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旭
摘 要:亞里士多德師承柏拉圖,并與其師柏拉圖一同在西方哲學史上占據(jù)重要地位。柏拉圖通過“理念論”建立起自己的“三一式理論”,指出詩和藝術就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模仿,它們遠離真理,對人的心靈很難起到積極正面的作用。亞里士多德在批判柏拉圖“理念論”的基礎上對柏拉圖的“模仿說”進行了繼承、突破與改變,將詩和藝術的模仿定義為積極的、帶有創(chuàng)作者主觀活動的創(chuàng)造活動。清楚了解二者“模仿說”的含義與區(qū)別,有助于解答二者模仿說產(chǎn)生不同原因的問題。
關鍵詞:亞里士多德;柏拉圖;“模仿說”
一、闡述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模仿說”
(一)柏拉圖的“模仿說”
柏拉圖循著其師蘇格拉底的腳步,依照蘇格拉底從具體事物之后去尋找一般定義的方法,將關于普遍本質(zhì)的一般定義稱為“理念”。在柏拉圖的學說中,“理念”并非人的眼睛可以觀察到的某個具體存在,而是“心靈或理智所‘看到的東西”,同時也是具有“統(tǒng)一性”的共相和普遍的概念。盡管來源蘇格拉底,但是柏拉圖的“理念”較之前者的“定義”范圍更廣,且將普遍本質(zhì)和個別事物徹底割裂開來。
在“理念論”的基礎上,柏拉圖構造起“三一式理論”?!叭皇嚼碚摗奔慈厥澜纾环N模仿。三重世界指“理念”世界、現(xiàn)象世界以及影像世界。第一個世界是柏拉圖所認為的世界的本源和本質(zhì)——“理念”世界。“……其他事物按照這個類型的形象制造出來,與這個模型相似,所謂事物對相的分有無非就是按照相的形象把事物制造出來?!睆摹栋烷T尼德篇》中的這句話就可以看出,“理念”世界是現(xiàn)象世界背后的真實和本質(zhì),現(xiàn)象界的所有事物都是由“理念”世界派生出來的。而現(xiàn)象界的事物之所以擁有具體的某個形象,是因為它們對“理念”進行了一種“分有”。
第二個世界現(xiàn)象世界建立在對“理念”世界的模仿上。柏拉圖的著作中多次談及過“分有”這個概念,如《理想國》中“認識美自身的存在,并能區(qū)分理念及分有物的人,是既不會把分有物當作理念,也不會把理念當成分有物的?!毙枰⒁獾囊稽c是,“分有”與“模仿”并非是等同的概念。如果將獅子與大象進行比較,獅子是小,大象是大,獅子分有“小”這個概念,大象分有“大”這個概念;然而當我們再將獅子與兔子進行比較時,“分有”這個說法就會出現(xiàn)內(nèi)在的矛盾。此外,世間事物紛繁雜陳,“分有”某一個“理念”,“理念”本身又如何保持不增不減的呢?從這兩點上來看,“模仿”則比“分有”更進一步解釋了事物和“理念”的關系,此事物模仿的或多或少較少影響另一個事物的模仿,理論的邏輯更加圓滿。柏拉圖在《理想國》中談到“統(tǒng)治著理智的秩序和區(qū)域”與“另一個統(tǒng)治著眼球的世界”,后者就是影像世界。影像世界是從第二重世界中分出來的,在可見世界里不僅存在著各種具體的事物,也存在著各種實際存在物的投影,如影子。
柏拉圖的“模仿說”貫穿他的三重世界理論,在三重世界間架起橋梁,使這三重世界不再是孤立存在相互隔絕的個體?!独硐雵分邪乩瓐D以“床喻”清楚地描述了“模仿”:世間有千千萬萬的床,但最終最根本的本原應該是“床的理念”,木匠們模仿這個理念造出各種現(xiàn)實存在的床,畫家們又模仿實際存在的床作畫。這種“模仿之模仿”就是柏拉圖對藝術本質(zhì)的概括?!袄砟睢弊鳛椤按嬖凇钡脑趫鲂问绞鞘荚葱缘摹⒂篮愕暮驼鎸嵉?,個別事物作為“存在者”“模仿”“理念”,其在場形式則是不可靠的,具有非始源性;而作為個別事物的“摹本”,藝術作品的在場形式從屬于個別事物,因此,柏拉圖認為通過“模仿之模仿”產(chǎn)生的藝術更不可靠,它虛幻縹緲,且距離真理更加遙遠。
(二)亞里士多德的“模仿說”
亞里士多德的“模仿說”將“模仿”看作是詩和藝術的本質(zhì),“史詩的編制,悲劇、喜劇、狄蘇朗勃斯的編寫以及絕大部分供阿洛斯和豎琴演奏的音樂,這一切總的說來都是模仿。”而詩和藝術模仿的對象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從某個角度來看,索??死账故桥c荷馬同類的摹仿藝術家,因為他們都摹仿高貴者;……因為二者都摹仿行動中的和正在做著某件事情的人們?!奔幢恪对妼W》開篇就提到“模仿”中會有采用媒介、選擇模仿對象、使用摹仿方式的不同,但古希臘的藝術的“模仿”并不脫離現(xiàn)實世界,仍是現(xiàn)實世界的摹本。并且現(xiàn)實世界不與“理念”世界相分離,詩和藝術對現(xiàn)實世界的模仿也因之可以接觸和揭示現(xiàn)實世界背后的真理。
亞里士多德肯定人具有模仿的本能,并能從模仿行為中得到快感,這兩點也是詩與藝術產(chǎn)生的原因。此外,“詩的發(fā)展依作者性格的不同形成兩大類。較穩(wěn)重者摹仿高尚的行動,即好人的行動,而較淺俗者則摹仿低劣小人的行動,前者起始于制作頌神詩和贊美詩,后者起始于制作謾罵詩和諷刺詩?!眮喞锸慷嗟抡J為人的行為和性格影響了以“模仿”為方式的藝術的發(fā)展。人不僅是模仿的對象,也是模仿行為的主體,“模仿”作為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活動,就是“設法籌劃怎樣使一種可存在也可不存在的東西變?yōu)榇嬖诘摹薄?/p>
二、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模仿說”的相同與差異
(一)亞里士多德對柏拉圖“模仿說”的繼承
亞里士多德跟隨柏拉圖學習了20余年,受柏拉圖思想影響頗深,其“模仿說”也與柏拉圖的思想有很多相同之處。
第一,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都將“模仿”看作是藝術的本質(zhì),認為藝術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模仿。而這種“模仿”也是一種生產(chǎn)。Poiētikē(“制作藝術”)派生自動詞poiein(“制作”),詩人是poiētés(“制作者”),一首詩是poiēma(“制作品”),從詞源上看古希臘人不把做詩看作是嚴格意義上的“創(chuàng)作”,而把它當做一個制作或生產(chǎn)過程。如柏拉圖《智者篇》中客人講到的“模仿確實是一種生產(chǎn),只不過它生產(chǎn)的是影像,如我們所說,而非各種原物”,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中的“一切藝術任務都是生產(chǎn)?!?/p>
第二,哲學高于詩和藝術,是衡量詩和藝術效用的最高標準。柏拉圖就曾寫道,“……我要把你說的那些只求悅目的人、愛好藝術的人以及從事實際活動的人與我們所討論的這種人區(qū)分開來。只有這種人才配稱為哲學家?!北M管對于詩歌和藝術的態(tài)度不一樣(這一點在下一部分會詳細敘述),但師徒二人均認為哲學追尋事物的一般原理和原因,因而比詩和藝術更切近真實。
(二)亞里士多德對柏拉圖“模仿說”的突破與改變
柏拉圖《巴門尼德篇》談到,“說頭發(fā)、泥土、污垢這樣一些微不足道的、卑賤的事物也有可能會被認為是荒謬的…”污穢的、渺小的存在物是否有其相以及自身是“一”又是“同”時,作為一個整體存在于分離的多個事物中,讓柏拉圖開始反思自己的“分有”說與“模仿”說。亞里士多德對柏拉圖部分學說的突破與改變也就源自于柏拉圖在《巴門尼德篇》中對自己理論的批判。簡單來說,柏拉圖的“模仿說”建立在理念論的基礎上,以理念論為核心的三重世界被“模仿”聯(lián)系。而亞里士多德批判了他的理念論,認為不應將理念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完全分割開,并因此建立了自己的四因說。
首先,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在普遍本質(zhì)能否獨立于特殊事物而存在的問題上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分歧,如果用柏拉圖的理論來陳述,即是現(xiàn)實世界與理念世界到底能否割裂開的問題。柏拉圖認為理念世界是一重世界,現(xiàn)實世界是一重世界,現(xiàn)實世界模仿理念世界產(chǎn)生,是理念世界的“摹本”。
“……柏拉圖也接受了這種說法,但他主張定義的對象不是感性事物,而是另外一類東西,任何感官對象都不能有一個普遍的定義,因為它們都是變化無常的。他把這另外一類的東西稱為理念?!币浴傲硗庖活悥|西”——“理念”為基的理念論產(chǎn)生了如下3個問題:①一般的理念是怎么成為具體事物(個別)的?②理念是永恒不變的,意即靜止的,那么現(xiàn)實世界的流動變化是如何產(chǎn)生的?③理念是如何產(chǎn)生現(xiàn)實世界的豐富多樣性的?
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批判到,“我們先已說過蘇格拉底曾用定義啟發(fā)了這樣的理論,但是他所創(chuàng)辦的‘普遍并不與‘個別相分離;在這里他的思想是正確的?!睦^承者卻認為若要在流行不息的感覺本體以外建立任何本體,就必須把普遍理念脫出感覺事物而使這些以普遍性為之云謂的本體獨立存在。”他認為一般的、普遍的理念要從大量經(jīng)驗的、現(xiàn)實的、特殊事物中抽象出來,但并不意味著抽象出來的理念能夠脫離特殊事物而單獨存在,這樣普遍的理念恰恰要存在于特殊事物之中。
柏拉圖的“三一式理論”中的影像世界與理念世界隔著一個現(xiàn)實世界,而在亞里士多德的“模仿說”中普遍的理念存在于特殊事物之中,理念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緊密相連,當詩和藝術模仿現(xiàn)實世界時,“通過摹仿獲得了最初的知識”,并逐步接近理念世界。亞里士多德因此肯定詩和藝術的“模仿”的積極作用,認為他們并非如柏拉圖所說遠離真理,是“……愛好聲色的人所喜歡的是和諧的聲音、鮮艷的顏色、美麗的形象以及這些東西所構成的東西;可是他們的心智卻不能認識和喜歡美的理念本身?!倍峭ㄟ^“模仿”來顯現(xiàn)真理,幫助人們認識真理。
為了說明詩和藝術對現(xiàn)實的模仿能顯現(xiàn)真理,亞里士多德將詩和歷史相比較,“從上述分析中亦可看出,詩人的職責不在于描述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發(fā)生的事,即根據(jù)可然或必然的原則可能發(fā)生的事……歷史學家和詩人的區(qū)別不在于是否用格律文寫作,而在于前者記述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后者描述可能發(fā)生的事?!睔v史在刻板如實地記錄著一個個個別的事實,詩歌卻是按照“可然或必然的原則”來編寫,更能表現(xiàn)特殊事實背后的普遍的、一般的本質(zhì),也就更加接近真理。
其次,亞里士多德認為模仿是人的天性,積極地肯定了模仿說?!叭撕蛣游锏囊粋€區(qū)別就在于人最善摹仿……每個人都能從摹仿的成果中得到快感”,之所以獲得快感是因為人在模仿中“通過對作品的觀察,他們可以學到東西”,而獲得了知識也就意味詩和藝術本身并非一無可取。
最后,柏拉圖認為詩神憑附而形成的迷狂狀態(tài)對好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必要,他在《伊安篇》中描述詩人一旦進入和諧與韻律的征程就會被詩神和酒神附在身上,而擁有靈感說出令人敬佩的詩句。亞里士多德則認為藝術家的主體想象是藝術創(chuàng)造的核心,“想象和感覺、思想不同,沒有感覺想象就不可能發(fā)生,而沒有它自身判斷也不可能存在?!眮喞锸慷嗟聦ⅰ跋胂蟆倍x為一種思維方式,它依靠經(jīng)驗感覺產(chǎn)生,真正的藝術創(chuàng)作也是依托于“想象”。有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想象,藝術必然是創(chuàng)造而不是行動,“模仿”從柏拉圖那的“制作”變成一種“創(chuàng)造”,成為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生產(chǎn)活動。
三、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模仿說”產(chǎn)生不同的原因
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模仿說”產(chǎn)生不同的原因,大致可以從兩個角度來分析:其一是站在柏拉圖的角度,其二則是從亞里士多德的角度。
(一)從柏拉圖的角度分析二者產(chǎn)生不同的原因
首先,柏拉圖晚年時期對自己早期學說的批判與補充。通過對“模仿說”本身的不斷考察以及對“模仿說”遭到的質(zhì)疑的思考,柏拉圖認識到自己學說的瑕疵與不足。為使邏輯更為完滿,在晚年所著的《巴門尼德篇》中,他再借老師蘇格拉底之口,對“模仿說”中的“分有”等概念提出質(zhì)疑,并通過建立更多、更完滿的概念來進一步完善“模仿說”。
其次,柏拉圖的“在場形而上學”是二者“模仿說”產(chǎn)生不同的重要原因。形而上學的歷史是從柏拉圖的思想開始的,“柏拉圖把存在者之為存在者,亦即存在者之存在,把握為理念。”“在場形而上學”的概念產(chǎn)生于海德格爾的論述,但海德格爾并未直接于著作中指出這一概念的名字,而是由德里達通過對海德格爾著作的解讀,來如此命名這樣一種“形而上學”:海德格爾從其現(xiàn)象學的視角出發(fā),把人的意識中顯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成存在著的東西或“外觀”理解為“在場”,并把以在場及在場形式作為自己研究對象的哲學理論視為在場形而上學。
在海德格爾看來,柏拉圖主義的“在場形而上學”區(qū)分了“存在”和“存在者”在在場形式上的差異,而并非是對存在本身有什么明確的定義或解讀。而結合柏拉圖的“理念論”與“模仿說”來看,他認為的“存在”,即“理念”才是最可靠的“在場形式”,其他一切皆是非始源的、處于不斷變動的。這樣一來就會有一個問題,人在這樣一個理論中居于何處?人又有何作用?細究柏拉圖的理論似乎是在說,即便世界萬物在人的意識中才會有顯現(xiàn),才會有“在場”這一問題,但作為存在者的“人”并沒有什么特意之處,人和其他存在者(諸如樹木或者藝術品)大抵類同。然而,如果沒有“人”這一特異的存在者來拷問存在的意義,理念的本質(zhì)和存在的本質(zhì)由何而來,有何意義?
柏拉圖的理論在這個問題上遇到了一些卡殼,然而當我們從亞里士多德的角度來探尋二者不同的原因時,這個問題似乎就得到了部分回答,或者說被轉移。
(二)從亞里士多德的角度分析二者產(chǎn)生不同的原因
每一個哲學家的理論構造,都無法完全脫離他們的生平所經(jīng)歷。亞里士多德因為與柏拉圖的師承關系,不可否認受到了柏拉圖早期與晚期學說德影響,晚期柏拉圖對自己學說修修補補,也給了他的學生不少啟示。此外,作為亞歷山大大帝的老師,亞里士多德多方涉獵,在各種知識的研究上也有不少便利,這樣的經(jīng)歷讓他博學多聞,對各類學科都有一定了解與建樹。
他的哲學理論中不少地方談及,藝術家創(chuàng)造的核心是藝術家的主體想象,并借由指出“模仿”是人的天性來肯定“模仿”的意義和價值。這一點與柏拉圖相左,不盡相同于后者“在場形而上學”向外的思維方式,而在一些領域的部分過程中將目光投回人類自身,最終導致師徒二人“模仿說”的不同。但經(jīng)過后來漫長的中世紀,基督教的影響時期漫長又深入,縱然托馬斯主義將亞里士多德的哲學奉為權威,卻不曾再次拔高與凸顯人的地位和意義,亞里士多德的這一思想的萌芽便被厚重的宗教遮掩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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