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利民 牛文娟
【摘要】將石雕作為“固態(tài)”的圖像學研究,對于研究民族文化與民族藝術有著積極的意義。站在文化的角度,它體現(xiàn)時代語境下民族意識形態(tài)的真實流露,隨時代變更,原始意義也在不斷的演變。站在藝術的角度,石雕是雕塑的一個分支,是中國建筑藝術中(包括墓葬石雕)普遍運用到的表現(xiàn)手法,具有藝術的審美共性。本文以湘西石雕作為研究的切入口,以永順老司城土司王宮殿中的典型石雕為例,運用圖像分析、文獻分析,結合文化、民族、宗教等背景因素,站在藝術的角度探析湘西石雕的藝術語言問題,希望給予湘西石雕藝術相對客觀的藝術性評價,有助于肯定其藝術價值與意義。
【關鍵詞】湘西;石雕;土司文化;內容;形式
我國石雕藝術的歷史可追溯到一萬多年以前的舊石器時代晚期。在新石器時代就已出現(xiàn)了豐富的石雕藝術品,隨著歷史的演進,每個時代都有中國石雕藝術的自我獨特語言,訴說著固態(tài)圖像背后的文化流脈。石雕藝術離不開自然環(huán)境、生活方式、思維模式、哲學觀念、技術發(fā)展等影響,在此基礎上,中國特色文化特性的雕塑體系逐漸形成。湘西石雕作為中國石雕版圖上的一塊,具有獨特性與不可或缺性。獨特性在于湘西是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區(qū)域內少數(shù)民族眾多,以土家族、苗族、侗族、白族為主,因此自身帶有明顯的民族特色,并且這種融合(包括對于中原文化的融合)對于民族學也頗具研究價值。不可或缺性在于少數(shù)民族的藝術屬于中國傳統(tǒng)藝術,民族的本土特性產生了獨特的藝術形式與藝術表現(xiàn),在此過程中,我們能夠清楚地看到民族藝術的多元性與融合性,思考兩者之間的轉換關系,也是當今面臨的藝術問題。本文以湘西最典型的永順老司城土司王宮殿石雕為例進行研究。
湘西石雕原料多為青色石灰?guī)r,常見于墓碑、牌坊、石獅、巖門、柱基石,大部分為房屋石基、石水缸、石臼碓、石碑、石鼓、石柱、擂缽等;在表現(xiàn)題材上,有動物、人物、山水圖紋、吉祥物圖、神仙巫術、圖騰崇拜等貼近生活,反映湘西普通老百姓世俗生活的藝術情趣,例如土家族雕刻多以龍、虎為題材,苗族多以蝴蝶為題材,圖騰作為一種文化事物,其中包含著豐富的文化內容;在形式上,以浮雕(淺浮雕、高浮雕)和圓雕為主,其工具、材料與寺廟、陵墓石雕有相似之處;在材料上,以當?shù)氐那嗍⒓t砂石為主;在工具上,用鋼鉆、石錘等;在藝術風格上,體現(xiàn)出樸素、內向、含蓄、節(jié)制的人文觀念。
以石基為例。永順老司城土司王宮殿中大部分石基建于明代,宮殿區(qū)、衙署區(qū)和宗教區(qū)建筑中皆普遍采用了石基。石基的本意在于實用性,南方多雨潮濕,用木料建筑易朽,墊石基以保護木柱。隨著石基的不斷發(fā)展,裝飾性圖案逐漸被應用,美感產生了。石基不再僅僅作為一種實用物存在,而是經過智慧的處理承載起裝飾的意味,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紋樣有鳥、獸、魚、蟲和花卉等圖案,造型相對簡練大方。石基的整體造型有幾種,主要為上圓(鼓形)下方形(圖1)、四方形(圖2)、圓柱形(圖3)、八角形等。在雕刻紋樣上,有蓮花形紋、云紋、水紋等。從永順老司城土司王宮殿中石基的造型與紋樣運用,我們可以看到石基的外形與內形共同構建了石基的豐富美感。外形是石基的輪廓線,或圓或方或??;內形是采用深浮雕與淺浮雕的方式將紋樣刻于其上,或用二方連續(xù)式的重復紋樣,體現(xiàn)著抽象的形式美感;抑或是上下分體的造型方式,形成一種繁簡上的空間對比。
鼓,在老司城土司王宮殿中是一種階級等級與權利的象征?!睹魇贰@傳》云:“鼓聲宏聲為上,可易千牛,次者七八百,得鼓二三,便可僭號封王,擊鼓山巔,群巒畢集。鼓失,則巒運終矣?!雹倏梢姽牡墓τ门c意義:服務于權利,權衡著生死。宮殿中的鼓造型簡約(圖4),一圓一方,構成了弧線與直線的形式,兩條直線對于圓形起到了固定支撐的作用,形成視覺上的平衡感。方形之上雕刻著精致飽滿的云紋,筆者追溯云紋的產生源自于對生命誕生的崇拜,有祈禱生命無限延續(xù)的美好祝福與寓意。細觀云紋的造型,與漢族傳統(tǒng)裝飾紋樣卷云紋的原理相同,稍作美感上的再創(chuàng)作,從側面體現(xiàn)出中原文化與湘西文化的結合。石鼓之下的供桌紋樣,亦體現(xiàn)對于權利與等級的維護和敬畏。
土司王宮殿中的一批散落的石雕構件值得一提,雖是一些殘塊,但單從殘塊中就已清晰地感受到細節(jié)造型的嚴密與精致,從中體會到工匠創(chuàng)作的獨具匠心。殘塊的好處在于清楚地放大了某個局部,缺點在于不能從整體上看造型。從圖片紋樣中(圖5),我們看到獅子、龍、云紋、荷葉紋等在構件中的運用,無論是圓雕還是浮雕,雕工嫻熟,造型肯定,布局疏密與致,富有節(jié)奏的美感。
瓦當是建筑中常用的建筑配件,作用是保護木質飛檐和美化裝飾。形態(tài)以圓形、半圓形居多,裝飾圖案有動物紋、花卉紋、文字、人物、裝飾紋等。在湘西本土,虎紋頭瓦當被認為是在其特殊的自然環(huán)境與人文生存狀態(tài)下產生的原生態(tài)藝術。此類紋飾最早應用于湘西新石器時代的陶器中。傳說上古時代,武陵山區(qū)森林中成群結隊的虎對人造成了心理上的畏懼,用虎頭作為紋飾的瓦當凝結著湘西人民的古老記憶。老司城街巷區(qū)的虎頭紋瓦當(圖6)屬于動物紋,造型有圓形與滴水瓦形?;㈩^造型多樣,共同特征是眼睛圓鼓鼓,想突出虎的威武。而筆者從圖式中更多感受到虎的隨和,似乎在經歷了時間的洗禮,人民心中慢慢接受了虎,虎與人的距離拉近,成為生活中的一種象征。有趣的是虎紋也是漢族的共同記憶。古代四相為“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中國瓦當最早起源于西周時期,虎紋在秦漢時期已應用于建筑之中,從這個角度看,這種紋樣是受漢族的影響還是本土文化的起源有待再考證。
筆者以建筑中最常用的石基、鼓、構件與瓦當為例,簡要分析其造型方式以及圖式淵源。普遍運用的物件最能代表大眾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有助于我們理解常見物之下隱藏的智慧結晶。
中國石雕多依附于喪葬習俗、宗教、建筑或工藝裝飾等需要,其主體創(chuàng)作者多為當?shù)氐墓そ?。這部分的創(chuàng)作者不屬于精英階層,更接近民間審美,凝聚著普遍的民族心理,更為真實和廣泛地體現(xiàn)出民族的審美意識與文化表現(xiàn),藝術表現(xiàn)上重傳承,體現(xiàn)出淳樸、鮮活、天真、浪漫的藝術風格。永順老司城土司王宮殿中的石雕蘊含著豐富的象征主義與民族情感,我們從造型與紋樣的應用以及美好寓意中,感受到湘西地區(qū)民族骨子里的浪漫情節(jié)與天真表達。
福西永在《形式的生命》中提出:“一件藝術作品既是物質,又是精神;既是形式,又是內容?!雹谑袼囆g是雕繪一體的藝術,雖各地石雕在材料工具、表現(xiàn)形式上各不相同,體現(xiàn)出各有特色的審美觀,但相同的是其藝術創(chuàng)作的過程,體現(xiàn)出普遍的藝術規(guī)律性。雕刻藝術是刀與石的關系,就像紙上繪畫是筆與紙的關系。筆觸(刀痕)結合心靈與技巧,經驗豐富著技巧與表現(xiàn)。光滑與粗糙、凹面與凸面、圓刀、平刀……傳達著不一樣的情感,或細膩,或粗獷,或喜悅,或悲傷。石雕藝術可以是抽象表現(xiàn),也可以是具象表現(xiàn),我們往往關注的是民間藝術的功能性、寓意性,如龍鳳象征著尊貴賢德;獅子有等級的寓意;石榴寓意子孫滿堂;草木寓意延年益壽等。即內容的體現(xiàn),而忽視了欣賞藝術形式的美感。永順老司城中的石雕體現(xiàn)了物質與精神的結合,從形式上的美感與創(chuàng)造,亦體現(xiàn)創(chuàng)作者的獨具匠心。筆者認為,湘西的石雕藝術以民間為依托,體現(xiàn)熱愛生活的藝術情操,表現(xiàn)的內容多體現(xiàn)幻想主義的美好寓意。從造型的審美中,看到一種樸拙的“真”。藝術的宗旨是表現(xiàn)真善美。站在西方的角度,“真”是理念。站在中國的角度,“真”蘊藏在萬物之中,更接近道。站在藝術的角度,“真”是一種本源的釋放,是骨子里的樸素,是情感上的基點。正是因為湘西石雕藝術中的真,給予我們美的呈現(xiàn)。這種真不在于技術的嫻熟與稚嫩,不在于形式的多元與單一,而是一種藝術之本的體現(xiàn)。站在這個角度,浪漫體現(xiàn)在造型的幻想之中,而天真是石雕藝術透露出來的美學特征,共同構建了永順老司城土司王宮殿的藝術魅力。
藝術、宗教、科學三者在最高點的意識形態(tài)往往達到高度一致。信仰注入人的思想影響民族的價值取向與世界觀,正如湘西地區(qū)的雕刻起源于生產勞動和巫術文化,許多藝術創(chuàng)作題材、主題都與之有關,以表現(xiàn)他們從原始文化繼承而來的萬物有靈觀念。從信仰到實踐,石雕創(chuàng)造者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懷著一顆崇敬的心,抒發(fā)對生命理想的追求,以自身獨特的民族特色與對世界的認知,體現(xiàn)其文化觀念與審美創(chuàng)造力。
對于湘西地區(qū)的文化與宗教,筆者在此不做詳論,目標還定義在石雕的藝術性上。文化與宗教是藝術表現(xiàn)的內容、題材,不應看作藝術的本質。以宗教為第一性或以藝術為第一性必然結果不同。以宗教為第一性來判斷,重的是內容的敘事性或圖案的象征性;以藝術為第一性,重的是形式,題材只是工具。所以筆者在談論老司城土司王宮殿的石雕時,并未以內容為第一,而是把目光聚焦在石雕藝術本身的形式美。但文化具有強大的感染力,已強烈地滲透在民族的觀念中,不可否認藝術品是可以多元理解的,當形式與內容達到完美結合時,既是形式又是內容。美,是藝術品帶給觀者的純粹感受。
永順老司城土司王宮殿是湘西石雕藝術的縮影,從某種程度上集中代表了湘西石雕藝術的特色,其雕刻圖像譜系體現(xiàn)了多民族混居的土家族和諧共處的理念,從這些圖案中,我們可以看到本土藝術的釋放,亦可以尋得中原文化圖像對它的影響,例如道教在土家族中的沿襲,老司城的玉皇閣圖騰延續(xù)等。老司城還有大量的石雕需要仔細解讀,本文僅以最常見的典型石雕造型與審美做了簡要美學分析,希望能夠拋磚引玉,吸引美學家的眼光聚焦于此,挖掘老司城土司王宮殿中雕刻藝術的美學價值,相信對于民族學、宗教學、人類學與藝術學都有其特殊的研究價值和研究意義。
注釋:
*此文為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項目《傳統(tǒng)文化視野下的湘西少數(shù)民族宗教美術體系研究》研究成果,項目編號15BF076;湖南省社科評審委項目《湘西民間宗教繪畫多神信仰的形象闡釋研究》研究成果,項目編號X SP19YBC165。
①柴煥波:《八百年溪州土司的蹤跡》,岳麓書社,2013,第79頁。
②[法]福西永:《形式的生命》,陳平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第3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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