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蛇佬

作者簡介：褚福海（1959.9-），男，江蘇宜興人，現(xiàn)居昆山。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xu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北方文學(xué)》、《散文百家》、《鴨綠江》、《散文選刊》、上海《少兒文藝》、《小說月刊》、《名家名作》、《奔流》、《微型小說選刊》、《文學(xué)港》、《太湖》等。有20多篇作品入選精品集或年度選本。著有散文集《掬水聞香》、《心音》。

無人知曉他姓甚名誰，在太湖西岸的羅溪鎮(zhèn)上，認(rèn)得他的人都叫他捉蛇佬。

捉蛇佬是個孤兒，老家在另一個貧窮偏僻的小鄉(xiāng)鎮(zhèn)上，歲近天命仍孑然一身，且居無定所，平素棲身于橋洞內(nèi)。矮小、黝黑的他，丑陋而邋遢，整天蓬頭垢面的，一雙日夜睡不醒的小眼睛總是瞇成一條縫隙，胡子拉碴的嘴里不停地悄然喃喃，仿佛在念經(jīng)，但誰也沒聽清楚過，他究竟說了些什么。

捉蛇佬算個異類，性情孤僻，寡言少語，臉上凝著戾氣，人們委實弄不明白，哪樣事情不好做，為何偏要去捉蛇。而且什么樣的蛇，他都敢逮。江南常見的水蛇、赤鏈蛇、翠青蛇、絞花林蛇、紫沙蛇、山溪后棱蛇等，一旦納入他的視線，鮮有從他眼皮下逃離的。

沒有金剛鉆，怎攬瓷器活。

捉蛇佬的另一絕，就是對捕捉來的蛇，擅于分類處理：先完整剝下蛇皮，晾在風(fēng)口，待陰干后當(dāng)藥材賣給收購站;蛇的五臟六腑，用祖?zhèn)髅伢虐局瞥缮哂?，傳說對燙傷頗有療效;至于蛇肉，則洗凈整條廉價賣給鎮(zhèn)上居民嘗鮮，換得些零錢，維持生計。而蛇膽，他聲言能明目，隔三差五窺見他剝蛇時將從蛇肚內(nèi)取出的膽囊，放清水中一漂，頭一昂，便囫圇吞服了下去。

不論下雨，或是晴天，捉蛇佬總習(xí)慣穿著連鞋的橡膠褲子，頭戴一頂破草帽，腰間掛只竹笸簍，手持竹片做的夾子，出沒于潮濕幽僻處，走路利索而輕靈，如炬的目光時刻巡視著周邊，活像個幽靈。

仲夏黃昏前，捉蛇佬正彎腰弓背在大石壩溪畔用竹片對著草叢拍打，忽聞有嬰孩哭鬧，觸動他惻隱心弦，遂趨步上前問立在門口吸煙的周阿根，伙計，你家小孩怎么哭成這樣子呀？阿根憐惜道，寶貝孫子渾身都是紅紅的小疙瘩，厚厚一層，奇癢難耐，才啼哭不止，家人用盡花露水、痱子粉，卻就是不見效。噢，這樁小事，我有妙法。捉蛇佬登上堤岸，與阿根耳語了幾句，接著阿根便急匆匆隨他而去了。當(dāng)晚與次日，阿根兒媳用捉蛇佬贈予的半瓶蛇湯給小孩洗了幾回澡后，全身的痱子便慢慢蔫癟了下去，兩天后蛻去死皮，光滑白凈得猶如剝了殼的雞蛋。小家伙困了時，睡覺也沉香如初了。

三日后，阿根披著暮色，手拎兩瓶白酒，來到了位于糧庫附近那座大橋東側(cè)的橋洞內(nèi)，阿根人未進洞聲先至：捉蛇佬，人呢？我拿兩瓶酒來你驅(qū)驅(qū)寒氣。幽暗搖曳的燭光下，只能隱約看出他模糊的輪廓，唯獨他的聲音破天荒清晰——芝麻大點事，你覅成天黏在舌根上。小孩痊愈了就好。阿根被他嗆得噎住了話頭，倏爾覺得，那個平素卑微、低賤，甚或有些冷漠、猥瑣的人，胸腔里居然掖著一顆滾燙的心吶。

第四年的暮秋，后高墩那片棚戶區(qū)因用油燈不慎，引發(fā)火災(zāi)，午夜時燒紅了半爿天，幾位行動遲緩的老少被燒傷。那時，羅溪醫(yī)院缺醫(yī)少藥，傷者焦慮不堪。當(dāng)日的余暉下，捉蛇佬手提幾瓶蛇油，蹣跚著步履，氣喘吁吁跨進了病房，護士見狀，呵斥道，你怎么跑這兒來了？捉蛇佬惶恐地回復(fù)，我——我送點東西來就離開。哆嗦著從腰簍掏出了五只小瓶，囑咐護士給傷者試試。孰料，那幾個燒傷病人涂了蛇油，創(chuàng)口漸漸長出了新肉，很快填補了窟窿，彌合痊愈了。

懵懂之年，我常與小伙伴追著他看稀奇，偶爾還給他制造些小麻煩，無數(shù)次惹得他朝我們瞪眼珠，但他從不恐嚇或威脅我們，因而大家都不懼怕他，依然喜歡尾隨他。

蘇南氣溫比北方高，時值初冬仍有蛇出沒，故捉蛇佬照舊浪跡鎮(zhèn)郊，忙著他的營生。

那天晌午放學(xué)后，我與同學(xué)趴在公路大橋的護欄上看熱鬧，只見捉蛇佬佝僂著身子，在采購站圍墻西側(cè)的淌水溝畔尋覓蛇蹤，很快即亢奮得又跳又撲地追捕一條蛇。當(dāng)時距離遠，看不真切，不過癮，于是我們蹭蹭蹭地兜過橋堍，沿著橋墩的斜坡滑落了下去?？僧?dāng)我們趕到那里時，捉蛇佬莫名地扭曲著身子，表情痛苦地蜷縮在河灘邊，時而呻吟，時而痙攣，嘴唇有些發(fā)紫。我們驚恐萬狀，發(fā)出了凄惶的尖叫。叫聲招來了三位路人，有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扳過他僵硬的身體，一眼瞥見有條棕褐色的線狀軟體動物緊緊纏住捉蛇佬的左手虎口處，背脊上發(fā)出粼粼寒光。那物體比筷子還要細(xì)些，約五六寸長，兩端長著扁而尖的三角頭，目光兇惡，令人悚然?？聪∑娴娜嗽骄墼蕉啵纱蠹叶际譄o策，后來還是一個推著狗頭車的老山農(nóng)識貨，驚嘆道，哎呀，這是山里才有的鋼絲蛇，怎么跑河邊來了呢，被咬者恐怕是兇多吉少哦。說罷，他像變戲法似的伸出手輕柔地取下那鋼絲蛇，往旁邊一扔，放生了。

待有人反應(yīng)過來，手忙腳亂地從捉蛇佬的腰兜里找出羊屎般的解藥，捉蛇佬已喪失了吞咽的力氣，掙扎著最后抽搐了兩下，頭一歪，斷了氣。

叱咤河灘、澗溪、草叢一生的捉蛇佬，卻被一條細(xì)若游絲的蛇給毒死了。水珠掉進了油鍋里，霎時濺起了陣陣油星沫子，有人意外驚訝，有人咬牙咒罵，說他殺生太多，孽緣深重，是報應(yīng)，而更多的人是憐憫與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