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不是說荷爾蒙可以遮蔽恐懼嗎?”
很多年后,女孩的聲音,依然顯得十分遙遠。楊偉斜著身子靠坐在一堵墻上,小腿兒耷拉在外,腳下是十八層樓的高空,墻邊是樓頂?shù)耐L(fēng)口,銀色的“風(fēng)帽”二十四小時不停旋轉(zhuǎn),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噠噠聲。直到二十歲時,楊偉還從未好好想過那些事,究竟對自己產(chǎn)生過什么影響。他只是腦子里偶爾會飄過若干片段,幾乎沒有充分考慮過。這大概出于他不夠勇敢,又有些憂郁的性格。
他迎著呼呼的風(fēng)聲,回應(yīng)女孩:“如果從這里嗖一下下去,你猜會怎么樣?”
女孩杵了他一下:“你敢嗎你!你還沒跟我說說這條龍是怎么回事呢!”
紋身這玩意,紋得時間越久,色素越淡,越容易打散,就像人活得越久,某些事的痕跡越輕,時間也消逝得越快。事實上,眼前的小縣城早已經(jīng)不一樣了,他自己也變了很多。
女孩順著他的手指放眼望去。那里有一條河,原來那里有個木索橋,走過橋,前頭是一圈灌木叢,還有大槐樹、柳樹、柏樹、樹樹樹、再往遠處處處是稻田……楊偉小時候一著急,舌頭就打結(jié)。無從判斷他今天是裝的,還是真的。他笑著,胸前凸起的一片紋身,隨之起伏。龍紋勾了邊,卻沒完全上色——按說應(yīng)該多層套色的龍紋,此刻一點神采沒有。女孩叼著煙,斜了一眼:
“想不通你當時腦子里在想什么呢!”
楊偉說:“你懂個毛線!還都說抽煙的人,死得早呢!”
楊偉他爸二十九歲死后,他媽帶他來到小縣城的那夜,他媽就暗下決心,非要送兒子去好學(xué)校上學(xué)。小縣城最好的實驗學(xué)校還是五年制。其實,楊偉已讀完二年級,怕學(xué)習(xí)跟不上,他媽堅持讓他再上一遍二年級,反正同時畢業(yè)。不料第二年學(xué)校改六年制。不過他沒覺得浪費時間,畢竟不去二年級教室前排隊的話,就不會認識那個人了。第一次聽說“你懂個毛線”是在那年九月初。
開學(xué)報到的早晨,籠罩著一層冰涼的雨霧。氣溫有點低,孩子們不約而同豎起衣領(lǐng),手插褲兜,腳上的雨靴輕踏著地上淤積的雨水,發(fā)出啪啪啪的聲音。等待分班、派桌的隊伍,在實驗學(xué)校的小操場上排起長龍。孩子們之間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開學(xué)之后,大家很快就會混到一起。有幾個隊伍后面的男學(xué)生交頭接耳,議論某個女同學(xué),忽然聽見那個人說“你懂個毛線”時,楊偉并不認識他。應(yīng)該說,剛到小縣城來的楊偉誰也不認識,他媽把他送到校門口,囑咐幾句就忙著上班去了。小縣城的孩子們上小學(xué),很多都來實驗學(xué)校。這所學(xué)校包括中學(xué)和小學(xué),中學(xué)很一般——縣城一中才是最好的。
后來那個人跟楊偉說:“我們從此是同學(xué)了,我叫楊偉。”
“???我也叫楊偉?!?/p>
“那你就是小偉了?!?/p>
他們被分在同一班以后,小偉才知道被議論的那個女同學(xué)叫李愛菊。她穿著一件亮色的運動服,是個漂亮女孩。大偉和李愛菊也是第一次見面——新同學(xué)見面第一句話,大偉就走到她面前說:
“我好像以前見過你!媽的,咱們好吧?!?/p>
李愛菊小臉兒一紅:“什么跟什么呀?!?/p>
個子小的小偉和李愛菊意外成了同桌。小偉不愿說話,縣城女孩懂事早,傲得很,李愛菊也不愛搭理人。當天下午,下課了,大偉沒直接跟小偉說換座,看著那個座位問,咱們是朋友吧?小偉點頭時,肚子咕咕叫了幾聲。
那些站在門口的壞學(xué)生搞得他心神不安,錢被搶走了,餓著肚子真難受。小偉有個三爺在城里,他爺死了,他爸又沒了,這股關(guān)系就斷了。他媽誰也不認識,也沒去這門親戚家碰霉頭,自己花錢找人辦事。開學(xué)那天,他媽跟他說,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縣城可不是村子里,什么人都靠不住,將來一定有出息,別讓媽白費勁。這些話灌進小偉的耳朵,他有些說不上來的焦慮。他大概也知道,城里小叔的這層關(guān)系,可能早隨著他爸去世而斷了。小偉第一天放學(xué)回到家,就跟他媽咬著牙說,學(xué)校都好,老師也好。他想在這里把學(xué)上下去,就得把事都藏在心里,哪怕只是為了他媽的希望呢!
和大偉換座沒多久,老師還是把大偉換到最后一排——大偉個子比他們都高??墒沁@不影響他們通過換座位,加深了關(guān)系。大偉跟小偉說:
“以后你不用怕校門口那些人了,我保你天天早上吃餛飩!”
一個學(xué)校里忽然有了兩個楊偉,還同年同班。那個下午,他們就相約去了附近的田野。從那條河上的一座顫巍巍的木索橋上跑過去,對面是一片長滿刺的槐樹林,好像還有柏樹和落葉楊。在這片雜亂樹林后,是連綿不斷的淡黃色稻田。我們長時間在這里看著這片伸向遠處村莊的景色,還以為這兒只有我們。直到看見遠處的一幢房子,籬笆墻,一個人影躺在籬笆旁邊一棵大槐樹下的樹蔭里。感覺他像是一個看守稻田的人。那天他們還看到那個人站起來,朝他們的方向盯了一會兒,然后擺動胳膊走了過來,因為太遠,看不清表情,只是人影有些搖動,動作幅度很大。他們趕緊躲起來,后來那個人朝樹林喊了幾聲,同時一個頭發(fā)蓬亂的老頭兒形象展現(xiàn)在眼前。大偉看了一眼,對小偉喊:
“快跑,媽的,有人追過來了。”
他們跑過了那片色調(diào)鮮明的稻田,那片淡黃色的土地的兩側(cè)是村莊和小縣城。小偉他媽那天夜里離開村莊時,也是沿稻田邊的公路,再穿過河邊的那條鐵路,來到小縣城的。只不過,當時天太黑,小偉除了他媽細微的哭聲,什么也沒有印象了。后來,他們很少去稻田里玩,那是另一個陌生的世界。他們在小縣城猶如田間溝壟似的街道里亂竄。也就是在那些無憂無慮的時刻,他們會說起學(xué)校的事。比如他們的班主任金花老師,她教語文,尤其愛穿腳蹬褲。一般人穿腳蹬褲就算了,金花老師體型飽滿,上身小,下身越來越寬,到臀部,簡直鼓脹到極限。當腳蹬褲緊勒住她的身體——想一想,真他媽滑稽!
金花老師作為一個愛穿腳蹬褲的中年女老師,對班上的男同學(xué)格外關(guān)注。這么說,也是因為班上的女同學(xué)比較乖。小偉不算調(diào)皮,只是上課經(jīng)常走神。那次金花老師,晃著大臀,走下講臺,慢慢地靠近小偉。在離他座位一米時,一個粉筆頭從她手上飛了出來,小偉立馬醒了。
小偉答:“老師……”
“楊偉,你昨天沒來上課吧?”
金花老師晃著大臀,走過了小偉的座位。
“沒說你,叫你呢,大楊偉?!苯鸹ɡ蠋熣f,“怎么每月都有幾天不來上課?你還有沒有組織紀律!”
大家反應(yīng)過來,金花老師開始指的是小偉走神不聽課,看到大偉又忽然想起大偉逃課沒來參加考試的事。大偉站起來,眼皮黏黏的:
“老師,我特殊情況啊。”
同學(xué)們大笑。“特殊情況”在他們共同的記憶中有特殊的含義——上體育課總要先沿操場跑上幾圈。每節(jié)體育,主席臺邊的樹蔭下,總有幾個女孩有特殊情況。有時她們不用說話,跟男體育老師示意一下,就可以不跑圈了。趕上一回特殊情況就好了,小偉想。后來總也沒趕上特殊情況,倒是讓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條特殊的路,上學(xué)下學(xué)一下省了不少時間。
通常體育課都安排在下午第二節(jié),然后就放學(xué)了。一上完這節(jié)課,大家都去單杠那邊——單杠上掛著很多書包。從學(xué)校后門出來,一圈高墻靠角落的地方有一道斷墻的縫隙,寬度剛好夠一人通過。大偉站在縫隙邊,拿眼睛丈量,最后一揮手說,來,你試試!小偉把書包舉過頭頂擠進了縫隙。后來大家再也不用繞一大圈路,就有一條路直通進大院里。這片不知做什么用的大院,由高墻阻攔,正門外是一條學(xué)生們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大院后面就是學(xué)校。那道墻縫等于給大院開了“后門”。大院里幾溜房子都空著,有些房子像宿舍。有人見過穿警服的人排隊集合訓(xùn)練,還有一些老的辦公單位,不過看上去不辦公——小偉沒弄明白,那里還留著干什么。他只知道大偉每次逃學(xué)都會躲在大院里的一座爛尾樓上。它距離那道墻縫的出口,五百米左右,走上臺階,就到了他們的“地盤”。坐在樓頂東邊那個中等個頭,有點胖,有點黑,看上去像一頭小牛那么結(jié)實的是大偉。墻角的那個,個頭高一些,很瘦,長胳膊沒什么肉,整個手臂,只有關(guān)節(jié)的部分突出的是小偉。一有時間,大偉和小偉就聚在地盤消磨天黑之前的時光。一起來的還有貴金、馮帆他們。
慢慢地,從這條路上走的人多了起來。放學(xué)時間,人來人往,鬧鬧哄哄。不知道什么時候,李愛菊忽然來到了爛尾樓下。小分頭,格子衫,講究的白網(wǎng)球鞋。如果你在小縣城生活過,大概也看到過這樣一身校服的孩子,從街頭呼嘯而去。他們的褲子不是隨便穿的,褲兜里子一定要耷拉在外;女同學(xué)也一定要穿腳蹬褲,瘦瘦的,穿起來不好看。話是這么說。很多女同學(xué)只有穿上腳蹬褲后,才像個女孩。李愛菊平時穿一身校服,一點兒也不像個女孩。只有大偉早早意識到,李愛菊和自己將來說不定會有點故事。
印象中是他們剛認識沒多久,班上就有個男同學(xué)忽然轉(zhuǎn)學(xué)走了??赡芤驗槟莻€人長得十分瘦小,突出,大家都跟著叫他小蘿卜頭——他的大名叫張海勇。小偉就一直沒忘記這人。據(jù)說他爺生病,不能照顧他,只能跟他媽先回城里。張海勇爺爺住在那座顫巍巍的木索橋上的另一側(cè),他家承包不少稻田地。就是這個張海勇和李愛菊上課下課,經(jīng)常說話。他這一走,大偉高興壞了,李愛菊似乎傷感了一陣,有點兒不愿意說話。
大偉說:“你看,說走就走,算他媽什么東西!”
李愛菊瞪了他一眼:“楊偉,你敢再說一遍?你老說人家干什么!”
大偉轉(zhuǎn)頭看了前幾桌的小偉一眼。小偉的個頭小等比例,拳頭也小。大偉把拳頭伸到他眼前,大偉的拳頭前面抹著酒精、紫碘弄的圓點,隱約可見尚未痊愈的疤痕。大偉經(jīng)常在地盤用拳頭,拼命打墻,弄得滿手是血,他打呀打,打出傷口,等傷口愈合時再打呀打,把剛剛結(jié)疤的傷口打得綻開。
“敢嗎?”
他拍了一下李愛菊的肩,故意打岔。
在學(xué)校穩(wěn)定下來之后,大家的生活才開始,主要是小偉一點點開始熟悉這里。這里的學(xué)生,比他在村里上小學(xué)時多出很多。這么多學(xué)生誰都知道他們班主任金花老師。金花老師在學(xué)校出名的愛整治學(xué)生。她是一個治人手法繁多的大臀女人。她的大臀,除了在課上不停地穿梭于狹窄的書桌間,就是坐在那把講臺后的破椅子上。每次屁股往上面一壓,木頭接縫之間就會發(fā)出唧唧聲。她每次來上課,都搬來那把會叫的椅子,把講臺邊的那把椅子放到黑板旁邊的角落。小偉他們基本上每天就可以聽到唧唧的叫聲。大偉一聽到唧唧聲,就舉手上廁所。金花老師瞪他,你又拉???金花老師說話聲音粗,不是看人你不會相信是一個女老師在說話。她拿大偉沒辦法。大偉他爸但求他老老實實上完中學(xué)再說,不惹事就行。金花老師開家長會時,聽完他爸的意思,也是像今天這樣,擺了擺手:
“去吧!趕緊去!”
她坐下后,傳來一陣唧唧聲。大偉剛走到門口,聽到聲音,捂著肚子,趕緊跑起來。金花老師看了看他,又往椅子深處動了動屁股,又傳來一陣唧唧聲。貴金他們笑,小偉也笑。有時,貴金也會因為在課上大笑被叫去辦公室。說出理由就讓回來,貴金每次都回來,就自己捂著脖子,歪著頭,好幾天——后來小偉跟他叫“歪頭金”就是因為這個。貴金歪著頭曾許下愿望說,等著吧。我跟大臀女人沒完!
三年級后半學(xué)期,一個雨天,小偉看著他們班的孫艷艷和別班的李雷下課老湊到一起說話,有說有笑不對勁兒,就給她偷偷寫了一封信。他被叫去辦公室之前,貴金遠遠地跟他比畫脖子。孫艷艷不知道小偉為什么寫信,小偉不明白孫艷艷為什么要報告老師。金花老師瞇著眼,看了半天,然后一拍桌子:
“你知道這是什么嗎?這是一封恐嚇信!”
小偉回答不了。當年李愛菊和大偉,李雷、“歪脖金”私底下都有女朋友,小偉看上了孫艷艷,想和她走近一點兒。大偉的意思是,既然看上她了,就去跟她說。孫艷艷是他們班學(xué)習(xí)委員,經(jīng)常追著小偉收作業(yè),小偉耍賴,她就哭著報告老師——看來,這一點早有跡象。有時老師派她盯著小偉寫,一幫一,一帶一。他就偷偷抬頭看她。小分頭,旁邊帶道縫兒,風(fēng)一吹,頭發(fā)飄起來。孫艷艷瞪他,他還看,孫艷艷就說,寫你的??禳c抄,別浪費時間!小偉愿意聽她數(shù)落。當時,李愛菊跟小偉,每天放學(xué)回家走一條路。小偉就跟在后面,也不說話。李愛菊就跟小偉說,你走快點兒,真不知道你老跟著我干嗎?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大偉跟我說過,你和孫艷艷。試試也不是不行。聽到這,小偉又放慢了腳步,有點發(fā)蒙,是行,還是不行???這之后,忽然一天下午的體育課上,孫艷艷找小偉說話。她說,李愛菊跟我說過了。小偉還有點蒙,不敢抬頭正眼去看。孫艷艷又說,那,你說吧!小偉猶豫了半天,吐出幾個字,就她說的那些。女人真是奇怪,孫艷艷忽然生了氣,走開時,丟下一句,愛說不說,不說拉倒!整整一個學(xué)期,孫艷艷再也沒和小偉好好說過話。看也不看小偉,把作業(yè)本往小偉眼前一扔,就說,給你,抄抄抄!就知道抄!
再后來就有了那封恐嚇信。小偉寫得很隨便,內(nèi)容是不讓她跟李雷走得太近,否則大卸八塊,五馬分尸,死無葬身之地。起因簡單明了,后果有點邪乎。大偉知道這事也說,越邪乎越好,小偉聽他的,在紙上劃掉“鼻青臉腫”,換上“死無葬身之地”。那天下午,孫艷艷把這封信從書包里翻出來,看也沒看,隨手攥著一卷衛(wèi)生巾就跑了出去。她還沒有回來,金花老師就進了教室,她舉著一封信,用一貫的口氣說,這是誰寫的,自己到辦公室來一趟!金花老師一調(diào)查,小偉就被叫去了辦公室。小偉的作業(yè)本擺在一旁,她讓小偉自個比對。這張紙就是證據(jù),以后人家出什么事都可以找你。說話時,金花老師的大臀始終沒有離開藤椅,她讓小偉歪脖子。小偉奇怪歪脖干嘛,忽然一麻。金花老師揪起脖筋,搖動一會兒,然后又撒手。下課鈴響起,小偉捂著脖子歪著頭,走出了辦公室。第二天,脖子隱隱作痛。以后,再見貴金捂脖子,他就懂了。這事之后,孫艷艷找過小偉一次。她異常溫柔地說:“我不知道是你,你咋不好好學(xué)習(xí)呢?李雷和我沒什么,他學(xué)習(xí)好,我只是問他數(shù)學(xué)題!”
小偉覺得可笑:“你、你、你知道你這樣下去,就成了第、第、第三者嗎?那女的,比你學(xué)、學(xué)、學(xué)習(xí)好,再說打、打、打起來,你、你、你他媽也不占便宜!”
談話結(jié)束之后幾天,李愛菊給小偉捎來一句話。小偉捂著耳朵,大聲說:“你、你、你告訴她,李雷除了學(xué)習(xí)好,跟我一樣!沒她說的那么好,他還隔墻跟女的那個呢!”
大偉看著李愛菊詫異的樣子,拍了小偉一下。
小偉說:“拍、拍、拍個毛線!”
大偉伸手就給了他一巴掌。李愛菊離開那個爛尾樓時,他又跟小偉說:“你懂個毛線!你小子且學(xué)呢。女的都這樣!”
小偉和孫艷艷的故事,差不多也就是這樣,還沒開始,就要結(jié)束了。
三年級、或四年級的夏天,紋身貼紙風(fēng)行一時。校園里隨便一個男孩,手臂上都貼著大小不同的圖案。圖案開始時顏色鮮明,沒幾天開始掉色,就特別難看。那段時間,除了貼紙,他們還用油筆尖狠狠地在胳膊和手腕上,刻出一道道浸血的劃痕,一會兒他們感覺到疼,劃過的線條邊緣紅腫凸起,這比貼紙更持久,涉及鮮血,格外生猛。當然沒多久,圖案就會消腫、褪去。大偉又研究著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在肚子的皮膚上劃圖案,留下復(fù)雜一點的痕跡。小偉記得有天他們在地盤的樓頂,大偉低著頭,仔仔細細在胳膊上刻了一個怪異的輪廓。大偉一邊咧著嘴一邊說:“太他媽沒勁了。”
小偉說:“龍紋?”
大偉說:“不是,是貼紙。將來我非在胸前紋一條龍?!?/p>
小偉說:“那得多疼???聽說特別疼?!?/p>
大偉說:“你懂個毛線!大老爺們兒怎么能怕疼?”
墻上擺著一瓶紅墨水。大偉發(fā)明的方法,比原來的方法奏效。肉裂開后帶著一層血,快速把墨水倒進灼燙的一圈傷口里,傷口儼然一條交錯相通的鮮紅色的溝渠,那個怪異的圖形則是它的構(gòu)造。開始總是簡單的字,小偉也用小刀在手腕上刻出一個“愛”字。很多男孩喜歡刻這個字,一定要用繁體字。小偉摸了摸自己發(fā)燙的手臂,想到之前的疼,就搖了搖頭。另一只手上的貼紙還在,是一只色彩還鮮艷的鷹。所有人的胳膊上一定都是傷痕累累的,走在街上,晾出發(fā)紅生膿的傷痕。差不多是那時,他知道了一個詞,是金花老師在課上講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講這詞的這天,她特意穿了一條黑色腳蹬褲。說到“近墨者黑”時,金花老師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下這四個字,寫完還用粉筆尖描了描四個字“折”和“勾”的地方。她看著自己的板書,點完了頭,回身指了指自己的褲子。
她講得好好的,忽然用手一指講臺下:“楊偉!”
小偉打瞌睡,被嚇一跳。金花老師示意不是他,小偉讓開她的視線,教室后排的大偉一副驚訝的表情。
“你看看黑板上這四個字,讀一遍?!?/p>
金花老師說:“接著睡吧!小小年紀不好好學(xué)習(xí),就知道睡覺,未來必將一片黑暗?!迸麓蠹也欢a充:“黑暗你們懂嗎?就是黑,就是不好。”
下課之后,大家一邊擺弄新的貼紙,一邊玩笑說:
“大家都近墨者黑了,我看你就貼這張黑色的吧,適合你。”
說是這么說。未來對他們來說,更像是個遙不可及的笑話。
小偉頭一次看到龍紋,陽光強烈的那個夏天。這件事倒是印象很清楚,因為那時候能搞到一大張貼紙的人,只有大偉。忘不了他兩個手指捏著貼紙的邊緣,因為那個貼紙比較大,手指捏得緊緊的又不敢太靠近圖案,生怕粘壞了。當小偉他們滿足于在手腕上貼一朵梅花時,他已在胸前貼起了這張巨大的龍紋貼紙。大偉蹲在他們中間,把那兩個手指慢慢地松開,然后小心貼在胸前,小偉他們剛開始都看呆了,只見大偉左右上下整理半天,才對著水龍頭沖水。有時身體彎不到那個程度,他就用手心撩水。等全浸濕,大偉的手在空中,也朝太陽舉了半天了。那張紙才被輕掀開來,他這才就叫小偉給他胸前,慢慢地沾水。大偉光著膀子站在了陽光里,渾身濕漉漉的。半個小時后,紅紅綠綠的一條龍浮在大偉胸前,小偉他們都看愣了。后來大偉又在地盤把上衣給脫了。李愛菊嚇了一跳。那副龍紋圖案太大了,幾乎從脖子到了肚子。手摸過去時,小偉他們幾個都看到了一種詭異的笑容,鋪展在大偉臉上。
李愛菊說:“假的呀!”
大偉說:“真金白銀,一條龍值兩根鋼筋?!?/p>
后來小偉知道大偉去小鐵廠偷鋼筋,就是為了買這張貼紙。大偉說,反正錢沒白花。媽的!龍就是好看!不能白花錢,他常說。偷鋼筋賣錢換游戲幣時,他也這么說。小偉沒那么大膽,花錢都是家里給。他看游戲廳里的大偉這么開心,又聯(lián)想到錢,就跟另一個同學(xué)馮帆商量著把家的爐蓋賣了。
“一個爐蓋值多少個(游戲)幣?”
馮帆問小偉時,小偉提著爐蓋的手還在顫抖,他剛從家里偷跑出來。他搖頭,怎么也值五個吧!大偉給他們換算,他說,去一次鐵廠,最少十個幣!他們把爐蓋賣了以后,每人買了五個幣,在游戲廳等大偉來時,還在想,真好!家里還有什么能賣掉。
那段時間,小偉整天魂不守舍,在地盤也坐不住了。小縣城一時間,出現(xiàn)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游戲廳。有大的,也有小的。學(xué)校附近這些隱藏在街巷里的游戲廳生意都很好。
馮帆表弟偶爾也混在大偉他們隊伍里。大偉不讓帶他去他們地盤,他說,那小子村里來的……萬一是個愣子呢!
小縣城和那邊的村莊隔著一條鐵路,其實不遠。馮帆表弟在鐵路南邊的鐵南學(xué)校上二年級。這時,小偉他們在實驗學(xué)校剛上四年級,但馮帆表弟偷偷和小偉接觸過。
“小偉哥,你要帶我去,我就給你兩個幣!”
這孩子好像很有錢。有次他拿著十塊錢走進游戲廳,張口要買二十個幣!他們后來也叫他 “二十個幣”,并不知道他的真名。
“二十個幣”看小偉,好像不是很樂意,主動提高到五個幣。
“帶我去地盤看看吧!”
小偉沒抵抗住誘惑,最終帶他去了地盤。那天他選了一個沒什么人的時間。他們在二樓只待了一會兒,小偉忽然說:
“這樣吧,再給我一個幣,我?guī)闳ヒ粋€秘密通道。”
那道墻縫又換來一個幣,看著馮帆表弟在墻縫里來來回回,一臉愣子似的笑容,他覺得這孩子真好,無憂無慮的。后來他很久沒來找馮帆玩。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偉和馮帆一起玩游戲時又提起 “二十個幣”,馮帆告訴小偉:“這愣子偷錢被他爸差點打死!你怎么還記得他?”
到了這年冬天,下起大雪,家里生火找不到爐蓋,小偉他媽頂著大雪,跑了好幾個游戲廳找小偉。本來已經(jīng)要回去了,不知道誰告訴她,小偉可能在街道深處的那個游戲廳。那天小偉媽把小偉從游戲廳揪出來,外面的世界大雪滿地,沒過腳面。他媽舉著竹竿一路打。竹竿越來越短,直至拿不住才扔了,脫了鞋,繼續(xù)打。馮帆也沒有逃過隨后而來的他媽。第二天在學(xué)校,他們在廁所蹲坑,說起來都笑了。
小偉說: “我操。我背上現(xiàn)在還疼!”
馮帆說:“我跑得快啊,誰像你挨打也不跑,不跑打得當然疼?!?/p>
放學(xué)后,他們在地盤上彼此數(shù)背上的青痕。大家數(shù)著數(shù)著,都笑了。就記得那些天游戲廳里故事多,好多同學(xué)陸續(xù)被家人揍。游戲廳的生意受到影響,剛開始還開門讓大人進去,后來干脆大門緊閉。整天有家長在門口罵他們傷天害理,什么錢都掙!他們在爛尾樓上坐著時,還看到有的家長從街道里的游戲廳門口離開,走在馬路上,氣呼呼地繼續(xù)罵街。這時一個人哆嗦著把頭收回來:“我爸摔了好幾個跟頭,都沒追上我!”
大偉說:“那是嚇唬嚇唬你。你懂個毛線!”
這一冬,下了大雪,大家每天都很冷。放學(xué)路過地盤,上去坐一會兒渾身就涼透了。有次,大偉跟李愛菊哈著熱氣,走得很急。他們摟著下臺階時,馮帆看著李愛菊腳蹬褲子的眼神,小聲說:“你說大偉說得是真的嗎?”
小偉覺得,那時候的事難分真假?;貞浧饋硭麄冊诘乇P講過那么多事,有時沒講完別人,不免聯(lián)系一下自己,大偉說偷看到的女的,其實長得不咋樣。李愛菊比她們都好,個子又高,屁股也翹,胸部也大。
開春的一個周末,他們在地盤等半天。馮帆沒來,大偉讓小偉去看看,他家鎖著門。小偉回來跟大偉說:“不會跟誰私奔了吧?”
當年偶爾會聽說高年級有的男女搞對象,被老師發(fā)現(xiàn)會私奔的事。過了一天,馮帆還沒來上學(xué)。去問馮帆的女朋友瘦女孩,她說好像他家里有事。周二,他來了,低著頭,一上午沒怎么說話。下課時他也發(fā)呆。中午在街心公園旁邊的肉餅攤上,他跟同桌的大偉、小偉、貴金他們低頭吃肉餅,吃到眼含熱淚:“還記得我表弟嗎?”
大偉說:“哪個表弟?”
馮帆說:“二十個幣!”
小偉說:“他啊。那次我還提到他呢,那愣子偷錢差點被打死,我跟他說過好幾回話呢?!?/p>
馮帆說:“他昨天在醫(yī)院搶救!親戚們都去看了。出事了。”
下午實驗學(xué)校的小喇叭就開始廣播,號召為鐵南小學(xué)的盧力群同學(xué)捐款。原來二十個幣去高壓電變電室偷銅線,結(jié)果差點死掉。大偉一咬牙:“你看,這就是個愣子。不是愣子是什么?”
兩節(jié)課后的號召大會上,校長在主席臺上說,即使搶救過來,命保住了,但高壓電擊穿了他的身體,他身上都是洞,頭上也是,腿上也是,我們要杜絕游戲的危害……開完大會,一段真實例子與一段大道理,就這么交織著,又在校園廣播了好多天。然后是各個班級的捐款,小偉捐三塊錢,大偉捐兩塊,李愛菊捐四塊,馮帆捐了四塊,男胖子李雷捐三塊,歪頭金捐兩塊……這些錢值好多個幣了。最后一次見二十個幣是在五年級那年夏天,一場大雨過后,整個稻田地上蒸騰著一股青澀的味道。太陽越來越熱,大偉他們想去鐵道南邊找一個水坑玩水。一個在亂墳崗上放羊,單手揮鞭頭上幾個地方?jīng)]了頭發(fā)的男孩兒吸引了他們。他穿著一件軍綠色的褂子。后來他像看到了他們,匆匆忙忙趕羊跑了。好像就是馮帆表弟。
大概也是在那個時候,那些隱蔽的游戲廳,紛紛關(guān)了門。大偉他們無處可去,又擠過墻縫,到地盤去玩。
那個擠墻縫卡住的胖子叫李雷,因為學(xué)習(xí)好而被稱為“種子選手”——每年可以考上一中的苗子。每次小考,他都站到主席臺上拿獎狀,瞇著小眼笑。那時起,小偉覺得人分男女,分三六九等。主席臺上的人、臺下的人、本地的人、轉(zhuǎn)校的人、借讀的人、胖的人、瘦的人、大眼睛的人、小眼睛的人、快樂的人、不快樂的人,不知道快樂和不快樂的人。被卡在墻縫里那天,他一邊哭,一邊讓外面的大偉想想辦法。大偉站在墻外,想是想了,但想得內(nèi)容不一樣,他一邊聽著李雷哭,一邊想:“你學(xué)習(xí)好,干脆多卡一會兒吧你個死胖子!”
大偉從這開始叫李雷“死胖子”。當時他們不在一個班。開表揚會,他去主席臺從大偉他們班旁邊走過——大偉喜歡坐在隊伍外側(cè),李雷從他身邊走過,大偉就嘀咕,死胖子,死胖子!小偉看著他好像愿意聽似的,也叫他“死胖子”。很長時間,小偉這么叫,他這么回應(yīng)。誰知中考放榜那天,李雷會把小偉堵在墻角狠揍一頓。
李雷問:“死胖子是你叫的嗎?”
小偉說:“我、我、我——以為——”
李雷說:“你以為什么?沒有大偉,你以為你能在這里上完學(xué)?早他媽哭著滾回村了!”
事實上在小縣城六年,這孩子已經(jīng)不太記得村莊的模樣。他們只做了一年同學(xué)。小時候的時間匆匆而過,一旦有所察覺,已經(jīng)到了五年級——李雷和大偉他們分到了一個班。
開學(xué)沒多久,李雷就跟同年級別班的女同學(xué)好上了。那個女同學(xué)成績也很好。女孩長相一般,隔三差五總給李雷去學(xué)校西側(cè)的小賣部買火腿腸。有次大偉和小偉在小賣部門口正好撞見。女孩有點胖,拿著火腿腸,踩著上課鈴聲一路小跑,渾身的肉一顫一顫的。剛好是體育課,大偉趁老師不注意,跑圈一下鉆進了操場邊的廁所。李雷正在廁所里,見大偉突然進來,嚇了一跳。大偉直勾看著,他站在墻角,褲子正一點一點,溜到了腳踝。
“你這是玩得哪一出?”大偉繼續(xù)直勾看著。看樣子,不說明白是不會放過李雷的。原來是女同學(xué)和他約好,在墻另一面的女廁里,一邊聽男胖子說情話,一邊摸自己的胸脯。李雷還有段時間神出鬼沒,好久不見他和女孩在操場約會了,小偉以為出了大事。也是在那段時間,小偉他媽忙上班,一天給他五塊錢,讓他自己解決。中午,他都在街心公園后身的小攤吃肉餅。大偉本來是要走過去,忽然停下來跟他揮手。夏天的街心公園,樹多蟬聲大。大偉走到一個亭子后,指了指遠處的一個長椅子說:“你說他們每天吃這么多根火腿腸不膩?”
小偉逆著陽光看著他們。直勾勾看了一會兒要走。大偉不讓,來也來了,走什么走。大偉犯壞,拉他一起走了過去。小偉跟在大偉后面,打了個嗝。嗝——女孩在旁邊,不著急,不說話。她在小偉的印象里,與火腿腸聯(lián)系在一起。每當想起街心公園的長椅子,就會想起手拿火腿腸跟死胖子抱一會兒,給他塞嘴里咬一口的樣子……李雷后來死了??墒切ニ坪醪幌肽敲纯焱浰O肫鹚?,又似乎只有年級大考張榜時——說實在話,李雷所代表的一種人,看墻上張榜的成績只習(xí)慣看第一頁。小偉他們只能去后幾頁找自己名字。而大偉在最后一頁找不到自己,就會露出詫異的神情。墻上貼著五張紙上一共有三百一十二個名字。小偉名次有所上升,原來是五十名,這次是四十九名,在第三張紙的末尾。大偉忽然喊了一聲“哦”。這一哦之后大家也恍然大悟:“那天,偉哥沒來!”大偉一閉眼,一揮手揚長而去。
小學(xué)六年級,李雷和李愛菊在一班。最后一年,李雷除了和那個學(xué)習(xí)也很好的女孩泡公園吃火腿外,就剩下盯著李愛菊了。凡事一到“最后”,無一不顯得有點可怕。即便是在當時李雷每天放學(xué)都呼哧呼哧繞過大院——他再也不走墻縫兒,而是從大門口進來,到地盤跟大偉匯報。放學(xué)后小偉接班繼續(xù)盯著。其實大偉不說“盯梢”,就像他骨子里并不認可那是一場戰(zhàn)爭似的。很可能是小偉護送李愛菊回家的時間太久了,慢慢成了一種習(xí)慣。那時起,大偉的話也突然變少。
記憶中的那個教室里,總是特別熱鬧,亂起來就成了一鍋粥。有一天,老師上了五分鐘后說有事,讓同學(xué)們先自習(xí)。原來上自習(xí)課,班主任金花老師也會站在門口。現(xiàn)在,她想算了,眼看就畢業(yè)了,大家都做做樣子。以前自習(xí)課,一說話,金花老師一定沖進教室。一層樓,十五個班級,最吵的是他們班。六年級時,小偉第一次見大偉看書。數(shù)學(xué)老師臨時出去一會兒,教室里又開始吵吵。忽然最后一排的大偉站起來喊,別吵吵!大偉一喊,大家蒙了。安靜之后,大偉孤零零像罰站一樣,有點不好意思小聲說:“去他媽的!好不容易看幾個字?!?/p>
趕回教室的數(shù)學(xué)老師,前腳一進門,看到大偉站著有點奇怪。更奇怪的是他發(fā)現(xiàn)。班里特別安靜。老師說:“咱們繼續(xù)上課?!?/p>
大偉說:“你也別說話!”
老師走過去,一把將大偉桌子上的書扔出去,書飛出窗,落到地面。同學(xué)們看著老師,老師看著大偉。大偉搓了搓手,一聲沒出就走了出去。
也不知道大偉從哪搞來一盒煙,亂轉(zhuǎn)時自己抽,放學(xué)之后在地盤分給小偉他們一人一根。一盒火柴在他們之間傳遞。大偉搓著手,一邊走一邊說,這樣!像這樣!就看到煙卷夾在食指和中指間,煙氣燃燒,抽掉幾口輕彈一下。小偉一直咳嗽。大偉抽完一根,把煙卷頭在鞋底一蹭,踩上幾腳,動作流暢,一氣呵成。小偉嘴里的煙卷還剩半根,也學(xué)他滅煙。蹲在旁邊的馮帆,趕緊從地上撿起塞進嘴里,火未熄滅嘬幾口,又冒出了煙,動作流暢,一氣呵成。集體抽煙是一個開端,像搞對象是私事,大家彼此看一眼各抽各的。這不算秘密,若真的沒人知道,也不符合他們的作風(fēng)。小偉受不了煙味,為了大家都一樣,他想辦法去小鐵廠化驗室找人搞點高錳酸鉀,把食指中指間指縫泡得微黃。剩下來,小偉要做的是,盡量不經(jīng)意間把手晾在大偉他們面前。
畢業(yè)前,李雷格外活躍,老師們都寄希望于他。金花老師的想法是李雷是自己所帶班級的榮耀,他考上一中也和老師獎金掛鉤。大偉的想法,就是多看看李愛菊。六年級那年,他們分到對面教室的兩個班,李愛菊那幾年長得很快,個子也高了,坐最后一排。五月份,教室開后門,一側(cè)眼,就能看到另一班最后一排的大偉。
李愛菊住機械廠大院,從那排破房子的最后一個門走進去,向東,第三個房子就是她家。院子里草很多,里面有點兒嚇人。
“你知道嗎?”大偉說,“確實有點兒嚇人?!?/p>
事實上,小偉家搬到小縣城之后為了上學(xué)方便,他媽就租了縣城邊緣的這兩間平房。平房與機械廠大院隔著一堵墻,所以大偉讓小偉每天護送她回家,再從那里可以跳墻回自己家。開始,機械廠大院的看門老頭不讓小偉進,李愛菊說是同學(xué),走了幾次之后,老頭就認識小偉了??赡芩矐岩蛇@小子走進之后從不走出來。小偉翻上大院角落的墻頭,墻后有一條小路。那條小路是小偉回家的路。準確地說是好幾年,不管他們在不在一個班,李愛菊和小偉都一起回家。按大偉的說法叫護送。小偉對荒涼的機械廠大院越來越熟悉:
“去那些草里,干什么都不會有人知道?!?/p>
李愛菊罵他:“你想干什么?不要跟他們學(xué)壞?!?/p>
院子里野草在不少銹蝕斑斑的收割機、推土機、水泥罐的空隙里玩命地生長,越長越高,越長越密。
李愛菊說:“快畢業(yè)了,再這樣下去,不行啊?!?/p>
小偉一著急,舌頭就打結(jié),話沒說出來,李愛菊忽然哭了。她一哭,他心里說不出的害怕。從小就這樣,小偉他爸死后,他媽也哭,抱著小偉哭,臉總是花的。小偉他媽一哭,小偉就緊張,就覺得無能為力。
關(guān)于李愛菊哭后給人的感覺,小偉和大偉的感覺不一樣。有次在回家路上,李愛菊忽然說,大偉不能老這么下去。小偉后來才知道她指的是大偉上課時手在褲襠里鼓搗。因為那天下課鈴一響,李愛菊氣呼呼地走到他們班后門,給了大偉一巴掌。大偉直勾看著她,她說話聲音很大。流氓!李愛菊說完,又氣呼呼地回了自己教室,坐回座位拿手抹眼淚。這時隔著走廊,對面班級里傳來一陣起哄。哦——哦——這件事發(fā)生在放學(xué)之前。小偉還記得大偉罵大家那句話,你們懂個毛線!
一方面學(xué)校管得越來越緊,另一方面是李愛菊的上衣也越來越緊。幾個小子眼神都躲著不看她。大偉有時盯著看一會兒,又一陣感嘆,時間過得真他媽快!李愛菊也不反對,嘴上說著“討厭!”走起路來挺胸抬頭,顯得特別精神。小偉護送的任務(wù),還在繼續(xù),放學(xué)后李愛菊走出去很遠,小偉才追上去。
李愛菊說:“我以為沒人護送了呢!”
回家路上,小偉瞥了一眼她挺著的胸脯。小偉跟門衛(wèi)老頭點頭,大爺看著他們偷偷地笑。有幾次,他坐在墻上出神,沒有馬上跳下去,發(fā)現(xiàn)李愛菊并沒有進屋,而是站在院子里看著自己。所以,他送李愛菊有些注意這一點,走路都離得很遠。小偉腦子里是蒙的。以至于回憶起來顛三倒四,時間在他們這些孩子的生活里特別恍惚。所有藏在他記憶里的事,一找到機會,噌噌地往外冒。
死胖子李雷揍了小偉一頓的那天,因為是中考放榜日,所以他記得那幾巴掌打在臉上的感覺。其實這塊記憶很早就跳出來了。只是到這時候,李雷猛地從他們的世界里消失了——學(xué)校的“種子選手”并沒有考上縣城第一中學(xué)。同樣是種子選手女同學(xué)也沒考上,雙雙落榜,似乎有點兒巧合,又有點兒命中注定。不過,小偉曾看到他們坐在操場上,偷偷地抱在一起抽泣,一邊哭一邊罵“死胖子,死胖子,死胖子!”他倆的成績一直是很多人的最大希望。很多無關(guān)的人也知道人有“希望”的好處。希望破滅了。小偉只是有點兒說不上的感覺。這一屆,學(xué)校的壞消息在小縣城里很快就傳開了。家長們開始了議論,老師們開始了反思,學(xué)校上上下下,也許是因為夏季將至,連植物都有點臊眉耷眼。大偉在地盤坐等著什么一般,有點臊眉耷眼,也不說話。那些天,小偉他媽跟其他家長議論完了,決定讓他上小學(xué)對面的職校,隨便學(xué)點什么。年紀這么小在社會上混不出好來,他們這里很多人職校畢業(yè),有技術(shù)好找工作。上學(xué)也近,不出這片兒。大偉他爸不讓他繼續(xù)上學(xué)了。暑假時,小偉去他家找他,他正拿著竹竿和他爸在院子里對峙。一見小偉,他爸把菜刀放了下來,又回廚房繼續(xù)切菜。他爸一邊切菜,一邊說:
“你小子盡早幫我賣咸鴨蛋去!你從小跟鴨蛋有緣,成天考試都是鴨蛋?!?/p>
大偉他爸賣咸鴨蛋娶到他媽。他媽開始幾年還跟著去走街串巷、集市地攤賣。大家說,不知怎么大偉媽生下大偉就不賣咸鴨蛋,改玩牌了,結(jié)果死在了賭上。據(jù)說這小縣城里類似的人有兩個,一個是大偉媽,一個是小偉爸。大偉媽玩牌玩到了莊家床上,最后被人抓包,唾沫星子太多,沒臉活了;小偉爸輸紅了眼,債越來越多,跟人動了刀子,債命兩抵。大家說起時,都是那個楊偉他媽,那個楊偉他爸,特別容易搞混成一家子。
小偉到大偉家的下午,剛聽他媽說讓他去職校。他想,去就去吧。本來大偉和他爸一定會打一場架,然后要離開小縣城,去市里,去更遠的地方。話是這么說。走就走吧,早該走了。
大偉說:“我這么想,你晚來一步,我就動手了?!?/p>
小偉問:“那你要去遠處干什么?”
大偉說:“哪不可以賣咸鴨蛋??!”
黃昏降臨在荒涼的大院里,地盤上一個人也沒有。一個暑假好像是很久的時間似的。有的搬了家,有的去了外地的學(xué)校。好多人再也見不到了。大偉說著說著,低頭看到了什么。小偉也歪過頭。意外發(fā)現(xiàn)的那道墻縫就在不遠地方。因為天色有點晚了,看上去那里很像兩座怪山。
現(xiàn)在,學(xué)也上完了,打也挨完了。一切早都埋伏好了,只是沒有發(fā)生。中考放榜的這天小偉挨了打,低頭回家。在家洗了洗,很早就睡了。睡覺前他摸著刺痛的臉。
這一夜,他睡夢中想過把心里所有的事都告訴大偉,一定要把仇報了;這一夜,李雷家人在小縣城的黑夜中瘋狂尋找。他醒了之后,也沒想過,之后再也沒有報仇的對象了。李雷活著最后一個見到的人是小偉。離開小偉后,他就沒回家。李雷偷偷躲到了他們地盤。大人找不到那里??梢韵胂螅谀抢锎糇凰?。這一宿不白過,想過未來,也看到了曙光。臨了他扒下褲子,閉著眼睛,把最后一炮,孤獨地打向茫茫黎明前的黑暗。
凌晨時分,天空中最后一抹黑暗即將散去。李雷在地盤二樓的墻后被風(fēng)吹醒,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也許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著了。這時風(fēng)中都是熱氣,小偉想象得出他那么胖,走下臺階時,渾身的肉都汗涔涔地打著顫。
學(xué)校另一側(cè)的空心磚大樓之上,同樣的熱風(fēng)穿過幾萬塊空心磚時,發(fā)出一陣陣無法形容的聲音——這聲音常在小偉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響起。他總要仰頭看一看那里。從他們地盤一眼就能看到那里,除了裸露在外的空心磚,就是建設(shè)時散落在工地四周的塑料苫布。后來有個上早班的工人說,好像看見一個胖男孩,朝那邊去了。不過,這顯然是一個事實——是的,李雷從大樓西面跳了下去,身體就串在了一根工地廢棄的旗桿上。旗桿上綁有一根繩,繩子的那頭抻著一塊苫布,苫布下坐著的人剛問小偉,今年實驗學(xué)??嫉谜??小偉早早出來買油條,交了錢,拿油條就走。清晨五點四十八分——電視上說的和現(xiàn)場情形只有這點區(qū)別,一聲肉響把所有吃早餐的人差點搞吐了。大人都說,這么高落下來,人肯定走了。小縣城把年輕人的死叫“走了”,像去了遠處,說起來音調(diào)極輕。沒多久,就有人報警。警笛聲在清晨顯得特別尖銳,街上也沒什人,聽上去飄忽不定,刮著風(fēng),黑壓壓的人群很快涌來。警察過來問小偉時,小偉腦子里都是風(fēng)聲和飄忽不定的喊聲。警察拿出筆記本,掀開新的一頁:“你哪個學(xué)校的?”
“我是實驗學(xué)?!粚Γ沂恰?/p>
小偉等了一會兒才說。他說話時又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畢業(yè)了。和實驗學(xué)校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警察看小偉吞吞吐吐,合上本子。小偉不敢朝里面看。警察身后都是大人,人群中忽然有同事叫這警察過去。警察跟愣在那的小偉擺擺手,叫他走。啪——這么一響?另一個跟警察在旁邊問一個吃早點的老頭,老頭說,對,不知道時間,啪一響,嚇我一跳,哪兒還有心情看時間!這邊錄完筆錄,警笛聲又響了。大樓兩側(cè)封著,沒有路,警車只能繞路駛?cè)?。樓東側(cè)出事了。天空也漸漸亮起來,過路人走過樓東側(cè)的小路時,看到一個血肉模糊的身體,扔下自行車,撒腿就跑。東邊的人不知道西邊二十分鐘前“走了”一個學(xué)生。
“也是掉下來的? ”
“你說,你說,幾樓???”
“起碼五樓以上,摔得那個慘烈。 ”
議論紛紛。馮帆有點兒發(fā)愣地蹲在人群外的一堆石子上。小偉走過去時,馮帆也看到了他,就說,我剛從西邊看熱鬧,好像這邊又有人跳樓了。這都是想去哪?我不想看了。晚上電視新聞?wù)f,今天清晨五點四十八分和隨后二十分鐘,兩個年輕的生命在中考之后,相繼離去。最后證實男孩是今年實驗學(xué)校的畢業(yè)生李雷。小偉媽下班到家,問小偉認識這位同學(xué)嗎?小偉說不認識,他說,你沒聽新聞上說人家學(xué)習(xí)特別好,這回沒考上中學(xué)就自殺嗎?我哪兒認識這樣的人!
一天死去兩個學(xué)生。死去的那個女孩是馮帆的女朋友,那個很瘦女孩。好像死因不同,不過這樣的新聞,原因不重要,結(jié)果都是一通感慨,實驗學(xué)校又多了一次教育下屆學(xué)生的機會。后來傳說,馮帆生病發(fā)發(fā)燒時抽起來風(fēng),一查原來早就患上了羊角風(fēng),這種病時不時會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他家讓他在家養(yǎng)幾年再說?,F(xiàn)在想想,最瘋狂的那幾年,馮帆這家伙喜歡瘦女孩,越瘦越好。他們蹲在地盤那座樓的樓頂喝著汽水聊天。
李愛菊說:“她以前更瘦?!?/p>
大偉說:“你小子為啥不喜歡胖子?胖子招你惹你了?”
馮帆說:“胖子都學(xué)習(xí)好,咱們不行?!?/p>
大偉想到什么似的:“操,去他媽的胖子?!?/p>
馮帆愛說愛笑,后來出了車禍,腿撞斷了。小偉他們都沒去過馮帆他們家,這有點奇怪。他家住的是自建的二層小樓,爸媽做生意。小偉去找過馮帆,不過馮帆好像不愿意他進門,讓他在門口等。
馮帆出事就在瘦女孩自殺之后的那半年。本來小偉當時在跳樓的現(xiàn)場見到馮帆,還以為沒事!他就記得馮帆離開看熱鬧的人群時,好像笑了。看著他,一定會想到從前,然而回憶總使人頭重腳輕,大偉一想到馮帆,就是人從高處一頭栽下,落到大地上的情景。小偉也沒從那種驚慌和失落中逃出來,他還說:“難怪好久沒在學(xué)??匆婑T帆了。原來咱們一塊玩時多好啊。”
大偉說:“他都不讓你進家門,好個屁!反正他爸有錢,以后給他弄個瘦媳婦也不難?!?/p>
這個假期,李雷和馮帆女朋友商量好了一樣,同年同月同日死掉了。
短促的夏天蒙上一層陰影。八月末,小偉上職校和大偉去擺攤賣咸鴨蛋之前,他們在爛尾樓上眼睜睜看著大院荒了——這地方像被所有人忘記一樣,忽然不再熱鬧。那種荒涼可能也和那群年輕的警察搬離有關(guān),總之再也看不到他們高喊口號、集合訓(xùn)練。 同樣是一個月后,小偉走進了實驗學(xué)校對面的職業(yè)教育中心——這名字聽起來有些奇怪,它是小縣城唯一的職校,也是這些學(xué)習(xí)不好的孩子暫時的避難所。他在這里認識了另一個叫馬東的胖子。馬東小學(xué)是在鐵路以南的鐵南小學(xué)上的。小偉在廁所遇上的這胖子時他們隔著兩個坑蹲著。馬東在職校學(xué)電子維修,長這么胖,應(yīng)該學(xué)廚師面點。話是這么說。他每次都聽著,瞇著小眼笑。拉屎時馬東又和小偉提了一次那件事。那天馬東在廁所門口問小偉:
“要不要發(fā)誓?。肯耠娨暽?,同年同月同日死之類的?”
小偉似乎聽到耳邊傳來一聲“你懂個毛線”。馬東就跟在小偉身后,朝地盤走去。小偉想大偉見到這胖子時,也會和自己的感覺一樣。小偉繞到墻縫,先蹭了進去,走到半截兒,恍然想起死胖子卡在里面的事,趕緊朝馬東探出頭:
“你去、去、去那邊的大路,繞到大門口,別從縫隙過,會、會、會卡住的,你、你從那邊進大院!”
小偉站在二層樓上,遠遠地看到繞道而來的馬東蹲在大院子的門口一邊喘氣,一邊跟他擺手。小偉給跟他擺手,馬東繼續(xù)往大院里走,走一會兒又蹲下來喘氣??粗R東根本不抬頭向上看,小偉就在擺手的同時加上喊叫。高處風(fēng)大,聲音喊出來,傳到樓下就小了。馬東很久也沒找到他。這時,大偉抬眼,望了一望:“別又是個愣子吧?”
小偉跑下了臺階。馬東等在墻縫的出口,看小偉來了,他說:“我看你剛才從這過來的,咱們地盤肯定遠不了?!?/p>
小偉說:“我他媽在高處喊半天,你就是聽不見?!?/p>
馬東胖胖的身體杵在爛尾樓樓頂,空空的大窗邊。這沒有玻璃的大窗,從這里看得見不少風(fēng)景——也許是太熟悉了,沒人會注意灰褐色的土地上,稻田正一片金黃;也沒人會注意那個貼了一半瓷磚的大樓。瓷磚是白色的,像一塊紗布綁在一個灰色的大盒子上。
大偉坐在窗臺上,一條小腿兒耷拉在墻外,對著那條小路,小路盡頭是墻縫出口;一條腿在墻里來回擺動。三個人互相看著,也不說話。馬東喘著氣等著大偉說話。忽然,大偉跳下墻,喊了一聲:“我操!長得真像?!?/p>
有時外人聽大偉說話,會覺得前言不搭后語,不知道他腦子里在想什么。大偉在畢業(yè)那年暑假也確實有些奇怪。聽說,李愛菊還在實驗學(xué)校繼續(xù)上中學(xué),準備考高中。他們的關(guān)系也有些奇怪。他讓小偉找過李愛菊三次。小偉報告大偉說,她不出來。大偉沒有在地盤,而是在機械廠大院的草叢里。第二次,小偉回來,說:“李、李、李——愛菊不出來!”
大偉一晃手,讓他再去。第三次,大偉期待的消息也沒等來。這時他在草叢里,背著手,轉(zhuǎn)起了圈。窸窸窣窣,草叢外面響起一陣腳步。他們看著一人高的草在動。李愛菊從草里鉆出來時,一身毛刺,見了大偉,更是一臉嚴肅:
“你到底跟別人瞎說啥了?”
“?。空l跟你說啥了?你為啥不出來? ”
李愛菊說:“這不是來了。開學(xué)我就上中學(xué)了,你們倆打算干點啥?這么混下去嗎? ”
大偉說:“開學(xué),小偉去上職校,我不喜歡上學(xué),跟我爸去菜市場做生意?!?/p>
李愛菊忽然說:“你們怎么這么討厭!”
大偉說:“我能說啥?就是想見你。”
李愛菊還說:“你們怎么這么討厭!”
她很久沒說這詞了,一邊說一邊摘自個身上的小刺球。
“反正都是在小縣城里,以后在外面少惹事,小偉,你到對面去多學(xué)點兒東西,我媽非讓我將來考好高中,走出去?!?/p>
草叢里沒有了聲音,小偉站在他們之間,覺得不舒服,于是往外面走。等他走到高草邊上,遠遠地看見李愛菊把身上的小刺球,一個一個往大偉身上扔。兩人看上去,和以前沒什么區(qū)別。
大偉在職教中心斜對面的菜市場擺攤賣起了咸鴨蛋。貴金他們被送去市里上學(xué),沒過一年又紛紛跑回來,干什么的都有。有一天,貴金他們跑來找大偉。大偉走在前面,他們挑著咸鴨蛋筐跟在后面。他們就一直說這些在外面世界遇到的事。快到菜市場了,大偉回頭問:
“你們幾個老跟著我干啥? ”
貴金說:“我們想加盟!”
大偉說:“賣咸鴨蛋的攤子沒那么大!”
后來大偉他爸也覺得幾個壞小子閑著惹什么事可不好,一起做生意倒可以拴住他們。就把貴金他們叫到家里,他們一來見面,滿嘴“叔叔”叫個沒完,最后大偉他爸點了頭。從這之后,幾個童年玩伴正式合伙賣起了咸鴨蛋。就在職校操場外的那個一個菜市場。有時在操場打球還會隔著柵欄看見他們在攤位前抽煙的樣子。他們現(xiàn)在抽煙已經(jīng)很順手了。有次,小偉看見了一個好像是馮帆的人,拄著拐棍跟他們在攤子邊上聊天??吹竭@些,不知道該怎么說,他沒走過去,直到馮帆手上晃蕩著幾個咸鴨蛋晃晃悠悠走了。大偉他們幾個站起來,看著他越走越遠。沒過幾天,大偉就在學(xué)校的柵欄墻外招呼小偉,也是趁小偉上體育課。
大偉說:“那天啊,遇見馮帆了,他挺好的。”
大偉和貴金他們,有事沒事就隔著柵欄墻看女孩。職校女同學(xué)見柵欄墻外幾個壞小子朝里面看,都嚇跑了。
小偉回頭朝那女的喊:“你、你、你,跑個屁啊你! ”
玩笑之后,大偉在柵欄外,笑著跟小偉擺手:“今天生意不太行,走啦!”
那天在市場上,他們再次見到了金花老師的大臀。那個大臀明顯不再圓潤,她伏身挑青椒。不再圓潤但依舊很大的臀部撅得高高的。貴金他們加盟的咸鴨蛋攤離青菜攤很近。從職教中心走出來,本來小偉要去找貴金他們,半路卻被這屁股吸引住了。沒過一會兒,金花老師大喊大叫:“小兔崽子!”
小偉他們早躲在街角了,探出頭去看她在菜攤前大罵了一會兒,一手青椒,一手不停把腳蹬褲揪到腰間,她企圖拍掉屁股上的泥鞋印。貴金他們指給小偉:“特意給她拌的顏料——尿加泥加咸鴨蛋黃兒!”
他們說:“等你好半天,一扭臉兒,你正在那看屁股呢!”
小偉說:“那也不能踹一腳哇!那是金花老師?!?/p>
貴金歪著脖子罵了一句:“去他媽的!”
偶爾他們還會去地盤坐一會兒,只是誰也不想把視線停留在那片了無生機的風(fēng)景里。夏天時他們的視線會不由自主地投到職校的操場上。那里白天夜晚都有人。白天,小偉所在的廚藝班談?wù)撊绾伟岩桓}卜雕成一棵長壽松,晚上精力旺盛的孩子們,研究如何把“胡蘿卜”活學(xué)活用——小偉覺得外面人說得有些夸張。大偉說,意思差不多,你看晚上那么多鉆在角落搞對象的。我收攤晚,都看到了。
李愛菊說:“小偉不會也變得那樣了吧?”
大偉說:“你不知道,他以前就這樣,是、是、是吧?”
上中學(xué)的李愛菊來時,他們就到爛尾樓上去說話。小偉偶爾跑上跑下送汽水、冰棍。李愛菊笑小偉像勤勞的小蜜蜂?,F(xiàn)在對女孩,小偉的興趣越來越濃,但只停留在小分頭上。他喜歡那種頭型的女孩。李愛菊要給小偉介紹一個。那天大偉去跟貴金他們說話,李愛菊叫小偉過去談的就是這事。小偉第一句話就問,是小分頭嗎? 李愛菊說,好像以前是。隨后又補充,嗯,還真有點兒像孫艷艷呢!她等了半天,扭過頭看小偉為什么沒出聲。小偉被大偉在旁邊跟貴金他們講的搞對象故事吸引過去了。
李愛菊說:“喂,聽見我說什么了嗎? ”
小偉說:“真的假的啊?”
李愛菊走后,大偉說你先回去吧,我們在這多待會兒。李愛菊走到樓下,大偉的故事說到“女的把腳蹬褲拖到膝蓋”,小偉他們聽得入神。大偉忽然問:
“就是那次,那次你們考試,我沒成績,記得不?小學(xué)的時候?!?/p>
小偉說:“就是沒成績那次?那時候,死胖子還沒走?!?/p>
大偉說:“對,就是那天下午,我看到一男一女。不,也許兩男。后來聽上去是多男,他們穿著褲衩來來去去,就在下面那座小樓里。”
大偉說女人像誰誰誰,對男人卻從來沒興趣描述。小偉猜那天下午他們考試時,大偉趴在墻上,流著口水興奮地偷看。女人像誰誰誰,大偉一定把誰誰誰形容成他們幾個都同班過的真實人名。這樣講起來,特別生動。誰誰誰趴下了,誰誰誰長發(fā)一甩,誰誰誰呻吟一聲……后來也沒人知道這些事的真假,反正這也不重要——他們只想打發(fā)掉那些無聊的日子。
李愛菊知不知道這些段子,小偉沒有問過。小學(xué)六年,他天天放學(xué)送她回家,在機械廠大院門口,跟看大門大爺熟了,每次都走過一片長勢瘋狂的草地。大偉吩咐他,一定看她進門才算結(jié)束。小偉聽她進門,“啪——”門關(guān)上,自己才翻上墻頭。墻外的小路通著他家。有次,小偉蹲下系鞋帶的時間,聽到李愛菊和她媽說起乳罩的事。李愛菊說到“乳罩”的聲音特別尖,比以往音調(diào)更讓人激動。小偉心跳加速翻上墻頭,腿都在抖。他想等心里平靜了再跳下去??墒侵钡铰涞兀倪€怦怦跳,小偉就想跑,這樣好一點兒,后來雙腿被一種神秘力量操控著,把他推了出去。小偉在田埂上摔倒又爬起,爬起又摔倒,最后跑回家,一進門,他媽正在外屋洗衣服,看到他一身是泥:
“最近咋回事,你這是上哪了?別總暈暈乎乎的??催@一身泥,快脫下來!”
她接過衣服,嘆著氣,往搓板上又撒一層洗衣粉。小偉他媽是個愛干凈的人,她說過你爸一死,耳邊就干凈啦!你爸在的時候跟你一樣臟。可能小偉遺傳了他爸。有時她又反過來說,他要是沒走的話……衣服扔在鐵盆旁,她洗呀洗。小偉站在里屋穿著內(nèi)褲,窗外的雨聲配合著怦怦的心跳聲。院里晾衣繩上也掛著幾個皺巴巴的乳罩??粗粗?,轉(zhuǎn)頭又在鏡子里找到自己,想起地盤對面樓里偷情男女,還有馮帆、貴金他們的陶醉表情,下身就更僵硬了。
這幫小子未必知道那些段子里的事到底是什么。他們總是用亂七八糟的想象補充那些本質(zhì)上幼稚又單薄的故事。故事就是故事,是的,所以有一次小偉他們聊得起勁,李愛菊忽然跑上了樓。當天下午歷史課講“炮打司令部”,李愛菊走上來,氣呼呼地正好聽到他們說,打炮……還沒說完,他們已經(jīng)聽到“炮打你們這群小流氓?!彼贿呎f一邊跺腳。最早他們覺得男女之間,就是對著彼此撒尿的地方撒一泡(炮)尿。尿多尿少,視感情深淺而定?!芭凇备?,扯不上關(guān)系。很可能受大偉給他們講段子影響,他都說起成年男女搞對象就該誰尿誰等。小偉沒發(fā)覺,其實李愛菊那時想的可能是成年人上床的那個意思了,所以才罵他們才臉紅。大偉嘴上說,又不是小孩,臉紅什么!是的,不是小孩了。一男一女的故事,他們也聽得不再盡興。有時小偉來早了,馮帆、貴金他們來晚了,就要把故事從昨天結(jié)束的地方重講。故事停停走走。有時馮帆他們在,小偉去買冰棍回來,他們幾個又傻乎乎看著李愛菊走來走去。小偉從她身后走過去,拿小豆冰棍給大偉,香蕉味的冰棍給李愛菊。小偉自己吃奶油的,還有幾根給了貴金他們。李愛菊舔著長長的冰棍,笑著說:
“要不我們也來一炮?”
大偉“噗”地吐出一口,小偉他們都聽愣了。
李愛菊說:“美的你!整天腦子里想什么呢!”
職校很多同學(xué)知道楊偉的故事。他們用一種仰視的眼神看著他吃一口煎餅,喝一口水。好幾個楊偉的故事可能都混淆了,沒人分得清一個事到底發(fā)生在他們誰身上。早晨,小偉在水塔旁待著,幾個小弟給小偉打來了熱水。自從大偉收馬東做小弟,小偉在職校也成了老大。十幾個男同學(xué)像小偉他們小學(xué)時代跟大偉混時一樣興奮。走出了職教中心的每個黃昏,只要見到小偉和大偉走一塊,有的人就喊小偉二哥,因為大偉才是大哥。貴金他們聽了,紛紛放下裝咸鴨蛋的筐,拍著手,喊“我操” !大偉笑著,從地攤后面站起來,送走顧客回頭說:
“你看這群人,跟你學(xué)的?!?/p>
上職校之后,他隱約覺得大偉和自己想的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職校和實驗學(xué)校之間隔著一條惠民街,向左拐,向右拐的改變。小偉第一天上學(xué),差點拐錯了。他應(yīng)該向左拐。向右拐是實驗學(xué)校的中學(xué)部。身邊職校的一個同學(xué)拽了一把,他才意識到走進職校時,他聽到身后中學(xué)熟悉的上課鈴聲,心里一震。這不知道哪里不對的感覺,很快就沒那么強了。職校的松散,遠近聞名。愿意學(xué)就學(xué)一點兒,不愿意學(xué)別搗亂就行。踏進校門那天也下著雨。那天,他們廚藝班的老師語重心長地講了一番話,就是這意思。還有一些是外地來的,大部分是對面小學(xué)沒考好過來的。
“既然同學(xué)們來了職校,那就學(xué)點手藝傍身,咱們班,我希望大家好好學(xué)一門手藝,將來出去都可以獨當一面……”
第一節(jié)課老師真給每人發(fā)了一根胡蘿卜,一把刀。小偉坐在面店班最后一排,接過胡蘿卜時,老師看了他一眼。這里的老師可能和自己一樣也是混日子吧。他那節(jié)課上拿著刀,看著窗外的操場,發(fā)起了呆。下課后,他叫馬東過來。
如何打發(fā)掉這些無聊,又必須度過的時光呢?
馬東想到帶其他小弟去約漂亮女同學(xué),放學(xué)后去操場東北角的大槐樹下。小偉以為,自己胡說八道不會有后果??膳碌氖欠艑W(xué)后,小偉披上衣服,往校門口走。幾個小弟卻跑來叫住他:“她去操場等你啦!”
自從在操場上約了第一個女孩后,小偉也覺得這樣挺有意思的,就放開了。當小偉和第二個女同學(xué)說“你閉上眼”時,他多多少少有些緊張。到了第五個女孩,他說到“來,讓我摸一把”時,已沒有什么感覺了。第六個往后,小偉異想天開讓馬東在本子上記一下數(shù)字。然后讓小弟們瘋狂地挨著班通知新的女同學(xué)。每天下午放學(xué),小偉都會來到操場東北角的大槐樹下。操場東北角那段時間,在小偉規(guī)定的大槐樹下,總會坐著一個女的。想到那兩塊肉,耳邊忽然想起大偉的話“你懂個毛線!”下雨的周末,他又在地盤聊天,大偉沒去擺攤,蹲在二樓的墻上。雨簾中那片白亮的大樓,十分醒目。
大偉說:“真你媽的!你小子上癮啦?”
小偉笑:“你、你、你聽誰說的?”
大偉問:“我還不知道你腦子里想什么?”
然后開始問細節(jié),小偉舌頭打結(jié),不會描述,不是不想說,有什么不可以告訴大偉呢?沒有他,別人也不會怕自己。到底是一種什么感覺?
小偉說:“感覺、感、感覺,像拿到了兩塊肉……”
與職教中心外面菜市場擺攤賣咸鴨蛋的幾個同學(xué)風(fēng)風(fēng)火火做生意,同時進行的是小偉在職校里忽然把一個同學(xué)打了,打得鼻子流血,因為他看了小偉一眼。說是這么說。這扯淡的理由在小偉剛到小縣城上小學(xué),還不認識大偉前是成立的。小偉因為看了校門口的人一眼,除了被搶錢餓肚子之外,也挨過揍。那時小偉想不通打他的人腦子里在想什么。
七年后,輪到小偉打人了。放在小學(xué),肯定要被金花老師一頓“掐脖筋”。職校老師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人群中的女同學(xué),竊竊私語,躲得遠遠的,男同學(xué)也不敢看小偉,只聽一堆小弟說這件事。前幾天打完人,小偉今天找小弟通知一個新的女同學(xué),他靈光一閃,又去了操場東北角的大槐樹下。職校里的女同學(xué)愛穿素花的乳罩。擱著襯衫,就能隱隱約約看到一圈陰影。后來的日子,小偉摸了很多女的。有的大一點兒,能拿住,就多攥一會兒;有拿不住的,扭一下就算了;有的抓都抓不住,就挺讓人失望的。他還跟她說:“你找哪班、哪班誰誰問問人家咋發(fā)育的去!”
跟大偉他們說這些事,馮帆、貴金他們也在旁邊笑,時不時來上一聲:“操!真有你小子的?!?/p>
李愛菊中學(xué)時留起了長發(fā)。她還在原來上小學(xué)的那個校園。小縣城里有大小三個小學(xué)——鐵南小區(qū)主要是鐵路職工子女上學(xué),不過沒有中學(xué);還有第二實驗學(xué)校,在城東,給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孩子們上學(xué)的,也沒有中學(xué)。再遠就是一些農(nóng)村的學(xué)校了。只有實驗學(xué)校分為小學(xué)部和中學(xué)部。外校每年也有很多人來到實驗學(xué)校上中學(xué)——除了不想考高中的,都去了職教中心。每年九月,一些新面孔會暫時打亂一下荒了一個暑假的沉悶氣氛。校園里每年這時候都要粉刷墻壁,修葺校舍,占去很多時間。教室搬來搬去,小偉在對面職校打探到李愛菊換教室,換到了他們?nèi)昙墪r候的那間教室。大偉和李愛菊正式相處也是在這間教室發(fā)生的。愛到濃烈時,哪容得李愛菊和別的男的說話!
大偉他們一有時間,就去實驗學(xué)校門口接李愛菊。所有人見了這幫校外小混混都低著頭。那天,他們看見了一個人。那個人抬頭看了一眼大偉,就走了。
大偉問:“操!這是誰啊?”
也許他們有的人還沒忘記二年級的時候,李愛菊愛跟第一個男孩說話,那就是張海勇,當時大偉想過打他一頓,還沒等動手,他就轉(zhuǎn)學(xué)走了。再見面時,竟然是在同一個學(xué)校的門口。小偉看了一會兒,說:“好像是張海勇,你還記得不?小學(xué)轉(zhuǎn)學(xué)走了的那個?!?/p>
張海勇回來之后,住在河那邊。那條河上有一座顫巍巍的木索橋。橋?qū)γ媸且黄瑯淞?,后面是一些稻田溝。他爺爺就住在那邊,老頭兒的身體還是老樣子,現(xiàn)在他一邊上學(xué),一邊照顧爺爺。
大偉說:“市里多好啊,干嗎又回來上中學(xué)?”
當年的矮個子長成了美男子。有一次,大偉在校門口看見他,他又裝作不認識,害得大偉罵了一句:“幾年不見,你怎么變小白臉了啊!”
對方?jīng)]聽見一樣。張海勇和他們就像根本沒認識過。這讓小偉覺得不可思議。
他們在地盤一邊聊天,一邊等貴金他們把咸鴨蛋筐收拾好來會合。天快黑時,幾個人來打個卯,一天才算過去。有時,李愛菊也會來聊會兒天。不過,沒什么話題,只是聽著大偉抱怨生意難做,無聊,還不如上學(xué)。小偉和李愛菊不在一個學(xué)校。大偉給小偉的任務(wù)是找個人盯著張海勇這個小白臉。他給貴金他們的任務(wù)是趕緊賣掉那幾筐咸鴨蛋,大偉逗他們:“否則,你們都給我吃嘍,齁死你們!”
之后大家散了,在回去的路上大偉小聲對小偉說:“李愛菊最近有點兒不對勁兒!”
小偉沒有反應(yīng)。他不知道如何說。有段時間,小偉在職校一放學(xué),就找上生意不好的大偉他們,去學(xué)校門口接李愛菊。只有在那個時候,小偉才覺得真實。去的路上,小偉看著貴金他們越來越閑。
大偉說:“媽的。生意這么下去不行,我得找點其他的事做。不過,你別管這些,你還是……”
從那天起,他讓小偉親自盯張海勇,看看什么情況。那次是馮帆他們護送她回家,小偉沒有離開,而是躲在墻角看著校門口的人。張海勇沿著惠民街一個人向另一個方向走。天暗下來之前,小偉趕回來跟大偉報告。他在地盤的樓頂說起了河,從河上過了橋,在橋頭那條狹窄的小路上,小偉收束身體,保持平衡,張海勇已經(jīng)沿著田埂跑進了那片林子。他爺?shù)男∥菰诹肿雍箢^。小偉隔著樹枝的縫隙看了一會兒,就回來了。
跟蹤張海勇,大偉說,是因為李愛菊最近總提這人,說他成績那么好,個子高了,人長得白……大偉只是聽著,不正面應(yīng)對,只說:“他的事你都知道?聽說他媽跟仨男的跑了。”
李愛菊說:“調(diào)查清楚了嗎,就知道胡說八道!”
大偉生氣了,私底下吩咐小偉過去看看,這次必須過橋去看看。“橋多陡,田埂多窄,林子多深,你都給我跑過去,調(diào)查清楚嘍!”大偉的命令就是這樣。其實河那邊沒什么人住,成片的稻田,小孩子太少,事不好打聽。小偉過了河,到處打探,每次得到的消息往往都是一個新樣子。有個孩子說,他媽跟一個做襪子生意的人跑了;另一個孩子說不是做襪子生意的,他放屁,是跟一個跑外的銷售員跑了;問到第三個人,十分肯定地說他們都放屁,是跟一個口音奇怪的南方人跑了……小偉在回來的路上,自己綜合了一下,報告給大偉時說了一個結(jié)論:“反正他媽好像是跟人跑了。”
只有這一點可以確定,他媽也的確沒在他身邊出現(xiàn)過。剛上職校那會兒,貴金他們還關(guān)心小偉犯壞的事,后來賣咸鴨蛋生意差,每天累得要死,大偉干脆帶他們四處找活做,再見面的機會少了。
那段日子在他的記憶里是空的。他沒想過為什么學(xué)烹飪。他媽讓他學(xué),他就學(xué),他媽問過他,他一著急,舌頭就打結(jié),也沒說上來要學(xué)什么。他媽說,總得學(xué)個技術(shù)吧?將來……一個隱約的未來慢慢在小偉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來。在這里還可以每天犯犯壞,打打架,捉弄一下女同學(xué),學(xué)做幾個面包。事實上,他有些說不上來的焦慮——甚至連他自己也不記得多久沒去地盤了。很自然地,也沒人會想到空心磚大樓——兩個同學(xué)自殺的地方將來會成為什么樣子,它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開工了,那些灰色的空心磚大部分都被水泥蓋住貼上了白瓷磚。小偉覺得沒意思,什么都沒意思。他們對女同學(xué)也沒有了過去那么大的興趣。同學(xué)聚在一起,說不了一會兒,就說不下去了。
有一次,小偉在街頭遇上不再上學(xué)的馮帆。馮帆生病之后變得很瘦,不過精神很好。兩只眼睛又亮又突出。當時,貴金他們跟大偉賣咸鴨蛋已經(jīng)有段時間了,他從不說生意的事,而是說再混幾年,再混幾年之后呢?
那次大偉不在,馮帆和貴金他們都在,他們就去了地盤——他們已經(jīng)有段時間沒去了。馮帆走上臺階到了二樓,轉(zhuǎn)身四處看了看,又透過那個大窗口看了看遠處的景物,空心磚大樓忽然很陌生地佇立在前方。忽然馮帆淡淡地說:“你說這是不是就叫長大了?”
小偉好像沒聽清,貴金在旁邊接話:“哪兒長大了?”
玩笑過后,一陣沉默。
“反正也就這樣了,上學(xué)太沒意思?!瘪T帆看了一眼,就下了樓。菜市場三個角落已經(jīng)各有一個咸鴨蛋攤,那么……馮帆去跟大偉聊完,第二天就跟他爸要了點兒錢,把錢一拍,做了第四個攤子,三足鼎立變成了四面八方。自從他入股,大偉手頭寬裕了一點,看著生意不行,兄弟參與,自己還得想辦法帶著大家找點兒別的事。大偉板著臉,只有在聽小偉說在職校做壞事時,臉上才蕩漾出幾分扭曲的笑意。
小偉在職校稱王稱霸一段日子。大偉他們中午有空就跟小偉到校園走一走——那里比他們實驗學(xué)校的操場大一些。職校的課沒什么意思。雖然小弟越來越多。他們圍著小偉在水房邊的走廊,閑著也沒事。有一次,小偉讓馬東拿本子來。翻開本子,五六頁寫滿名字:熊玲、孫玲、馬琳、楊靜、趙靜、蘇靜、張曉靜、劉春靜、張玲玲、徐曉梅、李紅,張紅、楊紅、孫紅、李娜、李麗、李艷、李蕊、李芳、馬芳、崔芳……說實在的,小偉看到每個名字都要閉眼回憶一下。有的能對應(yīng)上,有的對應(yīng)不上,情景交織,情緒紛亂。那天,他下課亂串到汽修班。一個女的擋住小偉,指著他褲襠說:“你最好注意你那兒!”
汽修班的同學(xué)和鋼筋鐵骨打交道,說話也硬。小偉低頭看了看,原來是拉鎖沒拉。走出他們教室。走著走著,他問跑過來的馬東:“她、她、她誰???”
下節(jié)課大掃除,馬東和小偉坐在三樓窗戶框上說起了汽修三班的這個女同學(xué)。她叫劉琨,鐵南小學(xué)來的。劉琨有個哥哥也是混的,這人從小就敢打男的——小偉知道馬東和女孩是小學(xué)同學(xué),就問:“打、打、打過你嗎?”
馬東指著經(jīng)過的人,說:“還有他,他,他,他……都打過。”
聽說汽修班的劉琨上小學(xué)已經(jīng)有了男朋友,后來這男的又偷偷跟別班的女學(xué)習(xí)委員好。本來,以為劉琨會動手打架。沒想到戰(zhàn)術(shù)有變,她堵了這女的一個多月。見到這女的,就問男的弟弟大不大,搞得女學(xué)習(xí)委員一愣一愣的。一個月時間,只做一件惡心人的事。此事結(jié)束后,劉琨又找了一個男孩處朋友,一直處到從南鐵小學(xué)畢業(yè)。人家考上了一中,兩人也不再聯(lián)系。
“你說怎么就忽然不聯(lián)系了?處得好好的。”
很多年后,馬東說完這些過去的事,小偉坐在窗戶上,一邊擦玻璃,一邊品頭論足。
大偉混社會賣咸鴨蛋一年多之后,學(xué)會了沉默。即使說話也不多。是從他爸那里學(xué)來的這樣子,他爸也有過這么一次改變。那時他爸剛賣咸鴨蛋,他媽來買咸鴨蛋,兩人就認識了。后來他媽沒跟他爸談朋友,原因是嫌他話多。結(jié)婚后,他爸變得話少,他媽開始賭博,天天不在家,又是因為他爸話少,沒交流。兩人也就越走越遠。什么時候說話多,什么時候話少,大偉意識到,這是一個問題。一個大問題。
小偉跟大偉描述了一下劉琨。大偉沒說什么,后來忙生意,好久沒見,忽然有一天大偉從市里回來,偷偷去找小偉,跟他說:“你那天說的那個劉琨搞對象了嗎?你幫我查一下情況。我琢磨了好幾天,這事你要保密?!?/p>
話是這么說。小偉也去查了。又過了一個多月,小偉他們在地盤見面。
大偉問:“事你辦的怎么樣? ”
小偉說:“查清楚了!”
大偉瞞著李愛菊約會劉琨,也許就像他說的,好奇這女的。那天小偉見他不說話,自己描述也沒勁,舌頭打結(jié),干脆不說了。在外面找事做特別累。大偉坐在底盤二樓,靠著墻狠狠地抽煙,發(fā)黃的手指舉起啤酒瓶,說不了幾句話,一仰頭就喝光了。后來幾次啤酒變成了二鍋頭,每次去買二鍋頭的貴金,都特別高興,聽他叮叮咚咚上臺階,大偉就在嘆氣??戳艘谎凵磉叺男フf:“你不懂,你不懂。”
這時,好像忽然沒人再說“懂個毛線”。他們先在地盤喝一點兒,準確說是大偉在喝,其他人都無聊地聽小偉說職校里的事。他們愛聽那些女孩的事,勝過喝酒。小偉也愛和這些老同學(xué)說這些,勝過抽煙。大偉偶爾插話:“大嗎?”
小偉扭頭說:“有的不大?!?/p>
他們說:“就是有大的! ”
李愛菊坐在大偉身邊看他抽煙,他抽煙的動作很順。從拿煙姿勢到吐霧神態(tài),拿捏精準。你看著他時,他還會多保持一會兒吐霧的過程。然后再把手搭在李愛菊肩膀上。用不了一會兒,他也會咳嗽。小偉看到李愛菊把大偉的手從自己的肩膀上用兩只手指嫌棄地拿了下來,同時還瞪了他一眼。小偉記得,馮帆、貴金他們直至一九九八、一九九九年夏天賣咸鴨蛋,好像都多多少少愛抽上一口,其實也不會抽,不過肺,意思一下而已。
劉琨不知道大偉有對象,后來和李愛菊見面,這事說穿幫就穿幫。兩人一個瞪眼,一個哭。這時,從市場東西兩個門,朝咸鴨蛋攤走來的兩個女人讓大偉覺得麻煩透了!一時間誰也找不到他,大偉躲著不見人,那段都是貴金他們負責(zé)看攤,有人來找,就說不知道。沒過多久,李愛菊走過惠民街,跑去找小偉。小偉沒什么變化,在李愛菊看來,往她家走時和平時沒什么區(qū)別,路是同一條路,這條路也是小縣城變化最少的一條路。小偉不知道怎么勸她,只知道陪她一直走路。
李愛菊問:“你送我多少年了?”
小偉說:“大偉說……”
又問:“別提他。多少年?”
小偉說:“不知道了,從你倆好,到現(xiàn)在?!?/p>
李愛菊沒說話,走得越來越快。
當晚小偉做了夢,第二天爬起來,去職校上課,面點課結(jié)束后,他實在憋不住了,匆匆跑出學(xué)校去市場對大偉說了。這個連續(xù)夢一做好幾晚,小偉把六個夢每個都說得詳詳細細。每個細節(jié)、對方每塊皮膚顏色,每個轉(zhuǎn)身跑向遠處的背影……大偉說:“就像你又摸了六個不同的女的!”
小偉還夢見金花老師的大臀,尤其她穿著腳蹬褲走進教室那種自信的表情一直在留在夢中。大家一定還記得是貴金踩著半天攤旁的泥水,又抹了抹壞掉的鴨蛋黃,踹出去的那一腳吧?當時小偉順便蹭了她一腳。看著她從土豆攤子中爬起來和以前一樣,圓規(guī)似的站著。其實,從墻角看過去,她不胖,只是臀大。這就顯得她有一個細腰和一對瘦長的乳房。她閨女和他們同班過,他們下課把她閨女堵在女廁所,不讓出來,逼問是不是她把她媽的奶子弄成那樣的!大偉問完,他們問。他問完,女孩就哭了。
“你爸和你,選一個!”
女孩也不敢怎么樣,要是告訴她媽,事就會從廁所擴大到整個校園。貴金他們看著她哭著跑的樣子就笑,一邊笑,一邊夸小偉的問題真硬!
金花老師的丈夫突然來了學(xué)校。她閨女前幾天剛被堵在廁所問她爸媽的事,現(xiàn)在鬧大了。她爸要和她媽攤牌。他爸在外面有了女人后,很少回家。她爸看上去很老實。聽人說金花老師哭著說,那是個誠實的騙子!這天,她爸來找她媽,也來看看閨女。大人說,那人說他不回那個家了,只能來學(xué)校!后來,金花老師聲音顫抖著說:
“你看我倆在一塊,肯定是我欺負他吧?我倆一出去,肯定我做主吧?家里錢肯定都是我管吧?其實呢,他說我管錢讓他去泡小姐?我做主讓他賣房子?”
盡管如此,金花老師身為老師以身作則,在那個很少離婚的年代,還是不希望發(fā)生這樣的事。
一段往事牽扯出另一段往事,那是一九九二年,小偉剛轉(zhuǎn)學(xué)到實驗學(xué)校,小偉媽經(jīng)常跑到學(xué)校跟老師溝通,有時還送點自家種的蔬菜之類。小偉很煩這點。這回小偉媽聞風(fēng)而動,知道金花老師的婚姻完蛋了。她下意識地覺得,這時候應(yīng)該去和她說說話。金花老師和小偉媽說了很多話。本來,小偉媽找金花老師說話,根本原因還是想讓她多照應(yīng)孩子,她的婚姻問題只是一個借口。后來倆人眼睛通紅地結(jié)束了聊天。再后來小偉媽回到家,坐在炕上無奈地說:“好像你的事兒剛開始就被岔開了,改天還得去。”
直到發(fā)生了那件事。小偉媽摩挲著小偉的膝蓋說:“你們老師剛離婚,心情不好?!?/p>
腫起來的膝蓋是被金花老師用高跟鞋的跟兒踹的。兩節(jié)課后,集體出操,他們在小院排隊,再喊號帶隊伍進大操場。下課鈴一響,他們就跑向小院排隊。那次,小偉跟馮帆,因為劉琨胸太小的事從快下課就開始吵。馮帆罵小偉沒眼光,光看胸和小流氓有什么區(qū)別?他們罵來罵去。下課鈴響了,老師前腳走出去,小偉后腳追著馮帆也跑了出去。走廊除了人,還是人。他們混在人群中,往小院去。到小院時,人群漸漸散開了,馮帆追著小偉,小偉圍著各個隊打轉(zhuǎn),最后跑進了小院角落——那里有個校加工廠的門。小偉躲在里面,半天沒人追進來。馮帆半天沒聲音。小偉就在地上拿起一塊磚,悄悄走了出去。一到門口,金花老師正站在隊伍后檢查人數(shù)。她穿著一個高跟鞋來到小偉面前,讓小偉站直。然后,抬腳用鞋跟兒狠踹了幾腳小偉的膝蓋。
踹一腳,問一句:“你媽讓你上學(xué)干這個?”
踹一腳,問一句:“你就這么干?你連個爸都沒有,你媽容易嗎!”
踹一腳,又問一句:“你對得起誰!你這樣將來怎么辦!”
小偉紋絲不動,沒覺得怎樣,就覺得金花老師每踹一下,大臀的重量都讓她差點失去平衡。以至于她不得不踹前走上幾步,才能站回小偉身邊。
馮帆來小偉家時不這樣說,他說:“是你不禁踹好不好。她一踹,你退出去一步,好不好!”
小偉說:“是、是、是她不會踹,好不好!”
這也是到小縣城上學(xué)以來,小偉唯一請假的三天。當年大偉也來看過他,就是他用鉛筆念經(jīng)一樣敲著小偉高高腫起的膝蓋,看他媽沒在屋,才說:“李愛菊問你死了嗎?”
小偉說:“死、死、死、不了,我還得按你吩咐護送呢!”
小偉媽也請了假照顧了小偉三天。這三天,小偉醒來就吃,吃完就睡,還夢到大偉他們把一個院的自行車的車胎氣都放光了,再把最邊上的車子,輕輕地踹上一腳,陽光下一片車子倒去的景象讓小偉醒來時,心還在呼呼跳。小偉的腿能走,他媽惡狠狠地說:“就躺在床上!”
不知道她生哪門子氣——可能是氣金花老師和心疼的兒子的心情交織在一起。小偉也耍脾氣,非要去上學(xué)去,在家太沒意思。他媽生著氣,把他送到學(xué)校門口,一言不發(fā)騎車走了。
走進學(xué)校,說不定突然就有人偷偷把煙遞過來。除了抽煙,腳蹬李寧運動鞋、耐克運動服,后面帶著女的,也都是當年學(xué)校流行的幾大件。那時候,似乎他們這群孩子對時間和未來一點概念都沒有,樂趣就在于各種惡作劇和胡鬧。
四年級下半年的一天下午,馮帆被心情不好金花老師轟出了教室。她叫他滾蛋,你這樣的人將來看著吧!大偉也舉手,板凳嘩啦一響,他站起來,主動要求一起出去,然后從后門走了出去。
金花老師大罵:“你們這樣的人都一樣,都給我滾得遠遠的!”
同時,氣得叉起了腰。他們走出去后,她想一會兒,又從前門追了出去。小偉從窗口看到他倆,在走廊里搖搖擺擺,相擁著下樓。金花老師的喊聲音有點破音了:“想跟他們走的,都出去!不出去,就好好聽課?!?/p>
小偉沒有動。心情不好的金花老師踢了他膝蓋后,他就有點害怕了。看著她氣呼呼地走回講臺,他也扭回頭。每當這樣的事發(fā)生,李愛菊就愣在那兒看小偉——畢竟大偉他們平時去一個地盤玩——他們通過幾個課桌的距離,把目光相接。小偉的目光則會投向遠處,很巧每次孫艷艷都在低頭寫紙條。自從小偉上次給她寫恐嚇信,她就跟后座男的好上了,男孩摸過她的小腿。有時自習(xí)課上摸急了,她會突然起身,后座男的趕緊假裝在地上撿東西。全班人不懷好意地起哄。
金花老師停止板書,從講臺上走下來:
“別以為我不知道那些這些小流氓整天想什么!”
孫艷艷在街心公園里完全變了一個人。她和別班男孩親嘴兒,還和高年級的抱在一起。用大偉的話說就是“很狂浪??!”小偉沒聽過這詞,一想也對,有時也怪自己,還是想多看她幾眼。五年級的孫艷艷已經(jīng)被很多男孩追求了。他們在學(xué)校門口撞上,也不說話。他狠狠地撞她一下就夠了。頭也不抬,挺有感覺。各自離開,一絲傷感。他們的關(guān)系,走到了這份兒上。
一九九九年夏,小偉上職校時還保持著這習(xí)慣。孫艷艷他們在職校又成了一屆的同學(xué),她學(xué)服裝裁剪。小偉每天打人、搗亂,在學(xué)校很出名??伤谛睦锏淖兓⒉淮?。他不想見孫艷艷。在同一所職校,難免相遇。上學(xué)時間,大門開啟,人往里面涌。有冤有仇在這時踩一腳,或撞一下。孫艷艷比原來高了不少,頭發(fā)也長了,也瘦了。只要她的肩膀撞上來,小偉就大方地把自己的肩膀迎上去。兩人從不說話,甚至沒有眼神交流。小學(xué)的事就算過去了,包括小偉知道她后來幾年學(xué)壞,人都在向前看,就記得時間不長,大概到了二〇〇〇年夏天,孫艷艷轉(zhuǎn)學(xué)一走,小偉再沒有見過她。小偉認為,骨頭碰撞發(fā)出極其輕微的聲音像她在叫自己——當然,這感覺他一輩子可能再也沒有了。
實驗學(xué)校中學(xué)部的新英語老師在那年引起過一輪少年們心里的騷動。大偉也聽說了,就問李愛菊,她教你們不?她今天穿啥???她頭發(fā)到這兒?她眼睛上抹啥了?
李愛菊不耐煩地說:“還有沒有別的話?沒有,我先走了?!?/p>
女人就是這樣。大偉趕緊住嘴,但那感覺還在腦子里亂躥。李愛菊看著他一副沒過癮的樣子,起身就走了。那天,小偉送她回家。她一路走得很快,也沒跟小偉說話。第二天大偉沒做生意,而是帶著小偉他們中午偷偷去了實驗學(xué)?!麄兪煜W(xué)校的每個地方。大偉在校門口給小偉使眼色,他摟著小偉問,查好了沒有?這些天,小偉在職校托人打探那個女英語老師的情況。
同時,大偉他們在地盤開會,研究學(xué)校的地形,選擇到了最佳位置——小偉打探到老師住在學(xué)校宿舍房間??此┭濕帽承膹乃奚崂镒叱鰜恚髠パ壑槎伎斓舫鰜砹?。他們把她盯得死死的,手甚至跟著她走路時大腿肉自左向右的擺動頻率微微地動。等她站定后,臀下還會深陷出一道褶皺。小偉和大偉他們說,你看那臀大小正好。
大偉說:“來感覺了?!?/p>
小偉說:“那就再說說,你看她、她、腳上還涂著紅、紅、紅指甲油!”
那天的陽光強烈,眼前偶爾一陣發(fā)黑,一陣刺眼的白光。他們躲在二樓一個教室的窗戶后,幾乎睜不開眼。小偉發(fā)揮了小眼的優(yōu)勢,一道紅光射進他的眼里,他同步把眼睛看到的,還有腦子里被刺激想象到的,統(tǒng)統(tǒng)告訴大偉,省得他不過癮。這天大家都累壞了。放學(xué)后,大偉渾身軟趴趴的正躺在樓頂休息。李愛菊走上臺階,他們也沒有任何反應(yīng)。李愛菊走到二層時,看見大偉,又看了一眼小偉和貴金他們:
“今天這是怎么了?”
沒人知道他們?nèi)ミ^學(xué)校,反正他們都覺得渾身發(fā)軟,不想說任何話。李愛菊有點生氣,一邊背起書包要走,一邊自顧自地說:“氣死我了,當老師還穿成那樣,真是的!還染紅指甲!”
原來,新英語老師給李愛菊他們上課時,穿著紅色高跟涼鞋,一步裙,李愛菊羨慕,但她表現(xiàn)出來的情緒是生氣。放學(xué)還在氣,蹭過墻縫時,也生氣,上臺階時更氣??匆姶髠ニ麄儽緛硐胨懔耍涣嫌质沁@樣。李愛菊說:“哼,今天氣死我了,我走了?!?/p>
從地盤俯身就可以看到那個張海勇家的老院子。院子里的樹木不再像從前般茂盛,可能是季節(jié)原因,槐樹上的葉子落滿一地。張海勇剛上中學(xué)沒過多久,就從河邊的爺爺家搬到距離大偉家不遠的河沿街。河沿街上的人說,那老頭子好像又病了,張海勇他媽也急匆匆地從市里趕了回來。張海勇他媽把兒子安排在河沿街鎖了很久的老院子暫住。上小學(xué)時,他就在那住過一段時間,他爸跟亞麗陶瓷廠的一個女人跑了之后,他媽才去市里打工。老院子就荒了。
七年后,李愛菊走進了荒涼的老院子。在小偉俯身發(fā)現(xiàn)一切時,他們幾個正在爛尾樓的樓頂玩鬧。李愛菊站在張海勇家的老院子里說了什么,沒人知道。大偉這會兒去了菜市場,也可能是去找劉琨約會了。
小偉琢磨半天該不該告密,即使他不說,其他一塊玩的人都看見了,別人說不說?別人說了,你沒說,事就不光是暴露出來而已,事一下和自己扯上關(guān)系——是不是早就知道?是不是有意隱瞞?當他考慮再三跟大偉說時,大偉神情并沒有他想象中那么大的變化:
“小學(xué)誰不知道,他倆有一腿。舊情復(fù)燃了吧!”
實際上,小偉早把以前的這事忘了。大偉一說,他才理解大偉根本不奇怪他要匯報的事。大偉讓貴金他們也聽著,他說:“你們做好準備吧!”
準備干什么?既然是兄弟,此時此刻他們什么也不該說,只能說:“好?!?/p>
大偉沒跟他們提自己跟劉琨約會時,總感覺有什么事正在發(fā)生。劉琨奇怪,既然這樣,你干嗎來呢?你約的我?。?/p>
大偉說:“不知道怎么了!”
時間過得好快。不知不覺,李愛菊也有好久沒來地盤了。小偉在樓上看見她來時,有些陌生。這次她在樓底下喊“大偉”,沒有走上臺階。大偉坐在破墻上,看也不看。李愛菊等了一會兒,又喊:
“大偉,你下來一下。”
大偉下樓跟李愛菊在大院角落,距離墻縫不遠的一個倉庫門口站著說了些什么,就回來了。小偉在他回來之前有些緊張,因為他不知道接下去發(fā)生什么。噠噠噠噠,他走回二層,對小偉說:
“她找你?!?/p>
那天小偉送李愛菊回家的路上,李愛菊一會兒停下蹲著哭半天,一會兒又靠著樹,擦半天鼻涕。在她家所在的那個長滿半人高野草的大院里,他們忽然停住不走了。她看著小偉。
李愛菊說:“你知道大偉跟我說什么嗎?”
小偉說:“我、我、我不知道!”
李愛菊說:“大偉讓我在你和張海勇里選一個!”
小偉啥也沒說,李愛菊越說,他越害怕,最后低著頭,沒出息地跑了。
小偉和李愛菊后來并沒發(fā)生什么,她上她的中學(xué),他上他的職校—— 一切都像虛幻。真的有一段時間,記憶似幻似真,最后變成一塊空白。小偉無論如何也不記得大偉他們那段時間在干什么,他走到菜市場,也沒看見咸鴨蛋攤子。從職校出來,小偉有些茫然。地盤空著,一個人也沒有。他剛走上臺階,就聽到實驗學(xué)校放學(xué)的鐘聲。小偉沒有走上去,而是走了下來,擠過墻縫,趕緊到校門口去接李愛菊。陪她一起走熟悉的路,走到家,看她進門,聽到關(guān)門聲,爬上墻頭,這過程讓他覺得親切而流暢。他翻墻的速度越來越快,跳下墻,沒回家,這次他想去大偉家看看。進門一吆喝,大偉跟他笑了笑,他在家閑躺著,有氣無力地說:“盯著張海勇去吧!我這生意太忙了。”
小偉想說點什么,大偉閉上了眼睛,也就不說了。在市場上,遇見貴金他們,好像也不太跟小偉說話,有點尷尬。職??己顺煽?,小偉管不了那么多,先忙考核的事。忽然,菜市場人流轉(zhuǎn)到了遠處新開的超市。等小偉考完試,好久沒見的大偉也重現(xiàn)小縣城。
小偉問:“這、這、這些天你們干啥去了!”
大偉說:“去市里啦!”
小偉問:“去市里干、干、干啥? ”
大偉指著筐說:“那里的人喜歡土特產(chǎn),賣得快!”
貴金他們跟大偉笑,小偉也笑。然后,大偉猛地站起來,把背心一脫。小偉在他背上看見了一條龍,一條花花綠綠的龍。
自從身上紋了一條龍,很多人從地攤前走過都會看見大偉赤裸的上身。主要看他背上的龍。有些人買咸鴨蛋,看到他的龍,也不還價,匆匆交錢離開。在他們印象里,背上有龍的人都很厲害,像腰上掛著一個BP機——劉琨她爸除了背后的龍,還有腰上的摩托羅拉漢顯精英王,脖子上掛著一條明光閃閃的鏈子。
大偉說:“將來咱們生意好了,肯定我也弄一個機子!”
小偉說:“將來,我、我、我有事就呼你!”
馮帆說:“操!我也呼你?!?/p>
大家開心地說:“我們都呼你?!?/p>
白天,大偉拼命賣咸鴨蛋,晚上一筐一筐腌鴨蛋的那段日子,李愛菊和小偉偷偷見過幾面。每逢見面,她就從身后拿出點白薯干給小偉,她則說中學(xué)的事。
李愛菊說:“考不上一中,我媽非得打死我!”
小偉說:“這、這、這片兒沒、沒、沒幾個人考得上一中?!?/p>
李愛菊說:“可我媽想讓我考一中?!?/p>
小偉白薯干吃得來勁。她繼續(xù)說,小偉發(fā)覺她似乎并不是說給自己。李愛菊一直說到天黑。
職校生活無聊、冗長,除了專業(yè)考核那幾天,他每天帶著一隊人出現(xiàn)在小操場上,這里只有小學(xué)操場的一半大,沒有大槐樹。小偉從教室走向操場里的長廊,長廊盡頭是一排楊樹。 很多老師知道楊偉的這些事,一個膽小的人被小學(xué)時代很多事改變了。每當搗亂時他再不閉眼,他怕再來把刀子什么的?;貞浧鹉翘欤粗夷玫蹲油彼睦铈号苓h,小偉就醒了。小弟們喊著要追,他并沒有追,看著血,他倒是想到一切就像一場游戲。眼睛迷糊了一陣之后,他學(xué)著大偉的樣子,跟小弟們揮揮手。他獨自蹲在廁所,周圍沒人時,又看著血凝固在皮膚上,他哭了。小學(xué)時代,小偉怕金花老師。職校時代,小偉怕李婧。馬東在一次意外回頭中,看見她總是站在水房邊惡狠狠地,看他們。
馬東說:“你看!你看那女的眼神?!?/p>
小偉一邊停住伸出的手,一邊扭頭。他看見她時,她也看著他,十分專注,感覺哪里怪怪的。感覺存在了一段時間,那種莫名其妙搗亂的欲望完全消失了。
職校成績考核那段,小偉也沒有時間犯壞。現(xiàn)在,馬東走過來給他看那個本子,上面的名字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職校轉(zhuǎn)來一個女的,馬東打聽到,她叫李青,后來才知道叫李婧。 小偉說:“叫那丫頭去操場等我!”
李婧的胸比孫艷艷大,一看就想摸。她是小偉職校時代少見的誘惑女。小偉沒出息,只在無人時,才敢深入地想一想。
“喂!”她這一叫,他趕緊回神,什么也不想了,眼前這女同學(xué)看著他。
小偉說:“你、你、你聽說過我吧?”
她搖頭。
小偉說:“讓、讓、讓我摸一下,你就可以走啦!”
她搖頭。 他把手伸過去解她扣子。她與小偉對視了一下,手上一陣感到一陣涼氣。然后,小弟們大喊:“出血啦!出血啦!出血啦!”
李婧攥著一把刀,一句話不說。馬東看到出了這種情況,跑上前搶刀子。
沒人想到小偉為此受了傷。從那之后,事情好像就轉(zhuǎn)向了另一個方向。
有一天,小偉帶著傷在爛尾樓上自己待著,已是春天了。小偉看見不遠處的老院子里,張海勇跟他媽進進出出地搬東西。又一天,小偉跟蹤張海勇到木索橋時,看見了劉琨。他倆一前一后在橋頭小道上,齊齊地轉(zhuǎn)了個身,然后消失了。也是在同一天,小偉在林子后的一間小屋前,看見了一個有龍紋身的中年男人忙乎著接待人。那是個簡單的鄉(xiāng)村葬禮。棺材里躺的,應(yīng)該是張海勇他爺,屋前還有幾個人吹嗩吶。他們跪在地上。這些人在天色暗淡前,形成了一只朝西去的隊伍。不久后的一個早晨,小偉和大偉在一個樓口見到劉琨和張海勇,一前一后走了出來。
大偉問:“你說那兒有個渾身是龍的人?”
小偉說:“可、可、可能是劉、劉、劉琨她爸!”
劉琨她爸和張海勇他媽結(jié)婚了。劉琨和大偉疏遠了。
葬禮結(jié)束不久,聽說劉琨和張海勇失蹤了。這是一個大新聞,當?shù)匦侣務(wù)f,據(jù)警方調(diào)查,劉琨她爸和張海勇他媽結(jié)婚不久,兩個孩子就開始研究如何離開這里。后來,一個渾身是龍的中年人出現(xiàn)在了大偉他們地盤,他們都嚇得搖頭。這人真是劉琨她爸,他問:
“真不知道他們?nèi)ツ牧耍口s緊說!”
空心磚大樓外部裝修,越看越像個商場。那天從菜市場繞出來,小偉過馬路去找李愛菊。然后他們一起回家時,故意從大樓下走,小偉把頭抬得高高的,指給李愛菊:“死、死、死胖子就是從、從、從那跳下來的!”
李愛菊加快腳步。她不想讓小偉在這地方說過去的事。她想趕緊離開大樓遮蔽下的巨大黑暗。
小偉追上去:“你、你、你等我一會兒!”
是啊,還能說什么,除了過去?!斑^去”還不包括張海勇和劉琨,死胖子李雷和女瘦子,這不是都過去了嘛!
到了這時候,小偉不再以原來的心情送李愛菊回家。一個陰天,李愛菊沒拿傘,走得很快,小偉忽然說:
“好久、久、久沒見、見、見大偉啦!”
她看著天:“天黑了,快下雨了??熳甙伞!?/p>
他們來到大院時,雨下了起來。地上升起一層白煙,李愛菊往家里跑,小偉從她家門口翻上墻。跑進屋之后,李愛菊才想讓他進屋避雨,可是多年以來從沒有發(fā)生過。雖然家人這時候不在家。她想到這點,趕緊出門,推開門的一刻,看到小偉眼神空洞地坐在墻上,在大雨中越來越模糊,整個人濕透了。他沒有聽到李愛菊喊他,在大雨中跳下墻開始跑,摔了跟頭,爬起來,接著跑,像雨中的野獸一樣。到了半夜,小偉發(fā)燒到三十九度七。多年不生病的他,覺得生病挺爽的。媽的,人死了也沒那么容易。他媽可嚇壞了。第二天下午,燒退了。職校同學(xué)馬東去看他,說在路上看見大偉和李愛菊去了地盤。小偉罵了一句,穿上衣服趕過去時,空心磚大樓斜上角的太陽已落到了遠遠的田野上。小偉朝那個爛尾樓走過去,進了大院,就聽到了哭聲。小偉的腳一下子變得有些重,邁了半天也沒有邁上臺階。這時樓上的大偉探出頭:“小偉,你來了啊!正好?!?/p>
小偉到了二樓,前腳剛落地,就被一腳踹倒了。躺在地上時,看見蹲在地上哭的是李愛菊。李愛菊抽泣著,大偉后來又踹了小偉一腳,他再次爬下,始終一句話沒說。李愛菊幾次想說,又看了看小偉,總歸沒說。大偉打完人,自己坐在墻頭上,仍在用手指點著小偉:
“你說你,我把你當最好的兄弟,你們倒好上了!”
小偉已經(jīng)爬了起來。他沒有抬頭,后來還說了一些話,不過都不重要了。他們在天徹底黑了之后才散。大偉氣得抽了幾根煙,他第一個走下臺階,手上拿著半瓶啤酒,“啪——”瓶子從他手里飛出去,在墻上碎了,就聽他罵了一聲:“去他媽的!好兄弟!”
小偉舌頭不聽使喚,打結(jié)到幾乎吐不出一個字。反正最后什么也看不見了。天也黑了,眼前也黑了——每次他要穿過惠民街,他的腳踩上馬路牙子,心里馬上就有一種總也到不了路對面的感覺。他覺得,自己會一直往下走去,走、走、走,走到天黑,誰也看不見他了。
沒過幾天,小偉和大偉鬧掰了的事,已經(jīng)傳遍職校。那些平日不曾看見的老師,紛紛出現(xiàn)在小偉面前。他們把小偉欺負女同學(xué)的事,說得像他們自個摸了一樣詳細。很快,校門口就貼上了開除小偉的通知。最諷刺的是,小弟馬東那天把小偉叫到了那棵樹下,幾個人一起打了小偉,最后說:“對不住啦!小猛哥讓我這么辦!”
“辦、辦、辦得挺好!挺好!”小偉說,“你、你、你早跟我提過這人,早就想到會這樣!”
他沒有意外。小猛就是上次拿刀劃了他一下的李婧她哥。小猛讓覺得妹妹那一刀劃得太輕了,只破了一層皮。職校的風(fēng)云也到了變幻時。
小偉被他自己的兄弟拖在地上猛踢了半天,最后滿嘴是血,他都沒想到自己能站起來,手下意識地抓住一個,拽過來,上嘴就咬。任人怎么打,也不松口。馬東哇哇地哭,四周閃動的拳頭的影子,真他媽讓人興奮。滿黑壓壓的人群,沒有一個人伸手阻攔。馬東倒在一片血泊中,繼續(xù)哇哇叫。他又看見另外幾個這股興奮還在,他又沖上去……小偉渾身的衣服都撕破了,嘴和鼻子流著血,坐在他們班教室外等下課時,覺得四周真安靜。下課后,除了認識的人,誰也沒注意小偉,有時可能有人回頭看一眼他的慘樣。
他們教室空著的那個位置就是小偉的。同學(xué)看他被揍得渾身是傷,走進來,現(xiàn)在又看他把書桌里的書本拿出來,一本一本撕碎,把紙屑裝進了書包。小偉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只是把手往高處一揚,盡量顯得沒事人一樣——其實,手臂像舉著一塊大石頭,很重。幾個女同學(xué)在人群里被小偉走出教室時看見了,他故意把聲音放大:
“你得多吃點肉啊,你也是,還有你!要不發(fā)育跟不上可不行?!?/p>
這不挺好嗎?在從教室出來,穿過操場的這段路上,小偉保持得還不錯。只是脖子因為扭了不得不稍微前傾一點。這時,一個聲音在叫他。馬東捂著耳朵,呼哧呼哧,追上來,塞給他一張粉紅色的紙條。小偉繼續(xù)往前走,一邊走,一邊把紙條撕碎,把紙屑裝進了書包。
不知不覺,紙屑聚集起來,居然沉甸甸的。它壓在小偉遠去的背影上,幾乎遮住一半身體。他才不管多少人在課間這幾分鐘,看到了自己呢。去他媽的!讓這些人盯著,真難受,皮膚也像灼傷了一樣,他在想,從這里走出去就好了。從這里走出去。走出去就好了。
三十七度到三十九度的天氣,跟人發(fā)燒一樣。洗紋身,容易感染。女孩說,我知道啊,所以這天去洗,價格才便宜嘛!女孩在通達商場上班,當收銀員,她開玩笑說,自己特喜歡錢,喜歡錢的人只能給人家數(shù)錢,真他媽的!那個空心磚大樓變成商場開業(yè)之后,小縣城沒上學(xué)的女孩,基本上都去那里站柜臺了。
小偉問:“知道那里原來是啥樣嗎?”
女孩說:“它原來啥樣跟我有啥關(guān)系啊。”
女孩在小縣城禮堂旁邊找到一家隱蔽的小紋身店。居然還有皮秒機器,原價四千五,周年慶,她花了半價,包洗凈。走進紋身店的那次,紋身小哥看了看她手腕上的玫瑰花,示意她躺下。她跟小偉描述說,一會兒就感覺不出疼了。第一次后,用冰袋敷了十分鐘,她才走出了紋身店。
女孩說:“看什么都是糊的……你到底還要不要聽啊。我一邊走,一邊發(fā)抖,特別是手,本來握在手里的冰塊也掉在地上,反色特別快,就能看出扎得有多深了。早上疼醒了,手腕長了一些小水泡,特別癢,用針放水挑破 然后破的地方一直流水,而且那朵玫瑰像是泡在水里膨脹了。每月中旬洗一次,下個月就該上激光了。小水泡越來越多,玫瑰的藍紫色越來越厚,應(yīng)該是在結(jié)痂吧。一個玫瑰的葉片邊緣脫落了,對了,燙傷膏就是之后用上的,蘆薈膠也有用,我就涂蘆薈膠,色素沉淀好黑啊,結(jié)痂了,抹上蘆薈膠就癢癢的,色素打散后浮到了皮膚表面。第六天開始掉痂,有些黑色比較深的地方還沒結(jié)痂,昨晚上掉了幾個小塊,一看掉下來之后的顏色還挺深的,多喝水,吃維生素C避免色素沉著!第七天掉痂完了,起白皮,蜂巢皮秒,效果跟普通激光差不多,進口皮秒只有整形醫(yī)院里有的,那種效果好……”
小偉胸前的龍紋,看起來特別丑,從鱗片到爪子都丑,色素在消散,剩下的顏色因為布滿肉粒,而顯得十分惡心。
女孩說:“你這個要好久呢,邊緣溢出的幾個大水泡還得挑了。小水泡就先別管了,今天晚一些時候就癟了,結(jié)痂再說。我這次水泡比第一次多,洗完顏色變黑變糊,沒有第一次洗完顏色亮亮的感覺了。結(jié)痂比第一次慢,邊框淡化了,你看,打霧的地方也消散了,藍色淡化的很不明顯?!?/p>
小偉說:“聽上去好漫長啊?!?/p>
之前小偉跟人打聽,在網(wǎng)上查信息,還特意在論壇注冊了一個賬號。他就是在那個論壇遇上了女孩。
女孩說:“看你在論壇開帖分享,特想告訴你,效果先不說,這樣會很疼,除非你荷爾蒙特多,什么都不怕!”
一個多月前買好藥水,一直放在左手邊,第二個抽屜。有效期臨近,說明書上說越快用效果越好。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洗。說不上來,就想試一次。趁他媽不在家,小偉在左手邊第三個抽屜,拿出一根牙簽,沾了點買來的藥水,配合著95%的酒精,把淡黃色的藥水,一滴一滴滲入皮膚,藥水很快把他龍的鱗片蓋住了,龍須也開始發(fā)紅變白,在那個色素變化的周期里,紅色素轉(zhuǎn)淡。一個月后,打霧的圖案、藍色素也都消退、淡化了。
“這么弄可不行,洗不干凈。”
女孩給了他地址。兩人約在禮堂附近,那里離通達商場很近。女孩下班,穿著一身碎花連衣裙來了。她帶著小偉走進了紋身店。女孩先躺下,激光的聲,噼啪噼啪,伴有一股燒糊味道。到后面,女孩把小床讓給小偉,她從包里拿出一個冰袋,他閉上眼,逐漸習(xí)慣了那種燒人肉的焦煳味。他們互相看著笑著。一個小時三十五分后,皮膚上就會結(jié)一層薄痂,那是色素集中在痂下,等痂掉了,皮膚里的色素會跟著痂一點一點掉光。女孩說這些時,小偉的舌頭好像打了結(jié)——這毛病在他長大后極少發(fā)生。最后小偉在廣場上放慢腳步,女孩走在前,她的背影越看越像……突然,小偉下意識地大喊了一聲:
“喂!紋、紋身真、真可以洗、洗干凈?”
女孩的聲音像從十分遙遠的過去傳來——
“只要你想,就可以,不過有個漫長的周期。”
作者簡介:唐棣 ,河北唐山人,生于上世紀80年代。2003年開始寫作,著有小說集、隨筆集多種。2008年后參與電影方面相關(guān)工作,業(yè)余撰寫隨筆。近年來為香港《字花》雜志開設(shè)有“電影書寫”專欄。2015年電影作品《滿洲里來的人》被國際電影雜志《銀幕》稱為“中國電影新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