié)構(qualia structure)作為一種語言知識的表達平面,源于Pustejovsky等倡導的生成詞庫論(generative lexicon theory)。物性結(jié)構是詞庫中各種生成屬性的核心,它為造成帶有連接性質(zhì)的越來越特定的概念提供了一般的策略[1]。早期理論中的“詞匯繼承結(jié)構”,旨在說明一個詞項的語義結(jié)構如何在語義類型網(wǎng)格中跟其他詞項的語義結(jié)構相關聯(lián),并最終對其語義產(chǎn)生影響。這里,我們借鑒生成詞庫論關于詞項的語義表達,通過描寫漢語方位名詞“上”“下”的物性結(jié)構,來揭示它們的基本組合方式、搭配習慣和語義解釋。
1.“上”的物性角色
形式:方位,附著于事物(具體/抽象)、地點等之后。
構成:附著于具體或抽象事物或處所,表示相對的方位或方面;也附加于某些事物之前,表示次序或時間在前。前者組成“X上”格式,如:山上、桌子上、椅子上、沙灘上、心上、網(wǎng)上等;后者組成“上X”,如:上冊、上集、上期、上編、上等、上座、上星期等。
定位:處于、在、從、由、到、向、往、居等。
2.“下”的物性角色
形式:空間、相對方位、相對處所。
構成:“下”是以說話人所預設的某個事物或空間為參照點,其所指有兩種情形:第一,在某個參考點的下面,它挨著或不挨著但鄰近這個參考點,即所指空間跟參考空間是兩個獨立的空間,它們互不包含;第二,在某個參考點的下面位置,它是這個參考點的一個部分,即所指空間包含在參考空間之中,參考空間的靠下面的一個部分空間是“下”的所指。它可以組成“下X”,如:下課、下班、下冊、下卷、下次、下個月、下半年等;也可以組成“X下”,如:言下、眼下、樹下、脖子下、太陽下、月光下、桌子下等。
定位:在、到(了)、從、靠近、直到等。
“上/下”物性角色的不對稱,可以用如下一組語例加以說明:
(12)你可以把膏藥敷在脖子上。(BCC語料庫)
(13)不時,隨著它的頭輕輕一動,掛在脖子下的大銅鈴就發(fā)出叮咚響聲。(姚雪垠《李自成》)
例(12)中的“脖子上”,是指脖子的表面,表示一種接觸關系;例(13)中的“脖子下”,是以脖子為參照點,使得大銅鈴不挨著但臨近這個參考點,即“脖子下”所指空間與參照空間互不包含,它表示一種相離關系。生成詞庫論的一個關鍵假設是:不是假定一個固定的語義原語(primitives)集合來描寫詞的意義,而是假定一組數(shù)目固定的用以建構語義表達的生成機制。語義語言(semantic language)是通過生成語義表達結(jié)構的規(guī)則來定義的,而不是通過語義原語詞匯表自身。
(三)形式和意義操作模式的不對稱
空間義是方位詞“上”“下”詞義中的原型范疇,方位詞的其他詞義通過隱喻和轉(zhuǎn)喻等途徑,從空間這一認知域轉(zhuǎn)移到其他認知域中,不過,它們在發(fā)展和使用的過程中卻有少許差異。儲澤祥在《現(xiàn)代漢語方所系統(tǒng)研究》一書中指出,“上”有內(nèi)部、外部和廣延三種形態(tài),而“下”并不與之一一對應[2]。這就造成了二者形式和意義之間的不對稱。形式和意義之間的操作是認知語言學關注的問題之一,詞匯意義是一個開放的類,而語法意義是一個封閉的類。我們也許可以從關聯(lián)標記模式的角度,來思考方位詞“上”“下”形式和意義之間的接口問題。例如:
(14)李自成手下(*上)有個叫李義的在這里與明兵搏殺,他如《水滸傳》中的李逵一樣,也是使著板斧,連劈二百名敵人。(賈平凹《懷念狼》)
(15)當時,邊義夫以為自己聽走了耳,直到一屋子的人都把目光投到他身上(*下),才惶恐不安地問畢洪恩:“畢大人,你莫不是拿我尋開心吧?”(周梅森《天下大勢》)
(16)他跳下(=上)一輛人力車,只說了“望平街”三個字,就一疊聲催著快跑。(茅盾《蝕》)
(17)他跳下(*上)河救人。(自擬)
從認知語義的角度來看,例(14)和例(15)中的“手下”“身上”,所表示的非方所義都是在其空間義的基礎上引申而來,但是所指意義已有所不同。例(14)中的“手下”,表示“部下、屬下”;例(15)中的“身上”,表示人或物所處的方向。這時,“身上”“手下”的語義和結(jié)構關系緊密,帶有詞匯性。在各自的語境中,“上”“下”不可互換,呈現(xiàn)出“有上無下”和“有下無上”的不對稱分布范式。那么,我們應如何看待例(16)和例(17)中“V上/下”的現(xiàn)象呢?這里可以用“關聯(lián)標記模式”來作出合理的解答。通過觀察語例可知,“下”的賓語既可以表示動作“跳”的終點,也可以表示動作的起點;而“上”的賓語只能表示動作的終點。物體在動力作用下從起點移到終點,相應詞語的“自然”順序是表示起點的詞位于動詞之前,表示終點的詞位于動詞之后作賓語,這是無標記的組配方式,反之則是有標記的組配模式[3]。從“標記顛倒”的理論來講,“跳下人力車”中的“人力車”更多地應理解為起點而不是終點。以此類推,“上升、上浮、下降、下沉”等詞中的“上”“下”同樣不能自由替換,這也是關聯(lián)標記模式的普遍性在起作用。
二、“射體—地標”觀照下“上”“下”的不對稱
在認知語義學中,“射體—地標”觀照下的方位詞“上”“下”的不對稱現(xiàn)象,不僅反映了人類空間組織的一種基本認知能力,也折射出語言組織與實體世界相關的概念內(nèi)容時的基本認知和準則。那么,漢語是如何表達物體空間關系的呢?它主要是通過方位詞取景(windowing)從而實現(xiàn)中心意義的凸顯。取景(windowing)實際上是事件語義學中對語言編碼過程的一種重構,它是描寫事件觀察者與事件之間關系的一種視角[4]。在日常生活中,人們總會用一個物體或概念作為認知參照點,去解釋和說明另外一個物體或概念。這樣一來,認知凸顯度會形成差異。例如:
(18)杯子在桌子上。(*桌子在水杯下。)(自擬)
(19)書掉地下(=地上)了,快撿起來。(自擬)
在例(18)中,聽話人的注意力被中心語義“杯子”所吸引,中心語義的表達離不開方位詞“上”對參照物“桌子”的認知凸顯。說話人將“桌子”通過方位詞來獲得凸顯,并使之成為目標物的認知背景。
我們也可以用認知心理學中“圖像”(Figure)和“背景”(Ground)這對概念,來解釋語篇中“上”和“下”在信息地位上的差別。當說“杯子在桌子上”時,杯子突出在桌子之上,它顯得與眾不同,吸引人的注意,從而具有一種“意外值”。因此,“杯子”是“圖像”,“桌子”則是起襯托作用的“背景”?!皥D像”突出在“背景”之前,是人們感知事物時注意的中心。從信息傳遞的角度來看,這種信息具有認知上的“顯著性”。再看例(19)。這種含有方位詞的語句表達,所體現(xiàn)出來的中心語義一般是由方位詞來凸顯的,表面上看好像是“下”和“上”一樣接觸表面,其實是由于取景(windowing)角度不同。此處的“地上”是以地面為參照點,“地下”是以說話人的位置(一般高于地面)為參照點。
下面,我們就以圖示的形式對“上”和“下”的信息地位進行直觀展示①:
(20)飛機從上方(*下方)飛過。
(21)鳥從院子上方(*下方)飛過。
(22)飛機從山上(*山下)飛過。
(23)鳥從墻上方(*下方)飛過。
(24)車從橋上面(*下面)開過。
(25)小王從橋上面(*下面)越過。
(26)小王從橋上面(*下面)爬過。
通過對物體實際所處的空間位置與人腦思維認知的關聯(lián)性的考察,啟示我們可以從如下角度去考慮問題:動詞能與接觸(C)這一詳細說明相配、直接賓語能與垂直延伸(VX)相配。以圖6為例,可以將句中的“上”看作是由最低限度詳細說明(minimal specification interpretation)的圖1來表示,同時通過賓語和動詞來添加其他內(nèi)容。一座山是垂直且延伸的(VX),行走需要和地面接觸(C),圖2~7中的各種圖式都是圖式1的特殊例子。這些圖式之間的連接如圖8所示:
在圖8中,各個圖式之間的聯(lián)系表示相似性。因此,凡是有接觸的圖式都是相互聯(lián)系的,無接觸的圖式也是如此。就此而言,“上”的多種意義構成了一條鏈鎖,圖式1居于其中心位置。這一鏈鎖中的“上”的所有非中心圖式,都是激發(fā)(activate)出來的——由其他意義和各種連接原則所激發(fā)出來。
以上語例也反映出這一問題:如果聽話人想要準確地理解說話人所表達的語義,就離不開注意力分布(distribution of attentions)??梢哉f,人的社會經(jīng)驗和認知能力在語言運用和理解的過程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需要指出的是,漢語空間方位詞“上”“下”的不對稱現(xiàn)象并不是射體—地標理論所能完全解釋清楚的。不過,通過這種分析,我們能夠知道對人類語言的空間理解是符合人類認知規(guī)律的。
三、空間方位詞 “上”“下”隱喻義的不對稱
(一)隱喻理論
根據(jù)Lakoff & Johnson(1980)的隱喻理論,我們可以把隱喻看作是基于從一個領域的理想認知模式到另一個理想認知模式的映射經(jīng)驗,這一映射界定了兩個領域的理想認知模式之間的關系。表示來源域理想認知模式中的空間概念折射到表示目標域理想認知模式中的相對應成分上,兩個理想認知模式相互聯(lián)系的隱喻映射,界定了“上”“下”各個意義之間的關系。在這一過程中,屬于源域的空間意象及其內(nèi)在邏輯都被保留下來。我們可以按照參照物X的不同特點,來分析方位詞“上”“下”的表義類型,進而探討由“上”“下”組成的空間方位詞的各種關系。
(二)方位詞“上”“下”的空間原始域
人們對空間方位的認知是對客觀世界認知的基礎,然后由空間范圍域過渡到對于時間和其他抽象概念的認知。在這里,或許可以用家族相似性(family resemblance)理論來解釋“上”“下”和部分詞語搭配時不同的表義特征。家族相似性是指在某一個范疇中,成員與成員之間有一定關系,它們依據(jù)某種相似性的屬性而成為這個范疇中的成員。根據(jù)具身經(jīng)驗性,“這件事我很上頭”“我對他很上心”“這件事使我很上火”等,這些“有上無下”的說法便是由“上”的原型義得出的。因此,像例(18)~例(26)范疇中的成員,由于有相似的空間語義特征而形成一個原始的表空間范圍的聚合類。同時,我們也應注意到有些搭配除了具有空間方位義以外,還可以做另外的解釋。例如:
(27)有些政策落實不到位,村民們要去村上看一看。(周大新《湖光山色》)
(28)開田在黑暗中罵了一句,也在暖暖的身邊坐下了。家里還有多少錢?暖暖。一萬九千多!明兒個帶上一萬,咱們先去鄉(xiāng)上 ,鄉(xiāng)里不行再去縣上,縣上不行就去省上?。ㄖ艽笮隆逗馍缴罚?/p>
(29)我到鄉(xiāng)下去散散心。(自擬)
例(27)中的“村上”和例(28)中的“鄉(xiāng)上”“縣上”“省上”,都體現(xiàn)了語義的雙重性,是方位詞由空間源域折射到具體組織機構的用例。其語義均可作兩解,不單單指空間方位義,也隱含著該機構領導者或決策者的引申義,如“村上=村上的領導”。相比之下,“下”與機構名詞搭配的情況就比較少見,使用頻率不高,表義更加單一。
(三)方位詞“上”“下”的隱喻域
1.時間域
人類的活動處于時空的縱橫交錯中,引入坐標軸模式來認識建立在空間認知基礎上的時間概念,或許可以為我們提供一個嶄新的研究視角。根據(jù)“上”“下”的物性角色來看,時間可沿X軸運動,表“前、后”的時間概念;也可以沿Y軸運動,表“上”“下”的時間概念。前者如“上次、上回、上卷、下卷、上個回合、下文”等,后者如“上午、下半天、上星期、下個月”等。不過,我們也覺察到“上”“下”在時間域中的不對稱現(xiàn)象。例如:
(30)王冕七歲上死了父親。(BCC語料庫)
(31)這地兒十月份上就得下雪了吧。(BCC語料庫)
同一個范疇內(nèi)的概念A,由于與實詞類發(fā)生交互作用會轉(zhuǎn)變?yōu)楦拍頑(如在“域”這個范疇內(nèi),空間概念變?yōu)闀r間概念),也能使交互作用的實詞的詞義發(fā)生“語義應變”或“調(diào)適”。因此,以上語例中用在時間詞后的“上”則不宜換成“下”,“上”的搭配比“下”要多。也就是說,兩者在時間域上也呈現(xiàn)出不對稱的分布模式。
2.等級域
空間的高低還可以引申到等級領域中,“上”“下”在隱喻等級時,同樣呈現(xiàn)出不對稱的情狀。受古代封建等級制度及社會認知的影響,城鄉(xiāng)之別其實是一種高低之別,發(fā)達地區(qū)為“上”,落后地區(qū)為“下”,這樣我們不難理解為什么說“上城、下鄉(xiāng)”。再如:
(32)上車間 ?上三車間 ?上館子 ?上川菜館子
下車間 ?*下三車間 下館子 *下川菜館子
可以看出,同樣是到車間去,領導到車間視察要用“下”,工人到車間做工要用“上”。雖然“下”可以跟“上”一樣表示從某處到另外一處,但是“下”的引申用法依然受到限制。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上X”結(jié)構的語義和搭配比較松動,而“下X”的搭配已經(jīng)成為固定習語。因此,“上”的等級域的使用范圍要大于“下”。
3.抽象概念域
人們在認識世界時往往將自身身體看作總的容器,人體器官名詞或抽象名詞前附于方位詞“上”“下”,表示人在思考時的一種認知狀態(tài),如“嘴上、眼下、手下”。此外,由于“下”表示位置低,具有[+覆蓋]語義特征,因此,“下”還可以通過意象圖式(image schema),把空間結(jié)構映射到概念結(jié)構而對感性經(jīng)驗進行壓縮性再描寫。例如:
(33)他在思想上很落后。(自擬)
(34)眼下最要緊的是該如何處理這件事。(自擬)
(35)在這么惡劣的條件下,他依然堅持到底。(自擬)
上述語例就實現(xiàn)了從空間范圍域到認知條件域的壓縮。前人對方位詞由空間范圍義隱喻到數(shù)量域、心理互動域等的論述比較充分,這里不再贅述。
同時,我們還發(fā)現(xiàn),“上”“下”與“來、去”結(jié)合時,在隱喻域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一些不對稱現(xiàn)象。這是因為構架事件作為一個抽象的圖式可在多個認知域內(nèi)實現(xiàn)。如以下口語語例:
(36)你看上去氣色不錯。
(37)這本書看上去挺有趣的,但是看下來得需要好久。
(38)地上長了很多荒草,我要拔下來。
(39)墻上有幅畫,你把它摘下來,把另一幅貼上去。
(40)這個研究項目你可以做下去。
(41)才五點鐘,你就吃上飯了。
(42)明天,帶上你的筆記本、叫上你的女朋友、開上你的豪車來上班。
(43)現(xiàn)在,人們的生活水平都提高了,都能吃上肉、開上豪車了。
例(36)中的“看上去”,表示變化事件;例(37)中的“看上去”表示變化事件,“看下來”表示實現(xiàn)事件;例(38)和(39)中的“下來”“上去”,表示位移事件;例(40)中的“下去”與例(41)中的“上”,表示廓時事件;例(42)中的“上”,表示協(xié)同事件;例(43)中的“上”,表示實現(xiàn)事件。這些語例中的“上”和“下”在各自語境中均不可互相替換,究其原因是概念系統(tǒng)在形成過程中離不開人們對空間的具身經(jīng)驗認知。
總之,方位詞“上”“下”的隱喻義在語義側(cè)重和分布范圍上是不對稱的,人們對“上”的空間認知是“點—局部”的遠認知,人們對“下”的認知是“點—整體”的近認知?!吧稀钡氖褂妙l率要多于“下”。同時,“上”“下”在表示時間、權勢等級、互動、抽象思維條件等方面的隱喻用法,也說明了人類空間認知的一致性。
作為心理符號的語言,與人類生存的空間環(huán)境處于一種和諧互動的狀態(tài)中,人類生存的空間環(huán)境與人類的認知能力密切相關。因此,本文立足于原型理論、射體—地標觀照理論以及隱喻等認知理論模型,對方位詞“上”“下”的不對稱現(xiàn)象進行分析與解釋,力圖加深對漢語空間方位詞的認知與理解。需要指出的是,本文的闡述仍不夠全面,比如關于復合空間關系詞的語義形式化與語義規(guī)則就沒有涉及,這些都有待于下一步的深入研究。
參考文獻:
[1]袁毓林.漢語名詞物性結(jié)構的描寫體系和運用案例[J].當代語言學,2014,(1).
[2]儲澤祥.現(xiàn)代漢語方所系統(tǒng)研究[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
[3]沈家煊.不對稱和標記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
[4]崔希亮.語言理解與認知(修訂版)[M].北京:學林出版社,2016.
[5]崔希亮.空間關系的類型學研究[J].漢語學習,2002,(1).
[6]董萌.漢語空間方位詞“上、下”的隱喻認知探索[J].唐山師范學院學報,2016,(4).
[7]緱瑞隆.方位詞“上”“下”的語義認知基礎與對外漢語教學[J].語言文字應用,2004,(4).
[8]Lakoff,G. & Johnson,M.Metaphors We Live by[M].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9]Lakoff,G.Women,F(xiàn)ire,and Dangerous Things:What Categories Reveal about the Mind[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7.
[10]Pustejovsky,J.The Generative Lexicon[M].Cambridge:MIT Press,1995.
Abstract:Based on the theoretical model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and guided by the theories and methods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this paper attempts to investigate and explain the Chinese azimuth word “shang(上)” and “xia(下)”, which is symmetrically distributed in form but asymmetric in prototype meaning, metaphorical meaning, frequency and scope of use, etc.
Key words:asymmetry;project-landmark theory;metaphor;association mode marker;generative lexicon the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