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云端走向人間的性情中人

張世華

詩圣杜甫，以其憂國憂民的家國情懷，沉郁頓挫的詩風(fēng)和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千百年來備受詩家尊崇。在我的想象中，杜甫應(yīng)該是不茍言笑，細(xì)膩嚴(yán)謹(jǐn)，上憂朝廷，下慮百姓，是一位心懷天下、志向遠(yuǎn)大且高高在上需仰望才見的詩界泰斗。然而，詩人《客至》一詩的出現(xiàn)，似一股清泉，也似田野吹來的夾雜著泥土芳香的一縷涼風(fēng)，洗滌我對杜甫固有的印象，讓我看到了另一位至真至誠、至性至情的“凡人”。

此詩作于上元二年（公元761年）春，杜甫在好友嚴(yán)武的幫助下，寄居于成都浣花溪畔，自此居無定所，漂泊無依的生活暫時得以安定。曾經(jīng)的年少輕狂，宦海沉浮也暫時拋之腦后，心靈得到片刻的安寧，于是詩歌便在這寧靜的氛圍中開場。

首聯(lián)詩人信手拈來，明白曉暢又頗有意味：時值春日，冰消雪融，房前屋后，春水見漲，明鑒映照，一片茫然。在這寂寂的春日，本應(yīng)萬物萌動，生機(jī)盎然，但呈現(xiàn)在作者筆下的，卻只有喜歡遠(yuǎn)離喧囂的鷗鳥日日相伴，心中不免涌起一絲凄涼?！爸戮龍蛩瓷?，再使風(fēng)俗淳”，年少時的凌云壯志，在現(xiàn)實的一再摧殘下，終歸于沉寂。正如都城長安，繁華也只是過眼云煙，田園的靜謐，才是自己的歸宿，心中的無奈與傷感，自不必言表。

但詩圣終歸是詩圣。境遇的善變并未將他拖垮。輕狂也好，得意失意也罷，“偷得浮生半日閑”，落寞之余，心靈的平靜倒也不失為生活的另一番滋味，對生活充滿希望的杜甫自會在單調(diào)的生活中尋求亮色。于是，詩的頷聯(lián)便呈現(xiàn)出了另一番景象：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讀此聯(lián)頓有一種陰霾散盡，艷陽暖照的清新之感。門前這條栽滿花草的小路，因幽僻深遠(yuǎn)，從來就沒有人來過，今天你來了！這對于一個曾經(jīng)看遍繁華，亦曾“放蕩齊趙間，裘馬頗輕狂”的不羈的靈魂來說，是何等的驚喜。我們透過此聯(lián)，仿佛看到了一位面帶喜色、手拿掃帚，將小路上的落葉與殘紅細(xì)細(xì)的掃過的“家庭婦男”。這里，那位曾經(jīng)捋須長吟、雙眉緊鎖，目光深邃的大詩人不見了，看到的是一位手持掃帚灑掃庭院，手舞足蹈的一介布衣。生活的困頓，長期的壓抑，讓這顆心憂天下的靈魂怎得安寧？客人（崔明府，杜甫故交）的突然到訪，帶來外邊的訊息，與杜甫心中的渴求恰好相合，這怎能不令詩人興奮？

詩的頸聯(lián)“盤飧市遠(yuǎn)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主客相見時的寒暄，敘說別離以來的經(jīng)歷，自是五味雜陳，悲喜有加，自不必贅述。詩人筆墨一轉(zhuǎn)，直接就來到了席間，想象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家里珍藏的好酒好菜悉數(shù)端來，主客之間談笑風(fēng)生，推杯換盞，孩子們也是無視禮數(shù)，大快朵頤，“小饞貓兒”的形象煞是可愛，其樂融融的場景頓時躍然紙上。詩中自有作為主人的謙虛之詞：有好客無好菜，我這兒隔市區(qū)遠(yuǎn)，也沒有什么上檔次的好菜，酒還是自家釀的呢，你權(quán)且將就，不餓肚子就行。此句雖為詩人自謙，也是實情，自寄居于此，暫無俸祿，“厚祿故人書斷絕，恒饑稚子色凄涼”，日子確實拮據(jù)，但這又如何？好朋友遠(yuǎn)道而來，無酒無菜又有何妨？可以想象，兩人相談甚歡，酒逢知己哪有停下來的道理？詩人酒興正濃，酒意正酣，不禁興從中來，與崔明府吟詩作對，這還嫌不夠熱鬧，于是便弱弱的問一句：肯與鄰翁相對飲否？若有興致啊，我便站在籬笆邊呼一聲，隔壁的老頭兒便會應(yīng)聲而來，咱們一起把酒言歡，一醉方休，如何？此句質(zhì)樸流暢，自然親切，格調(diào)歡快清雅，與杜甫其它律詩“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根須”的字斟句酌形成強(qiáng)烈對比，風(fēng)格迥然不同。至此，杜甫那飄飄若仙，舉止灑脫的形象如在眼前。從這句詩中我們不難看出，一個長久被壓抑的心，在酒精的作用下，徹底地狂吐心聲和釋放自我那個真實的杜甫又回來了。

杜甫本出身名門，祖上為官，少有大志，然科舉不第，仕途失意，為實現(xiàn)理想游歷四方?！白砻咔锕脖?，攜手日同行”，曾與詩仙李白接下了深厚的友誼。然而，命運似乎并未垂青于他，宦海浮沉，理想與現(xiàn)實漸行漸遠(yuǎn)，不得已，他只得投奔好友，暫居成都草堂。偏居一隅的杜甫，從未停止過追求夢想的腳步。流離夔州之際，迫于生活，盡管為公家代管公田，他也在所不辭。生活的艱辛，讓他對社會有了更加清醒和深刻的認(rèn)識“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千古絕唱也在此間應(yīng)運而生。

總的來說，《客至》這首詩，無論從文辭還是意境，讓我看到了另一個杜甫，一位從云端走向凡間，也識人間煙火的真正的“性情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