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島由紀夫在中國的譯介情況綜述

⊙朱子林［中央財經(jīng)大學，北京 102206］

三島由紀夫（1925—1970），本名平岡公威，日本當代小說家、劇作家、評論家、記者、電影制作人。他是日本戰(zhàn)后文學界的代表作家之一，1946 年經(jīng)川端康成推薦發(fā)表小說《煙草》，以此為開端登上文壇，代表作有《潮騷》（1954）、《金閣寺》（1956）、《鹿鳴館》（1957）、《豐饒之海》（1965—1970）等。三島由紀夫短暫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獲得了許多獎項，例如第一屆新潮社文學獎（1954），讀賣文學獎（1957—1961），周刊讀賣新劇獎（1958），文部省藝術(shù)祭獎（1965）等，還曾兩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由于三島由紀夫個人所持的獨特政治思想、外加中國國內(nèi)政治因素等原因，中國內(nèi)地對于他的作品的譯介與研究曾一度是禁忌。后來學術(shù)界風潮從批判到全面客觀看待的轉(zhuǎn)變帶來了三島由紀夫作品的譯介研究高潮。截至目前，關(guān)于三島由紀夫的研究狀況已有綜述性文章出現(xiàn)，但是關(guān)于三島由紀夫的作品自進入中國內(nèi)地以來的譯介情況并未出現(xiàn)相關(guān)的文章。因此，本文將就三島由紀夫的作品自1971年第一次在中國內(nèi)地被翻譯以來的譯介歷程做綜述性介紹。

一、20世紀70年代：反面教材

三島由紀夫的作品第一次進入中國內(nèi)地，是197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天人五衰》，《豐饒之?！匪牟壳械氖Ｓ嗳俊稌运隆罚?972）、《春雪》（1973）、《奔馬》（1973）也相繼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同時還有短篇小說《憂國》（1972）。當時國內(nèi)仍處在“文化大革命”時期，1967—1970年日本文學作品的譯介處于一個停滯階段，為何三島由紀夫這位被定性為右翼作家的作品卻會在這樣一個特殊的社會語境中被介紹到國內(nèi)呢？契機主要是三島由紀夫1970年的剖腹自殺行動。1970年11月25日，三島由紀夫仿佛一場表演的剖腹行動不僅震驚了日本社會，也震動了處在“文化大革命”時期的中國。三島由紀夫旋即被認定為右翼軍國主義分子的代表，為了對其軍國主義思想進行批判，他的作品于1971年即被翻譯到中國內(nèi)地，1973版《奔馬》的出版說明中這樣寫道：

日本反動作家三島由紀夫是個臭名昭著的右翼法西斯分子，寫過大量極其反動腐朽的毒草，狂熱地鼓吹軍國主義思潮，后期尤為露骨。……現(xiàn)在內(nèi)部出版三島有代表性的反動作品的譯本，作為反面材料，供批判用。

可以看出，由于特殊的歷史階段和社會語境，當時對于三島由紀夫的定位是“右翼法西斯分子”，他的作品被定義為“反動腐朽的毒草”，帶有極強的政治色彩。而之所以翻譯他的作品，也是作為“反面材料”“供批判用”，三島由紀夫就是帶著這樣一種“頭銜”進入了中國內(nèi)地。由于這一時期能夠讀到他的作品的僅限于內(nèi)部人員，且是在結(jié)合著當時的社會形勢，遵循階級分析的固定模式對其作品進行的政治性上的挖掘與研究，因此“這些純粹批判性的誤讀和曲解不能視為嚴謹客觀的文學評論和研究”。葉渭渠在《三島由紀夫研究》的序言中說道：“在特定的歷史時期，三島被定位在一個特定的政治概念上，曾對其文學進行全面否定的批判”，而且這些定位和評價為后續(xù)三島由紀夫的譯介與研究也帶來了消極影響，1974年開始直到改革開放之后的1985年的十二年間，中國內(nèi)地都沒有再出現(xiàn)三島由紀夫作品的翻譯和介紹。

二、20世紀80年代后半期至90年代：百花齊放

改革開放之后，國家推出一系列政策使文化事業(yè)獲得了新的活力。1982年，文化部發(fā)出《關(guān)于圖書發(fā)行體制改革工作的通知》，提出“一主三多一少”的圖書發(fā)行網(wǎng)；1983年《關(guān)于加強出版工作的決定》出臺，廢除了出版工作為政治服務(wù)的口號，強調(diào)出版工作要“為人民服務(wù)，為社會主義服務(wù)”。這些改革措施的出臺為圖書出版和發(fā)行提供了一個相對寬松和自由的環(huán)境，自1986年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出版《春雪》開始，三島由紀夫作品的譯介逐漸進入了一個繁榮的時代。之后，三島由紀夫的小說作品迅速得到翻譯，呈現(xiàn)出作品數(shù)量多、版本多的態(tài)勢，并且形成了系列性的文集出版，短時間內(nèi)又得到了重版，可見三島由紀夫作品的暢銷。這一時期在翻譯的目的及作品評價上也出現(xiàn)了一個轉(zhuǎn)向，以此為界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為20世紀80年代后半期。這一時期中國內(nèi)地出版的三島由紀夫的作品譯本有六部，分別是唐月梅譯《春雪》（1986），金溟若譯《愛的饑渴》（1987），焦同仁、李征譯《金閣寺》（1988），林峰譯《禁色》（1988年），易超譯《愛的墮落》（1988年），張榮譯《深閨風流》（1989年）。這一階段仍處于各種作品翻譯的起步階段，甚至1986年第一部作品《春雪》也是在請示過中央有關(guān)主管負責人之后才出版了唐月梅的譯本，說明這一時期在翻譯出版上仍有一定的阻力。同時，學者們?nèi)耘f沒有擺脫社會主義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翻譯作品的目的主要是在批判資本主義、揭露資本主義的黑暗。如易超譯《愛的墮落》的前言中寫道：“本書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人與人之間的虛偽、冷酷和罪惡?！北妼W者仍然伴隨著強烈的政治感情色彩來解讀三島由紀夫的作品，批判作品中展現(xiàn)的資產(chǎn)階級世界境況，而未關(guān)注作品當中的審美價值。但總體而言，人們對三島由紀夫不再避之不及，開始了對于三島由紀夫的文學和精神世界的逐步探索。

第二階段為1990年代。這一階段，三島由紀夫的作品得到大量譯介，并且學者們逐漸將目光更多地放在三島由紀夫的文學成就上，不再過多地強調(diào)其右翼的政治傾向，而是看到其作品的文學性和審美性，看到三島由紀夫作為日本戰(zhàn)后的一個文學大家的文學成就。開始有學者呼吁我們更多地關(guān)注三島由紀夫的文學成就，林少華在《金閣寺·潮騷》的前言中寫道：“我們可以不必一味受制于批判意識，亦不必迷惑于其頭上一度有過的耀眼光環(huán)，而盡管理性地面對其作品本身。從字里行間窺視作家內(nèi)在的心態(tài)，跟蹤其藝術(shù)歷程的軌跡，體悟共中沉淀的日本傳統(tǒng)美學的風韻與情致?！彼栽谶@個時期，三島由紀夫的“右翼軍國主義作家”頭銜漸漸弱化，“戰(zhàn)后日本著名作家”的頭銜漸漸被人們“發(fā)現(xiàn)”并獲得認可，他作品中獨特的美學闡釋，他獨特的思想逐步進入人們的視野。

這一時期三島由紀夫的小說代表作基本得到了翻譯，戲劇、散文、隨筆作品也進入學者視野，并形成了系列叢書且很快重版發(fā)行。在1990年文潔若翻譯的《春雪·天人五衰》、1992年楊槐翻譯的《愛的潮騷》、1993年王向遠翻譯的《假面的告白》出版之后，1994年開始，三島由紀夫作品系列叢書開始出版。1994年，作家出版社首先發(fā)行了一套三島由紀夫文學系列，形成了一次小高潮，作品包括《假面自白·潮騷》《豐饒之海》四部曲、《憂國·仲夏之死》《愛的饑渴·午后曳航》《金閣寺》《阿波羅之杯》《近代能樂、歌舞伎集》，并且這套叢書于1995年隨即重版發(fā)行?？梢哉f這個系列已經(jīng)基本囊括了三島由紀夫小說的代表作，并且他的戲劇代表作《近代能樂、歌舞伎集》也得到了翻譯，可以看出這個時期不僅在作品數(shù)量上十分充實，而且種類也漸趨多樣化，由小說進入了戲劇。

1999年三島由紀夫的譯介出現(xiàn)了另一次高潮，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發(fā)行了一套三島由紀夫作品集，收錄了三島由紀夫未出版過的主流小說和多彩散文隨筆，并由葉渭渠和唐月梅做了代總序《三島由紀夫文學的怪異性》，指出這套《三島由紀夫作品集》是“為了讓讀者對三島由紀夫文學有一個更全面的了解，得到更多的藝術(shù)享受和鑒賞（中略）試圖從一個全新的角度展現(xiàn)這個怪異鬼才的風貌，以饗讀者”?？梢钥闯龅搅?0世紀90年代末期，中國內(nèi)地對于三島由紀夫的譯介已經(jīng)完全轉(zhuǎn)變了最初的譯介目的，從批判轉(zhuǎn)為了接受與欣賞，作品類型囊括了小說、散文、隨筆，開始更多地關(guān)注他的文學成就，用文學的維度、審美的維度來重新全面地認識三島由紀夫。

這一時期還有三島由紀夫的相關(guān)研究性書籍出現(xiàn)，一部是1994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唐月梅著《怪異鬼才三島由紀夫傳》，另一部就是1996年由千葉宣一、唐納德·金、葉渭渠三位學者合編，北京開明出版社出版的《三島由紀夫研究》。葉渭渠在所作的序言中對先前學界采取的評價和解讀模式進行了否定，認為“實證和論理都是不充分的”，“有簡單化之嫌”，并呼吁“作為學者應(yīng)該本著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努力去占有資料，獨立、科學而完整地進行研究”。這體現(xiàn)出了在特定的歷史時期結(jié)束之后，學者在面對三島由紀夫時思想上的一種轉(zhuǎn)變。也是從這個時期開始，對于三島由紀夫作品的譯介和研究逐步全面化、完整化，基本不再受制于政治意識形態(tài)。學者們開始慢慢地關(guān)注處于各種角色和狀態(tài)下的三島由紀夫，也開始逐漸剖析他那獨特而又瑰麗的文學和精神世界。

三、21世紀：成績與問題并存

21世紀以后三島由紀夫的作品譯介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各出版社進行的多次系列叢書的發(fā)行和再版。2000年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便重版了1999年第一次出版的《三島由紀夫作品集》系列叢書十卷本。接下來從2008年開始一直持續(xù)到近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了兩套《三島由紀夫作品系列》叢書，后續(xù)兩個版本又多次再版。第一個系列是2008年至2017年陸續(xù)出版的20卷平裝版，按出版時間先后分別是《金閣寺》《潮騷》《假面自白》《愛的饑渴》《薩德侯爵夫人》《春雪》《奔馬》《曉寺》《天人五衰》《鏡子之家》《宴后》《禁色》《幸福號起航》《純白之夜》《午后曳航》《太陽與鐵》《鮮花盛開的森林·憂國》《殉教》《沉潛的瀑布》《女神》。第二個系列是2014年和2016年陸續(xù)出版的十六卷精裝版，包括《曉寺》《金閣寺》《天人五衰》《禁色》《潮騷》《假面自白》《仲夏之死》《春雪》《愛的饑渴》《太陽與鐵》《午后曳航》《宴后》《幸福號起航》《純白之夜》《鏡子之家》《薩德侯爵夫人》。

此外，自2013年起，人民文學出版社相繼出版陳德文翻譯的《三島由紀夫作品系列》，后續(xù)也出版了典藏本，共八卷。2015年，北京九州出版社出版了十三本三島由紀夫系列，包括三島經(jīng)典代表作品《假面自白》《愛的饑渴》《潮騷》《金閣寺》《午后曳航》《春雪》《奔馬》《曉寺》《天人五衰》、短篇小說集《憂國》、自敘散文《太陽與鐵》、游記散文集《阿波羅之杯》，以及傳記《怪異鬼才——三島由紀夫》。這一套叢書的特點是三島由紀夫傳記的收錄。此外，還有北京出版社 2003年“大師圖文館”系列作品，浙江文藝出版社2010—2011年的“經(jīng)典印象”等等，一些小規(guī)模的系列叢書也是屢見不鮮。

2001年開始的七年間，由于受中日政治關(guān)系的影響，文化交流相對較少，三島由紀夫的作品譯介處于一個低潮期，但是后續(xù)便進入了大量出版發(fā)行的階段。從以上各出版社叢書的發(fā)行我們可以看出，三島由紀夫的作品十分暢銷。除了小說代表作的多譯者多版本的譯介之外，散文、隨筆、短篇小說等也有了譯介。比如隨筆《藝術(shù)斷想》（唐月梅2002），《新戀愛講座》（林皎碧2013），《不道德教育講座》（邱振瑞2013），文學理論《文章讀本·三島由紀夫文學講義》（黃毓婷2013），散文集《我青春漫游的時代·三島由紀夫的青春紀事》（邱振瑞2016）等。大量不同類型的作品進入中國內(nèi)地，為中國內(nèi)地讀者提供了一個更加全面的三島由紀夫的面貌，使讀者可以更好地了解這位獨特的作家。但是在這樣的繁榮景象之下也存在著一些問題。

首先，在作品選擇上存在偏頗。三島由紀夫除小說創(chuàng)作之外也有許多的劇作創(chuàng)作，并多次獲得戲劇獎，但是有關(guān)他的劇作的翻譯介紹卻相對缺乏，除《薩德侯爵夫人》之外幾不可見；同時三島由紀夫也兼有導演、記者的身份，他的電影劇本和采訪報道卻較少進入我們的翻譯視野。在具體作品的選擇上，除《金閣寺》《假面自白》《豐饒之?！匪牟壳皫撞恐髌贩g版本眾多、譯者名家云集之外，其余的短篇小說如《戀都》《肉體學校》，散文和隨筆等，幾乎只有一到兩個譯本，存在十分不平衡的狀況。

其次，在三島由紀夫的研究性專著的翻譯上也略顯欠缺。日本、美國等國有許多關(guān)于三島由紀夫的研究性著作，但是中國內(nèi)地在譯介上并沒有得到充分的關(guān)注。中國內(nèi)地對于三島由紀夫的研究本身就存在著滯后性，初期對于其政治立場的批判更是導致很長一段時間全面否定了他的文學成就。因此更多地關(guān)注國外現(xiàn)有的一些研究成果或許可以為我們接下來的研究提供新的視角和思路。

綜上所述，這位從政治視野進入中國的戰(zhàn)后日本文學大家三島由紀夫，在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被全面否定和批判的時期之后，其巨大的文學成就和獨特的美學世界觀逐漸受到了關(guān)注?；蛟S提起他，人們的觀念仍舊是“右翼軍國主義作家代表”，但這種政治立場會越來越客觀地被看待，他的成就也會逐步進入大眾的視野。目前對于其作品的譯介和接受仍存在著一些偏頗，但這也昭示著在三島由紀夫的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進行譯介研究的巨大空間，是今后可以關(guān)注的方向。

① 詳見王珊珊：《三島由紀夫研究在中國》，《湖南大學碩士論文，2018年》。

② 〔日〕三島由紀夫：《奔馬》，譯者不詳，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下劃線為筆者所加。

③ 王珊珊：《三島由紀夫研究在中國》，《湖南大學碩士論文，2018年》，第13頁。

④⑨ 葉渭渠等主編：《三島由紀夫研究》，開明出版社1996年版，第2頁，第4頁。

⑤ 孫俊青、劉永?。骸缎轮袊?0年出版管理體制的演進與改革啟示》，《北京聯(lián)合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

⑥ 胡蕾蕾：《改革開放40年新聞出版政策變遷與未來發(fā)展路徑》，《文化創(chuàng)新比較研究》2019年第3期。

⑦ 〔日〕三島由紀夫：《愛的墮落》，易超譯，沈陽出版社1988年版，第1頁。

⑧ 〔日〕三島由紀夫：《金閣寺·潮騷》，林少華譯，花城出版社1992年版，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