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錦花
(寧波大學 浙江 寧波 315000)
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一“各史例目異同”一條,探討二十二史篇目異同,即各史紀傳體例中本紀、世家、表、書志、列傳五個部分的異同,有名號的變更,有增減的不同。紀傳體例由司馬遷首創(chuàng),既彌補了記事史書“一篇記一事,而不能統(tǒng)貫一代之全”[1]的缺點,也避免了編年史書“不能即一人而各見其本末”[2]的情況。五個部分中“本紀以序帝王,世家以記侯國,十表以系時事,八書以詳制度,列傳以志人物,然后一代君王政事,賢否得失,總匯于一編之中?!盵3]紀傳體例一定,后代寫正史一般都不出此范圍,只在名號、數(shù)量上有些不同。本紀與列傳部分二十四史基本上每部史書都有,沒有特別大的變化,本文只探討二十四史中表、志兩個部分,考察其增減、名號變更緣由。
史表在正史中起到的作用有二,一是史表可以年代為經(jīng)而以國家為緯,或以國家為經(jīng)而以年代為緯,整合出直觀而完整的關系圖,一目了然。二是補世家、列傳中沒有記載到的無功無過的大臣,可以避免世家、列傳的繁綴,也可以避免此人因不入傳而沒其姓名。史志的功能是“紀朝章國典”,[4]記載一個朝代的禮樂政刑,讀志即可知道這一朝代的國家制度是什么,也可通過比較各史志名號的變更,了解到新朝代的政治關注點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化。筆者在搜索二十四史目錄之后,整理出各史表、志目錄如表1 所示:
表1 二十四史表、志目錄
《漢書》 《異姓諸侯王表》《諸侯王表》《王子侯表》《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外戚恩澤侯表》《百官公卿表》《古今人表》《律歷志》《禮樂志》《刑法志》《食貨志》《郊祀志》《天文志》《五行志》《地理志》《溝洫志》《藝文志》《后漢書》 無 《律歷》《禮儀》《祭祀》《天文》《五行》《郡國》《百官》《輿服》《三國志》 無 無《晉書》 無 《天文》《地理》《律歷》《禮》《樂》《職官》《輿服》《食貨》《五行》《刑法》《宋書》 無 《歷》《禮》《樂》《天文》《符瑞》《五行》《州郡》《百官》《南齊書》 無 《禮》《樂》《天文》《州郡》《百官》《輿服》《祥瑞》《五行》《梁書》 無 無《陳書》 無 無《魏書》 無 《天象》《地形》《律歷》《禮》《樂》《食貨》《刑罰》《靈征》《官氏》《釋老》《北齊書》 無 無《周書》 無 無《隋書》 無 《禮儀》《音樂》《律歷》《天文》《五行》《食貨》《刑法》《百官》《地理》《經(jīng)籍》《南史》 無 無《北史》 無 無《舊唐書》 無 《禮儀》《音樂》《歷》《天文》《五行》《地理》《職官》《輿服》《經(jīng)籍》《食貨》《刑法》《新唐書》 《宰相表》《方鎮(zhèn)表》《宗室世系表》 《禮樂》《儀衛(wèi)》《車服》《歷》《天文》《五行》《地理》《選舉》《百官》《兵》《食貨》《刑法》《藝文》《舊五代史》 無 《天文》《歷》《五行》《禮》《樂》《食貨》《刑法》《選舉》《職官》《郡縣》《新五代史》 無,有十國世家年譜 《司天考》《職方考》《宋史》 《宰輔表》、《宗室世系表》 《天文》《五行》《律歷》《地理》《河渠》《禮》《樂》《儀衛(wèi)》《輿服》《選舉》《職官》《食貨》《兵》《刑法》《藝文》《遼史》 《世表》《皇子表》《公主表》《皇族表》《外戚表》《游幸表》《部族表》《屬國表》《營衛(wèi)》《兵衛(wèi)》《地理》《歷象》《百官》《禮》《樂》《儀衛(wèi)》《食貨》《刑法》《金史》 《宗室表》《交聘表》 《天文》《歷》《五行》《地理》《河渠》《禮》《樂》《儀衛(wèi)》《輿服》《兵》《刑》《食貨》《選舉》《百官》《元史》 《后妃表》《宗室世系表》《諸王表》《諸公主表》《三公表》《宰相年表》《天文》《五行》《歷》《地理》《河渠》《禮樂》《祭祀》《輿服》《選舉》《百官》《食貨》《兵》《刑法》《明史》 《諸王世表》《功臣世表》《外戚恩澤侯表》《宰輔年表》《七卿年表》《天文》《五行》《歷》《地理》《禮》《樂》《儀衛(wèi)》《輿服》《選舉》《職官》《食貨》《河渠》《兵》《刑法》《藝文》
如上表所示,二十四史中,前二史《史記》《漢書》體例完備,有表也有志,還有開創(chuàng)之功。《史記》“作十表,昉于周之譜牒,與紀、傳相出入”,[5]《漢書》的史表則有明顯的斷代特點,承接漢武帝建元以后的史事。但有一表特殊,是帶有通史意味的《古今人表》。《漢書》中寫到作此表的目的是“顯善昭惡,勸戒后人”,[6]使民知曉古今之善與惡者。這對當時的人來說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自《宋史》以后的正史書也同樣有表有志,但中間除《新唐書》有表外,其余十六史皆無表。
二十四史中,從《后漢書》到《新五代史》,除《新唐書》有表之外,其余十六史皆無表。黃宗羲說他青年讀史之時,由于史書無表,頭緒紛亂,往往“一卷未終已迷其姓氏”,故他一直希望自己動手補作歷代史表,卻“忽忽未果”。[7]萬斯同亦有同感,《歷代史表》中李鄴嗣為此書作序說:
吾友萬履安……有子八人,皆好學,而少子季野尤穎異,甫總角輒能讀父書,弱冠時愾《后漢書》無表,因補作諸王、功臣世表,外戚宦官侯表,及將相大臣九卿年表,凡四篇。自后遂遍作三國、晉、宋、齊、梁、陳、魏、北齊、周、隋下及五代,凡六十篇。而他僭竊諸國亦附見焉。季野于史學可謂勤矣。[8]
史書中無表給后代人讀史造成不便,明清之際學者重視歷史研究,他們從讀史撰史的切身體驗中認識到史表的重要作用,因此萬斯同才付出心血用十幾年時間來補史表。
萬斯同(1638—1702),字季野,號石園,浙江鄞縣(今寧波市鄞州區(qū))人,清初著名史學家。萬斯同與兄一同受學黃宗羲,學主慎獨,專意古學,博通諸史,尤精明史。康熙十七年(1678)受總裁徐元文薦,以布衣入史館局修《明史》。前后19 年,寫成明史原稿《明史稿》500 卷。作為清代浙東史學派第二位史學大師。萬斯同著作等身,《歷代史表》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萬斯同重視表在正史中的作用,他認為:“不知史之有表,所以通經(jīng)傳之窮者。有其人已入紀、傳而表之者,有未入紀、傳而牽連以表之者。表立而后紀、傳之文可省,故表不可廢。讀史而不讀表,非深于史者也?!盵9]清代著名史學家全祖望亦主張史表為“全史之經(jīng)緯”,史無表,則“傳不得不多,傳愈多,事愈繁,而其中或反有漏而不舉者?!盵10]青年時期的萬斯同因愾《后漢書》無表,作東漢史表,遂一發(fā)不可收拾,又遍補十六史表之闕,補三國兩晉南北朝史表、隋唐之際月表、五代十國史表、前后僭國將相表、明朝史表,“得六十卷,誠不朽之盛事,大有功于后學者也?!盵11]
《歷代史表》仿《史記》《漢書》表例,作諸王世表、外戚侯表、外戚諸王世表、異姓諸王世表、將相大臣及九卿年表,仿《新唐書》表例,作方鎮(zhèn)年表、諸鎮(zhèn)年表,又自創(chuàng)宦官侯表、大事年表二種。諸表除取材于各代正史本紀、志、傳外,參據(jù)《唐六典》《通典》《通志》《通鑒》《冊府元龜》等書,旁采各家雜史,補充訂正而成?!稓v代史表》可分為四大版本:康熙初刻本(53 卷 61 篇)、四庫全書本(53 卷 58 篇,該本稱《補歷代史表》)、留香閣本(59 卷 67 篇)、開明書店本(84 篇,該本散見于《二十五史補編》中),其中留香閣本流傳最廣。萬斯同補史表有一個漫長的過程,在康熙二十六年(1687)時,萬斯同修成《晉書》五表??滴跞荒辏?692),《歷代史表》初刻本晉史表則有16 篇,可知在這個過程中萬斯同繼續(xù)做著補史表的工作。趙連穩(wěn)《萬斯同〈歷代史表〉考察》一文考證“萬斯同一生所撰史表為康熙三十一年前的 81 篇,加之馮氏所藏稿本 17 種 20 篇,共 101 篇。”[12]《歷代史表》極大地豐富了史書內容,萬斯同補史表可謂勞苦功高。
在萬斯同之前也有人嘗試補史表,但結果都不太理想。袁希之補《漢表》,南朝陶弘景曾作《帝代年表》,宋人謝翱嘗采《獨行》作《秦漢之際月表》,熊方補作《后漢書年表》,李燾作《歷代宰相年表》。然而迄止清初,除熊方《補后漢書年表》十卷外,其余都已亡佚。萬斯同以一人之力補充了這一空白,除《歷代史表》本身具有極大的學術價值之外,他還開創(chuàng)清代表志補續(xù)的先河,使得我國舊史表志補作內容更加充實,體系更加完備。
史志的情況與史表有些不同,表在正史中多有缺漏,志則相對完整一些,且杜佑《通典》,鄭樵《通志》,馬端臨《文獻通考》足以補史志中缺漏的部分,因此對史志的探討不在補充有無,而是名號的變更及其意義?!妒酚洝烽_創(chuàng)八書體例,《漢書》十志因之,雖有變更但總的來說都是首創(chuàng),國家基本的政治制度都包含在《漢書》十志之中,后代寫史基本不出其右。歷史上志在名號上多有變更,《漢書》將《史記》的《律書》《歷書》并為《律歷志》,將《禮書》《樂書》并為《禮樂志》,《平準書》更名《食貨志》,《封禪書》更名《郊祀志》,《天官書》更名《天文志》,《河渠書》更名《溝洫志》,此外又增刑法、五行、地理、藝文四志。其他史書中也有或更變名號或增加新志的地方,這些變化不是沒有意義的隨意更改,在這些變化的背后反映的是一個朝代政治制度的變化,有許多深層次的含義,有四點值得探討。
從《藝文志》到《經(jīng)籍志》的變更。《藝文志》與《經(jīng)籍志》雖然都是按各類諸子學說整理當世所藏群書,但從《藝文志》到《經(jīng)籍志》的變更有著特殊的含義?!八囄摹笔橇嚾簳母欧Q,劉歆承父業(yè),總群書而奏成《七略》,有輯略、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兵書略、術數(shù)略、方技略,其主體是各種典籍、圖書?!敖?jīng)籍”則特指經(jīng)部典籍,《隋書·經(jīng)籍志序》中稱“夫經(jīng)籍也者,機神之妙旨,圣哲之能事,所以經(jīng)天地,緯陰陽,正紀綱,弘道德,顯仁足以利物,藏用足以獨善?!盵13]因此《經(jīng)籍志》除收盡圖書編成目錄之外,還有很深的教化意義,“諸子為經(jīng)籍之鼓吹,文章乃政化之黼黻,皆為治之具也”,[14]這是兩者的不同之處。
從《封禪書》《郊祀志》到《符瑞志》的變更?!蹲髠鳌罚骸皣笫?,在祀與戎?!盵15]祭祀是國家大禮,因此司馬遷才為此作志。秦始皇與漢武帝都重封禪,《史記正義》中《封禪書》:“此泰山上筑土為壇以祭天,報天之功,故曰封。此泰山下小山上除地,報地之功,故曰禪?!盵16]然而每次行封禪必定勞民傷財,不是每一位皇帝都有舉行封禪的能力?!稘h書》改為《郊祀志》,“祀者,所以昭孝事祖,通神明也”,[17]比封禪的使用范圍更廣一些。南北朝時期泰山在北魏的國境內,南朝諸國本身沒有條件去到泰山舉行封禪,且從東漢之后讖緯之書盛行,《符瑞志》便是以宣揚天命授受有據(jù)為核心思想,以“禪讓”為表面特征的政治文化的產物?!皻v古今之得失,驗行事之成敗,稽帝王之世運,考五者之所謂,取舍不厭斯位,符應不同斯度,而欲昧于權利,越次妄據(jù),外不量力,內不知命,則必喪保家之主,失天年之壽,遇折足之兇,伏鈇鉞之誅。”[18]魏晉南北朝時期帝位更迭頻繁,于是借助符瑞讖緯,天降吉兆,為自己的政權合法性提供依據(jù),正如作者沈約所說:“夫龍飛九五,配天光宅,有受命之符,天人之應。”[19]《符瑞志》的成文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現(xiàn)實政治在史學上的反映。
《后漢書》新增《輿服志》?!拜浄睘檐囕浥c冠服制度,《尚書》:“明試以功,車服以庸?!盵20]《輿服志》中解釋:“夫禮服之興也,所以報功章德,尊仁尚賢。故禮尊尊貴貴,不得相逾,所以為禮也。非其人不得服其服,所以順禮也?!瞎攀ト?,見轉蓬始知為輪。輪行可載,因物知生,復為之輿。輿輪相乘,流運罔極,任重致遠,天下獲其利?!盵21]所以輿服的規(guī)定是為了表明尊卑等級的差別,與政治上的儀禮有關。對后代史家來說,這是一份十分珍貴的社會生活史史料記載,能從當時人們所著衣冠服飾看出他們的文化風貌,高雅的志趣來。往后的正史中也多有《輿服志》,方便后代學者們進行研究,《后漢書》首創(chuàng)之功不可沒。
《魏書》新增《釋老志》。“釋”為佛教,“老”為道教。魏晉南北朝時期佛教和道教都有所發(fā)展,《釋老志》中介紹佛教流入中國的始末,并載“自魏有天下,至于禪讓,佛經(jīng)流通,大集中國,凡有四百一十五部,合一千九百一十九卷。正光已后,天下多虞,工役尤甚,于是所在編民,相與入道,假慕沙門,實避調役,猥濫之極,自中國之有佛法,未之有也。”[22]道教則有道士竇謙之將道教發(fā)揚光大。在這種情況下,佛教和道教便不再被邊緣化,而能成一志之文。可惜《魏書》雖然首創(chuàng)《釋老志》,但后代正史里再也沒有此志,這又反映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獨特性,佛教和道教占據(jù)國家政治和民眾生活的重要位置。
史志的書寫,告訴了我們史學家們對這一朝代最關注的亮點在哪里,在名號上的變更意味著寫史的人在新的朝代有了新的關注點,改變關注的原因往往與時代背景分不開。今人應該借鑒,寫出對國家有用、有價值,而且能傳于后世的作品,繼而在觀察現(xiàn)實生活的基礎上延續(xù)或者創(chuàng)新史志。
注釋:
[1][2][3][4][5][清]趙翼.廿二史札記校證卷三一明史[M].王樹民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13:3,5,4.
[6][17][漢]班固.漢書卷二〇古今人表,卷二五郊祀志[M].北京:中華書局,2012:793,1085.
[7][11]黃宗羲.歷代史表·序.
[8]李鄴嗣.歷代史表·序.
[9][清]趙爾巽.清史稿卷四八四萬斯同傳.
[10][清]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四部叢刊本.
[12]趙連穩(wěn).萬斯同〈歷代史表〉考察[J].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5):41-45.
[13][14][唐]魏徵.隋書卷三二經(jīng)籍志.
[15][春秋]左丘明.左傳[M].郭丹,程小青,李彬源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974.
[16][漢]司馬遷.史記卷二八封禪書[M].(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貞正義.北京:中華書局,2014:1631.
[18][19][梁]沈約.宋書卷二七符瑞志[M].北京:中華書局,2018:846,831.
[20][戰(zhàn)國]佚名.尚書[M].王世舜,王翠葉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46.
[21][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志二九輿服志[M].北京:中華書局,2007:1037-1038.
[22][北齊]魏收.魏書卷一一四釋老志[M].北京:中華書局,2018:3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