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川淮
一
當代文人書法應該是一個怎樣的狀態(tài),莫衷一是。從表現(xiàn)狀態(tài)上看,當代的文人書法和職業(yè)有關。在不用毛筆和鋼筆寫稿子的年代還執(zhí)拗地用毛筆寫作,蘭干武就是這樣的人。蘭干武是一個毛筆不離手的人,毛筆讓他入靜,毛筆亦讓他激動,每天寫啊寫啊,寫出了一個崚嶒的蘭干武。
從創(chuàng)作的文本與形式上看,蘭干武可謂是當代文人書法的代表性人物。他的書法雖然在不同的風格上表現(xiàn)是不同的,但其核心表現(xiàn)了一種很純粹的文人之風。他的作品給人的感受是豐富的,體素儲潔,行神如空,俱道適往,著手成春。書法是他的心緒,文人在不同狀態(tài)下所寫出的不同風格,都是情態(tài),脫離了高大上的誘惑,回到了自身的書寫狀態(tài)。
作為文人書風,蘭干武書法體現(xiàn)出了當代文人精神的主體性。碑帖融合,個性鮮明。他不盲從,不懈怠,以自己的思考和情感入書,翰墨馳情,吞吐大荒,真力彌滿,萬象在旁。他的書法并沒有強烈地表現(xiàn)自己個性,而是從對傳統(tǒng)的學習中生發(fā)出一種自我的精神、自我的理解,將時代的精神、將傳統(tǒng)文人的士大夫氣、文人學者的書卷氣,包括自己的性情都綜合地融化在了自己的書法創(chuàng)作之中。
雖然很少見到干武兄的詩作,但他更像一個詩人,激情四溢,心無掛礙。尤其是在他書法的表現(xiàn)上,浪漫而勁健,自然而守度,感情濃烈但整飭自規(guī),筆情放逸而風規(guī)自遠。帶著筆墨去思考,在筆墨之中去沉思,以技為藝,以道為歸。在當今熙攘的書壇中,干武兄保持著自己的冷靜。他雖是一個圈內人,但更善于從大文化的視角思考書法。在創(chuàng)作上,他更是超脫當代的氛圍,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寫自己的字,做自己的學問,滿腹激情,審閱文章,臨池揮灑,筆墨鏗鏘。他的書法保持著爽利快捷的風格,但又迂回蘊藉,謙和包容。從書法中能夠看到一個人的胸襟,看到一個人的氣魄,干武兄海納百川,氣息昂昂,矯矯不群,毫穎流光。他的書法表現(xiàn)了他的心智、他的機敏、他的協(xié)調與綜合能力。
我在干武兄的書法前,總是處于一種很激動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是他的書法帶給我的,心照不宣,仿佛就能看見他這個人似的。他的書法能夠觸動我的情感,讓我體驗他在創(chuàng)作時的情境,尤其是他的書寫狀態(tài)。作為一個文人,他的狀態(tài),有時候安靜如水,有時候又沸騰如火。其實這是一個文人的正常狀態(tài),他性格中的兩面性亦體現(xiàn)在了書法上的兩面性。而這種兩面性正是他書寫的兩面,是他書法多元的實踐。他的書法在創(chuàng)構著一種蓬蓬勃勃的氣勢,一種心象,尤其是他的大字書寫。在他的小字如手札一類的作品中,他又恢復了一介文人的傳統(tǒng)狀態(tài),恢復了自己靜雅閑和之中的內在精神,閑適自得,怡然生趣。
當下文人的文化實踐,一邊是讀書與寫作,一邊是使用工具的書寫,即漢文字的書法藝術性的書寫。眾多文人都是第一層次的讀與寫,而沒有進入純粹投入的藝術性的書寫,沒有進入傳統(tǒng)的用毛筆的日?;瘯鴮憽_@就對文化本身缺了一層深度的理解與體悟。所幸大家現(xiàn)在都認識到了這一點,很多人都投入了自然的書寫狀態(tài)。干武兄是自覺地書寫著,甚至是有擔當?shù)貢鴮?。他把他的書寫放大了,寫成了一種生活狀態(tài),成了一種志業(yè)。干武兄的書法是有溫度的,是在投入藝術,投入自己的筆墨實踐,投入傳統(tǒng)文化的普及工作。
二
干武兄能寫巨擘大字,能寫幾十個條屏的排兵布陣,也能寫手札心得,得心應手,手到擒來。他對傳統(tǒng)太熟了,經(jīng)典碑帖經(jīng)過幾十年的多重錘煉,日常工作又是審讀關于書法的不同文章,晝間忙公務,夜間揮翰墨,成為他工作與生活的兩個面。從他書寫的作品中看,他對書寫的感覺體現(xiàn)在“生”“熟”之間,畫到生時是熟時,寫到生時也是熟時。他所書寫的內容,都是他精選出的古詩文,書寫中抒懷,書寫中暢情,所以寫起來也是精神飽滿。他的書法有一種萬物交融的感覺。書者散也,散逸著性情,保持著一種元氣淋漓的韌勁與動感。對于傳統(tǒng),他不求形似而求神似,字里字外,透著一股自信、一股精神,勁健纖秾,神馳八荒。
他書寫高有四米的擘窠大字,還是篆書,其中的高難度可想而知,但他把握得很穩(wěn)定。雖是大字,但其書寫性與篆籀之間的裝飾性都寫了出來,特別有氣勢,荒荒油云,寥寥長風。他把篆籀所使用的某種夸張手法也融入進去,用筆卻十分圓融質樸。他的大字作品有“一葉知欣,吾心霏霏。蘭質蕙心,霞光一道”“清貴”“人生有味是清歡”等詞句,都是很有意味的用語,也都是四米五高的作品。一般的美術館沒有那樣的高度,展都展不出來。書寫擘窠大字,沒有寬廣的胸懷,沒有海納百川的氣魄,沒有雄視一切的膽量,是完成不了如此大尺幅作品的。
他的大字作品具備了一種現(xiàn)代意識,但又不同于現(xiàn)代派,而是與傳統(tǒng)保持了密切的聯(lián)系。他的這種具備現(xiàn)代意義的作品表現(xiàn)了干武兄更為豐富淳樸的情感世界,不是往昔的粗服亂頭,而是一種很文雅的,具備恢宏之氣的視覺震撼。他把當代人的情感淋漓盡致地發(fā)揮出來,但又有一種很優(yōu)雅、很開闊的感覺。他的這些作品對當代的書法家們都會有所啟示,有所感應。
《古詩十九首》是以章草書體書寫的八尺整紙的大八條屏,氣勢磅礴,瀟灑勁烈。章草很少有人能夠寫大,寫出粗獷精微,寫出一種勁健的精神,但他做到了,雄力煥發(fā),精凝內含。他的章草中含有北魏的那種剛硬,亦有隸書的飄逸,更以章草貫通其中,觀之令人動容。
他的隸書有兩面,一方面是《張遷碑》的厚重方正,寬博內蘊;一方面又把簡帛的飄逸自然、文雅纖秾融于其中。方正處氣勢跌宕,飄逸處溫麗清腴,莊正處自有涵渾,俯拾即是,素處以默。我在他的隸書中,讀出了他的文人之風,也讀出了他的變通。
如果要說最能見他本色的書寫,還是他的手札小品,他的書札包括他有時候用毛筆書寫的文稿,很多都是在自然狀態(tài)下的書寫,甚至有些本身就是手稿,但也能看出他精研“二王”,尤其是“二王”書札的影子。看到他的書札,就能看出他作為一個純粹文人的那種雍容自得,含蘊雋永。這個時代已經(jīng)很難平靜,但干武兄的手札里看得到他平靜如水的那種心境,那種獨對萬物的靜邃幽曠的沖淡,尤是難得!
他的大字是外拓性質的,而他的手札則是內捩性質的。外拓和內捩在不同地轉換,生發(fā),機動,融合。看他在外面風風火火,但他在書房揮運之際,手執(zhí)毫穎,靜穆而神凝。他是一個不斷轉換身份的人,或指揮千軍萬馬,或變化無窮趣味,或是斯文晤對,或是心手相忘。他的書法始終是充滿激情的,是有溫度的。從他的書法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坦誠的內心。
胡傳海評價他的書法:“他是清末碑學興起后的踐行者,由于他不是一味模仿北碑的寫法,所以,也就避免了那種峻刻方整、單薄外露的弊端。由于他在隸書上的內功,他的字精力內蘊,趣味無窮,而且他的字特別適合于寫成擘窠大字,越大越壯,越大越氣勢恢宏,就像摩崖石刻上的大字一定要用這種筆法去寫。只有這樣才會看得過癮?!笨芍^直言知言,精辟!書法人對于書法人的理解,是深層次的,是從實踐與經(jīng)驗兩個方面觀察的,胡傳海先生對于干武兄的評價就基于此。
一個書法家的成熟,是在五十知命之后。人生不易,3 書法尤難,蘭干武恰恰是在這個年齡段上。書人相融,書人恰和,成為我們這一代文人書風中的一個范例。
三
干武兄書法之豐富,一是他臨帖讀帖之廣,著手于章草、北碑與漢隸,但又在“二王”的帖學體系中獲得柔美遒勁之氣。一是他見得多,見得廣。他善交朋友,一片坦誠,走南闖北,廣結知音,從當代精英中的不同書風中把玩琢磨,融入自己書風之中。當年懷素擔笈杖錫,謁見當代名公,干武兄則是車馬并行,遍訪書壇精英,蹈厲英偉,特立獨行?!兑住吩唬骸盎弥?,變也。”
和干武兄交往,頗能感覺他的誠意、他的熱情。他思維敏捷,熱情洋溢。在書界傳媒中,他的個性是不斷地包容,不斷地溝通。在紙媒普遍經(jīng)營困難之時,一份《書法報?書畫天地》讓他辦得紅紅火火,風生水起,看點頗多。他注重了報紙的多樣性,注重時代的多重需求,報紙既有學術性強的論文,又有很生活化的詩章閑文。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干武兄的確很聰明,很機靈,但他對人的樸誠是一致的,干練而勤奮,質樸又寬容??吹剿椭浪沁@樣的一個湖北人,而不是“湖北佬”,甚至感覺他完全像一個北方人。干武兄在湖北書壇的出現(xiàn),是一個異類,一次偶然與必然。在改革開放初期,湖北就有了《書法報》,成為全國書法人最早擁有的一份報紙,幾代報人,共襄智慧,筑成嘉業(yè)。干武兄身上所體現(xiàn)出的那一股投入的事業(yè)心,那一股干勁,都體現(xiàn)了新時代湖北人的精神。
干武兄的書法旨趣是和他的審美理想、他的抱負相關聯(lián)的。他在深入傳統(tǒng)中,把一個現(xiàn)代人的精氣神都融入筆下的結體、線條乃至意象之中。書法是他的“詩化哲學”。他對傳統(tǒng)的不懈追求和由此而爆發(fā)的創(chuàng)造力,在證明了傳統(tǒng)依然具有永恒的魅力,傳統(tǒng)是和我們的生活完全一體的,不可脫解。我曾和他開玩笑說,這份報紙是他的現(xiàn)實主義,因為里面有吃喝拉撒;但書法是他的浪漫主義。你看他在書法中那種忘我,那種淋漓激情,就知道他是理性與感性的結合體。他在兩種身份中不斷地轉換,在雙重的實踐中推進著自己的事業(yè)。
學者朱貴泉有言:“西北古意,山川即為書法;南國時俏,人世即為書法。徜徉游蕩峽嶺湖海間,唯覺蒼茫沉郁、恬淡蕭逸可為書性。原野厚獷增益氣志,山水靈秀滋養(yǎng)筆墨,總在人生落拓、意緒侘傺之后,始舒展于風雨初歇、平漠寂靜之中?!备晌湫质恰搬溽嘤问帊{嶺湖海間,唯覺蒼茫沉郁、恬淡蕭逸可為書性”的人,他沒有“人生落拓、意緒侘傺”,而是在意緒蒸騰、意興灑落之際,揮毫逸宕,情志恢宏,作出自己的華章佳篇。
作詩贊干武兄:
筆下遒文亦自融,紙間瀟灑氣蓬蓬。
有情揮灑書生意,襟袖纖秾蘊雅風。
京甸談天忘日月,東湖論道送歸鴻。
毫端干武常忘我,劍氣簫心訴寸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