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 橋

楊西北

舊橋，我是很熟的。從我家住的南市街往南走可能不到一百米，就到南門頭。再往南可能也不到一百米，就到了舊橋。其間經(jīng)過博愛道、廈門路、澄觀道三條東西走向街道的路口。南市街現(xiàn)在叫香港路，用南市街這個老名好像讓人可以穿越一回時光隧道。

說到舊橋，讓人想到的卻不是橋。我先想到的是，過了廈門路的街邊有一家做斗笠的店面，掛著一些要出售的斗笠，這用薄薄的竹篾和竹葉做成的東西戴在頭上，可以遮陽或遮雨，家家必備?，F(xiàn)在已罕見或絕跡了。再想到的是踏上橋頭，在燒灰巷巷口對面，有賣桐油灰的，這桐油灰像發(fā)面團(tuán)般堆著，尖頂上通常插著一把瓦工的砌刀。這桐油灰是做什么用的？以前居家都有木桶，這木桶用竹箍或鐵箍箍著，可能還會有縫隙，這時，這玩意就派上用場了，往木板與木板間一抹，便可滴水不漏。我小時候就買過這東西?，F(xiàn)在似乎也絕跡了。賣桐油灰的旁邊，有一座已傾斜的石碑亭，上頭寫著“中山橋”字樣。邊上生著雜草。中山橋是舊橋的雅稱。舊橋，其實是和這些景觀聯(lián)系在一起。

說到舊橋，讓人想到更多的是南門溪。這是九龍江西溪的流水，流經(jīng)漳州的南門，俗稱“南門溪”。為什么想到這條江呢？因為喜歡游泳，到江里游是一定要經(jīng)過舊橋頭的。小時候熱天出門，向母親要三分錢，謊稱到游泳池游泳。那時到游泳池游泳一次需三分錢。轉(zhuǎn)眼三分錢便變成手中的一根冰棍，然后游入江的懷抱。小時候頑皮，江中并排橫著不少撈沙的船，有一回突發(fā)奇想，想從水下穿游過并排的船只，不料險遭橫禍。原來潛入水中后，失去了方向，游向船頭或船尾去了。浮上水面兩次，都被木頭船底堵回來。如果氣一時回不過來，是要一直張口喝水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心里開始慌張。只好硬憋著氣，轉(zhuǎn)身瞎游。估摸大概已經(jīng)游離船底后，往上浮起。還好，終于浮出水面。睜眼一看，舊橋那灰白的橋身就在眼前，喘著氣貪婪地看著，那是多么美麗的一道顏色。我不敢戀游，趕緊上岸，踏著柔軟的沙灘，步上橋頭，撿回一命，回家去了。

后來長大了，不滿足僅在江邊游。南門溪有兩個大沙洲，洲上筑有民居，民居建筑在各自的洲中形成一條巷子，一條稱燒灰巷，一條稱待御巷。從北橋頭向南行，先到燒灰巷，再到待御巷。兩個沙洲之間的江面有一百多米寬。不少好泳者喜歡從待御巷下去，穿過巷子，轉(zhuǎn)入江邊的一片斜斜的沙灘，褪下衣物下水，我也從眾。這片江面的水是深的。善泳者便從待御巷游到對岸的燒灰巷，再游回來，我還沒有這個膽量，因為江中有幾段穿橋而過的水流有點湍急，生怕被刮走。我通常是游到江中的一處橋墩，歇下坐坐，再游回來。游泳是很愜意的事，有一回卻有沉重感。我和一個同學(xué)跟往常一樣，經(jīng)過第一道翻騰著白浪的急流奮勇闖過后，爬上橋墩坐下。菱形的橋墩是花崗石砌成，也不知有多少年了，被過往的船只沖撞和沙石磨損，已傷痕斑斑，露出不少窟窿，手都可以探入。但是它身上壓著的巨人般的水泥柱子，頂住橋面還是沒有問題的。我們倆面對西沉的夕陽，無語，因為很快就要到山區(qū)插隊落戶了。離開家鄉(xiāng)的悵惘，對未來日子的憂慮，讓人想了許多。遠(yuǎn)處升起晚霞，晚霞不停地變換顏色，讓人捉摸不定。清清流水從橋墩嘩嘩沖過，撫慰著不安的心。良久，同學(xué)突然冒出一句：“大學(xué)還是要辦的?！蔽揖谷幻摽诙觯骸笆堑摹！痹邶嬋淮笪锇愕呐f橋底下的我們，蜷縮在破殘的橋墩上，其實是多么孱弱。上天一定看到了我們的真誠。數(shù)年后，海市蜃樓般的校園生活竟然鋪開了畫卷，向我微笑。我重新踏入學(xué)校。

舊橋見證了我的童年和少年，也見證了我的成年。多年后我回到小城，依然保持游泳的愛好。這時，我成了一個以堆砌各式方塊文字為生活主要內(nèi)容和愛好的匠人。仍然喜歡游泳，已經(jīng)可以壯膽從待御巷游過江，再從燒灰巷游回來，但是很少這樣游，多是下水后游幾下松松筋骨舒坦舒坦。有一年夏天，我到待御巷泳后起水，天色已黑，星星開始露臉。我走上橋面，南風(fēng)陣陣，很涼爽，讓人想多呆一會兒。于是我伸出雙腿坐在橋欄上，望著天空，又望著江水。天空閃爍星光，那兒有些什么？人真的能夠上去住嗎？住在火星上？這是最相似于地球的一顆星星了。如果那兒有火星人，怎么辦？這些孩童時代才會有的幻想般的怪誕念頭，就這樣浮上腦子。我又從天上回到人間。江中仍有人在游動，影影綽綽，他們怎么還不上岸呢？不怕家人尋找嗎？我無端操心著泳者。此時，有靈光閃現(xiàn)。有人物依次迭出，有情節(jié)逶迤伸展。我很興奮，回家后，寫出了“七月的熏風(fēng)……”起頭的一串文字，描述了一對年輕人的生活際遇。以后，我又多次在橋面上捕捉到靈感。這些文字，已被歲月腐蝕得七零八落，煙消云散。雖然如此，這座自宋代以來就有的歷史悠久的老橋，它散發(fā)出的氣息，可以如此撩撥心靈，還是讓人感到神妙。

上游還沒有修水庫之前，南門溪每年都要發(fā)一兩回大水。有一年，大約是中秋時分。下了夜班后，我騎著自行車直奔舊橋。因為發(fā)洪水，據(jù)說已淹過橋面了。舊橋頭前的防洪閘門已封上。我從旁邊的石級登上石堤。堤上站著不少人，都是在看洪水。閘門上有一盞探照燈射向橋上，燈光中的洪水，正肆無忌憚地沖過橋面，眼看橋欄也要淹沒了，近處燒灰巷的房子像咆哮巨流中的孤船。因為有石堤，洪水是無法漫入城里的。堤上的人多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贊嘆著水勢的洶涌，以欣賞者的目光感受一幕大自然饋贈的演出。我心里也是很平靜的。這場洪水肯定橫行不了幾天，它終歸要落下，舊橋會重見天日。但是眼前的洪流還是讓我浮想聯(lián)翩。九龍江往前幾十公里遠(yuǎn)的地方就是入?？冢Ｄ沁吺呛ｉ熖炜?，曾吸引過多少先人。有先人就是從這里漂流出去，到東洋，到西洋，又回歸故土，順應(yīng)時代上演一幕一幕活劇，風(fēng)云際會，指點江山。這里，曾是他們的起點。如此一想，浩蕩的南門溪，孤舟般的燒灰巷，遠(yuǎn)處黑夜里看不見的待御巷，還有這道在水中不屈的舊橋，便有了新的意義。凌晨，我才離開石堤，此時洪水已沒過橋欄，堤上還有零星的觀眾。

時序更迭。如今在舊橋上游百來米遠(yuǎn)的地方新建了一座美麗的、有亭臺樓閣的步行橋，邊上還有凌空而起的飄帶似的跨街天橋。舊橋曾被宣告為危橋，面臨拆掉的境地。一方百姓吁請后，它終于保留下來，修復(fù)成民國初年的模樣，成了一座承載小城父老記憶的觀賞橋。在修復(fù)中，竟發(fā)現(xiàn)橋面近百年前曾經(jīng)鋪設(shè)過小型鐵軌，這是多么富有前瞻和創(chuàng)意的行動。又說孫中山的孫女曾蒞臨此橋，說過一些感慨的話。這些實際上都離我比較遙遠(yuǎn)。那座曾歪著身軀、邊上長出亂草的中山亭，被扶正了，周圍是平坦的地面，時常有兒童或年輕人在這里滑輪板，風(fēng)似地刮來刮去，讓人感到生活的美好。兩座曾經(jīng)阻礙泄洪的大沙洲不見了，盤據(jù)在沙洲上的燒灰巷和待御巷也成了溫馨的過去。江中還余留一處小洲，洲上有綠叢，洲邊有白鷺婷婷行走，富有詩意。

想起來漳州地面還是有不少橋梁的。那座在九龍江下游，也橫臥八九百年的江東古橋，歷經(jīng)滄桑，橋上巨石的運載留下還未解開的謎團(tuán)。還有一座新建在平和縣深山里一條小溪上的“橋上書屋”，連接兩岸乾隆年間的土樓，以精巧的文化鉤連和建筑，獲得世界著名的建筑獎“阿迦汗”獎，博得許多當(dāng)代人的注目。這些地方我也多次游覽過，卻都不如舊橋在我心中的分量。

因為舊橋，牽動我的一呼一吸，已經(jīng)難以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