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次見她時,我沒想到她會是那么的……怎么說呢?跟我以為的完全不一樣,就像是個尋常人家的小姑娘,不像是有病的樣子。
她的眉毛烏黑烏黑的,就像是拿筆畫的,那副唇紅齒白的樣子,其實很招人喜歡。
我坐了一小時的車來找她。他們告訴我在這里等著就行。她每天都會出來,都會經(jīng)過這個小小的、狹長的街心公園,那里面坐滿了等她的人。大家的臉色看起來都是那么相似,就像是病懨懨的稻穗,芯已經(jīng)空了,直不起身來,風一吹就會倒伏一片。
我其實早就聽說過她的名字,在我們那些人的圈子里,她的名氣太大了??晌乙恢睕]動過找她的念頭,因為我總覺得自己能扛過去,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有什么熬不過去的呢?后來發(fā)現(xiàn)不行,我扛不住。所以我決定來找她。
我就像其他人一樣,坐在那個長長的、狹窄的街心公園的長椅上,等著她過來跟她說句話。
可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心里直犯嘀咕,也不知道這孩子到底行不行。她看起來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呀。
然后她叫我奶奶,大概因為我的年紀,她說:“奶奶,您好?!笨伤穆曇粲悬c怪,說不上來是語調(diào)還是聲音。
她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梳著個馬尾辮,干干凈凈,打扮得就像是她那個年紀的女孩子,沒什么錯??善渌木投疾粚α恕K⒅憧吹臅r候是絕不會眨眼的,就好像一個洋娃娃。她不會笑,也不會瞇眼睛,說話的時候也不會停頓。
普通人沒有這么說話和這么看人的。
他們之前就跟我說過:“跟她接觸多了你就知道了,她的確跟我們不太一樣?!?/p>
他們說她因為得了那種病的緣故,感覺不到痛,也沒有感情。
“不知道疼,也不生氣?”我試探著問旁邊的男人,他戴著眼鏡,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的,像是個讀書人,不知道為什么也來公園里坐著等她。
“她感知不到傷痛。無論是肉體的傷害還是言語的刺激,無論你說什么、做什么,她都不會生氣、傷心,她感覺不到痛苦?!彼艺f。
他們拿她做情緒和心理試驗,也拿她做傷痛分級的試驗。他們對她進行各種測試,但無論是她的大腦,還是她的生理指標,都找不到任何相關(guān)聯(lián)的波動。他們還因為這些研究發(fā)了很多文章,但對她來說,一切照舊,好像沒什么變化。
聽說他們在分離和研究她身上那種罕見的病毒。那種元病毒實在是太特別了,出于各種目的,很多人都想要治愈她,想要攻克她身體里的病毒,很顯然,無論是誰做出結(jié)果,都將名利雙收。
不過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在艱難地進行之中。
她是那個擁有元病毒的患者,所以她最有研究價值。其他被她傳染的患者都沒有她這么嚴重的癥狀。他們或多或少還是可以感知到情緒的波動,可她卻絲毫不會。
哪怕多么感人的電影,多么血腥殘暴的畫面,旁邊的研究人員都哭得淚流滿面,或者嚇得喘氣驚叫,她都無動于衷。
驚恐、惡心、喜歡、害怕、感動,所有這些情感她好像都沒有。她就像是個木胎泥塑的人,而不是真實存在的人。
人們紛紛傳說著,只要感染上這種病毒,就不會再忍受痛苦的折磨了。很多人期待著這種病毒經(jīng)過分析和再造之后,能夠投入更大的市場,比如替代麻醉藥、治愈抑郁癥等。樂觀的人們總是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而她對這些好像都毫不在意。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讓我再考慮三個月,如果我打定了主意,那三個月后我們還在這里見。
其實我很早就拿定了主意,所以這三個月我每天都來這個公園,抱著我的小外孫女,帶著我的水杯,每天都在那個地方等她。頭幾天,我每天都跟在她身后說:“求求你了,幫幫我吧?!钡撬偸且怀刹蛔兊鼗卮鹫f:“請您和其他人一樣,等上三個月?!?/p>
今天終于滿三個月了,我背著小外孫女,在公園里等著她經(jīng)過。
她像鬧鐘一樣,到了時間,就像往常一樣出現(xiàn)了。她徑直地朝我走過來,坐到了我的身旁,客氣地同我打招呼:“奶奶,您好。”
我老了,沒有那么多的客套話,所以對她說:“孩子,我已經(jīng)等了三個月了,你總算是能把你的病傳染給我了吧?”
她看著我,說:“奶奶,這種病,對有的人沒有效?!?/p>
“我知道,可我還想試試。”
她說: “ 那你是真的想好了嗎?”
我說:“我一把年紀了,該享的福都享過了,什么都不想要了。我不想要日子多么甜,我只是不想日子這么苦。我啊,我實在熬不下去了,我想試試。”
我的老伴過世了,女兒、女婿都不在了,我實在不想活了,可我還有個小外孫女,我要照看她,要拉扯她長大。我想活下去,可我不想每一天都這么苦。
從前有個詞叫肝腸寸斷。他們走了以后,我才真的懂了這個詞。半夜睡不著,枕頭邊空落落的,家里只有我一個人,小娃娃在搖籃里哭,她的媽媽死掉了,爸爸也死掉了,姥爺也死掉了。我吃不消啊,怎么辦?
我看著她,央求道:“好孩子,幫幫我吧?!彼粗?,就像是看著一堵墻。
她說:“已經(jīng)過了三個月,你想清楚了就可以。這種病毒傳播途徑有限,我建議用血液接觸的辦法,這樣很方便?!彼炱饘捤傻男渥?,露出了白皙纖弱的手臂,那上面密密匝匝的,全是白色的傷痕,一道道的,嚇了我一跳。
她拿出一把小刀,輕輕地劃了一道,她看著我,說:“奶奶,你也得弄一個小傷口,流血最好,那樣感染得快。”
我趕忙把手指咬破了伸過去,她抓著我的手指,用力按在她手臂的傷口上。我心慌得厲害,簡直不敢看她那細細的胳膊了,我小聲地說:“娃娃,有多少人求過你?你都答應(yīng)了?”
她說:“你們都考慮了三個月,還是決定要感染,我沒有理由拒絕你們?!?/p>
我心疼地看著她,說:“你不會疼嗎?怎么能這么不愛惜自己?你爹媽會傷心的呀!”
她反問我:“傷心是什么?”她又說,“我知道傷心是什么,我在很多書里看到過,也看過電影,可傷心到底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只好告訴她,人傷心的時候,心口痛,喘不上氣來。最難過的時候,感覺就好像整顆心都碎了。
“大家都為了什么傷心呢?”她問我。
我想了很久。真奇怪,丈夫死的時候我還不覺得傷心。因為我得照料家里的事情,我得去看我垂死的女兒、女婿,還有一個小的等我照顧,我哪兒有工夫傷心啊。
等到后來,他們都走了。有一天,我的小外孫女,那個小娃娃突然學(xué)會了說話,她在我懷里喊著:“媽媽,媽媽。”
那時候,我突然就受不了了。我跪在床前,蒙頭大哭。從那以后,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苦,一天比一天難。
她遞給我一個創(chuàng)可貼。她的包包里好像準備了很多,她那么熟練,甚至讓我有些害怕。她說:“奶奶,不要沾水,很快就會好的。”
“那什么時候會有癥狀?”我滿懷期待地看著她。
她說:“3至7天,分人的?!?/p>
雖然別人也是這么跟我說,可我聽了還是有些失望。我多希望立刻就生效??!
分別的時候,她跟我說:“我的病也許快要被治愈了。所以如果有其他人來找你,你要告訴他們我的病或許要好了。免得他們滿懷期待來找我,最后卻失望而歸。”
我覺著心酸,說:“我不會把你的事情告訴別人的,你已經(jīng)受了這么多的傷,讓他們走開吧,你又不欠他們什么。”
我看著她的手臂,想著剛才看到的那些傷痕,突然覺得,從小到大,是不是有無數(shù)像我一樣的人都來找過她,想要感染她這種神奇的病,想要遠離痛苦和疼痛。這是多么完美萬能的靈藥啊,人生在世,總有說不盡的痛和苦,貪婪的人們啊,想要活下去,卻又不想忍受那些生活的苦難。他們成群結(jié)隊地聚集起來,向一個無知的孩子索求解藥。
我說完這話,臉上就火辣辣地疼。我知道,我自己也是那些人中的一個。
她說:“這沒什么。反正對我沒有任何影響。我不覺得疼,也不覺得麻煩。我只希望做正確的事?!?/p>
我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我憑什么說這些呢?難道我不是也只想著我自己而已嗎?我親眼看著她拿起了小刀,熟練而輕巧地劃下那一道傷痕,我還能說什么呢?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她。
我回到家以后,發(fā)了一場高燒,高燒退去以后,我的心就好像沒那么痛了。
我看著那個滿床爬動的小孩子,甚至看著我女兒曾經(jīng)的照片也不覺得痛苦,也不覺得思念。我的心就像是一口枯井,沒有任何波動,我覺得這是件好事。只要我把她撫養(yǎng)長大,我該做的事情就做完了。只要在那之前,我健健康康地活著,就滿足了。
后來一直有人來找我,斷斷續(xù)續(xù)的,他們都想要求證那個病的效果,就像當初的我一樣。我告訴他們,她已經(jīng)治好了,讓他們不要再去找她了。我不愿再想起她那條傷痕累累的手臂,也不愿人們再去打擾她原本的生活。我知道我的自私,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卻阻止別人得到跟我一樣的東西,可我覺得這樣挺好的。她不該再被打擾了,她應(yīng)該過著平靜的生活,就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
可在我過了一段安寧的日子之后,來找我的人突然變得特別多。聽說那時候她已經(jīng)在恢復(fù)了。所以他們都想要點我的血,想要傳染上那種病。有些人是無病呻吟,有些人是真的痛苦,我看得出來,可我已經(jīng)無動于衷了。
其中有一個男孩子,他總是鍥而不舍,我被他一直央求著,所以提出了三個月的要求,他一口應(yīng)承下來。
我發(fā)現(xiàn)這的確是個好辦法。真正痛苦卻又拼命想要活下去的人,是真的會等上三個月的。
等三個月之后,他再來找我的時候,我沒有廢話,拿著水果刀,劃破了我們的手指,然后傷口對著傷口按在了一起。老人的血流得慢,我告訴他,恐怕要多等一會兒。他點點頭,說:“好的?!?/p>
我們握著手,安靜地坐在桌邊,片刻之后,他突然跟我說:“你知道嗎?她死了。”“誰?”我看著他,有些不解。他說:“那個元病毒的攜帶者,那個女孩子。”我說:“她不是痊愈了嗎?”
他笑了一下,說:“痊愈的那天晚上,她就死掉了。”
“怎么死的?”我不解地追問。
他聳聳肩,說:“我不知道。但我猜,不論是誰,恐怕都受不了吧。別人生病,痊愈的過程,就只是休養(yǎng)而已,可她的痊愈,卻是一點點想起來那些曾經(jīng)毫無知覺的傷心事。他們都說她在半夜的時候心臟驟停了?!?/p>
那天,一直到他辭別,我的心口都仿佛堵著點什么。
后來,我看到了公布的報告,他們解剖了她的尸體,因為她很久以前就簽了捐贈遺體的協(xié)議。他們說,她的心臟有無數(shù)道細小的傷痕。他們說,他們從沒見過損壞那么嚴重的心臟。他們說,她是心碎而死的。
我一點也不覺著意外。在她終于開始感知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所有那些痛苦,來自她的過去,來自那些她幫助過的人,這就像是雪花一樣,一片片地飛舞著,疊加著,堆積在她的心口。
她躺在那里,一點點地想起無數(shù)的悲傷和痛苦,心碎而死。那巨大的悲傷殺死了她,是我們共同殺死了她。
我坐在那里,心想,這其實并不是什么好病毒,它就像是毒藥。唉,我知道這不好,可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痛苦了。
//摘自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