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 大 林
(北京大學 新媒體研究院,北京 100871)
黃沙直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光不度玉門關(guān)。
這是唐代詩人王之渙的經(jīng)典名作《涼州詞》。該詩在唐代就廣為吟唱或傳誦,甚至被推為七絕的“壓卷”之作。1000多年來,被無數(shù)的詩選或詩論收入或品評。在近幾十年的中學語文教科書中,《涼州詞》也從未缺席,這更是讓這首詩的流傳達到空前的程度。但也正是因為該詩流傳日久,而且版本眾多,所以出現(xiàn)了很多異文,比如“黃沙”有作“黃河”“黃砂”,“直上”有作“遠上”,“春光”有作“春風”,“不度”有作“不渡”“不過”。除了字詞的不同,甚至前兩句的順序也不一樣。此外,詩題有《出塞》《涼州》《涼州詞》《梁州歌》之別,作者也有“王之渙”“王之奐”“王渙之”之異。一首短短的七絕,異文如此之多,是比較罕見的。
《涼州詞》異文雜多,版本混亂。為了作出有據(jù)有理的判斷,筆者對《涼州詞》的版本源流進行了全面的檢索,查到的經(jīng)典古籍及近現(xiàn)代文獻達37種,計50個版本(有幾種文獻為多個版本)。以成書時間劃分:唐代4種,宋代14種,元代3種,明代14種,清代11種,民國4種;以刊行時間劃分:宋本1種,元本1種,明本15種,清本23種,民本7種,現(xiàn)代3種。為了查閱的方便,匯總附表于文后(附表1)。這些文獻的來源見于表格中“版本信息與注釋”項,正文引用的其他文獻另外注明。
版本混亂,突出地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從頭亂到尾。從唐宋開始,就是“沙”“河”俱下、“直”“遠”并存。二是同書不同版。同一典籍在不同年代的版本多有不同,甚至年代相近的版本也有差異。試舉幾例——
唐代即成書的《國秀集》是已知最早收錄《涼州詞》的詩選。查到此集有三種版本,一為四部叢刊明刻本,二為四庫全書清寫本,三為清王士禎刪纂刻本(未列入附表)。四部刻本中《涼州詞》的前兩句為“一片孤城萬仞山,黃河直上白云間”,四庫寫本中《涼州詞》的前兩句為“黃河直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王士禎刻本的前兩句則為“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1]19。
宋初編纂的《文苑英華》兩次收錄《涼州詞》,先是出現(xiàn)在“樂府”集中的第197卷,后又出現(xiàn)在“軍旅”集中的第299卷。令人瞪目的是,不僅同一版本中兩次出現(xiàn)的《涼州詞》不一樣,而且先后刊行的兩種版本也有異,即《涼州詞》在同一典籍的兩個版本中有4種形態(tài)(見圖1)。影印宋明刻本:第197卷的前兩句為:“黃沙直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第299卷的前兩句為“一片孤城萬仞山,黃沙直上白云間”。清四庫寫本:第197卷的前兩句為“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第299卷的前兩句為“黃河直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圖1 《涼州詞》在《文苑英華》兩個版本中的4種形態(tài)
清代《全唐詩》也是先后出現(xiàn)過兩次《涼州詞》,分別在第18卷和第253卷,同樣是存在異文。而且,文淵閣四庫寫本與中華書局本也不一樣。中華書局本中還出現(xiàn)了“黃砂”,與四庫寫本《樂府詩集》同?!吧啊睘椤吧场钡呐缮?,二者均指細小的石粒,但也有細微的區(qū)別:“沙”是河水沖刷而形成的,比如沙灘、沙洲;“砂”是巖石風化而形成的,比如朱砂、礦砂。但多數(shù)情況下,二字可以混用。比如杜甫《贈李白》“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中的“砂”也有作“沙”。
明內(nèi)府藏本《唐詩選注》最讓人抓狂。該書收錄的《涼州詞》,正文為“黃河遠上”“春光不度”,注釋中卻又成了“黃沙遠上”“春風不度”。之所以如此“首鼠兩端”,應(yīng)是因為正文沿襲《唐詩選》,注釋引用《集異記》,各忠于原本,也是應(yīng)該的。
在50個古籍版本中,“黃河”35次,“黃沙(砂)”15次;“遠上”38次,“直上”12次;“春光”37次,“春風”13次;“不度”47次,“不渡”1次,“不過”2次;“王之渙”37次,“王之奐”8次,“王渙之”5次;《涼州詞》24次,《出塞》15次,《涼州》2次,《梁州歌》1次,闕題8次。
??笨甲C,首要的就是版本。古籍中的有些著作有多個版本,而且往往存在異文。但時下的一些考辨類的論文存在一個普遍的問題,即在引用文獻的時候,基本上都只用一種版本,有些論文甚至未注出處,仿佛那些文獻的古籍版本只有一個,或者雖有多個版本但沒有區(qū)別。這既會誤導讀者,也會影響判斷。比如《也談王之渙〈涼州詞〉》一文非??隙ǖ卣f:“原句本來就是‘黃河遠上’”,其兩大論據(jù)之一就是《集異記》,因為“旗亭畫壁”中優(yōu)伶“唱的就是‘黃河遠上’”[2]。該文沒有注明所據(jù)文獻,筆者在古籍中查到了6種版本的《集異記》,其中明刻本《虞初志》(見圖2)《歷代小史》《古今逸史》《類說》著錄中均為“黃沙遠上”,只有清四庫寫本《集異記》和《類說》為“黃河遠上”。另外,民國商務(wù)印書館版[3]9和當代中華書局版[4]12《集異記》中也都是“黃沙遠上”(此二本與明刻本無異,故未列入附表)。在《涼州詞》詩后引用“旗亭畫壁”故事的古籍中,明內(nèi)府藏本《唐詩選注》、明刻本《堯山堂外紀》、天瀑刻本《唐才子傳》、清四庫寫本《說郛》都是“黃沙遠上”,只有四庫寫本《唐才子傳》為“黃河遠上”,四庫寫本《全唐詩》和《唐詩鏡》簡為“黃河”?!包S河”版本的文獻不僅數(shù)量少,而且均出自四庫。
僅僅查考一個版本或者版本太少,還存在一個問題,那就是爭論中的信息不對稱,比如你依據(jù)的是A版本,他依據(jù)的是B版本,雙方各執(zhí)一詞,討論就會變成自說自話。所以,筆者對幾種校勘價值較高的典籍進行了多版本的查考,其他古籍也盡量選取較早的版本。而版本的選擇又以專門收錄詩作的詩集為主,各種引用詩作的詩話、筆記或史志則只是旁及。
關(guān)于《涼州詞》的異文之爭,主要集中在“黃河”和“黃沙”。由于“遠上”和“直上”與前面的兩個字緊密相關(guān),所以經(jīng)常連在一起討論。雖然“黃河直上”也有幾處,但這種說法明顯悖于常理,所以討論通常是在“黃河遠上”和“黃沙直上”之間進行。
較早挑起這個爭議是清代的詩論家吳喬,他在《圍爐詩話》中評論《涼州詞》時說:“《唐詩紀事》王之渙《涼州詞》是‘黃沙直上白云間’,坊本作‘黃河遠上白云間’。黃河去涼州千里,何得為景,且‘河’豈可言‘直上白云’耶?”[5]7100多年后,吳騫為此專門寫了一首論詩絕句:“畫壁當年事久徂,歌來皓齒定非誣。如何直上黃沙句,真本翻歸計敏夫?”詩后有小字注:“王之渙《涼州詞》‘黃河遠上白云間’,《唐詩紀事》作‘黃沙直上白云間’,吳修齡篤信之,以為的不可易?!盵6]1他的意思是:《涼州詞》的“真本”又不歸計敏夫,怎么能以《唐詩紀事》為準呢?其實,“黃沙直上”不只是出現(xiàn)在《唐詩紀事》中,宋代的《樂府詩集》《文苑英華》也都有“黃沙直上”的版本。
劉永濟在《唐詩絕句精華》關(guān)于《涼州詞》的注釋中說:“此詩各本皆作‘黃河遠上’,唯計有功《唐詩紀事》作‘黃沙直上’。按玉門關(guān)在敦煌,離黃河流域甚遠,作‘河’非也?!盵7]97此說顯然是采信吳喬的觀點,但“唯”之說也不準確。實際上,《唐詩紀事》也有“黃河直上”的版本,比如文淵閣四庫寫本。
沈祖棻在《唐人七絕詩箋釋》中從文學角度對“黃沙直上”和“黃河遠上”的韻味意境進行了比較,結(jié)論是“黃河遠上”較富于美感[8]18。劉逸生在《唐詩小札》中也持相似的觀點。劉文稱《國秀集》中就是“黃河遠上白云間”,但未注明版本[9]17。筆者檢索到的四部叢刊明刊本和清四庫寫本,包括上海古籍出版社《唐人選唐詩(十種)》中的《國秀集》(未列入附表),均為“黃河直上白云間”。
施蟄存在《邊塞絕句四首》一文中也認為:“論句法氣勢,則應(yīng)當以‘黃河遠上’為較好。李白詩‘黃河之水天上來’就是同一意境,這都是當時詩人對黃河上游的印象。至于說涼州不在黃河邊上,因而肯定了‘黃沙’,這也有問題。因為《涼州詞》是譜唱《涼州曲》的歌詞,其內(nèi)容本來不限定要描寫涼州城。王之渙此詩只是寫一個邊塞上的戍城,‘孤城’是泛用,并非專指涼州。再說,涼州也不在萬仞山中,如果認為此詩是描寫涼州的,那么連這第二句也得否定了?!盵10]144確如施蟄存所說,《涼州詞》只是曲名,就像這首詩的別名《出塞》《折楊柳》一樣,不過史上論家大都認為該詩描寫的就是涼州景象。而且其他關(guān)于涼州的唐詩中也有城邊有高山的描寫,比如王維《涼州賽神》中就有“涼州城外少人行,百尺峰頂望虜塵”之句,另有唐無名氏所作《塞上曲》中也有“孤城夕對戍樓間,回合青冥萬仞山”。塞外多高山,而且離黃河很遠,是一種普遍的認知。有意思的是,施蟄存在民國時期主編出版的《唐詩紀事》中,《涼州詞》首句即為“黃沙直上白云間”[11]407。
著名氣象學家竺可楨在《物候?qū)W》中稱,“玉門關(guān)”一帶的春天終日“黃沙”直上云霄,因此他認為“黃河”是被后人改動的[12]132。地質(zhì)學家尹贊勛也在《科學報》上發(fā)表文章,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與實地考察斷定,應(yīng)是“黃沙直上白云間”,而非“黃河遠上白云間”。他說,《涼州詞》所涉及的地理范圍,東起武威,西至敦煌,全線約一千公里。那里時常飛沙走石、天昏地暗,這種“風沙帳”符合“黃沙直上”的景象。
作為文藝家的啟功也從地理氣候的角度,認為“黃河”是錯的。“漢朝時西北地區(qū)就有龍卷風和沙塵暴,唐朝也有?!彼f,“如果是‘黃河遠上白云間’,有河就有水,有水就有草木,人們就不用‘怨楊柳’了?!盵13]1
20世紀的60年代、80年代、90年代,先后發(fā)生過三次規(guī)模較大的爭論,很多學者參與其中。連竺可楨等氣象學家都被卷了進來,足見當時爭論的社會影響之大。歸納起來,“黃河”派的核心觀點是“黃河遠上”宏闊壯美,比“黃沙直上”富于美感;“黃沙”派的核心觀點是“黃沙直上”符合塞外實景,而“黃河遠上”脫離實際。2017年第7期《荊楚學術(shù)》發(fā)表過一篇題為《二十世紀以來王之渙〈涼州詞〉研究綜述》的文章,對幾次爭論的情況進行了比較全面的介紹。此文也引用了吳騫的那首質(zhì)疑吳喬的詩,但竟然變成了這樣一段話:“畫壁當年年事久,徂歌來皓定非誣如何,上黃沙句真本翻歸,計敏夫……”不僅斷句錯誤,而且多了個“年”字、漏了“齒”和“直”字,不知所云。
孫紹振在2006年第11期《福建論壇》發(fā)表的《解讀王之渙〈涼州詞〉》中認為,《涼州詞》版本的討論“表面上是一字之爭,實質(zhì)是關(guān)于詩的寫實性還是想象虛擬性的分歧”。應(yīng)該說,這一觀點對兩派之爭的總結(jié)還是比較到位的,但也與兩派一樣沒有抓住問題的關(guān)鍵。寫詩作詞,是“寫實”好還是“虛擬”好?這其實是一個偽命題,因為兩種藝術(shù)手法根本就沒有好壞之分,關(guān)鍵在于使用是否得當。那么,“黃河”與“黃沙”之爭的要害在哪里呢?
“黃河遠上白云間”是不是非常壯美?確實壯美?!包S河遠上”比“黃沙直上”富于美感,是顯而易見的,根本無須論證?!包S河遠上”之所以廣為流行,應(yīng)該主要就是因為它的“壯美”,因為美的東西更容易被人接受。但也正是因為“壯美”,“黃河”更應(yīng)該被否定。為什么?因為“壯美”違背了《涼州詞》的旨歸。試想一下:既然邊塞那樣“壯美”,為什么還要“怨”呢?應(yīng)該天天坐在戍樓上欣賞那令人感到震撼、激發(fā)豪情的“壯美”的景色才是??!面對那么壯觀的美景,又是“怨”楊柳(《折楊柳》曲,委婉纏綿),又是“怨”春光,這樣的“羌笛”不是很奇怪嗎?
《涼州詞》是一首典型的邊塞詩,主旨是為了表達戍邊之苦、思歸之切。那些年輕的戍卒,拋婦別雛,背井離鄉(xiāng),來到千里甚至萬里之外的荒涼之地,高寒難耐,生活孤苦,故鄉(xiāng)渺渺,音信皆無,而回歸之日遙遙無期,甚至生還的希望都很渺茫?!白砼P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王翰《涼州詞》)、“由來征戰(zhàn)地,不見有人還”(李白《關(guān)山月》),設(shè)身處地地想一想,那是一種怎樣的感受?且不說塞外的氣候常態(tài)原本就是荒涼的,加之可能水土不服,即使偶爾出現(xiàn)壯美的自然景觀,也不會在戍人心里產(chǎn)生美感。作為詩人,當然應(yīng)該會之于心、形之于文。為了表達戍卒們凄苦、絕望的心情,詩人通常都要通過各種藝術(shù)手段營造出一種凄涼、肅殺的氛圍。很顯然,“黃河遠上”與這樣的要求南轅北轍,而“黃沙直上”恰恰是與旨歸契合的。大漠戈壁,黃沙滿地,狂風一刮,塵土飛揚,遮天蔽日,直上云霄,那種因“颶母”而成的“通天風柱”,不就是“黃沙直上白云間”嗎?這樣的景象不僅符合當?shù)氐牡乩須夂?,而且為“怨”的產(chǎn)生作好了鋪墊?!包S沙”與“孤城”前后呼應(yīng),相輔相成。而“黃河遠上白云間”的壯美和“一片孤城萬仞山”的凄涼卻相互抵牾。
誠然,“以樂景寫哀”也是有的。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知此,則‘影靜千官里,心蘇七校前’,與‘唯有終南山色在,晴明依舊滿長安’,情之深淺宏隘見矣。況孟郊之乍笑而心迷、香啼而魂喪者乎?”[14]2在《詩廣傳》中,王夫之又說:“往伐,悲也;來歸,愉也,往而詠楊柳之依依,來而嘆雨雪之霏霏,善用其情者,不斂天物之榮凋以益己之悲愉而已矣!”[15]6對于王夫之的這種說法,詩論界的意見并不統(tǒng)一,多人撰文提出過質(zhì)疑。其中是非,姑不深論。不爭的是,所謂“以哀景寫樂,以樂景寫哀”是通過“反襯+轉(zhuǎn)折”的手法來實現(xiàn)的,讀者能夠通過轉(zhuǎn)折前后的對比領(lǐng)會到詩家的意圖。由于七絕篇幅短小,“起承轉(zhuǎn)合”只能一次,不可能有兩次轉(zhuǎn)折。就《涼州詞》來說,詩中有一次明顯的轉(zhuǎn)折,即“羌笛何須怨楊柳”,此句在全詩中至關(guān)重要、不可或缺,這意味著詩的前兩句應(yīng)該是鋪排或遞進的,從而共同為第三句的轉(zhuǎn)折作鋪墊,也就是說前兩句應(yīng)該是同寫哀景,而不可能是由樂轉(zhuǎn)哀。
其實,即使拋開各種考量,單就視覺沖擊力而言,“黃沙直上”也不輸于“黃河遠上”?!包S河遠上”是壯美,在黃河中下游的任何地方都能看到;“黃沙直上”是奇異,這是只屬于塞外的異域景象。對于關(guān)內(nèi)的唐人來說,“黃沙直上”可能更加引人入勝,也更令人感到震撼。
邊塞詩的基調(diào)就是哀怨的,邊塞詩中的景色也總是蕭索的。遍觀邊塞詩,字里行間都充滿著凄涼。如:“隴山風落葉,隴雁淚寒天”(沈佺期《隴頭水》)、“寒云隨陣落,寒日傍城沒”(常建《塞上曲》)、“渺渺戍煙孤,茫茫塞草枯”(劉長卿《平蕃曲》)、“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黃沙連海路無塵,邊草長枯不見春”(杜牧《游邊》);即使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王維《使至塞上》)貌似唯美的景象,其實也透著寒意。
意氣風發(fā),無處不美;愁腸百結(jié),萬物皆灰。比如雪花、明月在人們的心目中一般都是美好的事物,但在戍人邊客的眼中卻都是灰色的,在邊塞詩人的筆下也都充滿著離愁別恨。李白詩曰:“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贬瘏⒁舱f:“塞花飄客淚,邊柳掛鄉(xiāng)愁?!毖└裢夂?,月也很冷:“何處最傷心,關(guān)山見秋月”(長孫佐輔《關(guān)山月》)、“若為教作遼西夢,月冷如丁風似刀?!?徐凝《莫愁曲》)邊塞的月色為什么如此瘆人?因為戍卒們是在“刀頭望明月”(常建《塞上曲》)。
邊塞詩中有很多高頻的意象性詞匯,比如:白草、黃沙、大漠、歸雁、羌笛、胡笳、孤城、薊門、關(guān)山月、玉門關(guān),等等。人們一看到這些詞兒,就會聯(lián)想到邊塞。比如:“虜云連白草,漢月到黃沙 ”(劉長卿《送南特進赴歸行營》)、“玉門關(guān)城迥且孤,黃沙萬里白草枯”(岑參《玉門關(guān)蓋將軍歌》)、“白草山頭日初沒,黃沙戍下悲歌發(fā)”(郎士元《塞上曲》)、“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王昌齡《從軍行》)。在邊塞詩中,“黃沙”是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意象之一。就王之渙《涼州詞》的意境而言,“黃沙”顯然要比“黃河”更適合。雖然“黃河”在邊塞詩中出現(xiàn)的頻率也不算少,但它通常只具地標性,而不具有意象性。比如杜甫:“漢使黃河遠,涼州白麥枯?!背=ǎ骸包S河直北千余里,冤氣蒼茫成黑云?!薄皼鲋荨钡冗吶降子卸噙h?通過“黃河”這個無人不知的地理坐標,想象起來就容易多了。
“黃河”派喜歡拿李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作比,其實《將進酒》和《涼州詞》的意境完全不同?!秾⑦M酒》是豪邁的,李白就是想營造出“人生得意須盡歡”的歡暢氛圍,這與“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意象當然契合;而《涼州詞》是哀怨的,王之渙是想描述“春光不度玉門關(guān)”的凄涼景象,這與“黃河遠上白云間”的壯美顯然不匹配。
王維的“大漠孤煙直”也可以作為印證“黃沙直上白云間”的意象。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在注釋“大漠孤煙直”時說:“庾信詩:‘野戍孤煙起。’《埤雅》:‘古之烽火用狼糞,取其煙直而聚,雖風吹之不斜?!蛑^:邊外多回風,其風迅急,裊煙沙而直上,親見其景者始知直字之佳。”[16]3
筆者確信,原作應(yīng)是“黃沙直上”,而非“黃河遠上”。那么,異變是怎么產(chǎn)生的呢?直接的原因應(yīng)該是傳抄中的誤識。“沙”和“河”的草書非常相像(如圖3),單看一個字,縱是書法家,也難以一眼認定,甚至也會認錯。當這個形體的草字與“黃”字連在一起的時候,大多數(shù)人首先想到的肯定是“黃河”,因為人們對“黃河”比對“黃沙”要熟悉得多。而“黃河”之所以大行于世,應(yīng)該也與這樣的認知有關(guān)。但深層次的原因,恐怕還是沒有真正理解并融入詩的意境中去。王昌齡有一首《塞上曲》:“蟬鳴空桑林,八月蕭關(guān)道。出塞復入塞,處處黃蘆草。從來幽并客,皆共塵沙老。莫作游俠兒,矜夸紫騮好。”何為“游俠”?王維在《隴頭吟》中寫道:“長安少年游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隴頭明月迥臨關(guān),隴上行人夜吹笛?!憋L華正茂,躊躇滿志,明月高懸,笛聲悠揚,多么令人沉醉!但就在這位“游俠”仰望“太白金星”之時,“關(guān)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雙淚流”。對于享樂京城、偶到塞外的游俠來說,紫騮戰(zhàn)馬是壯的,大漠孤煙是美的,而對于“皆共塵沙老”的戍卒和“明月照流黃”的少婦來說,肯定完全是另外一種感受。王維《少年行》又曰:“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甭萌瞬恢吶丝?,“矜夸”塞外風光妍——能從《涼州詞》中讀出“壯美”,可能就是出于“游人”的心態(tài)。
圖3 蔡襄寫的“河”(左)和趙孟頫寫的“沙”(右)
傳世古籍,最早的就是宋本,最具??眱r值的當然也是宋本。本次研究檢索到的50個版本中,中華書局1966年影印出版的《文苑英華》是用140卷宋刻本和860卷明刻本配補而成的,《涼州詞》第一次出現(xiàn)的卷197屬于明刻本,第二次出現(xiàn)的卷299則為宋刻本,而“黃沙直上”就出現(xiàn)在卷299中。文學古籍刊行社1955年影印出版的《樂府詩集》,是由宋刊殘本和元至正刻本配補而成的,其中卷22為元版,這也是50個版本中唯一的元本,該卷中為“黃砂直上”(見圖4)?!秶慵冯m然成書于唐代,但現(xiàn)存最早的版本是明刻本,而明人喜歡篡改古書是公認的。
圖4 元本《樂府詩集》中為“黃砂直上”“春光不度”
縱覽歷代版本,《集異記》應(yīng)該是“春風”的源頭。《類說》中的“春風”就是出自被收編的《集異記》。《全唐詩話》《唐才子傳》《堯山堂外紀》《說郛》也都引用了“旗亭畫壁”的故事,選擇“春風”順理成章。《集異記》是一部志怪傳奇小說集,而非史書。此書雖然大量地使用了真名實姓,但其中的故事大多離奇無據(jù),就像當時流行的志怪小說一樣。繪聲繪色的“旗亭畫壁”,也很可能是虛構(gòu)的。把《集異記》作為茶余飯后的談資尚可,切不可信以為真。既然是“小說家言”,所引詩文的可信度也不高。與之相似,各種詩話、筆記及史志在引用詩文時也比較隨意,因為詩話和筆記側(cè)重于賞析或評論,對詩文的??笨隙ú幌裨娺x那么重視,詩論家在考證方面也沒有??奔夷敲磳I(yè)。正因為如此,考校詩的版本源流,一般都是以詩選為主。
本次研究查到的50個版本中,最早選擇“春風”的詩選是明代李攀龍的《古今詩刪》。這部詩選收錄了漢、魏、南北朝、唐、明等幾個朝代的詩歌,后人截取其中的唐詩部分,成為單行的《唐詩選》,又有人對《唐詩選》作了注釋,于是又有了《唐詩選注》。然而,本次查閱到的《唐詩選》和《唐詩選注》卻都是“春光”的版本。既然一脈相承,為何“子本”與“母本”不一樣呢?要么是無意的訛誤,要么是人為的篡改。雖然《古今詩刪》成書在前,但當時的版本已然不存,本次考證只找到了清代的四庫寫本,而《唐詩選》和《唐詩選注》都是明代的刻本。依常理判斷,《古今詩刪》的原本應(yīng)該也是“春光”。至于《唐詩選注》注釋中的“春風”,也是出現(xiàn)在引用“旗亭畫壁”的文字中。
值得一提的是清代沈德潛的《唐詩別裁》。該書在詩后基本完整地引用了“旗亭畫壁”的故事,但從了“黃河”卻棄了“春風”。為何如此“別裁”?可能是因為沈氏知道其他各本基本上均為“春光”,也可能是因為他認為“春光”優(yōu)于“春風”。
清代以前的1000多年,“春光”占據(jù)絕對的優(yōu)勢,“春風”的版本很少,而且基本上都是詩話或筆記。清代前期的《全唐詩》,中期的《唐詩別裁》等都還是“春光”,但清末卻出現(xiàn)了“春風”版的《唐詩三百首注釋》。
民國時期,“春風”的版本明顯增多,其中《唐詩三百首》的各種釋本大多為“春風”。由于《唐詩三百首》的影響太大,“春風”逐漸成為主流。最近幾十年,由于中學語文教科書都是“春風”版,昔日的“春光”消失殆盡。時至今日,人們看到的各種唐詩選本,基本上都是“春風”了。
“春光”“春風”,含義相通?!按猴L”可以帶來“春光”,“春光”里也會有“春風”。就《涼州詞》的語境來說,兩個詞都可以,很難說哪個更好。就版本源流來看,原本應(yīng)該為“春光”(見圖5)。
圖5 《唐詩紀事》(左)為“春光不過”,《全唐詩話》(右)為“春風不過”
“不度”和“不過”詞義相近?!岸取焙汀斑^”都是“度過”的意思。但詩之字詞有雅俗之分。相對而言,“度”比“過”文雅一些。50個版本中,“不度”為47個,“不過”為2個?!安欢取睉?yīng)該是正選。至于“渡”字,只出現(xiàn)了1次。在現(xiàn)代漢語中,“度”是時間概念,“渡”是空間概念。依此而論,“不渡”比“不度”更貼切。但“度”用于空間的跨越在唐詩中非常常見,李白《關(guān)山月》中有“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guān)”,張說也有“愿作楓林葉,隨君度洛陽”的詩句。實際上,“度”和“渡”在古詩文中經(jīng)常混用,比如“不教胡馬度陰山”中的“度”也有不少版本寫作“渡”。所以,《涼州詞》中的這個“渡”不應(yīng)該視作異文。
關(guān)于作者,“王之渙”明顯是主流,但“王之奐”和“王渙之”也不少。
“渙”和“奐”互為異體字?!蹲衷础罚骸皽o所從聲符‘奐’,今作‘奐’。凡所從者皆作‘奐’?!盵17]976也就是說,“煥”“喚”“換”等字都可以寫成“奐”[18]189。《唐才子傳》中的詞條即為“王之奐”[19]1?!冻苫轿髦尽穭t把《鸛鵲樓》的作者寫作王之煥[20]70。“王渙之”最早見于《集異記》,后人引用多有沿襲。有人認為,薛用弱把“王之渙”寫成“王渙之”是“在暗示其虛構(gòu)事跡本意”[21],亦即故意改錯。筆者也一直認為“旗亭畫壁”是“小說家言”,但不同意“暗示”之說,因為故事另兩位當事人王昌齡和高適的名字都準確無誤。因此,傳抄訛誤的可能性更大?!蹲胄匏膸烊珪鴻n案》載:“《唐詩鏡》內(nèi)‘開元中之渙與王昌齡、高適齊名’句,‘之渙’二字倒置??傂9偻跹嗑w記過一次,分校官沈清藻記過二次。”[22]490《涼州詞》詩后注釋中“二字倒置”的這句話出自引述《集異記》“旗亭畫壁”的故事中,原本就是“渙之”而非“之渙”,就連四庫版《集異記》寫的也是“渙之”,二位校官因此受罰,實在有些冤枉。
司馬光《溫公詩話》云:“唐之中葉,文章特盛,其姓名湮沒不傳于世者甚眾。如河中府鸛雀樓,有王之奐、暢諸二詩……二人者,皆當時賢士所不數(shù),如后人擅詩名者,豈能及之哉!”[23]4南宋洪邁在《容齋隨筆》中引用了這段話,兩位詩人仍為“王之奐、暢諸”[24]3。清潘德輿在《養(yǎng)一齋詩話》中說:“‘奐’字必系‘渙’字之訛,‘諸’字必系‘當’字之訛……歷考他本,皆無作王之奐、暢諸者,溫公所見,不知何據(jù)。容齋未加訂正,亦不可曉。”[25]5潘自稱“歷考他本”,但顯然不夠全面,因為《四庫全書》中的《文苑英華》和《唐音》均出現(xiàn)過“王之奐”,日本昌平坂學問所明刻本《唐詩正音》中《涼州詞》的作者亦為“王之奐”;《全唐詩》第287卷也收有“暢諸”的一首詩,題為《早春》。
有意思的是,稍晚于司馬光的沈括在《夢溪筆談》中也曾談及關(guān)于“河中府鸛雀樓”的唐詩,他提到了三位詩人“李益、王文奐、暢諸”。有人認為“暢諸”為“暢當”之訛,但有說“暢諸”是“暢當”的弟弟,也是詩人。此是另題,姑且不議。此書中《登鸛鵲樓》的作者,元刻本寫作“王文奐”[26]11,明刻本仍為“王文奐”[27]5,清四庫寫本改成“王之渙”[28]6,民國商務(wù)本復為“王文奐”[29]101?!度圃娫挕氛f王“與兄之咸、之賁皆有文”[30]20。兄弟三人顯然是“之”字輩,“王文奐”應(yīng)為“王之奐”之訛。
爾后,阮閱(生卒年不詳,1085年進士)《詩話總龜》再次引用了司馬光的那段話,注明轉(zhuǎn)自《古今詩話》。這一次,《登鸛鵲樓》的作者又變成了“王文奧”[31]9。先是“之”訛為“文”,然后“奐”又訛為“奧”,顯然都是因為形近。
至于詩題,《出塞》和《涼州詞》及《涼州》均多次出現(xiàn),《梁州歌》只出現(xiàn)1次。有些詩話中,還有《折楊柳》之謂。其實,這些詩題都是取自樂府曲名。同一首詩,入了哪個曲調(diào),就以哪個曲調(diào)為名,這在唐代非常普遍。王昌齡、岑參等都有詩作既名為《出塞》又名為《涼州》或《涼州詞》?!读褐菰~》也有不少,但被認為是《涼州詞》之訛?!短圃姎w》中,詩題正文為《涼州詞》,卷前目錄為《梁州詞》。早在宋代,洪邁就在《容齋隨筆》中說:“今樂府所傳大曲,皆出于唐,而以州名者五,伊、涼、熙、石、渭也。涼州今轉(zhuǎn)為梁州,唐人已多誤用,其實從西涼府來也?!盵32]12
越是流傳廣泛的詩文,越是容易變形走樣。王之渙的《涼州詞》就是其中的一個典型。綜合考慮意境、版本等各種因素,《涼州詞》的幾處異文應(yīng)該取“黃沙”“直上”和“春光”“不度”,全詩的形態(tài)就像本文開頭所引用的那樣。
然而,現(xiàn)在通行的版本卻是“黃河遠上”和“春風不度”。之所以如此,主要源于兩個因素:一是《唐詩三百首》等主要唐詩選本的影響。從民國時期開始,“黃河遠上”和“春風不度”的版本就開始占主流,到了現(xiàn)當代更是基本告別了“黃沙”和“春光”。二是中學語文教科書的影響。與《唐詩三百首》一樣,語文課本也是“黃河遠上”和“春風不度”的版本。比之《唐詩三百首》等唐詩選本,中學語文教科書的覆蓋力更大。兩股強力疊加,幾乎“一統(tǒng)天下”。經(jīng)典詩篇如此被扭曲,不能不令人遺憾。
附表1 王之渙《涼州詞》異文一覽表
續(xù)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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