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明代遺跡考略

摘 要：四川明史因為文獻和實物相對缺失的原因，到目前為止給人比較模糊的概念，亟待有人去研究和梳理。成都作為四川的首府，在遺址、地名、文獻與傳說等方面，仍然保留了大量明代遺跡，將之逐一考證，可以部分勾勒出明代成都的形象。如標志性建筑明蜀王府遺址、明蜀王陵群等;地名則有靜居寺、龍泉驛、沙河堡、軍屯等;文獻有升庵全集、明蜀王文集等;傳說有錦城十景、張獻忠沉銀、僖王事跡等。它們可以填補四川明史研究的一些空白，確認成都在明代是邊地的概念;蜀府在明代是樹造成都、實現(xiàn)四川融入“大一統(tǒng)”國家的核心力量。如果再深入考證諸如“忠賢文化”“大一統(tǒng)”理念，將來還能為成都的文化發(fā)展提供助力。

關鍵詞：明代成都;明蜀府;大一統(tǒng);核心力量;四川明史

成都作為中國自戰(zhàn)國時期建立以來，從未改名的歷史文化名城，對它的研究，目前就明代一段相對薄弱。近年在市中心天府廣場北側(cè)體育中心附近進行文物勘探時，挖掘出大量古代遺跡，其中以明蜀王府的建筑基礎和道路遺址最為清晰完整，勾起許多成都人對這一標志性建筑的回憶。可惜明末清初連綿戰(zhàn)亂，成都作為主要的爭奪地，導致人口銳減，文獻也被焚燒殆盡。后來的“成都人”大部分是清初隨“湖廣填四川”移民潮來的新移民，他們在重構成都的社會文化時，將很多明代遺跡和傳說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之中，給人以模糊的感覺。經(jīng)過梳理，成都明代遺跡眾多，但保存不好且呈零星分散狀態(tài);加之四川明史研究長期處于“失語”的狀態(tài)，從而使四川明史沒有讓人形成整體印象。下面將成都現(xiàn)存明代遺跡分成重要遺址，特色地名，文獻與傳說三部分來敘述，以期部分彌補四川明史的缺失。

一、成都重要的明代遺址

明代蜀王府遺址是成都最重要的明代遺跡，其他遺址還有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明蜀王陵群、新都升庵祠及桂湖公園、新津觀音寺。明代遺址中內(nèi)容豐富的還有成都東郊龍泉山脈最高峰長松山的楠木林，龍泉山東麓的石經(jīng)寺大雄寶殿，成都西面崇州的古寺，大邑的圓通寺和開化寺等。

成都老人對市中心的“皇城壩”印象深刻。成都著名文人李劼人先生回憶：“明代蜀王府的規(guī)模很大，幾乎占去了當時成都城內(nèi)總面積的五分之一，達38萬平方米。北起騾馬市街，南至紅照壁街，東至西順城街，西至東城根街。藩府有兩道城墻，內(nèi)城之中有十幾座宮殿，內(nèi)城之外、夾城之內(nèi)為園苑。外城外是御河，河上有三道拱橋。再南又有大橋三道，跨于金河之上兩側(cè)。整個宮殿坐北朝南，建筑巍峨雄偉，金碧輝煌。園林景致優(yōu)美，亭臺樓閣，小橋流水，鳥語花香，簡直就是人間仙境。其中的‘菊井秋香被譽為當時成都的八大景觀[1]之一。宮城前面有三道門洞。門外是廣場和寬100余尺的御道。與門洞正對。在600余米處，是一堵20余丈長、3丈來高的磚影墻，因為它是紅色的，所以名為紅照壁。在門洞外250米左右的東西兩側(cè)，各有一座亭子，是王宮的鼓吹亭，東亭名為龍吟，西亭稱作虎嘯”[2]。事實上，成都老人口中的和清末民國初年照片中的皇城壩，并不是真正的明蜀王府。明朝的蜀王府材質(zhì)上大量使用楠木和琉璃構件，功能上是作為蜀藩王及郡王起居和行政之所，規(guī)模和氣勢是按照朱元璋“蜀之為邦，在西南一隅，羌戎所瞻仰，非壯麗無以示威儀”[3]的政治意圖所修建，是明朝西南地區(qū)的地標性建筑?？上宄樦稳辏?646年），張獻忠在撤離成都前，故意放一把大火將蜀王府全部燒掉。清朝在成都穩(wěn)固政權后，將原址修建成貢院，除輪廓外，內(nèi)部的材質(zhì)和功能都跟明蜀王府相去甚遠，只是其格局依稀讓人感覺其當年的壯麗?，F(xiàn)在新發(fā)掘的遺址有一部分就是真實的明蜀王府基礎。

成都市郊東北鳳凰山、東面丘陵、東南黃龍溪附近，零星分布著明蜀王（十二位蜀王和一位世子）的十三座寢園，另外還有一些郡王和王妃的墓，現(xiàn)在統(tǒng)稱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明蜀王陵[4]群?，F(xiàn)在王陵地面按規(guī)制大約占地六十畝的設施已經(jīng)不復存在，唯有發(fā)掘完成的地宮可以開放。坐落于東郊十陵鎮(zhèn)青龍湖畔正覺山的第三任蜀王僖王朱友壎（1409—1434）的地宮，格局就是濃縮的蜀王府，剛出土時雕梁畫棟非常華麗，被稱為“中國最精美的地下宮殿”，出土的陶俑是成都博物館的特色藏品。第一任蜀王世子朱悅熑（1388—1409）先于第一任蜀王，被朱棣稱贊為“宗室最賢”的獻王朱椿（1371—1423）過世，享用了其父自己準備的地宮，規(guī)制大體與僖王地宮類似，非常奢華，出土成隊的陶俑栩栩如生，現(xiàn)收藏于四川博物院。后來朝廷力倡節(jié)儉，規(guī)定藩王墓為夫妻合葬墓。從第四任蜀王和王朱悅（1396—1461）之后，蜀王墓的地宮更為簡樸，這從搬遷到僖王地宮左后側(cè)的第八任昭王朱賓瀚（1480—1508）地宮可以看出。青龍湖西側(cè)還有一處未開放的，被御賜“忠孝賢良”坊的著名賢王，第九任蜀成王朱讓栩（1500—1548）的地宮，當年修建東風渠時就為其而改道。目前青龍湖景區(qū)就集中了三座明蜀王的地宮，以及一些王妃和太監(jiān)墓，并在這里成立了明蜀王陵博物館，除清理后的地宮外，還陳列有部分出土的陶俑。其他的寢園暫時還未發(fā)掘。筆者實地考察，感覺地面輪廓比較清晰的是第七任蜀惠王朱申鑿（1458—1493）的寢園。

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新都升庵祠和桂湖公園，代表了明代成都科舉文化的高峰。楊慎（1488—1559），字用修，號升庵，是明代四川唯一的狀元，《明史·楊慎列傳》評價其為“明世記誦之博，著作之富，楊慎為第一”，新都關于他的傳說非常多。楊家四代人連續(xù)出了七位進士，其中楊慎之父楊廷和出任明代官職最高的首輔、位極人臣。新都楊氏蛾蛾墳出土的絲織品非常精美，也是四川博物院的特色藏品之一。

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新津觀音寺有明代繪制的佛教十二圓覺壁畫。其保存完好，人物造型線條流暢，比例勻稱，豐滿細膩，神態(tài)端莊，堪與北京法海寺和山西永樂宮壁畫媲美。其中的清靜慧菩薩最為精致。菩薩身披薄如蟬翼的輕紗，透過輕紗可見肌膚的豐潤和衣飾的優(yōu)美。每幅壁畫下角都有供養(yǎng)人的畫像，這是比較特殊的明代風俗。觀音殿內(nèi)明代塑像完成于明成化十八年（1482年），造型生動準確，呼之欲出。其中尤以大型壁塑“飄海觀音”最為精美，被許多地方塑像時視為標準模板加以引用。在新津下游，岷江與府河匯合處的“江口古戰(zhàn)場遺址”是2017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之一，共發(fā)現(xiàn)文物42000余件，從金銀器的角度見證了明代成都的繁榮。

長松山是成都東門和龍泉山脈的最高峰，《古今集記》載：“錦樓在龜城上，前臨大江，下瞰井邑。西眺雪嶺，東望長松”，這里是成都東門的地標，明史文化內(nèi)涵也很豐富。長松山有著名的八景——“千年銀杏、萬頃松濤、普銘大篆、成化豐碑、長腳仙蹤、魯班眢井、長松霽雪、西寨斜暉”。其中與明代相關的是“萬頃松濤”和“成化豐碑”。“萬頃松濤”是指龍泉山脈唯一的以小葉楨楠為主的原始森林，西面很遠的地方都能望見。這片楨楠林得以幸存，一方面是因為楠樹和柏樹是龍泉山的優(yōu)勢樹種，另一方面是蜀府將長松山視為川西風水山而特意保護的。蜀獻王入川之始就非常重視，給長松寺的僧人賜米，然后到長松山祭鹽井，其《祭鹽井》文中有“長松山去城五十里，舊有鹽井，四堙廢久矣，今遣官命工開掘，煮水為鹽，釃酒刲羊，告于有神，用祈靈貺，以資國用?！盵5]此外還有民間流傳自今的“長松三寶”——千年銀杏、萬年旱龜、巨蟒。筆者在梳理四川明史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后兩者“龜”和“蛇”，實際上代表了明朝皇家的真武信仰。蜀府因此將長松山視為皇家在川西的圣地，在龍泉山遍砍楠木修建蜀王府和寢園時，唯獨將長松山這片楠木林保留下來。與之相關的，蜀府重點修建的真武大帝道場是三臺縣的云臺觀，而成都府的道紀司設在青羊?qū)m，因朝廷尋訪張三豐和在蜀中推行正一派道教，鶴鳴山和青城山的明代道教遺跡很多。

龍泉山東麓的石經(jīng)寺，至今仍保存有完整的明代所建大雄寶殿。明初高僧楚山紹琦禪師（1404—1473）在石經(jīng)寺建立根本道場，使這里一度成為全川和全國僧人求法的中心;其本人也被石經(jīng)寺尊稱為祖師。從唐代到清代的一千多年間，四川境內(nèi)先后有過五大禪宗派系：唐代智詵—無住禪系;宋代昭覺寺圓悟克勤禪系;明代天成寺（石經(jīng)寺的別稱）楚山紹琦禪系;明末清初聚云吹萬禪系;始于明末清初、傳承至今的雙桂堂破山禪系。楚山紹琦禪系在四川佛教史上有承上啟下的地位，明蜀王中的和王、定王朱友垓（1419—1463）、懷王朱申鈘（1447—1471）與楚山禪師交情匪淺。他們都曾出資修建石經(jīng)寺。楚山紹琦禪師曾多次到成都府僧綱司所在地大慈寺辦大法會，還為蜀和王、定王舉辦道場。但他拒絕移錫成都。戶科給事中童軒（1425—1498）奉命入川時與楚山和尚有些交道，曾作《贈楚山禪師》，用“掉頭不肯事王侯，雙樹[6]為家老即休”之句稱贊其品行。成化十年（1474年），長松寺住持真源大心禪師為其師整理十萬字多的《石經(jīng)寺楚山和尚語錄》，詳細記錄了明代初期四川佛教文化。語錄刊印成功后，真源大心又撰寫著名的“成化豐碑”記載此事，后成為“長松八景”之一。楚山禪師身后留下肉身和一批石經(jīng)。石經(jīng)寺每年冬月十四到三月三的“朝山會”是川西盛會，朝山的內(nèi)容就是“朝肉身、賞石經(jīng)”。

崇州古寺原名常樂寺，臨近松茂古道。僧人法仁元末兵亂走西藏，皈依大寶法王為徒，洪武初年駐錫崇州常樂寺，藏人多來拜謁。蜀獻王巡邊時獲知消息，特別重視，“蜀藩過江，聞風敬信”[7];然后是一系列優(yōu)撫政策，如捐資修建寺廟，上奏朝廷后，先得洪武帝朱元璋賜法仁“悟空”法號，后得惠帝朱允炆賜常樂寺“光大嚴明”匾，之后朝廷又將天下僅有三部的《洪武南藏》之一賜予該寺。與此相關的還有傳說中御賜的半幅鑾駕。位于常樂寺東北方向的彭州山區(qū)，也是蜀府重點關照的地區(qū)，蜀和王屢次上奏朝廷，使得松潘大悲寺住持一天智中（楚山紹琦禪師的法孫）被封為國師?！胺ú厮?，舊名彌陀庵，明成化二年（1466年），詔國師智中優(yōu)老處也。初，國師住古松州大悲寺，以化洽番彝有功，朝廷聞之，褒以敕誥。景泰四年（1453年）賜銀章。天順元年（1457年）賜銀印、金佛等。蜀和王睿賜近水田五十二畝，又為買水田三百八十畝。”[8]蜀府對邊地番僧的禮遇在藏人心中樹立良好印象，加之蜀府受朝廷之命介入茶馬交易后，特別加強了溝通，減少了民族之間的相互猜忌和番人對茶葉“質(zhì)次價高”的報怨，使得四川明代邊境沖突非常少見。另外，蜀府還仿效中央“天子守國門”之舉，故意將宗室成員安置在都江堰一帶。[9]都江堰博物館有許多明代蜀府宗室的墓藏品。

大邑縣圓通寺又稱蜀府禪林，原屬蜀府正字管轄。筆者帶北京大學歷史學系的博士生李思成和復旦大學古籍研究所碩士生張芾兩位同學到大邑縣圓通寺，找到一塊萬歷十年（1582年）的勘界碑——《西蜀正字山寺碑銘》。這塊碑是第十一任蜀端王朱宣圻在位期間（任蜀王時間為1560—1612年）所立。他因為積極支持土地勘界和為朝廷征戰(zhàn)提供軍餉，受到御賜“忠賢懋著”四字的表彰。其背景是明朝后期，全國出現(xiàn)大量土地兼并和投獻，使得政府稅賦收入減少。為此，萬歷初年張居正主導“一條鞭法”，但四川關于這方面的文獻記載比較少。該碑高約1.5米，寬約0.7米，厚約0.2米，僅一面有字。雖然缺字甚多，從殘留的部分內(nèi)容，仍然可以看出一些端倪。碑文說：

本府田地□自分封自行開墾，坐落臨封州縣，多與民界相連……朝廷勘合，為丈田畝，清浮糧，以蘇民困事……各掌印官查得本衛(wèi)各所原無屯田，臨近州縣田土，委系本府王莊于分封時自行開墾……長史司移文，兩院批行布政司，轉(zhuǎn)行崇、漢、成、華等二府三州縣查勘田俱標界線……[10]

由碑文可知，蜀府的態(tài)度，一方面聲明主要的土地來源于“分封自行開墾”，另一方面又以實際行動支持國家政策，將投獻的土地重新勘界，劃清了屬于王府的圓通寺與周圍民田的界限，使投獻土地的稅賦重歸官府。這與當時全川和全國各地普遍樹立的清丈勘界碑性質(zhì)相同。如民國14年版《崇慶縣志》藝文十一載“萬歷勘界碑，在縣西道民場八里山中妙順庵內(nèi)……惟識其為兩院轉(zhuǎn)行崇慶州勘界公件程序，在萬歷十年（1582年）而已”?！笆窀帧笔莻€特殊的機構?！冻鐟c縣志》載有：“蜀府正字禁葬碑，在縣北蓮經(jīng)庵前。正字，官名也。寺為蜀府正字轄，認辦貢茶。”這說明蜀府管理王莊的機構名為“蜀府正字”，同時還兼辦茶政。蜀獻王介入茶馬交易后，不僅要求布政司妥善安排，還創(chuàng)辦“蜀府正字”辦茶，兩家形成良性競爭，從而杜絕了私茶擾亂市場的行為。這樣既達到國家易馬的目的，又讓“邊人悅戴”，顯示其施政策略成效卓著。李淮東研究表明，明朝后期松潘一帶為國家最重要的茶馬交易通道。[11]

大邑縣還有著名的開化寺，其內(nèi)有一塊非常重要的明碑，即由明代四川籍僅有的兩位首輔萬安（約1417—1488）撰、楊廷和（1459—1529）書的《開化寺碑》。此外開化寺還得蜀王賜大經(jīng)三藏。

二、成都明代的特色地名

成都明代的特色地名比較多，但很分散，不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圍繞明蜀王府周圍的街名最集中，包括城東的靜居寺、宋公橋、龍泉驛、沙河堡，市中心的總府街、藩署街、指揮街、書院正街、紗帽街、方正街、康公廟，以及幾處軍屯等等，《成都城坊古跡考》[12]對其有一些記載。

明蜀王府外面原有一圈蕭墻，東垣是今天的順城街，南垣是今天的東西御街，西垣是今天的東城根街，北垣是今天的羊市街和玉龍街。蕭墻之內(nèi)，原來最多時有八座郡王府，有一圈御河圍繞王府城墻，北面留下今天的東西御河沿街。王府四門按“仁義禮智”[13]命名，外樹華表，今天東華門街和西華門街即與此有關。天府廣場南面的紅照壁街為蜀王府的南界。明蜀王府對后世成都市中心的格局影響極大。（參見右附“成都天啟年《府治》”二圖）總府街原為明代四川都指揮使司所在地，指揮街是成都衛(wèi)指揮使司署所在地，藩署街原為布政使司（習稱藩臺）署在此。另外方正街是紀念明初大儒方孝孺的。他曾受聘為蜀府的世子傅，對提升蜀中文化貢獻極大，被蜀獻王賜“正學”二字?？倒珡R街（今康莊街）相傳是紀念為修建蜀王府立下汗馬功勞的太監(jiān)康公公而建。書院正街緣于明代首輔萬安建有大益書院，陸琛有《大益書院記》。紗帽街據(jù)傳緣于明代官帽，成都制紗帽業(yè)多集于此街。

成都東二環(huán)路外的靜居寺，原為蜀王修建的宋濂祠，后來又增修方孝孺祠。宋濂被朱元璋稱為“開國文臣之首”，方孝孺被稱為“天下讀書人種子”，蜀府重視并刻意封資修，有對蜀地移風易俗、潛移默化，以實現(xiàn)國家大一統(tǒng)的意思。經(jīng)過幾代蜀王的經(jīng)營，這里逐漸成為明代成都的名勝。王士禎（1634—1711）對其總體情況是這樣記載的：“過橋至靜居寺，氣象疏豁。入山門為明王殿，次彌勒佛、次大雄殿，皆有畫壁。最后藏經(jīng)閣。西出為文殊殿，即宋（濂）、方（孝孺）二公祠，有宋文憲公（濂）像。殿后文憲墓，高如連阜，其上修竹萬竿，扶疏櫛比，無一枝橫斜附麗?！盵14]從東門來往的人很容易看到并樂意參觀，蜀王往成都東山祭掃先王寢園時也時常順道拜謁。其他出差到成都的官員，還要專門慕名來參觀。如王樵（1521—1599）《使蜀記》就有相關記載。楊升庵受邀編《全蜀藝文志》，就是在靜居寺花了28天完成的。人文情懷深厚的靜居寺和“壯麗以示威儀”的蜀王府，成為明代成都、四川、乃至西南的文化地標，讓蜀地邊民產(chǎn)生“京城萬里、皇恩咫尺”的感受。靜居寺西面有宋公橋街，傳說就與宋濂有關。由此往東的琉璃廠，是成都燒窯的著名場所，北宋《元豐九域志·成都府路》“華陽縣”條下提及有“均（垍）窯”，南宋《成都文類》卷五引何麒詩記有“垍窯鎮(zhèn)稅官”，即兩宋時期稱“均（垍）窯”。1955年，在成都外西瘟祖廟附近清理了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蜀藩太監(jiān)丁祥墓。其墓志銘寫道：“（丁祥）至正德初，侍于今上，尤重其能，屢命于琉璃廠董督陶冶，建諸瓴甓?！笨梢娺@處窯場在明代仍在生產(chǎn)，但已被明蜀王府所控制?！度A陽縣志·山水》也記載：“馬家坡之南約二里……屋宇參差，仿佛城郭。向此之北，即琉璃廠，明世官燒琉璃地也?！笨梢?，琉璃廠窯之名，是因宋代以后，特別是明代，華陽縣一帶曾大量燒造蜀王府、蜀王陵以及寺觀、廟宇所需的綠、黃色琉璃筒瓦、板瓦、尖圓瓦當和獸頭等建筑材料和各種明器而被俗稱的。成都南門外，現(xiàn)在武侯區(qū)的紅牌樓，《華陽縣志》記載說：“紅牌樓堡距縣南十里，明嘉靖中蜀王于此建坊，名曰紅牌坊?！笔裢踅ǚ坏哪康氖前凑詹刈逑埠眉t色的習俗，迎接西藏前來送貢禮、做生意的藏族同胞。同時官府又在此設急遞鋪，《四川通志》載有“紅牌樓鋪，在縣南十里?！?/p>

明朝驛路系統(tǒng)非常完善，成都府驛站多達22處，配置人員規(guī)模居一二位的分別是錦官驛和龍泉驛。而成都東路驛道，嚴格按照“十里一鋪，六十里一驛”的規(guī)制而設，從錦官驛往東，要經(jīng)過牛市口（得勝鋪）、沙河堡、黌門鋪、大面鋪、界牌鋪，到達龍泉驛。據(jù)天啟《成都府志》，龍泉驛有旱夫六十名，該銀四百三十二兩;號衣三兩六錢;廚子六名，該銀四十兩二錢;馬四十五匹，每匹三十兩，共銀一千三百五十兩，供應銀二百四十兩，每年共二千六十八兩八錢。其總規(guī)模在成都府二十二個驛站中僅次于成都的錦官驛。急遞鋪的人員相對簡單，《大明會典》中記載：“凡十里設一鋪，每鋪設鋪長一名，鋪兵要路十名，僻路或五名或四名，于附近有丁力田糧一石五斗之上，二石之下點充，須要少壯正身。每鋪設十二時日昝一個，以驗時刻。鋪門首置立牌門一座，并牌額全。常明燈燭一副，簿歷二本。鋪兵每名各置夾板一副，鈴鑻一副，纓槍一把，棍一條，回歷一本”?，F(xiàn)在龍泉驛區(qū)是我國唯一以“驛”命名的副地級行政區(qū)，區(qū)境內(nèi)尚有大量與驛道（當?shù)厝朔Q“東大路”）有關的文化遺存;而驛站和驛道是古代人員、信息的大通道，商旅文化也特別豐富。古驛文化在將來成都“東進”城市規(guī)劃和文化產(chǎn)業(yè)中大有文章可做。

沙河堡和軍屯這兩個名字經(jīng)常引起一些誤解，沙河堡（拼音pù）經(jīng)常被誤寫為“沙河鋪”，或者被念成“沙河堡（拼音bǎo）”;而軍屯經(jīng)常僅僅被當作成都名小吃“軍屯鍋盔”的品牌名。貴州安順有著名的“屯堡文化”，其內(nèi)涵就是明代在安順推行屯田制，多是以一個家族或幾大姓來設屯建堡。明朝皇帝非常清楚傳統(tǒng)的宗法思想所產(chǎn)生的內(nèi)聚合力和外在張力，能匯聚成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實施“填南”方略，營造軍事重地“漢多夷少”，集小力為大力，以家族為主體來建構屯堡片區(qū)，無疑是最佳選擇。至今在眾多屯堡村寨中，仍以大姓為主體。他們聚族而居，建祠堂、修宗廟、上祖墳、續(xù)家譜，用傳承的宗法思想延續(xù)本族的光榮和發(fā)展。其結果是對屯堡文化的沉淀，加速了固化作用。黔中的“屯軍堡子”不過是全國各處推行制度的一部分，其更高一級的“衛(wèi)所制度”正是近年明史研究的熱點。筆者曾遇到一位想到成都尋祖的。他所持《湘潭烏石吳氏四修族譜》卷七載《軍門公考》有“始祖諱朝南，字正陽，廣東提督軍門也。原籍四川成都府華陽縣丁字堡中。明洪武二十一年戊辰武榜舉人。”由此可見，明代成都命名“堡”和“屯”的地名很多，只是保存得不多而已。沙河堡也原屬于華陽縣，按其名字和位置，在明代是兼有駐軍和急遞鋪雙重功能的地方。而軍屯則更多，新都和彭州直到近代都有一個軍屯鎮(zhèn)，近年政策要求同一個市下面的鄉(xiāng)鎮(zhèn)不能重名，就將以出產(chǎn)“軍屯鍋盔”著名的彭州軍屯改名為軍樂鎮(zhèn)。

三、成都明代的文獻與傳說

成都明代遺留的文獻，以《升庵全集》等文集最為著名。明版志書包括正德版《四川志》，嘉靖、萬歷版《四川總志》，天啟版《成都府志》等。還有前面提到佛教的《洪武南藏》《石經(jīng)寺楚山和尚語錄》。下面重點介紹新近發(fā)現(xiàn)的明蜀王文集、《適庵韻對》《大川對類》以及其他蜀藩刻本。

歷史上明朝蜀王留下來的文集主要有五部：蜀獻王朱椿的《獻園睿制集》、蜀定王朱友垓的《定園睿制集》、蜀懷王朱申鈘的《懷園睿制集》、蜀惠王朱申鑿的《惠園睿制集》、蜀成王朱讓栩的《長春競辰稿》。五部文集均在明朝成化、弘治、嘉靖年間由蜀王府刊刻。國內(nèi)僅存《長春競辰稿》，收錄于《四庫全書未刊稿》中;其余四部長期以來被認為毀于明末清初的戰(zhàn)亂之中，僅有吉光片羽散見于后世所輯文集當中。

2017年，筆者從日本東京國立公文書館取得影印授權，使得被日本收藏了五百年的四部明蜀王文集孤本重見天日。2018年，筆者主編的《明蜀王文集五種》由巴蜀書社出版，實為嘉惠學林之盛事。相信今后圍繞它展開的相關研究成果，一定蔚為壯觀。

《明蜀王文集五種》收錄了日本東京國立公文書館所藏四部明蜀王孤本文集，分別是：明蜀懷王刊印于成化二年（1466年）版《獻園睿制集》，列內(nèi)閣文庫書號“漢16870”，四冊，十七卷（原本有4頁留白）;明蜀懷王刊印于成化五年（1469年）版《定園睿制集》，列內(nèi)閣文庫書號“漢16869”，二冊，十卷（原本有4頁留白）;明蜀惠王刊印于成化十一年（1475年）版《懷園睿制集》，列內(nèi)閣文庫書號“漢16873”，二冊，十卷（原本有4頁留白）;明蜀昭王刊印于弘治十四年（1501年）版《惠園睿制集》，列內(nèi)閣文庫書號“漢16874”，四冊，十二卷。加上明蜀成王朱讓栩的《長春競辰稿》（十三卷，余稿三卷），這五部文集為目前所知明蜀王文集傳世文獻的總和。

這五部文集所提供的新材料，能幫助我們解決很多歷史問題，對整個明史研究有著重要價值。例如：蜀藩作為拱衛(wèi)中央的封國，究竟在何種程度上發(fā)揮了哪些作用;藩王府如何運轉(zhuǎn)，其基本結構、組織設置及經(jīng)濟來源的實際情況;藩王的特殊地位，使其交往群體具有獨特性，從而對當時政局產(chǎn)生了何種影響;歷史上的懸案，諸如張三豐在蜀行跡及交游情況，明蜀王陵的選址、修建經(jīng)歷過哪些波折，明蜀王家法究竟為什么能令明孝宗贊不絕口，“恒稱蜀多賢王，舉獻王家范為諸宗法”[15]，都可以從這些文獻中得到答案。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始終是史學研究的動力。這四部從日本尋回的明蜀王文集，加上國內(nèi)僅存的《長春競辰稿》，形成了難得的關于四川明史研究比較連貫的資料集。無論從明代巴蜀歷史研究本身的史料文獻價值，還是從更廣泛的明代社會生活、風俗習慣、階級制度、經(jīng)濟形態(tài)、文化教育等層面，《明蜀王文集五種》可以說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同時開辟了一條新的途徑。由此引發(fā)的一系列學術研究，必將推動明史研究的發(fā)展;而其成果如果能夠進一步運用于文化旅游事業(yè)，勢必帶動一波研究和重新審視明代四川歷史的熱潮。

據(jù)明蜀王文集，明代錦城十景包括：“龜城春色”“菊井秋香”“閟宮古柏”“市橋官柳”“草堂晚眺”“霽川野渡”“岷山晴雪”“昭覺曉鐘”“浣花煙雨”“墨池懷古”，并反復作詩來謳歌它們。下面是第七任明蜀王惠王朱申鑿（1458—1493）的詩：

錦城十景

浣水風煙接草堂，龜城官柳麗春陽。

楊雄池上魚吞墨，諸葛祠前柏傲霜。

舟渡霽川依岸近，鐘鳴昭覺出聲長。

杯浮菊井秋香細，遙見岷山雪吐光。

綜上所述，給明代成都烙下深刻印記者當是明蜀府。而明蜀府能產(chǎn)生如此大的影響，跟其經(jīng)濟實力有關。在明萬歷朝以前，蜀府是明代各藩府中財力最為雄厚的一支，這有一批明代的名人見證。譚綸在奏折中稱“蜀府之富甲于天下”[16];陸釴的《病逸漫記》載藩王中“蜀府為最富，楚府秦府次之”[17];張瀚曾到過成都，其《松窗夢語》中有“城中為蜀王府，其富厚甲于諸王”[18]。蜀府富有，卻富而不驕，長期擁有賢名，顯示其在大事上始終與朝廷保持一致，遵從上意的同時還施恩于民，在四川樹立起禮樂風范，起到了教化一方的作用。蜀府成為萬歷朝之前的天下首富，其經(jīng)濟來源主要有三方面：一、因為明初人少地多，朱椿之國前就派自己的屬下和護衛(wèi)圈占了都江堰灌區(qū)（成都平原）大量優(yōu)質(zhì)土地;二、三護衛(wèi)最初的屯田，在將中、右兩護衛(wèi)交還中央后，又成功申請將其屯田全給留下;三、受朝廷指派辦茶，掌管部分茶馬交易，并從中獲利頗豐。這三宗經(jīng)濟來源數(shù)量都很巨大，遠遠超過蜀府掌管的成都諸如“竹林稅”等少量小稅種收入，也比得賜《鴻寶之書》而獲“煉金術”之說更可信。同時，這也是蜀府實施“以詩書禮樂化一方”[19]政策，力?！按ㄖ卸倌瓴槐槐铩盵20]的經(jīng)濟基礎。

蜀僖王是按照《皇明祖訓》中“兄終弟及”的規(guī)則，在其兄靖王朱友堉（1406—1431）過世且無子的情況下，由羅江王嗣，任蜀王時間為1432—1434年。他在任時間不長，但在民間留下的故事頗多，包括：“羅江王瞞姓”“驛站試才”“趙弼選婿”“圍魏救趙”“皇城選妃”“封妃大典”“思妃成疾”等故事。而在四川和成都很多寺廟都有蜀王優(yōu)撫的碑記和傳說。在涼山地區(qū)，一些明朝遺民的族譜，直接將成都描繪成京城，將明蜀王視為皇帝。

結語：明蜀王文集是研究四川和成都明史的突破口

第六任蜀王懷王申鈘（1448—1471）曾言：“我獻祖蜀王受封川蜀，今我繼位為山川之主，惟神以福民而世食茲土，在我則安民而世守是邦。”[21]在明朝，蜀王是明代成都真正的主人，是樹造成都形象的核心力量。同時明蜀王又是一個賢王輩出的群體，受到皇帝賜予“宗室最賢”“忠孝賢良”“忠賢懋著”等稱號。蜀王也以實際行動安邦定邊，為實現(xiàn)國家大一統(tǒng)貢獻卓著。正在發(fā)掘的明蜀王府遺址，歷史上是西南的文化地標，將來可為現(xiàn)代成都的中央特色公園，會成為新的文化景觀。它們連同明蜀王的墓園群，一方面能填補四川明史的一些空白;另一方面，蜀王們身上“忠于國家，發(fā)揮賢能”的“忠賢文化”，能為成都的文化發(fā)展提供助力。雖然明以前“揚一益二”已經(jīng)將成都帶上一個高度，但以明蜀王文集為突破口，重塑的明代成都，應當在歷史上占有更重要的地位。

通過對成都現(xiàn)存明史遺跡的初探，可以明確幾個概念：首先，包括成都在內(nèi)的四川在明代是邊疆，是民族和宗教文化頻繁交流的地方，是茶馬貿(mào)易的重要通道。其次，明蜀府是塑造明代成都，實現(xiàn)四川進入“大一統(tǒng)”體系的核心力量。最后，類似龍泉驛這種地名承載了豐富的明史內(nèi)涵，將來在發(fā)掘和發(fā)揚地方文化時大有可為。相信隨著今后調(diào)查研究的深入，以及考古發(fā)掘的新進展，還會有更多的成都明史遺跡被發(fā)現(xiàn)、被研究、被宣傳;倘若再配合文獻追溯，可以形成蔚為壯觀的四川明史研究系列成果。

注釋：

[1]筆者按：“八景”的說法應該是民國時期的，明朝是“錦城十景”，詳見下文蜀惠王詩。

[2]曾治中、尤德彥：《李劼人說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2頁。

[3]（明）熊相纂修（正德）《四川志》卷四《封藩·蜀府》，明正德十三年刻，嘉靖增補本。

[4]按明朝規(guī)制，皇帝的墓才能稱陵，藩王墓只能稱園或?qū)媹@，這見載于明代方志。但在后出的地方志里，則有稱蜀王墓為陵者。如明天啟年間《成都府志》“陵墓”條下有蜀獻王墓、僖王墓等;到民國《華陽縣志》“明蜀藩諸陵”條下則成了僖王陵、昭王陵，后來地方政府因循縣志而稱為“王陵”。

[5]（明）朱椿：《祭鹽井》，胡開全主編《明蜀王文集五種》（一）《獻園睿制集》卷七，巴蜀書社2018年版，第214頁。

[6]此雙樹應指石經(jīng)寺大雄寶殿旁邊那兩株被稱作“公母樹”的千年銀杏。

[7]（明）釋丈雪：《常樂寺記》，《光嚴寺藏經(jīng)樓記》，龍顯昭主編《巴蜀佛教碑文集成》，第534—537頁。

[8]（清）馬維翰：《鳳凰山法藏寺碑記》，龍顯昭主編《巴蜀佛教碑文集成》，第603頁。

[9]（明）顧山貞：《客滇述》有“蜀府宗支多在灌縣，乃發(fā)兵圍之，不論宗室細民皆殺之”，載葉夢珠輯《續(xù)編綏寇紀略》卷一，第5頁。

[10]《明神宗實錄》卷之三百九十三，萬歷三十二年二月丁酉，第7413頁。

[11]李淮東：《明代漢藏交通的興衰演變——以明朝使臣入藏活動為中心的探討》，《中國邊疆史地研究》第27卷第2期（2017年6月）。

[12]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城坊古跡考》（修訂版），成都時代出版社2006年版。本文中的“總府街、藩署街、書院正街、紗帽街”從其考。

[13]蜀王府按照明朝規(guī)制，四門名稱，東曰體仁門，西曰遵義門，南曰瑞禮門，北曰廣智門。

[14]（明）王士禎：《秦蜀驛程記》。轉(zhuǎn)引自吳世先主編《成都城區(qū)街名通覽》，成都出版社1992年版第294頁。

[15][20]（清）張廷玉等：《明史·蜀王椿列傳》，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2367頁。

[16]（明）譚綸：《墾乞圣明講求大經(jīng)大法以足國用以圖攘以建永安長治疏》，見《譚襄敏公奏議》卷七（萬歷刻本）。轉(zhuǎn)引自王毓銓：《明代的王府莊田》，載《萊蕪集》，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12頁。

[17]（明）陸釴：《病逸漫記》，《紀錄匯編》卷二百一，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2頁。

[18]（明）張瀚：《松窗夢語·西游記》，中華書局1985年點校本，第40頁。

[19]（明）楊子榮：《獻園睿制集后序》，胡開全主編《明蜀王文集五種》（一）《獻園睿制集》后序，巴蜀書社2018年版，第487頁。

[21]（明）朱申鈘：《南瀆廟銅鑄神像記》，胡開全主編《明蜀王文集五種》（二）《懷園睿制集》卷一，巴蜀書社2018年版。

作者：成都市龍泉驛區(qū)檔案館館員，四川大學口述史實踐教學與科學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四川師范大學中國近現(xiàn)代區(qū)域經(jīng)濟社會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