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海上花列傳》中妓女與狎客的交往心態(tài)

馬睿旋

摘? 要：《海上花列傳》是清末文人韓邦慶所寫的吳語方言小說，小說以夢起，以夢結(jié)。表達了作者韓邦慶對浮沉花海的種種難言情愫。小說真實再現(xiàn)了19世紀末上海租界妓女在妓院的真實生活，表現(xiàn)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弱國子民的畸形心理。文章通過研究《海上花列傳》中妓女與狎客的交往心態(tài)，透視妓女生活，以此洞察晚清社會狀況以及大眾心理。

關(guān)鍵詞：理性;合作;追求

一.理性的工作需要

清朝末年，上海開埠后商業(yè)氣息濃厚，由于交通便利，資源豐富，人口逐漸聚集起來。從事商業(yè)活動的商人也越來越多。這些商人來到上海的目的是賺取金錢，因此他們與妓女的交往也是以利益為核心的?！逗Ｉ匣袀鳌分忻鑼懥撕芏嗉伺c狎客交往娛樂的場面。但二者的交往并不單純是為了玩樂，而更多是雙方經(jīng)過權(quán)衡考量后作出的決定，他們的關(guān)系是充滿理性的工作需要。站在狎客的角度，與妓女的交往實際上是一種工作需要。狎客以妓院為場所，消費娛樂的同時尋找商業(yè)機會。這決定了狎客與妓女的交往是不摻雜濃烈的情感因素，更多是理性考量。如湯嘯庵帶著自己的倌人林素芬擺莊，叫了洪善卿和周雙珠，羅子富和蔣月琴，葛仲英和吳雪香以及陳小云，朱藹人。席間，善卿問陳小云“一篇帳阿曾拿到黎顓鴻搭去？”陳小云回道“我托藹人拿得去哉。我看價錢開得忒大仔點。說是廣東人家，細底也勿清爽?！盵1]洪善卿與陳小云在臺上聊起了生意和賬目。而隨后大家還以周雙珠也有一個不清楚底細的廣東客人來開雙珠的玩笑。使整個場面一片和諧，完全沒有正式商業(yè)場合的嚴肅。陪伴在狎客身邊的妓女充當了經(jīng)過專業(yè)訓練，懂得交際技巧，善于營造氣氛的交際官，她們幫助狎客在輕松愉快的氛圍中得到了有效的商業(yè)信息與人際往來，是得力的工作助手。另一方面，《海上花列傳》中的妓女，是現(xiàn)代商品經(jīng)濟催生下的產(chǎn)物，她們把賣身看作是“做生意”，她們在與狎客交往中也考量著狎客的身份。在所有因素中財力是最重要的。像黃翠鳳在得知羅子富想要當自己的長客時，就一改往日冰冷的態(tài)度，拒絕羅子富送她的一對金釧臂，讓羅子富相信她的情真意切。最后卻與黃二姐串通騙取了羅子富五千大洋。黃翠鳳與羅子富的交往，從頭到腳都像是黃翠鳳設(shè)下的一個圈套，一步步讓羅子富掉入沼澤。這是她的理性考慮，目的是為了獲取額外的工作報酬。

同時，妓女與狎客的工作關(guān)系已經(jīng)成為整個行業(yè)的規(guī)矩，這個“規(guī)矩”讓狎客和妓女的關(guān)系得到社會的認可與保護。姚季莼的正室夫人姚二奶奶因為丈夫被妓女衛(wèi)霞仙迷住整日不歸家，于是帶著一幫姨娘丫鬟，滿臉怒氣地沖進門，向衛(wèi)霞仙來討一個公道。旁人見她來勢洶洶都勸說魏霞仙低頭認個錯。但衛(wèi)霞仙卻理直氣壯喝到“上海夷場浪阿有該號規(guī)矩？故歇覅說二少爺勿曾來，就來仔，耐阿敢罵俚一聲，打俚一記？”[2]衛(wèi)霞仙的這席話道出了妓女工作的合法性。“上海夷場的規(guī)矩”就是妓院需要交納稅款，是法律承認并且受到保護的正當生意。[3]這說明了妓女和狹客的交往是正常的生意往來。狹客來到妓院暫時擺脫了家庭工作的負累，得到了身心的愉悅與放松，而妓女也為狹客服務得到相應的工作報酬。二者各取所需?；诖艘据徊换丶乙Χ棠淌菦]有理由來妓院找衛(wèi)霞仙的。在這個充滿利益紛爭的資本主義洋場，下至妓院，上至官場都是要守“規(guī)矩”的，因為這個規(guī)矩，妓女與狎客的關(guān)系才得到保護。

二.互利的合作關(guān)系

妓女與狎客交往心態(tài)中還存在一種互利的合作關(guān)系。這是界于理性的工作需要和熾熱的愛情追求之間的交往心態(tài)。它比權(quán)衡考慮后的工作需求多了一層溫情的面紗，一些情感的溫度。又比熾熱的愛情追求少了一些感情和沖動，增添了克制和思考。在妓院中，妓女的生存需求是第一位的。當她們實現(xiàn)了自己最基本的需求后，便會有多余的時間精力去實現(xiàn)自己人際交往和得到他人尊重的需求。人是具有社會屬性的。在妓女與狎客長時間的交往中，雙方也會不自覺的產(chǎn)生感情。但是這種情感的流露是極其有分寸的。既不是虛情假意的金錢交易，也不是不計代價的情感付出。

這種交往心態(tài)以洪善卿和周雙珠最為典型。洪善卿是一個商人，他找周雙珠作倌人的初衷完全是因為生意，青樓是他的生意場和獲取信息的來源，一個長三書寓的倌人能作為他生意往來的潤滑劑。而作為鴇母的親女兒，明事理的周雙珠就成為了他最好的選擇。而對于周雙珠來說，洪善卿也是得力的合作伙伴。一方面，洪善卿結(jié)識的各路生意伙伴為妓院帶來了收入。倆人甚至還一起做了一筆生意，敲詐了朱淑人一萬洋錢。另一方面，當周雙珠遇到困難時，洪善卿也能挺身而出，為她出謀劃策。他們之間的交往沒有婚姻的約束卻能持續(xù)很多年。二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但當對方需要幫助時總能出現(xiàn)。他們就像是一對老朋友，但更像默契的合作伙伴。

三.熾熱的愛情追求

張愛玲在評價小說時說“作品中的紅塵男女都是孤寂的魂靈，他們在生命最不可能的時刻尋求慰藉，他們在自身的墮落中找到寄托，哪怕它為時短暫?！盵4]在以利益為核心的上海租界中，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摻雜了太多算計與考量。長期處于情緒緊張，心理高壓狀態(tài)下的男女們，也需要一個發(fā)泄口，需要一個靈魂的寄托。《海上花列傳》中也不乏這樣的男女，他們不掩飾自己對于愛情幸福的向往與追求，大膽表達自己。

《海上花列傳》中沈小紅這一角色的塑造可以說是十分豐富飽滿。她是一個敢愛敢恨，大膽反叛世俗，具有先鋒意識的妓女。在與王蓮生的關(guān)系中，她也表現(xiàn)出熾熱的愛情追求。沈小紅和王蓮生好似一對歡喜冤家。王蓮生可以容忍沈小紅的壞脾氣。她一次次的無理取鬧都能被諒解。像王蓮生在張慧貞的新居請客。當沈小紅發(fā)現(xiàn)了張慧貞的存在，就上門來大打出手，鬧得王蓮生“又羞又惱，又怕又急。”只好讓倆個保駕的朋友先走，自己留下來安撫小紅。王蓮生的朋友走后，小紅卻也抬身送了兩步，說道“倒也難為你們了，明天我也擺個雙臺謝謝你們好了?！薄罢f著倒自己笑了，蓮生也忍不住要笑?！盵5]這一副“她在鬧，他在笑”的美好場景就是愛情最原始的模樣。這樣的默契只屬于他們二人，他們之間的共鳴張慧貞是遠不能及的。

另外，《海上花列傳》中還有一對癡男怨女，陶玉甫和李漱芳。他們之間的愛情不同于一般妓女狎客之間的虛情假意，逢場作戲。他們的愛是熾熱真摯的，寄托了作者對于愛情的美好理想，彌漫著濃郁的浪漫主義氣息。書中關(guān)于二人之間的故事是從淑芳生病，玉甫照顧漱芳開始，到漱芳臨終前安排后事，她死后玉甫悲痛欲絕結(jié)束。雖然篇幅不長，但卻感人真誠，讓讀者在虛幻的浮沉花海中感受到了愛與溫情。這段感情是上海十里洋場中一種特異的感情，超越了肉欲而達到了精神層面。漱芳用自己的死保住了自己的尊嚴，同時也驗證了上流社會階級地位的虛偽可笑。她幸運地得到了世間真情，卻也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她短暫而絢爛的一生與其說是作者對于美好愛情的理想，倒不如說是作者借漱芳的離世表達了這一理想的不可實現(xiàn)。體現(xiàn)了花海的暗黑與莫測。

結(jié)語：

要探討妓女與狎客復雜莫測的交往模式，離不開作者創(chuàng)作的主客觀環(huán)境。從客觀因素來看。近代隨著西方資本主義物質(zhì)文明的介入，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濟模式受到強烈沖擊。中國農(nóng)業(yè)文明與西方文明兩股勢力相互對抗。在這樣氛圍下成長起來的上海洋場社會的男女們，一方面要在上海大都市謀生立足，因此他們精于算計，推崇西方利益至上的交往準則。另一面，傳統(tǒng)東方道德觀也深入他們骨髓，培養(yǎng)了他們重視人情，注重主次尊卑的交往禮儀。

另外，從作者創(chuàng)作的主觀因素看，作者創(chuàng)作時充分尊重了人物自身價值，對人物投入了極大情感。劉在復在《文學的主體性》中認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要充分發(fā)揮自己的主體價值，而不是從某種外加的概念出發(fā)。文學作品要以人為中心，賦予人物以主體形象，而不是把人物寫成玩物與偶像。[5]而身處清末民初并沒有文學理論作為引導的韓邦慶，在創(chuàng)作時卻自覺尊重人物主體性，使筆下的每個人物都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不僅如此，《海上花列傳》中通過描寫妓女與狎客交往的細枝末節(jié)，凸顯了人物性格的多元與復雜。表現(xiàn)了在復雜的社會大環(huán)境下，人物性格的矛盾多面，道出了洋場社會男女們內(nèi)心深處的難言之隱。正如黑格爾在《美學》第一卷中所說“就性格本身是整體因而是具有生命的這個道理來看，這種始終不一致正是始終一致的，正確的。因為人的特點就在于他不僅擔負多方面的矛盾，而且還忍受多方面的矛盾，在這種矛盾里仍然保持自己的本色，忠實于自己。”[6]人是文化與生物學錯綜復雜的綜合，這就決定了人不是單純的，就像妓女與狎客的交往中，既有理性的考量也有真摯的感情。人物表面穩(wěn)定的性格下猶如奔騰不息的江流，正是這些隱形的性格內(nèi)涵構(gòu)成了妓女，狎客人物內(nèi)涵的豐富性。

綜上所述，韓邦慶圍繞妓女與狎客的交往模式進行寫作，細致的描寫了上海都市生活的千姿百態(tài)。韓邦慶淡化了前人描寫妓女生活的傳奇色彩，用自然的手法再現(xiàn)了上海男女們多面的性格特征。娼妓界對經(jīng)濟社會的變化是極其敏感的，所以她們與狎客的交往態(tài)度也能一定程度折射出近代社會都市大眾的心態(tài)。在中西方文化的相互沖擊中，整個社會表現(xiàn)出了推崇利益，金錢至上，自卑的社會氛圍。雖然作家自己說這篇小說是為勸誡而作，但這部觀點嚴肅的小說，其意義遠超過勸誡，它借妓女與狎客的交往方式，顯示了上海都市轉(zhuǎn)型中的文化特征，是現(xiàn)代通俗小說的開山之作。

參考文獻：

[1]韓邦慶.海上花列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96.

[2]韓邦慶.海上花列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218.

[3]范伯群.《海上花列傳》現(xiàn)代通俗小說開山之作[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6（3）.

[4]張愛玲.國語本海上花譯后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111.

[5]劉在復.論文學的主體性[J]文學評論，1985（5）.

[6]黑格爾.《美學》第一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