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怪博物館

雷克雅未克的冬天如此憂郁。這里靠近北極圈，冬季有大部分時間光照不足。來到冰島的人們滿懷喜悅——這里是世界的角落，逃離生活的絕佳之地。無休止的長夜帶來夢幻的氣質，人們似醒非醒，睜大眼睛看周圍的一切。

初見海怪博物館的指示牌，還以為是博物學的陳列。來到海怪博物館，才知道陳列品要奇幻得多，推門而入，即是目眩神迷的現場。

海怪博物館位于鬧市的角落，一棟灰房子，黑色的窗框，玻璃蒙了一層灰塵，零星的雨在玻璃上劃出一道道斜線，將灰塵沖去。博物館有兩層，后來才知道，地下還有一層，那里是幽暗而又奇異的所在。博物館正門有一處圓拱，高處嵌著一只火紅的章魚，它的觸手仿佛狂風中的頭發(fā)，飄蕩不定，腕足和吸盤之間露出的一雙白眼，眼珠向下，偷瞄拱門下進進出出的行客。

進入海怪博物館，光影忽明忽暗。大廳的底部涂成黑色，往上漸變?yōu)樯钏{，頂棚是灰白色，似長夜將盡之際的晨光。據說這是模仿深海的環(huán)境，海水到了最深處，就變?yōu)楹诎?，頭頂的光亮，是來自遙遠的天空。

在講解員的導引之下，眾人進入一處投影裝置，巨大的環(huán)形，一旦進入其中，立刻被海怪包圍。

最先闖進視線的是鸮面鯨。鸮面鯨的面孔猶如貓頭鷹，它的身子正在向左側游動，身子底下掀起巨浪。向前加速游動之時，它還不忘扭過頭來，留下陰鷙的一瞥。在冰島的民間傳說中，鸮面鯨是一種殺傷力極大的海怪，一口就可以吞掉一整只海豹。還有一種直立在海面上的彈簧鯨，是鸮面鯨的近親，能撞翻船只，還喜歡吃人。

這些鯨跟現實中的鯨有很大差異，它們身上還帶有陸地猛獸的痕跡，毛皮、獠牙，還有鋒利的爪子，當時人們對海洋動物的認識，仍參照了陸地動物的經驗。

往前走出幾步，便來到了冰島的南部海面。在海馬、海豬和海牛的身上，陸地動物的影響更加直接。海馬是在一頭駿馬的下半身加了一截魚尾，兩只前蹄還保留著，只不過把蹄變成了碩大的蹼，這種改動，算是替這頭怪獸著想，便于它在海中活動。海豬的四條腿保留著，也在身后接了一條魚尾，它的身上還有三只眼睛。而海牛卻更像是海陸兩棲的動物，它的外觀和牛幾乎一樣，所不同者，其鼻下有一小氣囊，可在潛水時呼吸。

島鯨的出現，令人猝不及防。走出投影區(qū)域，誤入一片突起的高坡，腳底陡然抬高，身子站立不穩(wěn)，這便是島鯨藏身之所。島鯨處在睡夢中，頭頂露出水面，火山口一般的噴水孔，深不見底，工作人員在孔穴四周圍了一圈警戒線，防止兒童失足墜落其中。在北歐地區(qū)，島鯨又被稱作“北海巨妖”，作為妖怪，它除了身形巨大之外，似乎沒有其他異常。

島鯨的頭部通向樓梯，木板臺階上的油漆已經脫落，露出里面的木紋。博物館的主人想保留陳舊的原貌，令人相信這里的一切都是歷史陳跡，而非人造的室內景觀。

來到樓上，四處都被海怪的標本占據。海怪珍妮最為搶眼，它有著扁平的三角臉。那是一張與人類相似的面孔，眼鼻口清晰可見，雙翼平伸，斜著掛在墻上，儼然外星生命。

以后的許多年，人們逐漸知道，珍妮只不過是一只干枯的鰩魚。鰩魚有著面孔及五官，但所謂的雙眼，只不過是它的呼吸孔。用鰩魚制作海怪的傳統(tǒng)頗為久遠，在中世紀已經有人炮制出海怪珍妮，賣給喜好獵奇的貴族，騙取明晃晃的金幣。

還有美人魚的標本，也即聞名遐邇的“斐濟美人魚”復制品。1 8 4 2年，英國人格里芬來到美國，他聲稱從太平洋中的島國斐濟捕到了一只美人魚，制成了標本。有馬戲團強烈要求將美人魚標本展出。展覽獲得轟動，格里芬也聲譽鵲起，被當作是那個時代博物學的先驅。但好景不長，有位年輕的博物學家研究發(fā)現，斐濟美人魚只是一件復合標本，上半身是一只猴子，下半身則是一尾大魚，猴子的上半身塞到了大魚腹內，縫隙用紙漿和泥土的混合物澆灌，在皮毛與鱗片的過渡地帶，露出了破綻。

二十年后，斐濟美人魚在一場大火中銷毀，謊言終化作灰燼。斐濟美人魚在盛名之下，雖然其實難副，但并不妨礙人們對它的仿制。海怪博物館中的這一件，即是來自荷蘭的標本師之手。人們走到美人魚跟前，無不駭異，有人發(fā)出驚呼。這近乎狂野的拼接，將神話照進現實，逼真的標本當然比畫像更加震撼。

終于，在地下負一層，來到了海怪事件的體驗現場?？諝庵杏袧庵氐拿刮?，是常年的陰暗潮濕所致。有一條秘密通道，罩了鐵柵欄，那下面直通法赫薩灣。漲潮的夜晚，能聽到樓下傳來的水聲，波浪拍打著石壁。

二十年前，海怪博物館的前身是一餐館，出售金槍魚的餡餅、鱈魚的漢堡、德式的香腸，以及各色酒水。那還是冰島漁業(yè)黃金年代的尾巴，如今繁華退場，盛況難再。

后來這座房子改為海怪博物館，將這處秘密通道改為體驗海怪之處，據說當年殘存的酒水經過二次發(fā)酵，其氣味能吸引海妖塞壬。在寂靜無人的夜晚，人面魚身的海妖塞壬會穿過密道，掰開鐵柵鉆進來，回去時再用力將鐵柵弄直，不留痕跡。

密道位于房間的一隅，約有半米多寬，雞蛋粗的五根鐵棍橫在通道口，是個古老的下水道。講解員提高了聲音：“女士們，先生們，塞壬的同類極為稀少了，只能從畫像中去尋找。看，地板上出現的水漬，就是她留下的痕跡?！比藗兊皖^看地板上的水漬，原來是清潔工剛剛拖地時留下的，人群中發(fā)出了笑聲。

在我看來，有了地下的秘密通道，這棟黃房子，便成為接通大海的驛站。水聲，波浪撞擊，風的哨音，還有嘀嗒的鐘擺，身處其中的人們抬起頭，側耳傾聽，似乎感到時間掠過時的異常波動。聽著腳下傳來的陣陣波浪，我心想，也只有在這里，才會有海怪博物館。

在博物館的出口，側門敞開，街上車來車往，車燈的強光照進來，昭示著我們即將回到現實世界。在出口，有一個海怪的紙板，畫的是鸮面鯨，臉部鏤空，一個金發(fā)的小男孩把臉湊上去，填滿了那一小片虛空，他的母親在前面給他拍照留念。孩子在那后面做憤怖狀，他張著嘴，露出了豁口的牙。他的舊牙脫落，新牙尚未長成。他正在盡力表現，他所能想象到的邪惡，世界上最兇猛的海怪，恐怕無過于此。

那時我們涉世未深，同樣在想象來自外部世界的惡。后來才知道，有些惡也是笑嘻嘻的，令人猝不及防。每個人的少年時代，都有類似的單純。

//摘自《天涯》2020年第4期，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