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茶

胡蘭成

我鄉(xiāng)下山地高寒，采茶先從平陽地方采起，自己的采了便幫人家采。亦有谷雨之前采的，叫雨前茶，但只是少量為供客之用。胡村人是甚么都要長成了才拿來派用場，蠶豆必要莢里的豆粒七分飽滿才摘來吃，黃瓜南瓜茄子才結(jié)下來也不作興就摘來嘗時(shí)新，像城里人的吃雛雞乳豬當(dāng)然更沒有。我五哥不知如何想得出來，他用二只酒甕覆住竹筍，那筍在甕里不見天日，彎彎曲曲，長得很大亦仍是極嫩的黃芽筍，我母親見了亦不許，說是罪過的，要讓它自然長大，作了肴饌亦饒有日月風(fēng)露。依這來說，今時(shí)把未成年人來派政治的用場，當(dāng)然亦與暴殄天物是一樣。何況采茶是有個(gè)旺時(shí)，前山后山處處山歌，而采雨前茶則單是那冰冷淅索就不成風(fēng)景。

茶葉旺時(shí)，沿江村里來的采茶女，七八人一伙，十幾人一隊(duì)，一村一村的采進(jìn)去，多是經(jīng)過我家門前大路上。她們梳的覆額干絲發(fā)，戴的綠珠妝沿新笠帽，身上水紅手帕竹布衫，各人肩背一只茶籃。她們在胡村一停三四天，幫茶山多的人家采茶葉，村中的年青人平日挑擔(dān)打短工積的私蓄，便是用來買胭脂花粉送她們。還有買大糕請她們，大糕是二寸見方，五分厚，糯米粉蒸的，薄薄的面上用胭脂水印福祿壽禧，映起豬油豆沙餡的褐色，留出雪白的四邊，方方的像玉璽印。這大糕在紹興城里長年有，胡村則只茶時(shí)有人蒸來橋頭路亭里賣，年青小伙子一籠一籠買去茶山上送給采茶女。他們又給采茶女送午飯，順便稱茶葉，背著爹娘，把秤棒放給美貌的，五斤半稱成六斤。茶山上男女調(diào)笑，女的依仗人多，卻也不肯伏輸。

白天采來的茶葉都堆在堂前地上，叫青葉子。吃過夜飯?jiān)诤笪莶柙铊Z里炒青葉子，采茶女與主家的年青小伙子男女混雜，笑語喧嘩。炒青葉子要猛火，燒的松柴都是頭一年下半年就從山上砍來，劈開迭成像墻頭的一堆堆，曬得悉嚓粉燥，胡村的年青人惟有做這樁事頂上心。我小時(shí)就幫燒火及搬青葉子，茶灶鑊底已燒得透紅，一畚箕青葉子倒下去，滿滿的一鑊，必烈啪啦亂爆，采茶女立在灶前就伸手下去炒，要非常快，本來有茶叉的，但是她們不用。她們左右手輪換著炒，茶鑊里就像放鞭炮，水蒸汽直冒，熱得她們只穿貼身一件水紅衫，系一條長腳管柳條褲，粉汗淫淫的，額上的干絲發(fā)都被汗貼住。她們一面炒，一面哄笑說話唱小調(diào)。等到青葉子淺下去，爆聲也小下去了，就可盛起，是用畚箕覆向鑊里一闔，隨手翻轉(zhuǎn)就盛起，再用棕帚撣兩撣，鑊里不留一粒，這都要手腳快，不然青葉子會焦掉老掉。然后夾手又是第二鑊。炒過的青葉子倒在板桌上，男人雙手把它來搓揉，揉成緊緊的一團(tuán)，碧綠的漿水微微出來了，才又抖散攤在竹匾里，明天用幽幽的火炒。

夜里炒青葉子，主家的老年人都已先睡，由得一班年青人去造反為王。他們炒青葉子炒到三更天氣，男女結(jié)伴去畈里鄰家的地上偷豆。開出后門，就聽得溪里水響，但見好大的月色，一田畝里都是露水湯湯的。他們拔了大捆蠶豆回來，連葉連莖，拖進(jìn)茶灶間里，燈下只見異樣的碧綠青翠。大家摘下豆莢，在茶灶鑊里放點(diǎn)水用猛火一煠，撒上一撮鹽花，就撈起倒在板桌上，大家吃了就去睡，因?yàn)槊魈爝€要起早。

但是也很少聽見戀愛的故事，因?yàn)榍啻鹤陨砜梢允且环N德性，像楊柳發(fā)新枝時(shí)自然不染埃塵。以胡村來說，上下三保大約一百五十份人家，我小時(shí)十年之中，聽人說有男女曖昧事情的也不過六七件，其中兩件是五十以上的鰥夫，二件是店員，對象皆是中年婦人，尚有四個(gè)年青婦人是在上海做娘姨的，到時(shí)到節(jié)回來家鄉(xiāng)，有些引蜂沾蝶，但未出嫁的女兒則沒有過一件。

沿江來的采茶女是頭年下半年挑私鹽去就約定的。胡村人下半年田稻收割后，身剛力壯的就結(jié)隊(duì)去余姚挑私鹽，他們晝伏宵行，循山過嶺，帶著飯包，來回兩百里地面，要走六七天，用頂硬的扁擔(dān)，鐵鑲頭朵柱，力大的可挑一百六十斤至一百九十斤，一個(gè)月挑兩次，一次的本錢兩塊銀洋錢變六塊。但也有路上被緝私兵攔去，又亦有與緝私兵打起來的。五代時(shí)的錢武肅王及元末浙東起兵的方國珍，就是這樣挑私鹽出身。胡村人挑私鹽經(jīng)過下沿江，村村保保有相識的采茶女把他們當(dāng)客人款待，而亦即在此時(shí)約定了明年茶時(shí)與女伴們再來。

采頭茶時(shí)養(yǎng)二蠶，采二茶時(shí)是秧田已經(jīng)插齊了，畈里被日頭氣所逼，田雞叫，田螺開靨，小孩與燕子一樣成天在外，摘桑椹拾田螺，拔烏筱筍，聽得村中午雞啼了，才沿溪邊循田塍路回家，赤腳穿土布青夾襖，有時(shí)身上還穿小棉襖，滿面通紅，一股熱曬氣。

夏始春余，男人在畈上，女人在樓上養(yǎng)二蠶，大路上及人家門庭都靜靜的，惟有新竹上了屋檐，鵓鴣叫。鵓鴣的聲音有時(shí)就在近處，聽起來只當(dāng)它是在前山里叫，非常深遠(yuǎn)。灶頭間被窗外的桑樹所輝映，漏進(jìn)來細(xì)碎的陽光，鑊灶砧板碗櫥飯后都洗過收整好了在那里，板桌上有小孩養(yǎng)在面盆里的田螺。母雞生了蛋亦無人拾：“各各帶，各各各各各帶！”的叫。而忽然是長長一聲雄雞啼，啼過它拍拍翅膀搖搖雞冠，伸直脖子又啼一聲。我小時(shí)聽母親說，龍的角本是雄雞的，借了去不還，雄雞啼“哥哥哥！”就是叫龍，可是此刻青天白日，人家里這樣靜，天上的龍亦沒有消息。惟后屋茶灶間里有人在做茶葉，即是把炒過搓揉過的青葉子再來二度三度焙干，灶肚里松柴微火，只聽他悠悠的噓一聲，雙手把鑊里的茶葉掀一掀，日子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