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系統(tǒng)地閱讀陳啟文的“共和國國情報告”系列報告文學時,中國的新冠肺炎疫情剛被控制,世界的疫情卻正在泛濫;窗外氣候也早就過了梅雨季節(jié),可雨卻總是下個不停;洞庭湖水位已超過了警戒線,三峽大壩已開閘泄洪,長江流域下暴雨已達月余,中央氣象臺已是頻頻預警,這已經與1998洪水很有些相似了。這讓我想起了幾年前,陳啟文的那個電話,當時,他正在進行長篇報告文學《命脈》的寫作,他問我岳陽的水情,我告訴他,沒事,北水(長江上游)下不來,岳陽就是安全的。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閱讀“共和國國情報告”,我只能嘗試著跟上陳啟文的敘事節(jié)奏,可窗外的雨,卻時常在干擾我的思路。我一直認為,我同陳啟文是可以稱為朋友或是同志的,可讀著這個系列,我發(fā)現,我面對的是一個獨立的思想者,一個“孤帆遠影”的背影。對于陳啟文,我還得要重新認識才能走近他。他的書一排排地擺放在書店的書架上,那些買他的書的讀者才是他的知己,他的朋友,而我卻只能躲在書房里,隔著雨幕,偷偷打量著他漸行漸遠的孤獨背影……
一、陳啟文的文學再選擇
陳啟文是這樣為他的長篇報告文學《南方冰雪報告》開篇的:“沒有人預感到某種巨大的災難正在降臨。沒有任何預感。我記得那是2008年1月12日,星期六。晚上11點,夜深了。我將要乘坐T2次動身去北京?!盵1]在這里,他至少有兩個問題沒有交代清楚:一是他這次去北京干什么?二是他這次去北京有無人同行?我是這兩個問題的最佳回答者,因為,那次與他同行的人是我;我們這次去北京,是為了參加中國作家協會為陳啟文的長篇小說《河床》召開的作品研討會。在這個研討會上,不僅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陳建功、評論家賀紹俊,所有與會的作家、評論家一致認為,陳啟文是一位具有大潛力的實力派作家,大家都期待他創(chuàng)作出更多更好的小說作品。我也在暗地里為我的評論《陳啟文新鄉(xiāng)土小說論》(已發(fā)《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3年11期)而得意。在回來的火車上,陳啟文乘著酒興,與我大談他近幾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計劃,說到動情處,仿佛他不是坐在奔馳的火車上,而是暢游在他家門前的那條大河里……
可是,“一切緣起今年早春的一個電話”[2],他把他的那些計劃全都放下了。也就是從那時起,他把他的主要精力轉向了報告文學寫作。多人不解,我也不解。陳啟文也不解釋,一口氣寫下了二百多萬字的八部長篇報告文學,我稱其為:文學的再選擇。
一次同幾個文友談起陳啟文,作家查建中說:長在河床上的柳樹和栽在千畝湖(一個公園)邊的柳樹是不同的。是的,雖然都是柳樹,長在河床上的柳樹在漲水季節(jié)那是要抵擋風浪的;那些栽在公園里的柳樹只能是風景的點綴,了不起也只是為那些“談情說愛”者遮遮掩掩一下罷了。陳啟文生于河床,長于河床,他不可能做點綴,他是要抵擋風浪的,哪怕是一個人!是的,第一次出行采訪,他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情上路的。雖然他的懷里揣著蓋有大紅官印的介紹信,但他仍如當年尋找精神源頭行走湘江一樣,獨自上路。他是知道蓋著大紅官印的介紹信在這次采訪中的作用的,可他更相信,很多真相可能就隱藏在介紹信的背后。
“大多數時間,我都是一個人孤獨地跋山涉水,每天走得雙腳打滿血泡。這也讓我排除了一切干擾,一下子獲得了真正的深入,深入到最底層,深入到每個細節(jié)?!盵3]走著走著,“我感覺自己不是在采訪,而是在重新經歷一場災難”。而“面對這樣一場罕見而且巨大的災難,一個寫作者的筆是多么弱小,但我找到了一種力量來支撐,那就是,人,中國人。在災難狂暴的摧折下,是那些最普通的人,是他們堅如磐石的堅持,讓我們挺過來了”。于是,他找到了他的寫作切入點,應該說是,他的系列報告文學的獨特視角,“人,是我這部作品的書寫主體(我認為是陳啟文所有報告文學的書寫主體)。生命高于一切,這也是災難中整個社會一以貫之的核心價值體系。我(要)讓更多的人甚至讓世界看到,這些古老帝國的子民,他們用自己的愛心、行動和生命,在塑造起自己不容置疑的尊嚴”[4]。篳路藍縷,以啟山林。那次行走湘江,陳啟文不僅梳理了思想,而且收獲了《漂泊與岸》;這次行走,他不僅收獲了長篇報告文學《南方冰雪報告》,而且開出了一條專屬陳啟文的“行走”風格,開啟了他的國情報告文學系列作品的價值體系。
李炳銀先生說:“陳啟文在年過不惑,走向天命之際,越來越覺得還有比寫小說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疄樘斓亓⑿?,為生民請命’。一個作家的社會責任感,使他再無別的選擇?!盵5]
“當我眼睜睜地看著離我最近的洞庭湖正在干涸,離我最近的一條大河正在散發(fā)出刺鼻的味道,而這是我和我的家人每天都要喝的水時,我實在無法袖手旁觀?!盵6]這是陳啟文在《我為什么要寫報告文學》一文中的一段話,他不如此表白,我們從他以往的小說、散文中也能讀出這段話來。有時我真的在想,到底是陳啟文選擇了報告文學,還是報告文學選擇了陳啟文?不過有一點是可以回答的,那就是:文體變了,陳啟文的初心沒變!
二、陳啟文與國情報告文學
陳啟文第一次同我提起“共和國國情報告”這個命題,是在2011年6月上旬的一個上午。那天天氣悶熱,我同他并肩站在東洞庭湖六門閘的大堤上,他說:“我想把我的系列報告文學統(tǒng)稱為‘共和國國情報告”。當時,他已出版了《南方冰雪報告》和《共和國糧食報告》兩部長篇報告文學,正著手《命脈:中國水利報告》的采訪。他請我陪他走訪洞庭湖,不僅因我們是朋友,還因為我曾主編過湖南省最大的外貿港口城陵磯港的港史。他說這句話時,眼望著本應豐盈卻干瘦下去了的洞庭湖,臉上的表情有些沉重。當時,我沒有接他的話,自言自語在那段時間成了他的常態(tài)。這次寫作此文,下筆就有了這個題目:陳啟文國情報告文學綜述。
從2008年至今,十二年時間,陳啟文已完成了他的“共和國國情報告”系列報告文學八部:《南方冰雪報告》(湖南文藝出版社,2009年2月);《共和國糧食報告》(湘潭大學出版社,2009年9月;《命脈:中國水利調查》(湘潭大學出版社,2012年12月);《大河上下:黃河的命運》(安徽文藝出版社,2016年8月);《袁隆平的世界》(湖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12月);《海祭:從虎門銷煙到鴉片戰(zhàn)爭》(花城出版社,2019年5月);《中華水塔》(青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7月);《為什么是深圳》(2020年7月已由《人民文學》發(fā)節(jié)選,我是先睹為快)。
可能有人會認為《海祭》不應列入“共和國國情報告”系列,是的,從時間上說,確實有些牽強,可從因果關系上看,從作者的寫作意圖上看,卻是完全可以列入的——這里暫不展開,我在后文中將有詳細論敘,這里只說一句:可以說,沒有《海祭》,就沒有《為什么是深圳》。
八部報告文學巨制構成一個“共和國國情報告”,這是作者憂國憂民情懷的展示,又是作家精心構制的一個大文體結構:《命脈》《大河上下》《中華水塔》是一個系列:“水者,地之氣血,如筋脈之流通者也?!盵7]《共和國糧食報告》《袁隆平的世界》可看成是一個系列:“糧食是百感交集之物,凝天地精氣,蘊日月精華,承雨露化育,方凝結而成,以濟天下蒼生。”[8]《海祭》與《為什么是深圳》是一個系列:“揭開虎門的身世之謎,與一條現代化道路直接有關。那是1987年春夏之交,一條連接廣州、虎門、深圳、香港的高速公路——廣深高速破土動工了,文物工作者在對沿線文物進行調查時,在珠江虎門入??跂|岸的村頭村發(fā)現了大山園遺址?!盵9]一部近、當代中國歷史,從閉關鎖國到改革開放,從積弱積貧到發(fā)展壯大,鴉片戰(zhàn)爭的失敗與改革開放的成功,虎門與深圳都是繞不開的兩個歷史坐標?!赌戏奖﹫蟾妗肥情_篇,亦是作者“共和國國情報告”的宣示:“說是全景式的報告文學,其實我根本沒有能力敘述整個事件的真實全貌,我知道,這遠非一場災難的全部歷史和生命過程。但我會將某個事件中所包孕的一切,以真實還原的方式呈現出來,連同當時現場的那些氛圍?!薄笆堑模乙宰约旱奈淖?,切實地履行了最初的諾言,那就是以自己的人格去堅守一個寫作者必要的誠實?!盵10]
李炳銀先生是這樣評論陳啟文的“共和國國情報告”系列報告文學的(先生在寫作《為天地立心,為生民請命——陳啟文報告文學縱論》時,陳啟文才出版了前五部報告文學作品):“這些作品的選題也確實構成了中國社會的最基本國情。在我們大力推進現代化的今天,如何認識和解決好這一系列基本問題,仍然是當下以及未來極其重要的課題。在這些方面,‘共和國國情報告’為我們提供了難得的啟示和思考。陳啟文也因此被報告文學界視為從虛構類寫作向非虛構類寫作轉型的代表性作家、當代報告文學中知識分子寫作的代表性作家。”[11]
三、用責任支撐起的國情報告文學
當下的報告文學寫作,抓題材似乎成了成功的關鍵,甚至有人說:抓住了題材就抓住了報告文學的一半。陳啟文顯然不是一位“聰明的”報告文學寫作者,在回答一位記者的訪談時,他不合時宜地說:“所謂抓功,絕非為題材而題材,主要還取決于你對某一社會問題、生存問題的關注程度,這是自覺的選擇,甚至是下意識的選擇?!薄爸劣谀切┚哂休^高社會文化價值的報告文學,我以為選題并非決定性因素,最重要的還是能否體現知識分子的寫作立場?!焙螢橹R分子?有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敢為天地立心、為生民請命者當之;具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先憂后樂等憂國憂民情懷者當之;勇于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以天下為己任者當之;具有高度社會責任感與人文情懷者當之!
縱觀陳啟文“共和國國情報告”系列的八部報告文學作品,除《南方冰雪報告》(其實也是人類生存問題題材)為命題作文外,其他七部均為時間跨度長、采訪難度大、直接與社會問題、環(huán)境問題、民生問題為題材的報告文學作品。沒有那份擔當,沒有那份責任,沒有那份勇氣,是不會有人去選擇這樣的題材來自討苦吃的。
《共和國糧食報告》以“用中國農人的話說,是命根子”的糧食為線索,立體展現了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農村的巨大變化。陳啟文是農民的后代(文中自稱),他清楚地知道,土地是農民與糧食的承載(或稱媒介),因而,他聰明地以那場“劃時代的偉大社會變革——土改”為這部報告文學的敘說切入點,從而也為在這一“偉大社會變革”后的土地上生存的農民和那些真正為農民服務的干部、知識分子營造了一個厚實的“生活舞臺”,沒有如此堅實的“生活舞臺”,是無法承受如此宏大主旨的“演出”的。
很難想象,沒有糧食,人類將如何生存。煌煌一部人類發(fā)展史,看穿了,就是人類不斷戰(zhàn)勝饑餓,尋覓食物的歷史。陳啟文在《共和國糧食報告》的后記中說:“我甚至覺得,糧食就是世界的總和?!薄霸诔B(tài)中,它就是糧食,簡單的糧食。而在非常中,它就是最大的政治,甚至是可怕的動亂和血腥的戰(zhàn)爭?!边@就是《共和國糧食報告》的主旨所在。也正是這一振聾發(fā)聵的主旨,讓我們在讀這部長篇報告文學——不如說是在讀一部中華人民共和國戰(zhàn)勝人為的和自然造成的饑餓的三農問題研究史時,倍感沉重和掩卷長思。
《共和國糧食報告》不僅真實可信地記錄了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農村的巨大變化,同時,也以信史的筆鋒記錄了發(fā)生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災害”給中國農村帶來的慘痛教訓?!笆裁炊伎梢栽旒?,但糧食不行,你騙得了腦子,騙不了肚子,更騙不了饑餓?!边@是敘述過程中的感嘆。“饑餓,是一種最嚴厲的懲罰,也是一種提醒?!盵12]這是回顧歷史總結教訓后的冷峻。
“誰在養(yǎng)活中國”?這個問題,就如誰在為中國人民提供糧食一樣簡單,當然是農民??墒?,“現在農民不一定種糧,種糧的不一定是農民”。陳啟文算了這樣一筆賬:坦渡村的農民李國慶一家,一年種十畝雙季水稻,一年能收17000多斤糧食,除去一家12個人的口糧,能賣出糧食10000斤,“這些糧食至少可以養(yǎng)活二十人左右”。白泥湖的“種糧大戶”周翼,2007年就種了雙季水稻2058畝,每年賣出糧食186萬斤,“一年可以養(yǎng)活四千人”?;葜莸摹胺N糧狀元”鐘振芳,2007年,就“憑16800畝的種植面積,年產糧食13000噸成為全國種糧大戶”?!八@樣一個種糧大戶就可以養(yǎng)活五萬多人口。”這筆賬算得十分清楚,同時也算出了一個方向??墒牵谖覈?,現在像周翼、鐘振芳這樣的種糧大戶卻太少了?!岸Z食逐年的穩(wěn)定增產,百分之九十還是靠這些一家一戶的、以小農經濟、口糧經濟的方式生產出來的糧食作為最基本的支撐?!薄岸钊吮陡袘n慮的,中國農村改革三十年來,這樣的口糧經濟模式,始終沒有建立起一套商品化生產機制,沒有一支專業(yè)生產商品糧的隊伍?!边€有更令人憂慮的,像李國慶這樣的農民現在是越來越不想種糧了,為什么?種田不賺錢,農村基礎設施太差……陳啟文曾經對我說:“我們這個民族什么都能經受得住,但再也經受不起饑餓了!”
《袁隆平的世界》無疑是一部以報告文學形式還原一位科學家人生世界、精神世界、科學世界的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文學著作。
袁隆平的世界已成為一段歷史,《袁隆平的世界》就是要還原這段歷史,并用文學的方式讓其永遠留住以激勵后人。前者是科學家袁隆平大半生不斷探索,艱苦奮斗的歷程;后者是文學家陳啟文嘔心瀝血,筆耕不輟留給人類的精神財富。袁隆平的世界由袁隆平先生的人生經歷、精神高度、科學成就構成,是一個漫長的漸進過程;《袁隆平的世界》則是由陳啟文經過多年的采訪研究,在厘清了袁隆平自身的一些疑點后,綜合社會環(huán)境、團隊合作、家人支持以及袁隆平自身的主觀努力等因素,用其獨具個性的語言作黏合劑構建而成的一個立體的世界。這個世界里充滿了鮮花,也布滿了迷蒙;有山重水復,也有柳暗花明;是一個自然的世界,也是一個精神的世界;有理性的冷峻,也有情感的溫馨……
陳啟文出生于1962年,那是一個眾所周知的饑饉年月。可以說,從一出生,饑餓就伴隨著陳啟文,對于饑餓,他有著切骨的記憶,這在他的《共和國糧食報告》中有過大段的描述。很難想象,沒有糧食,人類將如何生存。這是一個餓怕了的農家后代深思后的喟嘆,也是一位哲人發(fā)出的警世之言。就是這么一個餓怕了的農家后代,面對袁隆平的科研,他如何可以不心存敬畏?我甚至覺得,這種敬畏中多少帶上了些宗教的意味,面對袁隆平的科學,陳啟文是半跪著進行的寫作,這里面包含的不僅有崇敬,也有自豪,一如我們民族面對我們的祖先神農氏。但,“作為一個報告文學寫作者,我的立場一直相當明確,哪怕是對過往的敘述,也必須從當下的視角切入歷史,我覺得這正是傳記文學和報告文學的一個鮮明區(qū)別。”“面對這樣一個人,無論你在內心多么崇敬他,都不能仰望,只能平視?!盵13]是的,面對著社會上“褒之者,將他過份拔高……貶之者,或一知半解,或全然誤解,或別有用心”的是非爭議,要真實地還原袁隆平的人生世界、科學世界、精神世界,也就是說,在精神層面上,《袁隆平的世界》中的寫作者與被寫作者進行的是平等的對話,這不僅可以看作全書的敘事視角,亦可看作全書的語言基調,這是陳啟文報告文學的一貫基調,也正是從這兩種敘事基調中,我們讀到了一個值得全人類敬仰的袁隆平、一個值得全人類學習的真實的袁隆平,從而立體地進入了袁隆平的世界,從而得知了報告文學的人文力量,也從而獲得了一種有鮮明時代意義的精神坐標。
陳啟文是農民的兒子,他知道“水利是農業(yè)的命脈”。寫完《共和國糧食報告》,他把目光定在了他身邊的那條大河上,他在這條大河邊長大,他知道水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同時,他也知道,水也會給人們帶來的危險。“水火無情”是他從小就耳熟能詳的警句?!皼]有水,也就沒有人類,沒有一切生命。它經歷生,也穿越死,貫穿了人類的全部歷史,控制了所有的生命形態(tài)?!盵14]于是,他整裝行李,再次出發(fā)。我估計,這次出發(fā),他的行李中會多一把雨傘——一把老式的油紙雨傘。
記得陳啟文最初為他的第三部報告文學定的題目是《中國水利報告》或是《共和國水利報告》,以對應《南方冰雪報告》和《共和國糧食報告》,書出來成了《命脈:中國水利報告》,加上“命脈”二字,不僅僅是要突出水對生命的重要,在我看來,似乎還有一種寫作源流的回歸。陳啟文的寫作,大部分與水有關。小說從《流逝人生》(短篇小說)到《仿佛有風》(中篇小說)到《河床》;散文從《哲理秦淮河》到《漂泊與岸》,水都可以說是他的精神承載體。有次我同陳啟文開玩笑說:“你其實不是個智者。”他從眼鏡的上方望著我,我說:“智者樂水,你是求水。”是的,那次他碰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坎坷,他沒有氣餒,背起行囊去叩問湘江,梳理思想;這次,為了探究生命之源,為了梳理一個民族“掘地財,取水利”(《呂氏春秋》)的脈絡,他把他的目光投向了更遠更廣的中華大地:長江、黃河、淮河、海河、珠江、黑龍江……靈渠、都江堰、大運河、小浪底、三峽大壩……
他以他的方式探尋這些河流的源頭,評說這些河流的功過;他以他的目光,審視這些治水、水利工程,說出他的贊美與擔心;他在警示人們要敬畏大自然的同時,完成了對自我的重新認識和對生命的再次追問。
他以一個知識分子的良心、責任與擔當、勇氣告訴人們:“對苦難的漠視是一種殘忍?!薄八?,就是最應該引起我們關注卻又被我們長久地忽視的。黃河這樣一點水量,與其說是現實,不如說是一種象征,它只能是勉強的、象征性的保持了黃河沒有斷流?!蔽挥陂L江出??诘纳虾!暗教幨撬刹荒苡谩薄也恢肋@些他用腳步丈量出的警告,能否對當今社會有所觸動,可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作家,他盡到了他應盡的責任。
如果說《命脈》是陳啟文對中華大地河流歷史的一次大審視,那么,《大河上下》則是陳啟文以黃河為承載,對中華民族的生存狀態(tài)、文化嬗變、興衰演變的再一次大審視。不是任何一個人都能進行這種審視的,關鍵要看你是站在什么立場,用什么眼光來審視;關鍵是你站不站得直身子,用理性的、客觀的、歷史的、公正的思維來審視。不具備這兩點,不具備一個知識分子的堅定信念和純正的良心,是沒有資格來進行這個審視的!
是的,一部上下五千年的中華文明史,一大半篇幅是由黃河渲染出來的。黃河的命運,維系著一個大河民族的命運。黃河是僅次于長江的中國第二大河流,也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走向她,是自然而然的。她仰臥于象形的波濤之上,世界一片安祥”。
陳啟文走向那座舉世聞名的黃河母親塑像,“一個母親憂傷的眼神讓我麻木已久的靈魂瞬間蘇醒。黃河,母親!這不是一個矯情的比喻,在凝視她的那一刻,你會下意識地覺得,你和一個母親、一條大河有了血脈與命運的聯系和心領神會的默契。”“看見她了,你會不知不覺地彎下腰、低下頭,一種兒女面對母親的姿態(tài),就這樣在不經意間完成了,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樣完成的?!盵15]這是他走近黃河的姿態(tài),也是他寫作《大河上下》的姿態(tài)。于是,黃河在陳啟文的筆下開始了流淌。母親的優(yōu)美不僅體現在山川河流上,同時也體現在兒女們的身上。兒女們在母親黃河面前的一切行為,都被歷史一筆筆記錄在了功過簿上。陳啟文丈量著母親的優(yōu)美,翻閱著她的兒女們的功過,然后,用他的筆真誠地向他的讀者講敘。無疑,這是一場波瀾壯闊的講敘,它所涵蓋的又何止已往的上下五千年,如果我們不記住那位人民代表的疾呼:“河流是有生命的。現在黃河水量相對減少,以經濟增長為目標的用水要求卻日益迫切,黃河下流斷流或長期超警戒水量運行,導致主河槽惡性淤積,河道急劇萎縮、河口生態(tài)體系幾近崩潰。觸目驚心的現狀表明了一個我們并不愿承認的事實:中華兒女似乎早已喝干了母親河的乳汁,現在還要喝干她的血!”[16]
陳啟文在警告人們:黃河真會斷流的!
《中華水塔》是陳啟文繼《命脈》《大河上下》之后的一次精神回溯,也可看成是這個姑且稱為“水”系列的三個報告文學的一次思想梳理。
陳啟文這是第五次走進青藏高原了,他自語:“我也不知道自己這一次又能走多遠,一旦進入神秘莫測的青藏高原,一個人能走多遠是難以預測的。有的人翻過去了還會回來,有的人則一去不返,永無歸期?!笨伤仨氁呦氯ァ]有靈魂的抵達,就不可能有真相的揭示。他一直就是這么走過去的。三江源,這個“無處不是人類難以抵達的生命禁區(qū)”的地方,正在考驗著陳啟文的真誠,而陳啟文的真誠是用一個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來做支撐的。他不可能懼怕,自然的險惡與社會的復雜,在這份責任感面前是微不足道的。
“我一路追蹤而來,一路上親眼目睹高寒缺氧的凍土層被人類讓每個在這條路上走過的人都驚嘆為天險畏途,而人類的活動又把天險推向了更危險的程度。從河流湖泊干涸、多年凍土的消融、草場植被退化、高原鼠災泛濫到冰川雪崩,這種種征兆其實只是一種災難的不同表現形式而已,它們是不分先后、不分彼此、互為因果的,由此形成了一種導致黃河源區(qū)自然生態(tài)不斷惡化的惡性循環(huán)、一種隨時處于崩潰狀態(tài)的多米諾骨牌效應。我在追蹤的過程中,一直在追問,這一切災難的背后推手又是誰?”“當人類在一場又一場致命的自然災害中驚醒,又有多少人覺悟到這些自然災害首先就是人類造成的?”[17]
這是陳啟文五次走進青藏高原的思索,也是陳啟文這三部報告文學的大追問!而這些深層次的思考,沒有這份責任感做支撐,是很難發(fā)出這樣振聾發(fā)聵的追問的!
他同時也在尋找著解決這些問題的途徑。是的,他的這個系列不可能再寫下去了——雖然我多次提醒他:你還欠著一筆債!可他還有“越來越多的東西逼著我去直接面對”,他必須給他的尋找給出一個暫時的答案,他也必須為自己提出的問題,給出一個負責任的階段性回答,可“我有自知之明,一介文人即便是一次二次地抵達現場考察,把一條大河的源頭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對于黃河源的無數追問和諸多癥結,我也是無從解答的,我只能竭盡所能地將真相描述出來。但有一點我心里非常清楚,當人類頻頻回首過去,很可能就是我們今天的現實出了問題,而人類一旦出現這種扭曲的目光,甚至讓他們看不到明天”。他仰望三江源還是“絕美的”天空,很認真地說:“人類欠大自然的債是必須要償還的,而最好的償還方式,就是把大自然重新交給大自然?!盵18]
四、陳啟文的追問
陳啟文在地的散文集《季節(jié)深處》的自序中寫道:“一個寫作者無論寫古人今人,無論寫大人物小人物,本質上都是在寫自己,寫內心深處煥發(fā)出的光輝,寫深藏于人性深處的那種向往。”[19]陳啟文寫林則徐,也是在寫自己“人性深處的那種向往”吧?他知道他自己的職責:還原歷史,那是歷史學家的事,挖掘歷史深埋的文化內涵,從而進行批判或張揚,則是一個偉大的思想家(文學家)的責任與擔當。
“站在這銷煙池邊上,你才能真切地感覺到這是一個懸崖的邊緣。當年,林則徐站在這銷煙池邊上是否也有一種如臨深淵的感覺?這一切早已沒有了懸念,哪怕前邊就是深淵,他也只能以一種大義凜然的、徹底而決絕的方式,來阻擋一個帝國的急遽墮落。不是墜落,而是墮落。”[20]這讓我想起了陳啟文的另一篇散文《謁嵇康墓》:那是一種決絕的、不合作的文人傲骨,而在這里,我看到的是一種入世的,儒家的救世思想與道義擔當,這是作者思想的轉變,還是歷史人物的浸染?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從虎門銷煙到鴉片戰(zhàn)爭,是中華民族悲壯的海祭。”《海祭》是祭奠那場屈辱的戰(zhàn)爭,更是祭祀民族英雄林則徐。
陳啟文如此評價林則徐:“林則徐既是世界禁毒之先驅,也是近代中國‘開眼看世界第一人’。”陳啟文的這個結論無疑是在占有了大量的歷史資料,并吸收了前人、專家們的研究成果而得出的。陳啟文無疑對林則徐充滿了敬仰,可陳啟文同時又客觀地指出了:“林則徐對英國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確實存在誤判和輕敵……他沒有‘不惜一戰(zhàn)’的豪情,卻有‘不懼一戰(zhàn)’的剛毅?!痹谶@里,我們可以說,陳啟文是客觀而且冷靜的。
《海祭》是陳啟文“共和國國情報告”系列報告文學中唯一的歷史題材作品,寫作這個作品,不能像以往他寫作其他作品一樣,用腳步去丈量真相,用靈魂去抵達現場,寫作《海祭》,他需要占領大量的歷史資料,還要認真評判前人的研究成果,加以分析,為我所用,這不是件輕松活,可陳啟文做到了,他說: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是“一場不可避免的戰(zhàn)爭”。這是需要勇氣的,沒有足夠的科研積累,沒有大量的歷史資料做佐證是很難下此結論的:“從資本主義帝國的本性看,這是一場不可避免的戰(zhàn)爭,即便不是鴉片戰(zhàn)爭,也可能發(fā)生其他的貿易戰(zhàn)爭,即便在1840年不發(fā)生遲早也會發(fā)生”[21]。這就不僅僅是文學,而是一種學術討論了。
“從虎門銷煙到中國崛起,是中華民族奮發(fā)圖強的海誓。”這場海誓的宣誓者是林則徐,而監(jiān)誓者是沿海百姓?!八麄円餐瑯硬粫跉v史中缺席。若從歷史的高度看,林則徐是歷史的主角,這蕓蕓眾生才是歷史的主人……然而萬頭攢動、眾聲喧嘩中又總會出現一個人,一個站得最高的人,來代表一個時代和民族發(fā)言?!盵22]是的,林則徐只是這場海誓的發(fā)起者,而踐行這個海誓者又何止千萬!“我在虎門大街上尋找一個歷史的現場。但我的視線被那閃爍著銀灰色光澤的高樓、鑲滿了玻璃幕墻的大廈擋住了。我心里十分清楚,虎門已經重新誕生了一次。如今的虎門已擁有近百萬人口,是一座崛起于中國南海海灣的現代化重鎮(zhèn),實際上已是一座位于珠三角幾何中心的支點城市。在嶺南的陽光下,它堅挺有力、理直氣壯地炫耀著屬于它也屬于這個時代的光芒。而那個我想要尋找的虎門,還有那個歷史現場,早已退到了幕后,隱蔽在日月的陰影里?!盵23]
我可以肯定,陳啟文在珠江口發(fā)出那聲“為什么是虎門”時,他的目光是定在離虎門不遠的深圳上的?!稙槭裁词巧钲凇?,其實早就在他心中醞釀。
陳啟文在《海祭》中自己回答了“為什么是虎門”。中國近代史的開端,林則徐選擇虎門,是因了地理。那么,當代中國的崛起的起步,歷史又為什么選擇了深圳?這不是陳啟文一個人可以回答的,他需要再次邁開他的腳步,抵達現場,去做更深入的采訪,他要讓深圳人告訴他這個答案。
我們這一代人,大多做過深圳夢,有的去了,就站住了,有的去了,又回來了。陳啟文是很早的那批“深漂族”,可是,他回來了?;貋砗?,他的目光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能讓他產生夢境的新興城市。后來,他到了東莞,東莞離深圳只有一步之遙,可他很少去深圳,他不僅是在羞怯著當年的逃跑行為,也是在想著拉開一點距離,認真地看看深圳以及那些當年的同族??粗粗?,他明白了他應該如何去直面深圳,其實是如何直面這個時代了。
深圳不是一座憑空而降的城市,它有著它的文化傳承,“尤其是鴉片戰(zhàn)爭以來,隨著東西方文化的碰撞和交匯,南中國海得風氣之先,先后涌現出了以林則徐、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等一批又一批敢為天下先的代表人物。在嶺南人骨子里和文化里,逐漸形成了兩種最突出的性格,一種如這古城青磚貫頂、石柱頂梁的嶺南建筑一樣——頂硬上;還有一種是他們在趕海時的一句口頭禪——我走先!”[24]陳啟文找到了這個文化源頭,他似乎還是有些茫然,因為,這個源頭似乎也是屬于虎門的。為什么是深圳?他還在問,他還在探究。他再次走進深圳,他去看望那些比他勇敢的堅守者,他卻看到了那頭牛,他似乎有些眉目了:“一個老人畫的那個圈太偉大了,卻必須有一個個渺小而卑微的生命不斷地填進去。而在深圳特區(qū)拓荒時最需要的就是這種一下就能把自己豁出來了、舍命地在這里大干一場的人?!盵25]是的,是人,是深圳擁有這樣的一群如牛般舍得下大力的人,和能產生這批人的土壤。是的,還得要有土壤,只有這種土壤,才能催生出那些“站得更高的人”。陳啟文說:面對那些企業(yè)家,“總讓我下意識地從兩方面追問和探尋:他們?yōu)槭裁磿x擇深圳?深圳又是如何成就了他們?興許,只有把這兩者放在一起,你才能理解一個特區(qū)和一個企業(yè)為什么能產生乘法效應?!盵26]他是對的。多年后,大疆無人機的創(chuàng)始人汪滔為陳啟文的這個認識做出了注解:“我還記得在2006年那次高交會的經歷,讓我們堅定了創(chuàng)新的決心;是2008年政府資金的扶持政策,讓大疆公司第一次搬進了寬敞的辦公室;在2010年的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大賽上,公司又第一次拿到了正式的獎項。我常常想,這一群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不用去阿諛奉承、投機取巧,就可以在踏實做事的埋頭苦干當中,達到創(chuàng)業(yè)之巔,這樣的故事恐怕只有深圳才可以實現。大疆創(chuàng)業(yè)成長路程深深的打上這個城市的烙印,我要感謝市政府,更要感謝這個城市?!盵27]陳啟文這回似乎是找到答案了:“為什么是深圳?這番話也許就是汪滔選擇在這座城市創(chuàng)業(yè)和創(chuàng)新的最好的詮釋?!盵28]其實,汪滔的這番話,是代表華為的創(chuàng)始人任正非、騰訊的創(chuàng)始人馬化騰、云天勵飛的創(chuàng)始人陳寧,以及一大部分在深圳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新者說的。
以我對陳啟文的了解,我完全可以這么想象一下:當陳啟文完成《為什么是深圳》的寫作后,他的追問其實還在繼續(xù):為什么是深圳?為什么只是深圳?為什么不是……
[注釋]
[1][2][3][4]陳啟文:《南方冰雪報告》,湖南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頁、第213頁、第213-214頁、第214頁。
[5]李炳銀: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請命——陳啟文報告文學縱論》,《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9年第3期。
[6]陳啟文:《我為什么要寫報告文學》,《報告時代之聲》,2019年11月號。
[7]陳啟文:《命脈:中國水利調查》,湘潭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頁。
[8]陳啟文:《共和國糧食報告》,湘潭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頁。
[9]陳啟文:《海祭:從虎門銷煙到鴉片戰(zhàn)爭》花城出版社2019年版,第2頁。
[10]陳啟文:《南方冰雪報告》,湖南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16頁。
[11]李炳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請命——陳啟文報告文學縱論》,《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9年 第3期。
[12]陳啟文:《共和國糧食報告》,湘潭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頁。
[13]陳啟文:《袁隆平的世界》,湖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479頁。
[14]陳啟文:《命脈:中國水利調查》,湘潭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頁。
[15][16]陳啟文:《大河上下:黃河的命運》,安徽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14頁、第288頁。
[17][18]陳啟文:《中華水塔》,青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3頁、第6頁。
[19]陳啟文:《季節(jié)深處》,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5年版,第4頁。
[20][21][22][23]陳啟文:《海祭:從虎門銷煙到鴉片戰(zhàn)爭》,花城出版社2019年版,第167頁、第235頁、第167頁、第166頁。
[24][25][26][27][28]《為什么是深圳》,《人民文學》,2020年第7期。
作者單位:湖南岳陽市委
責任編輯:王威廉