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恒
摘? 要:過度解讀成為了人們批評語文課刻板化的理由之一,但如果除卻這個問題,單單從文學的角度來看,解讀是否存在“過度”現(xiàn)象?文學解讀的“度”又是什么?本文從語文課中的“過度解讀”問題出發(fā),通過文學欣賞和網(wǎng)絡(luò)現(xiàn)象的具體案例,來剖析文學解讀是否合理,是否可取,以探討關(guān)于解讀是否存在過度的問題。
關(guān)鍵詞:文學解讀;過度;微型詩
有一個意思的段子,魯迅無心說了一句“晚安”,語文老師就開始解讀說:“晚”,夜晚,象征社會的黑暗,然而人們在這樣黑暗的社會環(huán)境里卻能“安”,諷刺了當時人們麻木不仁的心理狀態(tài)。一句“晚安”就能被某些語文老師解讀出如此豐富和深刻的內(nèi)涵,這是當前存在的某些“過度解讀”現(xiàn)象的真實寫照。
什么叫“過度解讀”呢?筆者在網(wǎng)上搜索了一下“過度解讀”,稍稍翻閱了一下,發(fā)現(xiàn)雖然大家都有說到“過度解讀”,但是沒有一個學術(shù)性上的嚴格定義明確什么樣的解讀屬于過度解讀,也沒有收錄任何有關(guān)的此條,甚至有人直接抨擊“過度解讀”是一個偽概念。在文學概論里也有作者語境與讀者語境之分,這兩個語境又互相獨立,聯(lián)結(jié)它們的只有作品和世界,也就是說,讀者怎樣解讀作者的意圖,本身并不要求讀者站在作者的創(chuàng)作語境下思考問題,解讀的方式只取決于作品本身和讀者自己對世界的認識,在兩者的架構(gòu)中就足以挖掘出一個讀者眼中的“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來。可見,無論是俗語家常中對文學藝術(shù)的理解,還是在學術(shù)專業(yè)領(lǐng)域內(nèi)對文藝理論的剖析,都不存在所謂“過度解讀”的說法,世界觀的差異,自然會衍生出各種獨特的解讀。
有人總是喜歡將“過度解讀”這頂不知所謂的帽子扣在當前語文課的頭上,而微嘲這種“教科書式的過度解讀”,筆者以為,可能是因為這種“解讀”被扣上了應(yīng)試的帽子,限制了大家自由解讀的權(quán)利,從而觸發(fā)了不滿和批判意識。
那么,大家眼中的“教科書式的過度解讀”真的就是不可取、不正當?shù)摹斑^度”解讀嗎?
首先,“教科書式的過度解讀”這個概念太過泛化,而情況也比較龐雜,但總的來說,筆者姑且按照首段“晚安”的段子里所理解的“過度解讀”來定義這種所謂的“教科書式的過度解讀”,它是指將作者可能是隨意說出口、本來可能沒什么深意的、很短的一段詞句甚至只有幾個字大篇幅地、硬生生地解讀為較為深刻和豐富的內(nèi)涵,且賞析的內(nèi)容數(shù)量也往往遠遠超出原文本身。
筆者并不以為解讀作者的無心之語就不可取。如上述所述,讀者語境和作者語境是兩個互不相關(guān)的語境,作品一旦發(fā)出,就具有了某種客觀性,而這種可變性恰是文學的魅力之一,讀者不知道哪里是作者的無心之語,哪里不是。有時看似有深意的句子恰是作者創(chuàng)作時的無心之語;有時看似無心之語可能恰是作者有意為之,暗藏深意。如果我們在解讀文學作品時,事先還必須分清哪段話是作者的無心之語,不能解讀,而哪段話是作者的有意為之,可以解讀,那么文學就成了一種作者語境的獨裁。
另一方面,作者某段文字即使真的是無意的,讀者也知道其可能是無意,但是我們?nèi)匀豢梢詫ζ溥M行大量的解讀。因為從心理學來說,無意的詞句往往更能反映一個人的境遇、情緒、性格等等。比如同樣是一個人,在高興和悲傷的時候表達同一語義的表達方式,雖然都是無意,但卻很有可能有所不同。普通人如此,有著敏銳的生活觀感的作家更是如此。所以即使真的是作者的無心之語,我們也完全可能從中解讀出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文學是關(guān)于飽含人性的藝術(shù),也恰是在這種解讀里得到了最完美的詮釋。
魯迅的《祝?!芬晃睦镩_頭的一句話是: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1]。這句話作為《祝?!啡绱朔睆?fù)架構(gòu)的小說的起筆,算是非常平淡無奇的一句話,也可能真的就是魯迅的無心之語。但是如果當我們反復(fù)品讀玩味這句話,尤其是將“畢竟”這個詞重讀的時候,再聯(lián)系當時的時代背景,就不難讀出魯迅為沒有更廣大地深入人心的“新文化”所感到的惆悵和憂思——鄉(xiāng)村里還是“畢竟”在把“舊歷”而不曾把“新歷”的年底當作年底來過,其中的滋味恰恰是這部小說集名《彷徨》的真實寫照。所以哪怕這句話真的就是魯迅無心的起筆,這樣的解讀,也是不為“過度”的。
其次,品讀較短的作品,把解讀抒寫的比作品還多的例子也是自古有之。這種情況往往以詩歌見多,中國詩詞歌賦講究意境之美,其旨趣更是無窮無盡。短短的一句詩,就可以營造出極為宏大的藝術(shù)境界,自然能引發(fā)古今文人騷客的無限遐思。如“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一句,短短凝練的十個字,就構(gòu)建出了天地相接、旅途孤寂的浩瀚情境,可以說,對這樣的句子再怎么去長篇大論地解讀和鑒賞也不為過。
自從五四白話運動,詩歌的形式又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新詩不求韻律、無論形式的白話創(chuàng)作無疑給意境的擴張、內(nèi)涵的豐滿帶來了更多自由發(fā)展的空間。有人可能會問,既然新詩已經(jīng)用白話文創(chuàng)作,那么依舊像解讀古文那樣,采用長篇大論的鑒賞和分析來解讀我們普通大眾都能讀懂的寥寥的幾句白話是不是就有點“過度解讀”了呢?——就如文章開頭那則解讀“晚安”的段子一樣貽笑大方。
筆者依然以為并非如此,微型詩便是這方面的一個例子。微型詩是最短的詩體,它通常被定義為“三行內(nèi)、一般不超過30字的詩”,所以微型詩又常被稱為三行詩。這種詩體古來有之,隨著中國新詩的發(fā)展,用白話抒寫的現(xiàn)代微型詩自然也應(yīng)運而生。
解讀這些微型詩,往往需要高超的品鑒水平。顧城的《一代人》便是朦朧詩派極具代表性的微型詩,全詩只有兩行:
一代人[2]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這首詩曾被著名主持人蔣昌建在“舌戰(zhàn)獅城”時引用,作為了全場最精彩的陳詞之一,這也一定程度上也使得這首詩變得更為流行。這首詩雖然只有兩行,但是卻用強烈的反差、巧妙的創(chuàng)作思路、頗具象征意義的“黑夜”“眼睛”等意象讓這首詩背后的內(nèi)涵變得非常深遠,成為了那“一代人”在迷茫中不斷奮斗的縮影,使許多讀者產(chǎn)生共鳴。這樣具有極高藝術(shù)價值的微型詩,的確值得人們?nèi)テ纷x和挖掘它在文字背后帶給我們的無比豐厚的精神寶藏,我們決不應(yīng)該將這些行為扣上“過度解讀”的帽子。
在網(wǎng)絡(luò)上有一首孔孚寫的令人拍案叫絕的微型詩:
大漠落日[3]
圓寂
這首詩連題目“大漠落日”一共就只有六個字,正文的兩行詩更是精簡到了一行一個字。但這首詩內(nèi)涵深廣,非常值得讀者品讀。首先讀詩的第一個字“圓”,聯(lián)系詩題“大漠落日”,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廣闊意境自然而然地就被烘托了出來,落日余暉、廣闊視野、渺渺長河,大漠的粗獷之美一下子便映入眼簾,然后一個“寂”字將一切歸為沉寂,只留下茫茫的大漠,什么也聽不到了,什么也看不到了,一切皆“寂”。更妙的是“圓寂”這個詞語的一語雙關(guān),“圓寂”本身就是僧人死去超然生命的總結(jié),所以全詩便也就是生命終結(jié)的絕妙隱喻,生命終結(jié)之時,就像大漠落日。無論什么樣的人,在死亡面前都是平等的。生命終結(jié)也就是在“圓”了人生,死亡前的那一瞬憶及往昔,童年時的快樂、少年時的叛逆、青年時的愛情、中年時的苦惱、晚年時的陪伴;老師、同學、朋友、同事、至親、至友、初戀、愛人;和伙伴的玩耍、經(jīng)歷的戰(zhàn)爭、遇見的變故、嘗試過的失敗、洋洋得意過的成功、相聚的歡喜、離別的哭泣;喜、怒、哀、樂、愛、惡、欲……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過往云煙,卻在那一刻又都歷歷在目,心中了然自在,靜謐安詳,將死的靈魂像極了那大漠的寬廣,和落日時最后的那抹余暉,一切都終結(jié)了,都不得不放下了,一切也自然都“圓”了。死后自然就是“寂”,千年之后,可能沒人再想起,沒人再記起,身形也早已化作世間塵埃,不知道飄蕩到了哪里。一切都是“寂”,生前的一切甚至連同生命終結(jié)那一刻的“圓”也都“寂”了。圓即是寂的瞬時開始,寂即是圓的永恒延續(xù),再廣義的來看,圓是寂的一部分,圓了之后才能回歸生命之寂;寂也是圓的一部分,寂了之后也才達到生命永恒的圓,“圓寂”在這里的含義也便成為了極為辯證,極為微妙的一組關(guān)系。
作者通過隱晦的用典、形象的過程、絕妙的雙關(guān),概念的延用分為兩行的短短兩個字,將意境極廣的大漠落日和內(nèi)涵極廣的生命終結(jié)渾然地融合到了一起,同時又賦予了“圓寂”某種意義上的新內(nèi)涵,這對閱歷豐富,經(jīng)歷過人生百般的人來說必是極大的觸動,怎能不令人仔細賞讀一番呢?
對這些“神來之筆”——哪怕不算作“神來之筆”的字詞解讀,對微型詩的豐富解讀和賞析決不可以視作所謂的“過度解讀”,而更應(yīng)該以平等的姿態(tài),把它們也當作文學的解讀來看待和研究。
那難道解讀真的沒有“度”嗎?沒有所謂的“過度”的解讀嗎?
筆者以為解讀仍然是有“度”的。文學是主觀的,各種基于文章內(nèi)容的解讀都是成立的,只有準不準確、仔不仔細、能不能被大多數(shù)人接受并且認同的區(qū)別,沒有正不正確,過不過度的區(qū)分。文學解讀存在刻意歪曲、根本沒有基于文章本身的解讀,存在絲毫沒有邏輯道理可言的解讀,違反常識、違反常理、超出文學框架的解讀等等。除了本身理解的邏輯方式出現(xiàn)偏差外,筆者更愿意將這種解讀稱為“惡意解讀”,這種解讀往往帶有很強的惡意性與目的性,是對文學的詆毀、對藝術(shù)的踐踏。如用現(xiàn)代職場、情場的低俗觀念對古典名著進行無限制的解構(gòu),看似別出心裁,實則嘩眾取寵。如果說這樣的解讀真的是基于現(xiàn)代觀念對古時的生活和謀生狀態(tài)的一種現(xiàn)實觀照倒是無不可為,但是這些解讀往往并不是出于對古代文化的研究,而是營銷號用來牟利的噱頭,再或是用于其他帶有其他不良目的的企圖,這種解讀就是惡意的、不可取的,應(yīng)當被批評、抵制。
語文課有時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學生真正解讀文學的自由,意在培養(yǎng)學生如何解讀文學的能力和引導學生正確的社會價值觀;閱讀短文所要學生們解讀出的“標準答案”是考試制度的無奈之舉,而且筆者以為大部分答案也都是解讀得都是比較準確、全面的;再如人們常將一些名言截取一半用于說教,雖然不太妥帖和令人接受,但是畢竟也不是出于惡意目的,大部分也都是出于善意的教導。這些情況雖然有超出文學本身的目的,但是不存在惡意,而是出于某種引導的需要,所以可以接受,并且有些就應(yīng)該接受、必然要接受。我們還應(yīng)該看到,現(xiàn)在的“過度解讀”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文學的范疇,而是滲透到了社會的各個領(lǐng)域。在現(xiàn)實生活里,我們也會常因為對某些現(xiàn)象“過度解讀”而失去許多機會或是造成不必要的心理困擾,這些“過度解讀”在我們的生活里都是普遍存在的,關(guān)于這些的“度”的把控與探討,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更需要我們智慧地、辯證地、審慎地去對待。
總之,中庸之道如人飲水,分寸冷暖自在人心。筆者祝愿大家能夠從文學中、從藝術(shù)中、從生活里讀出滋味,讀出享受,有著自己獨特、豐富而又快樂的個性解讀。
參考文獻:
[1]魯迅.彷徨[M].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2]顧城.顧城的詩[M].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3]孔孚.孔孚詩[M].山東文藝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