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有時下豬（節(jié)選）

［日］矢玉四郎

1.日記不是給別人看的東西

我叫畠山則安。三年級三班。綽號“十元便宜貨”。

我最自豪的一件事，就是每天記日記。

我是從二年級開始記日記的。

那年暑假，班主任和子老師教我開始記日記。

我一天也不落，還配上了圖畫。

第二學期，我把日記帶到了學校，被和子老師夸獎了一番：

“寫得好，十元便宜貨。

要是這么堅持下去就好啦！”

現(xiàn)在，我要是有一天沒記日記，就坐立不安，連覺都睡不著。

和子老師曾這樣對我說：

“日記，不是給別人看的東西喲！

所以，下次不要讓老師看了。

但要記些真實的事情。

不要光是記好事，失敗的事啊、錯的事啊，全都要一字不落地記下來。

字寫錯了，能用橡皮擦掉，但那天發(fā)生的事情，卻是用橡皮擦不掉的。

不要不好意思。

更不要作假，要正視自己。

這才是記日記的目的。

那樣的話，別人就不叫你‘十元便宜貨了，至少能漲到一百元左右了！”

可我有時一邊記日記，一邊會臉發(fā)紅。

恨不得用鉛筆亂涂一氣。

比方說，記了下面這樣的事情的時候。

5月26日星期二雨轉晴

放學回家的路上，水洼沒跳過去，掉到了水里。泥水濺到了癤子晴子的裙子上。癤子生氣啦，用雨傘敲打我的書包，喊我“十元便宜貨”。我潑了癤子一身泥水，逃啦。癤子晴子這個傻瓜！癤子腫得高高的！

癤子晴子不是真的名字，真的名字叫小關晴子。

但這是個真的綽號，不是瞎說。

像和子老師說的那樣，我把那天發(fā)生的事，如實地記了下來。

可是，有一天，冒出一件叫人擔心的事來。

對誰也沒有說過的事，媽媽卻知道了。

她這樣說：

“小關，是個什么樣的孩子？

挺厲害呢！

則安，輸給了女孩子可不行喲！

嘿嘿嘿……癤子晴子……”

我覺得有點奇怪。

這件叫人臉紅的事情，我沒對任何人說過??！

是癤子說的嗎？不可能，媽媽根本就不認識癤子。

怪了……

為了不讓別人看。我把日記放在了桌子的抽屜里面。

也有的時候，桌子會被人翻得亂七八糟。

但我以為是妹妹阿玉干的，沒在意。

因為阿玉還不識字。

盡管如此，我還是受到了打擊……

那是許多天之后的事情了。一放學，我就直接回家來了。

“我回來了！”

大喊了一聲，卻沒人應聲。

進屋一看，媽媽正坐在我的桌子前面。

我回來了，她竟沒有發(fā)現(xiàn)。

“咯咯咯……”

一邊發(fā)出聲音，還一邊哆嗦著肩膀。

是在哭嗎？我悄悄地湊過去一看，是在笑。

媽媽正在讀我的日記。

一股血沖上了腦門，我羞辱極了。

“啊呀，你干什么呀！”

我一把奪過日記。

“哇，嚇我一大跳！

怎么，則安，你已經(jīng)回來啦？”

“不是回來了嗎？

你怎么隨便看人家的日記？”

媽媽若無其事地說：

“啊呀，已經(jīng)這么晚啦。

我要去買東西嘍！”

媽媽一邊掩飾，一邊逃進了廚房。

我已經(jīng)是三年級的學生了，不是幼兒園或者一年級的小孩子了。

可媽媽還這么瞧不起我！總是把我當成一個小孩子。

一直是這樣！就說上一次吧，還隨便就把我的一封信給撕開了。

上面還蓋著檢證的圖章呢！

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還叫我怎么能記真實的事情呢？

和子老師明明說過：

“日記可不是給別人看的東西喲！”

可就是有人隨便偷看，真叫人吃不消。

日記中怪怪的地方，都被我用橡皮擦掉了。

要是有辦法。我真想把媽媽的腦子也擦個一干二凈！

2.廁所里有條蛇

我琢磨著，怎樣才能叫媽媽認輸呢？

我有了一個好主意。

在日記里寫點怪事情，媽媽看了，叫她大吃一驚。

但也不能寫些根本就不存在的謊話呀，好不容易才堅持下來的日記嘛！

我決定寫“明天的日記”。

“明天的日記！”我一邊笑一邊想。

我的腦袋還真夠好使的。

因為寫的是以后的事，不管寫的是什么，都不能說是謊話。

我是這樣寫的：

6月4日星期四晴

打開廁所門，里頭有幾條土色大蟒蛇。人哪怕是被它咬了豆大一口，也活不長了，準沒命。我運足了氣，“啊”的一聲，把這條叫人發(fā)毛的大蟒蛇干掉了。

那天夜里，我躺在被窩里想：

媽媽如果讀了這篇日記，臉上該是一副什么表情呢？

一定驚慌失措地打掃廁所吧。

嘿嘿嘿……

一個人越想越有趣，竟睡著了。

可是第二天，也就是四號這天。發(fā)生了一樁怪事。

一大早，我就被妹妹阿玉叫醒了。

“哥哥，你要遲到啦！你要遲到啦！”

“嗯？！”

一看鬧鐘，早就過了起床的時間。

“咦，奇怪！鈴沒響過嗎？”

我像條懶蟲似的鉆出了被窩。

“好困啊……”

眼睛黏糊糊的，搖搖晃晃地走進了廁所。

咚咚！

我敲敲廁所的門。

咚咚！

里頭有回音。

“哎？爸爸早就上班去啦，媽媽在廚房里……”

我覺得有點奇怪，打開門一看，是條蛇。

一條好大的蛇。大概是一種叫“青大將”的蛇吧！

我睡得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害怕。

我用報紙卷成一個紙卷，吧嗒吧嗒，敲著墻壁，想把它轟跑。

蛇哧溜哧溜地逃掉了。

從窗戶逃到了外面。

我好像還在做夢似的。

媽媽大聲喊道：

“則安，再不快點。就晚啦！”

我急急忙忙地穿好衣服。

早飯也沒顧得上吃，就飛快地出了家門。

連廁所也沒上。

趕到學校，差一點就遲到。

3.油炸鉛筆

那天晚上，臨睡前，我又寫了明天的日記。

在被窩里胡思亂想，太好玩了。

媽媽不知讀了今天那段沒有……白天什么也沒說，好像還沒有讀過。

不過，今天早上，我倒是真被嚇了一跳。

事情竟照著昨晚寫的樣子發(fā)生了。

說不定，那條蛇半夜里偷偷地讀了日記。哈哈哈……

那么，明天這段寫點什么呢？

有啦，寫點媽媽的事情吧！

媽媽讀了，會“哇”地驚叫起來。

偷看別人的日記不對嘛！

6月5日星期五陰天

媽媽把鉛筆用油炸了。爸爸說：“真好吃?！边青赀青瓿粤诉M去。

電視里的天氣預報說，明天是陰天，只有天氣會像日記里寫的一樣吧！

如果媽媽讀了，說不定晚上會油炸什么吧？

不會做吧……

想來想去，我想起了今天早上差一點就遲到的事來。

早是早了點，我還是關了燈，睡覺。

可是，第二天，一到五號，又出了怪事。

是傍晚的事情。正在廚房里忙碌的媽媽，沖我喊道：

“則安，你新的鉛筆多不多？”

“有啊，你要干什么？”

被我一追問，媽媽出乎意料地說：

“今天吃油炸鉛筆?！?/p>

哈哈，我知道了。

媽媽讀了我的日記，在嘲笑我哪！

好吧，你嘲笑我，我也不含糊。

我故意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拿來了鉛筆。

“給你！HB四根，2H三根，剩下的是B和2B的?！?/p>

可媽媽卻裝模作樣地說：

“謝謝。馬上就炸好了?！?/p>

媽媽把鉛筆裹上面糊，扔進了滾燙的油鍋里。

哧，啪啪。油花四濺。

“啊啊！”

“則安，危險。到一邊去！”

怎么回事？真的炸起鉛筆來了。

吃飯的時候，媽媽把油炸鉛筆砰的一聲擺到了餐桌上。

“我先吃了?！?/p>

爸爸突然就嚼起了油炸鉛筆。

喀嚓，咬了一口。

“啊，好吃！”

他吃得挺高興。

可要是在平常，我稍稍舔一下鉛筆尖，他還會發(fā)一頓火呢！

他吃了下去……

我呆呆地看著。

爸爸說：

“則安，你不想吃嗎？

當然不想吃。

爸爸發(fā)出嘎巴嘎巴的聲音，香噴噴地吃著油炸鉛筆。

“還是HB到2B之間的鉛筆又軟又香。

接下來，想嘗嘗彩色鉛筆了。

好嗎，則安媽？”

“是呀，則安，把粉紅色和黃綠色的鉛筆拿來呀！

還有天藍色的。說不定更好吃?！?/p>

簡直是亂了套了。

我可不想把我喜歡的彩色鉛筆都油炸了。

它們和土豆、胡蘿卜不一樣。

妹妹阿玉抓起一根油炸鉛筆就要往嘴里塞。

“呀，別吃！”

我一把從阿玉的手里搶了過來。

“哇！哥哥搶走啦！”

妹妹哭了。

“則安，別鬧了！”

媽媽生氣了。

這不是開玩笑?。?/p>

開玩笑也要適可而止。

這頓晚飯是攪得一團糟了。

我往大米飯上澆了一個雞蛋，只喝了口醬湯，吃了點咸菜。

沒多久，爸爸的臉色開始發(fā)青。

肚子疼！他叫了起來。

我擔心地對媽媽說：

“你看，就是你讓他吃油炸鉛筆吃的，快叫醫(yī)生吧！”

可媽媽卻笑了：

“哈哈哈，用不著大驚小怪。

則安，把橡皮拿過來?！?/p>

“橡皮？你在說什么呀！

還是叫救護車吧?！?/p>

“好啦好啦，拿來吧！”

爸爸已經(jīng)是汗流滿面了。

妹妹拿來了橡皮。

“給，橡皮。”

“哎呀，真是個好孩子?！?/p>

媽媽像擦蘿卜泥似的，咯吱咯吱地擦了起來。

一眨眼的工夫，橡皮泥就堆成了一座山。

“對付鉛筆，要靠橡皮、橡皮。”

媽媽一邊說著，一邊把橡皮泥倒進了爸爸的嘴里。

爸爸歪著臉，閉著嘴巴嚼著，好半天才緩過來。

“啊，好多啦?！?/p>

他終于恢復了常態(tài)。

4.晴天，有時下豬

我又輸?shù)衾病?/p>

可我也不能就此撒手不干哪。

是他們不對嘛！

隨便偷看我的日記，絕對不能原諒。

無論如何，一定要讓他們認輸。

我動開了腦筋，決定胡說八道一頓，叫他們跳起來！

寫點他們絕對演不出來的事。

那天夜里，吃完晚飯，我連電視也沒看，就坐到了桌子前面。

爸爸和媽媽說起我來：

“喲，則安的作業(yè)一大堆吧？

今天是星期六呀，少見。”

“是呀，明天要下雨?！?/p>

他們以為我在學習。

哈哈哈！

明天是星期天，我可以一整天待在家里。

假裝到什么地方去玩，從窗戶里悄悄往里瞅。

看看爸爸和媽媽讀這篇日記時那副目瞪口呆的樣子。哈哈哈！

我用了兩個小時，寫完了明天的日記。

6月7日星期日晴天有時下豬

今天的天氣，一開始是晴天，午后下起豬來了。

寫得太有趣了，我都等不到明天啦。

我鉆進被窩，還故意把日記打開，放到了枕頭邊上。

裝出記著記著日記，就睡著了的樣子。

燈也沒關，裝作睡著了。

嘿嘿嘿，媽媽快點來讀呀……

我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練習起偷看媽媽來了。

可因為今天是星期六，爸爸和媽媽就是坐在電視前不動。

等啊等啊，就是不來。

等到最后，我竟真的睡著了。

七號星期天。

一大早，我就被咚咚的聲音吵醒了。

是從廚房傳來的菜刀的聲音。

我睜開了眼睛、好刺眼。

一個大晴天。

日記還和昨天晚上一樣。

媽媽他們看了還是沒看，我不知道。

我穿好衣服，走到媽媽那里。

“喂、你看了我的日記吧？”

媽媽正在切洋蔥，不解地問我：“哎呀，怎么啦？日記怎么啦？”

“沒什么……”

我死死地盯住媽媽的臉，觀察著她。

“我沒看啊。

不相信媽媽說的話嗎？

媽媽好傷心??！哎呀，你看我的眼睛！”

媽媽的眼睛里滾出了淚水。

是切洋蔥切的。

女人的臉皮真厚。

這時，爸爸大聲叫了起來：

“喂，快來看哪。

電視里在說怪話啦！”

我過去一看，電視里正在播送天氣預報。

“南風將會增強。雖然是晴天，但從下午起，局部地區(qū)有時會下豬?！?/p>

我一驚，還以為心臟停止跳動了呢。

電視里的播音員一本正經(jīng)地說：“晴天，有時下豬。”

就像我昨晚寫的日記一樣。

爸爸笑嘻嘻地說：

“這是什么節(jié)目??？

逗笑節(jié)目？

肯定是在開玩笑！”

咔嚓咔嚓，爸爸轉了一個電視頻道。

可別的頻道也在播天氣預報。

畫面上打出一行白字。

這樣寫道：

“晴天，有時下豬?！?/p>

“啊呀?。繂?，好像是真的喲！”

爸爸突然叫了起來。

連忙打開報紙一看。

天哪，報紙上也寫著：“晴天，有時下豬。”

而且，天氣圖上還畫著這樣的標記：“。?！?/p>

我以為爸爸會發(fā)火，他卻快樂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這可太有意思啦。

阿玉呀，要下豬了呀，豬呀。

豬、豬，要下豬了。”

阿玉樂得直跳：

“豬、豬、豬、豬！”

媽媽也開心極了：

“這下可幫了大忙了。

今天晚上，吃炸豬排吧。

不過，要是不早一點下的話，晚飯就來不及了?！?/p>

簡直是在胡說八道。

我完全蒙了。

是在做夢嗎？

昨天晚上，寫完了日記，我想這想那的，好長時間沒睡著。

到深夜，我才不知不覺睡著了。

后來……早上，我肯定是醒了……

也許，我還沒有醒過來吧！

可我卻站在這里……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爸爸和媽媽不可能讓電視、報紙也跟著一起演戲。

報紙上，清清楚楚地寫著：“晴天，有時下豬?！?/p>

我哆嗦了一下。

這是真的啊。

日記上寫的事，真的發(fā)生了。

可前天的油炸鉛筆，是真的嗎？

不，不可能。

那是爸爸和媽媽在演戲。

我又一次打開了報紙。

。。的記號映入了我的眼簾。

“要是真的下起豬來，可怎么辦?。俊?/p>

爸爸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嗯……如果真下起豬來，可就糟了。”

我想，爸爸果然也在擔心著呢。

“是，是的呀！

不會下豬呀！”

可后面的話就不對頭了。

“如果不下雨，而下起了豬的話，撐什么才好呢？

不是撐雨傘，是撐豬傘吧？

雨衣要換成豬衣啦。

雨斗篷要換成豬斗篷啦。

哈哈哈?！?/p>

“雨蛙要叫豬蛙了！”

媽媽這么一說，爸爸更來勁兒了：

“哈哈哈。那么，那首名叫‘雨，雨，下吧，下吧的歌，該怎么唱呢？

喂，阿玉！

‘豬，豬，下吧，下吧！媽媽……”

爸爸和阿玉跳起舞來了。

我還能說什么呢！

真是一個靠不住的爸爸！

出了這種亂子，全是因為我寫了那樣的日記。

我必須行動。

可是，怎么辦才好呢？

我朝天空望去。

天藍藍的，

連一片云彩都沒有。

不可能下豬。

媽媽也說：

“天氣預報根本就不準的，不用擔心。”

爸爸也笑了起來：

“說得也是，是呀！哈哈哈。”

這下我放心了。

早上就這么過去了。

可到了午后，就不對頭了。

天上傳來了豬的叫聲。

噗。

我害怕了。

叫聲響了起來。

那邊，噗。

這邊，噗。

聽到了，聽到了。

噗噗噗噗。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窗口伸出頭，朝天上看去。

“啊——”

豬豬豬豬。

幾百頭、幾千頭豬布滿了天空。

豬豬豬豬，全是豬。

就要下豬了。

我死命地想。

不可能發(fā)生這種荒唐的事情！

亂成這個樣子，全是日記惹的禍。它不好。

我連忙抓起了橡皮。我把“豬”這個字擦掉了。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這么一擦，一下子變得無精打采了。

四周靜了下來。朝天上一看，豬消失了。

天是藍藍的，什么也沒有。

“真是的！

要是早一點想到，該有多好。”

我跳了起來。

馬上把其他的字也擦掉了。

用橡皮擦了一頁又一頁。

咔嚓咔嚓，擦得胳膊都疼了起來。

桌上全是橡皮屑。

“哈哈哈。你們?nèi)o我飛走吧！”

我大大地吸了一口氣，猛地一吹。

“噗！”

干干凈凈了。

爸爸的頭還鉆在被窩里。

我掀開了被子。

“爸爸，不要緊啦。

我全用橡皮擦掉啦?！?/p>

爸爸昏頭昏腦地說：

“出了什么事？”

被我用橡皮擦掉的事情，他好像一點也沒記住。

打開報紙一看，什么地方也沒寫著：“晴天，有時下豬?！?/p>

只是在天氣圖的邊上，有一個類似豬的標記的東西：

“。。煙霧?！?/p>

選自《晴天有時下豬》，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4年5月版。

矢玉四郎，日本作家，1944年出生于日本大分縣別府市部畢業(yè)。曾先后從事過商業(yè)設計和漫畫插畫工作，如今的身份是作家、畫家及作詞家。主要作品有《晴天有時下豬》系列和《打一百萬個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