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之死，折射美國種族沖突困境難解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梁晴川

2020年5月31日，美國明尼阿波利斯市，警察要求黑人女子下車接受檢查。

新華社?圖

★美國正在自我消耗，唯有特朗普可能從種族沖突中受益，移民與種族議題是他贏得白人選票的王牌。然而，美國社會和政治如今已高度“極化”，很難在“黑”與“白”之間找到第三條道路。

美國正迎來二戰(zhàn)后的第七輪種族沖突。截至當地時間6月2日22時，全美已有九十多座城市爆發(fā)抗議示威或暴力騷亂。

“假鈔”“拘捕”“無法呼吸”

這場騷亂的導火索是一張面值20美元的鈔票。

2020年5月25日傍晚，46歲的喬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走進明尼阿波利斯市一家名為“Cup Foods”的百貨店購買香煙，當他支付一張面值20美元的鈔票時，一名值班店員認為是“假幣”。

當日20:01，店員撥通了911報警電話并對接線生說，他堅持讓弗洛伊德把香煙交還回去，但對方不同意。據警方錄音文稿記載，店員還說，弗洛伊德好像“喝醉了”“控制不住他自己”。

“弗洛伊德是店里的常客，他是個好主顧，人很友善，從來沒惹過麻煩。”案發(fā)當天，店主邁克·阿努瑪雅勒（Mike Anumayyaleh）恰好不在店里，只有一名不到20歲的年輕店員值守。

與弗洛伊德僵持不下，店員選擇了報警。大約20時08分，兩名警察最先抵達現場。當時，弗洛伊德已經坐進一輛停放在街角的汽車上，正跟車內其他兩人抽煙聊天。

兩名警察走向汽車，托馬斯·萊恩（Thomas Lane）還舉起槍，要求弗洛伊德亮出雙手，弗洛伊德“拒絕被戴上手銬”。

當被強行戴上手銬后，弗洛伊德表現得“很順從”。不過，兩名警察隨即試圖將弗洛伊德押進警車，雙方發(fā)生推搡，被警方稱為“拒捕”。

大約20時14分，弗洛伊德突然身體僵直、摔倒在地上，他還告訴警察自己患有“幽閉恐懼癥”。

這時，一名為德雷克·肖萬（Derek Chauvin）的白人警察抵達現場。大約20時19分，肖萬將弗洛伊德從副駕駛一側拖了出來，重重地摔在地上，并用膝蓋抵住他的脖子。

弗洛伊德臉朝下趴在地上。這一幕被多名目擊者拍攝了下來，一名警察還拔槍威脅指責他們的路人。從視頻畫面來看，弗洛伊德不僅沒有明顯的拒捕動作，還苦苦哀求警察讓他站起來。

“不要殺我！”“求求你，我無法呼吸！”最后，弗洛伊德還絕望地喊道，“媽媽，媽媽，我受夠了?！?/p>

長達8分46秒的時間里，警察肖萬一直用膝蓋頂住弗洛伊德的脖子。進入第6分鐘時，弗洛伊德已不再發(fā)聲和掙扎，數名旁觀者力勸警察檢查弗洛伊德的脈搏。

當警察賈昆（JA Kueng）抓住弗洛伊德的右腕時，已“摸不到”他的脈搏。這時，肖萬仍用膝蓋抵住弗洛伊德的頸部。

直到當日20時27分，全身癱軟的弗洛伊德才被救護車送往亨內平縣（Hennepin）急救中心。一小時后，醫(yī)生宣布弗洛伊德已死亡。

“潛在健康問題”，還是蓄意謀殺？

2020年5月30日，亨內平縣醫(yī)學檢查所公布了第一份法醫(yī)報告，更激起了美國社會對弗洛伊德之死的質疑和討伐聲浪。

這份官方法醫(yī)報告認為，弗洛伊德的死因是“潛在健康問題”“體內潛在毒素”，包括動脈硬化和高血壓性心臟病等心臟病“跡象”，以及芬太尼和甲基苯丙胺“中毒”，并沒有證據顯示他的死因是“外傷性窒息”。

“這份報告沒有交代涉案警員壓頸動作所造成的具體影響，以及弗洛伊德當時的痛苦程度。”弗洛伊德家的律師之一本杰明·克倫普（Benjamin Crump）透露，受害者家屬和檢控方已決定另行邀請兩名法醫(yī)再次進行尸檢。

當地時間6月1日，第二份尸檢報告認定弗洛伊德的死因是，“由于頸部和背部受壓，腦部血液不流暢導致窒息性死亡”，屬于他殺。第二份法醫(yī)報告與此前尸檢結果明顯相悖。

“在我看來，死因是窒息，是由于頸部受壓——這可能阻止氧氣進入大腦——以及背部受壓，這影響了呼吸?！奔~約市前法醫(yī)邁克爾·巴登醫(yī)生（Dr Michael Baden）表示。

本杰明·克倫普說，“毫無疑問，假如不是因為德雷克·肖萬警官施加到他頸脖上的壓力，以及另外兩名警員對他身體的壓制，他今天還會活著……救護車成了他的靈車?！?/p>

5月30日，檢方宣布以三級謀殺罪和二級過失致死罪起訴警察德雷克·肖萬，但其他三名涉案警察并未被捕。44歲的肖萬在其19年的從警生涯中有多起違紀記錄，包括開槍射擊嫌疑人等三宗涉槍案件，他還受到至少18宗投訴。

為了應對抗議人群，原定6月1日肖萬首次出庭也被推遲到一周后。按照明尼蘇達州的法律，德雷克·肖萬可能被判處至少16年監(jiān)禁。

看到肖萬用膝蓋頂住弗洛伊德頸部的視頻畫面時，瑪雅·圣瑪麗亞（Maya Santamaria）感到震驚，她在明尼阿波利斯第三街區(qū)經營著一家名為El Nuevo Rodeo的夜總會。

她還證實，肖萬與弗洛伊德都曾在夜總會擔任保安，二人的任職時間有重疊。不過，圣瑪麗亞不能確定二人是否相識。

“他們兩人曾經都是一家夜總會的保安。所以，肖萬認識弗洛伊德，他們很長時間里都是同事關系?！泵髂岚⒉ɡ故凶h會副主席安德里亞·詹金斯認為。

受害人與涉嫌謀殺者曾是同事，二人是否具有過節(jié)？　若有，這種過節(jié)是否成為故意殺人的動機？　這為原本疑點重重的弗洛伊德之死帶來更多待解的謎團。

“溫柔巨人”有犯罪前科

“我再也見不到哥哥了，我們需要公義?！笔芎φ叩牡艿芊坡迥崴埂じヂ逡恋拢≒hilonise Floyd）含淚說。

布里奇特·弗洛伊德（Bridget Floyd）是受害者的姐姐。她嚴厲譴責涉案警察動用“現代私刑”，并呼吁對“所有涉案警察都應被判一級謀殺罪、判死刑”。

身高198厘米的喬治·弗洛伊德頗有人緣，被周邊人稱“溫柔巨人”。他兒時的伙伴喬納森·菲爾（Jonathan Phil）說，“他是一個可愛的大塊頭，不會傷害任何人。我還記得，他說過要影響世界?！?/p>

1974年，喬治·弗洛伊德出生在南卡羅來納州一個非裔家庭，在休斯敦第三區(qū)長大。就讀杰克·葉茨（Jack Yates）高中時，他是學校橄欖球隊的邊鋒，一度與隊友進入1992年州冠軍賽。

喬治·弗洛伊德有兩個孩子，其中一個女兒6歲。少年時代的“球星夢”破滅后，弗洛伊德主要從事貨車司機等職業(yè)養(yǎng)家糊口。

“造假不是弗洛伊德的性格?！笨死锼雇懈ァす锼梗–hristopher Harris）是弗洛伊德生前最好的朋友。他暗示，“溫柔巨人”不可能使用假幣，更不可能拒捕。

不過，弗洛伊德一生中并非沒有污點。據休斯敦法院資料顯示，2007年，弗洛伊德被指控犯有持械搶劫罪，并在2009年被判5年有期徒刑。

出獄后，弗洛伊德與哈里斯一起遷居明尼阿波利斯市，在夜總會從事保安工作。2020年3月，新冠肺炎疫情襲來，他失業(yè)了。就在弗洛伊德死前一天的晚上，哈里斯還跟他通電話，約定一起去臨時工介紹所找工作。

弗洛伊德之死及其坎坷的人生際遇，刺痛了大多數美國人。5月30日，黑人作家肖恩·金（Shaun King）分享了一張弗洛伊德的照片，并在社交媒體上寫道，“這是弗洛伊德小時候的樣子，他在母親的懷里睡著的模樣；兩年前的今天，他的母親去世了，他感到相當痛苦?！?/p>

兩年后，弗洛伊德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喊出“媽媽、媽媽，我受夠了”。

“偏離抗議者的初衷”

“我無法呼吸”“黑人的命也是命”“下一個就是我？”2020年5月26日下午，弗洛伊德死亡次日，數千人在明尼阿波利斯市亮出示威口號。

從電視畫面來看，示威者既有黑人，也有大批白人。警察試圖以催淚氣體和橡膠子彈驅散人群，和平示威因此很快演變?yōu)楸┝︱}亂，示威者則以磚頭、石塊還擊。

據《休斯敦紀事報》透露，至少兩人在騷亂中喪生，包括一名警員。一名示威者說，“這很悲哀，只有這樣（暴力）他們才會傾聽。”

5月29日，在明尼阿波利斯市直播抗議示威時，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的四名記者遭逮捕，該機構隨即發(fā)表聲明譴責警方違反《憲法第一修正案》。

兩天后，路透社兩名記者也遭到警方催淚瓦斯的襲擊，安全顧問席維德（Rodney Seward）大喊：“我的臉被橡膠子彈打到了！”

弗洛伊德之死點燃的種族暴力騷亂已經失控。5月30日，明尼蘇達州長帝姆·沃爾茲（Tim Waltz）表示，騷亂已經“偏離抗議者的初衷”，受到“國內恐怖分子”“國際力量”的操縱。

不過，這名州長未能進一步提供證據。馬丁·路德·金三世則回應說，“警察暴力和白人至上主義的時代必須終結。美國覺醒的時刻到了，行動起來?！?/p>

他是美國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的長子。6月1日，受害者之子昆西·弗洛伊德在接受KBTX電視臺采訪時呼吁，示威者應保持和平理性，不要使用暴力。

不過，短短七天內，全美迅速陷入政治極化、種族分裂與暴力騷亂。在洛杉磯，多家商店被搶，火光沖天，加利福尼亞州長宣布進入緊急狀態(tài)。在紐約，大約20輛警車被焚毀，一輛警車沖入人群導致多人死傷。在首都華盛頓特區(qū)，白宮門前也聚集著數千名示威者，催淚瓦斯不斷，磚頭橫飛。

?下轉第8版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梁晴川

2020年5月25日，美國明尼阿波利斯市，白人警察德雷克·肖萬用膝蓋抵住黑人受害者喬治·弗洛伊德的頸部長達8分46秒，這一幕被多名目擊者拍攝并上傳到互聯(lián)網?！　×呵绱ā?　視頻截圖

?上接第7版

出于安全考慮，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一邊躲進白宮的地堡，一邊通過社交媒體發(fā)聲。

“兩邊下注”與“引火燒身”

2020年5月29日，特朗普在推特上稱已跟弗洛伊德的家人通過電話，表達了“整個國家最深切的哀悼和最真摯的同情”。

“（特朗普）根本不給我說話的機會?！贝稳?，受害者的弟弟菲洛尼斯通過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表達不滿，他還公開請求拜登“為我哥哥伸張正義”。

暴力騷亂已與美國大選疊加。5月31日，拜登表示支持反種族歧視抗議活動，但反對使用暴力。他的競選團隊還向“明尼蘇達自由基金”捐款，用于保釋多名遭警方關押的抗議人士。

特朗普則“兩邊下注”，他一面慰問受害者家屬，一面抨擊拜登“對傷害無辜人民、摧毀好人畢生努力的混亂狀況給予金錢支持”。

明尼阿波利斯市是美國騷亂的“震中”，自1976年以來，它所在的明尼蘇達州一向是民主黨的“票倉”。2016年大選中，希拉里·克林頓也贏得明尼蘇達州多數選票。

這一屆，來自明尼蘇達州的10名國會議員中，至少有7人來自民主黨。明尼蘇達州長、司法部長、明尼阿波利斯市長、警察局長也是清一色的民主黨人。

特朗普趁亂找到了“反殺”的機會。波恩大學政治學家哈克（Christian Hacke）認為，美國正在自我消耗，唯有特朗普可能從種族沖突中受益，移民與種族議題是他贏得白人選票的王牌。

特朗普猛烈抨擊“發(fā)生在民主黨地盤上的暴亂”，指責民主黨“縱容暴徒”。5月28日晚間，特朗普又寫道，“暴徒正在羞辱對喬治·弗洛伊德的懷念……當搶劫開始時，我們就會開槍。謝謝！”“哪里出現搶掠，哪里就會開始開槍?！?/p>

在6月1日的視頻會議當中，特朗普批評明尼蘇達州長，“看起來像蠢蛋”“很弱”，他還敦促“你要逮捕人，要追蹤人，把他們關到監(jiān)獄里10年。這樣，你就不會再看到抗議”。

當前，美國聯(lián)邦政府正調用1200名聯(lián)邦后備役部隊，5個州政府還增派600到800名國民警衛(wèi)隊，他們都配備致命性武器。

“仇恨，在一些有權力的人的煽風點火后滋長?！痹谂c多名黑人領袖見面時，拜登暗示特朗普“煽風點火”。

特朗普的兩條推文也被運營商標注為“不實信息”，推特公司譴責總統(tǒng)“美化暴力”。特朗普又將矛頭轉向推特，他還威脅將會簽署行政命令，取消《通信規(guī)范法》賦予社交媒體的豁免權。

5月29日，當亞特蘭大的抗議者圍攻CNN總部大樓時，特朗普興奮地寫道，“CNN已經被它自己吹捧起來的暴徒反噬了?！碧乩势张c眾多媒體交惡，而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一直被其視作“死敵”。

不過，從騷亂中謀取政治利益難免引火燒身。5月31日，抗議者攻占特朗普大廈，后者是特朗普家族在紐約的私有財產。當天，他所在的白宮也被圍得水泄不通。憤怒的特朗普火力全開，他威脅將用“最兇猛的惡犬、最可怕的武器”對付抗議的人群。

隔著白宮的鐵柵欄，抗議者已經與特勤局探員連續(xù)對峙五天。

從“大熔爐”的理想，到“沙拉碗”的現實

種族沖突一直是美國歷史深處的傷疤。二戰(zhàn)后，從1962年密西西比騷亂開始，美國相繼經歷了1967年底特律騷亂、1968年馬丁·路德·金遇刺全美騷亂、1992年洛杉磯騷亂、2013年佛羅里達州桑福德騷亂，以及2014年密蘇里州弗格森騷亂。

六次騷亂中，四次由美國警察暴力執(zhí)法導致黑人死亡觸發(fā)。奧巴馬執(zhí)政時期，從立法和行政層面對警察執(zhí)法進行了規(guī)范和監(jiān)督，還采取了一系列緩和警民矛盾的措施。

特朗普上臺后奉行“美國至上”主義，并大規(guī)模修建“邊境墻”限制外來移民，“白人至上主義”也在國內甚囂塵上。

黑人犯罪等社會問題依舊高燒不退。截至2019年1月，在美國3.3億總人口中，非洲裔約占13.2%，接近5000萬人，黑人的犯罪率則超過一半。

弗洛伊德死后，他遇害的地點已出現大型壁畫。法新社評論說，這令人反思所謂美國“民族大熔爐”的真諦。

多年來，美國政界和思想界一直沒有停止對種族和民族政策的探索。上世紀50年代，美國推出“合眾為一”的“大熔爐”（Melting Pot）政策，卻不得不在二十年后承認“沙拉碗”（Salad Bowl）的現實，不同文化和族群依舊保持各自特色、互不干涉。1998年，迪根（Deegan M.J）首次在著作中用“織錦”（tap-estry）比喻美國的多種族文化共存與融合。

在“大熔爐”與“沙拉碗”之間，“織錦”無疑是一個折中方案。然而，美國社會和政治已高度“極化”，很難在“黑”與“白”之間找到第三條道路。

當前，新冠肺炎疫情又為種族沖突火上澆油。一項統(tǒng)計表明，非裔在美國的新冠肺炎死亡病例中占22.4%，遠高于12.5%的平均死亡率。芝加哥市政府的統(tǒng)計顯示，盡管非裔群體不足當地人口的三分之一，卻有一半多的新冠肺炎確診病例，并且72%的新冠肺炎死亡病例來自非裔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