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閣祥 陳璐
關(guān)鍵詞:北朝;鞏義石窟;造像題記;書法
一、鞏義石窟寺北朝造像題記刊刻背景
鞏義石窟寺內(nèi)現(xiàn)存北朝造像題記49篇, 紀年最早的是北魏普泰元年(531) , 最晚是北齊天統(tǒng)四年(568),其中北齊造像題記最多,共30篇。要研究鞏義石窟寺北朝造像題記風格特征,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刊刻背景。
(一)篆隸復興與南方書風影響下的書寫基調(diào)
從書法史角度看,北朝書法在5世紀末葉開始與江南新書風接軌,并在北魏后期30余年間形成了學習南朝書法的高潮。北魏滅亡后,南朝書風逐漸式微。北齊時,北方又涌起了一股復古(篆隸)潮流。到554年王褒入關(guān),北方又出現(xiàn)了效仿南朝書法的高潮。[1]451在東、西魏時期,字形結(jié)體已出現(xiàn)橫平之勢,加之北齊時期的復古傾向,篆隸書得以復興。而北齊上流社會刊刻碑志尚用隸書,下層官吏與民間則使用楷書。[1]477帝王倡于上,士民應于下,下層楷書必定受到上層流行書體的影響。然而,寺內(nèi)現(xiàn)存北朝造像題記書法的結(jié)體多為平正寬博,其中部分結(jié)體及筆畫還留有篆隸書特征以及行草書筆意。我們由此可以看出鞏義石窟寺北朝造像題記書法風格是在南方書風與篆隸復興影響下形成的。
(二)佛教思想影響下的刊刻行為
北魏帝王又多信奉佛教, 經(jīng)孝文帝改革,國力逐漸強盛,使佛教的發(fā)展在當時達到鼎盛。孝文帝之后,朝廷日益腐敗, 階級矛盾尖銳, 最終爆發(fā)了“六鎮(zhèn)起義”與“河陰之變”。兩次動亂使北魏政權(quán)徹底瓦解,致使社會動蕩不安,生靈涂炭。而佛教的盛行使得佛學思想具有大眾化傾向,易為各階層人士所接受,在亂世中,人們祈望佛祖保佑,消災得福。[2]由于戰(zhàn)亂,石窟寺不再是皇家禮佛之所,而成為當?shù)匕傩瞻莘鹌砀V?,又因刻石可永志難滅,所以在鑿刻佛像時附刻造像銘記,以說明造像原因。從北魏普泰元年始刻造像以來,其行為多為后人效仿,而鞏義石窟寺造像題記也應運而生。
二、鞏義石窟寺北朝題記書法特征與成因
鞏義石窟寺北朝造像題記書法多為民間百姓所刻。與南朝相比,北朝在書法的社會功用上有了很大拓展,打破了原有的書齋范圍,從而開辟了書法另一廣闊天地。[3]除去破損嚴重的,保存完好、字跡清晰的約有21篇。然其書法也頗具特色。
(一)鞏義石窟寺北朝造像題記書法特征
1.章法。其整體章法大致分為四類:一是字距近、行距遠,如《趙勝榮造像題記》《崔賓先造像題記》等;二是字距行距緊湊,如《惠慶造像題記》《左宣等三人造像題記》等;三是字距、行距均等,如《比丘道成造像題記》等;四是字距遠、行距近,如《沙彌道榮造像題記》等。題記刻面長寬都在35厘米以內(nèi),形制如同手札,這也是該題記書法在章法形制上的特殊之處。
2.結(jié)體。北朝楷書,大致經(jīng)歷了北魏平城時期的“隸楷雜糅”、洛陽時期的“剛硬方峻”以及東魏以后的“寬綽瀟散”三個階段。而石窟寺北朝題記書法整體結(jié)體寬綽疏朗、體態(tài)奇崛、形態(tài)恣肆,已屬北朝后期結(jié)體特征。其原因在于,北朝后期南朝書法對北朝楷書產(chǎn)生影響;此外,當時北方掀起了一股復古之風(隸書),致使北朝后期楷書結(jié)體趨向平畫寬綽之態(tài)。
3.筆法。鞏義石窟寺北朝題記書法在筆法上表現(xiàn)出一種簡單隨意、自然天真之感。筆法多用圓筆,使轉(zhuǎn)分明,筆畫連綿而具有行書筆意,部分摻雜有篆、隸之法,呈現(xiàn)出一種草稿與速寫意味。
4.風格。整體風格自然樸質(zhì)、率真爛漫。既無“洛陽體”斜畫緊收的莊嚴肅穆之態(tài),也無南朝“二王”的妍美秀麗之姿,更多表現(xiàn)出一種樸素之風,體現(xiàn)了民間書法的地域美與自然美。
5.文字。其點畫偏旁,隨意增損,怪誕紕繆。而文字大致呈現(xiàn)四個特點:一是同音不同字,如“亡”“忘”“妄”等;二是一字多形,如“區(qū)”“眾”等;三是同形異構(gòu),如“愿”等;四是通假字,如“妄”“忘”通“亡”,“洛”通“樂”,“非”通“飛”等。而在現(xiàn)存題記中,俗體字使用最多的有“界”(圖1)、“托”(圖2)、“眾”(圖3)、“愿”(圖4)、“亡”(圖5)、“切”(圖6)、“舍”(圖7)、“區(qū)”(圖8)、“所”(圖9)等字。使用語句最多的為“ 愿一切眾生”“西方妙洛”“所愿如是”等句。其中還出現(xiàn)了脫字、衍字的現(xiàn)象,反映了當時北朝下層百姓所用字的特征與繁雜,以及造像題記的行文格式與用語。
(二)造像題記書法風格形成的因素
通過分析可知,鞏義石窟寺北朝造像題記書法多用圓筆,而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因素有以下三點。
第一,石質(zhì)。鞏義石窟寺造像題記用石為砂質(zhì)巖石,使用石質(zhì)松軟的石頭刊刻字跡,易刻但也容易風化。從現(xiàn)存的題記看,字跡剝蝕嚴重,字口較寬且刻痕較淺。因石質(zhì)松軟而無法刻出筆畫的棱角,即使當時刊刻有棱角,也由于風化、剝蝕而導致日后字跡筆畫呈圓形狀。
第二,刻工。鞏義石窟寺北朝造像多為當?shù)厣?、地方官吏以及身份不明的善男信女、有錢有功之人私立。除去官吏所刻,剩余的造像題記刊刻基本上都是一些身份低下的刻工所為。由于這些刻工技術(shù)粗劣,文化水平不高,而且這些題記只是出于記事的目的,不用丹書上石再精心刊刻;因此,許多刻工在未經(jīng)書丹的情況下直接鑿刻,不計工拙,以致書法風格爛漫,不辨字形[4]:刻工根據(jù)石頭形狀刻字,字形大小不一,用字多俗體,筆畫長短、穿插、擁擠現(xiàn)象大量存在。
第三,南朝行草書風。從書法史角度看,南朝書體演變的速度比較快,北朝在書體演變方面相對滯后。在5世紀末葉,北朝書體開始與南朝新書風接軌,從而導致了北魏后期30余年都沉浸在學習南朝書法的熱潮中,使得北朝書體迎來了第一次“改革”。其中對北朝書體影響最大的是南朝的行草書,這在鞏義石窟寺北朝造像題記書法中是清晰可見的,其中《惠慶造84像題記》與《沙彌道榮造像題記》的行草書筆意最為明顯。
總之,與龍門石窟相比,鞏義石窟寺北朝造像題記沒有那種貴族氣象;與藥王山北朝造像題記相比,鞏義石窟寺北朝造像題記雖同屬平民化一路,但在用字上又沒有那樣混雜,在書寫中往往夾雜行草書筆意,使得整體風格鮮活、流暢。由于造像題記不重視書手和刻工的水平高低,因而未如皇族碑志陷入宮廷程式,而其書法體現(xiàn)出較為自由的傾向。[5]
三、造像題記書法風格的差異
鞏義石窟寺北朝造像題記多數(shù)為民間百姓所刻,但也有少數(shù)幾篇是官吏所刻,總體呈現(xiàn)出“奇異活潑”與“工穩(wěn)端正”的風貌。其中官吏所刻的造像題記有 3篇—北齊的《崔賓先造像題記》《佛弟子梁弼造像題記》以及北周的《乾智題記》?,F(xiàn)選取官吏刊刻的《崔賓先造像題記》與百姓刊刻的《惠慶造像題記》進行分析,來說明兩者之間的差異。
《惠慶造像題記》整體有濃重的篆籀氣與金石味道。其運筆多變但不造作;筆畫飄逸;字形隨形賦勢;于不規(guī)整中見其錯落搖曳之趣;既凝重而又不失瀟灑;給人以自由活潑的美感;章法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線條蒼勁老辣;筆畫穿插避讓得體;既有篆籀之氣魄,又有隸書之開闊、行草之靈動。
文中“弟”(圖10)、“年”(圖11)二字豎畫與《石門頌》中“命”(圖12)字豎畫頗相似,有“萬歲枯藤”之感。其中“度”(圖13)、“生”(圖14)、“現(xiàn)”(圖15)、“眷”(圖16)、“屬”(圖17)、“易”(圖18)、“眾”(圖19)、“僧”(圖20)諸字,或字形偏大,或造勢奇特開張。篇中俗字使用較少。有趣之處是首行末字“慶”與尾行末字“道”在章法上形成呼應之勢,實乃可貴。整體風格頗具《石門頌》之蒼勁與《石門銘》之縱逸,有“飛逸奇渾,翩翩欲仙”[6]之感。
《崔賓先造像題記》為許昌郡中正督府長史敬刻,刊刻質(zhì)量較高,整體風貌有早期“魏碑體”樣式,在同時的題記中屬于“異類”。其體式俊茂,結(jié)體已無原有“斜畫緊收”之勢,點畫俊健,運筆爽利,然起收筆刀切跡象大大減弱,字形均勻,章法疏朗。其風貌與早期的《黃甫墓志》大致相仿。其中部分字體既有明顯的早期“魏碑體”模樣,也有東魏后期楷書的模樣。由此可見該題記在風格、筆法、用字上富有繼承性,而在繼承的基礎(chǔ)上也有所創(chuàng)新。這也是《崔賓先造像題記》的獨特之處。
通過對《惠慶造像題記》與《崔賓先造像題記》的分析,可知《惠慶造像題記》章法稠密散亂,結(jié)體奇肆飛動,筆法隨意自由,整體充滿篆籀金石之氣,給人一種“自然樸質(zhì)”之感;而《崔賓先造像題記》章法疏朗工整,結(jié)體平正工穩(wěn),筆法細膩,整體給人一種官吏“正襟危坐”之感,可見該官吏學識水平與審美意識較高,展示出社會上流官吏與下層平民在學識與審美上的差距。四、鞏義石窟寺北朝造像題記的文化價值。
鞏義石窟寺北朝造像題記的文化價值有三。
其一,鞏義石窟寺北朝造像題記書法字體是在“洛陽體”、北齊“復古篆隸”思潮以及南朝行草書風影響下形成的,記錄了北朝后期楷書在鞏義地區(qū)的演變歷程,為書法史研究提供了珍貴的參考資料。
平民化楷書在早于鞏義石窟寺北朝造像題記的藥王山北朝碑刻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此后出現(xiàn)的平民化楷書或多或少都受其影響。石窟寺北朝造像題記中楷書的演變是混雜進行的,但在這混雜現(xiàn)象之中隱含著一條清晰的演變路線,總體發(fā)展趨勢是從“斜畫緊收”向“平正寬博”發(fā)展。我們以橫畫起收筆與傾斜角度為例,可以看出題記中的橫畫起收筆逐漸從方筆轉(zhuǎn)變到圓筆,斜度逐漸平正。(見表一)
從表一可知鞏義石窟寺北朝造像題記的橫畫以及體勢逐漸從傾斜到平正的演變過程。而東魏《惠慶造像題記》包含了表中的所有筆法與體勢,是鞏義石窟寺北朝造像題記筆法的“母體”,確立了鞏義石窟寺北朝造像題記的書法風格。
其二,鞏義石窟寺北朝造像題記俗體楷書充滿了奇肆的意趣,有一種自由活潑之感。然此類作品不宜作為初學之楷模,但為研究書法字體的藝術(shù)規(guī)律提供了極可寶貴的資料。[7]
其三,鞏義石窟寺北朝造像題記形制較小,如同手札,其在章法、筆法、風格上有值得借鑒之處,這為當下小尺幅(手札)書法創(chuàng)作提供了參考資料。
五、結(jié)論
通過對鞏義石窟寺北朝造像題記書法的分析,我們可知其用字多俗體,結(jié)體平正寬博,筆法多變,吸收了南朝行草書筆法,記錄了北朝后期楷書風格在鞏義地區(qū)的演變歷程,使我們對楷書在北朝后期的發(fā)展狀況有了新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